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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与伤痛的激赏 善与爱意的迟重
——《大浴女》伤痛解读

2011-08-15何桂英

山花 2011年10期
关键词:铁凝母亲

何桂英

恶与伤痛的激赏 善与爱意的迟重
——《大浴女》伤痛解读

何桂英

《大浴女》书名来自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塞尚在晚年画的一个系列组画,组画表现了女人的心灵、女人和土地的关系、女人和自然的关系。铁凝的小说不但传达了同样的信息,而且还展现出女性生命的沐浴过程,揭示了人性的奥秘与生命的飘泊感。在小说文本的深处,我们真切地看到女人生命深处的痛楚。凯·埃里克森认为伤痛可以源于“一系列生活经历,或一个独立的事件,或对危险的长期体验,或对恐怖突如其来的感受,或某种形式的持续虐待,或个别袭击,或阶段性的疲乏,或某一瞬间的震惊”。《大浴女》不期然叙说了这种痛楚形成的过程及伤害的肆虐滋长,这种叙说让我们触摸到现实深刻的、冰冷的痛楚。

一、爱恨之间纵容欲望

尹小荃,这个在特殊年代降生下来的美丽的私生女是整个故事的线索。虽然她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因既有人为预谋又有偶然因素促成的落井事件而离开了人世,她什么都不明白,更不知道她短暂的生命不但拷问了家人的良知,也影响了几个不同家庭中人们的生活和命运。

她的母亲章妩为了逃避农场劳动的艰苦生活,而与唐医生私通,一开始只是用身体来换取一张可以使她名正言顺地留在城里的病假单。而唐医生作为一个独自抚养外甥女的单身男人,在动荡年代受了家庭和姐姐的影响很难结婚,需要章妩这个主动奉献的有些姿色的女人来缓解他内心中的压抑和冲突。最初的交换之后,他们可能也产生了恋情,在章妩的丈夫尹亦寻不在家的几年里,这个恋情在两个互相需要的人之间就不紧不慢地维系着。在孩子们——章妩的两个女儿尹小跳和尹小帆以及唐医生的外甥女唐菲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进行着。尹小跳和唐菲的年龄使她俩明白他们做的是她们无法阻止的见不得人的丑事。章妩明知尹小荃这个孩子不是丈夫的,却瞒着唐医生生下了她,这样她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长期留在城里了。章妩的自私心理和行为给家里所有人带来了终生的伤害,包括她自己。尽管尹亦寻为了维系家庭的体面,把心中深深的疑惑压抑下来,小荃死后,他故意做戏大哭这个女儿,连章妩都以为他真的相信了小荃是自己的女儿。但在后半生中,他为了这份欺骗和怨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章妩。而章妩因为自己的亏心只好忍气吞声,费尽心机,老来还企图以整容来讨好丈夫。

尹小荃受到两个姐姐的强烈排斥,但她俩是为着不同的原因。尹小跳深知小荃是她家耻辱的见证,所以对她恨之入骨,小帆却是因为小荃的到来以美丽和幼小代替了她自己受宠的地位,加之她一向崇拜的姐姐表现的恨,她自然是支持姐姐的。因而,当两岁的尹小荃颤颤微微地走向那个开着盖的污水井时,本来有时间阻止她的两个姐姐却不约而同地看着她,没有开口也没有行动,小跳拉住小帆的手明确地作了暗示,于是这个动作就成了多年以后,小帆的一个把柄,使她可以对姐姐肆无忌惮地索取,物质上的,感情上的,甚至爱情上的。完美的陈在,也有一条内疚甚至罪过的尾巴——当尹小跳为自己不安的良心向他敞开心扉地坦述了那久远的尹小荃之死,她是凶手是罪犯时,陈在也出人意料地说出一个久远的记忆:“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喜欢你,也认识了记住了你所有的女友。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长大成人,当你把唐菲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仍然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打开井盖儿的人。对于我这始终是个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好友会打开井盖儿让你的妹妹落进去,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对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因为我是唯一见到那口井被打开的人,我却没能把它盖上……”爱恨之间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纵容欲望。

二、伤痕累累无力疗养

孩子眼中的父母总是无性的,而当孩子发觉母亲身上竟散发出欲望的气味和快乐,那种信念坍塌的绝望和由然而生的恶毒是可怕的,没有理性规劝的竭尽全力,甚至超出一个成人的恶,尹小跳一生的悲剧从这里开始。母亲和唐菲舅舅唐医生之间的偷情所玷污的,哪怕最后以孽种尹小荃之死和唐医生之死为代价,也再难洗刷。相反妹妹尹小荃之死,成为埋藏在尹小跳心中的另一根毒刺,刺得她的良心不得安宁,因而加倍怨恨始作俑者的母亲。世界丑陋的一面不由分说侵入你的生活,自己的丑陋被唤醒,蚀心之痛用唯一的方式发出呐喊。这就是恶,恶意在心中泛滥成灾。

这个人是“恶”的,所以你的“恶”理直气壮、无须反思;这个人是“恶”的,摆脱你自己“恶”的方式就是尽力鞭挞她的“恶”。尹小跳一生都在跟母亲的“恶”和自己的“恶”作战,为此她让母亲变得不是母亲,她自己变得不是女儿,家变得不是一个家。她甚至失去了爱情,用任性、用自虐、用一切她以为能达到让母亲痛、跟母亲作对的方式。

然而她忘了,她永远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永远是她的母亲,伤害母亲就是伤害自己,不原谅母亲自己就无法解脱。

腐蚀这个家庭的,还有父亲的“善”。“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吞咽了一个男人最难言的羞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高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一切放过。阴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轻易了结。他的脑子分分秒秒也没有闲着……他还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寡言少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善”可以构建囚禁我们心灵最柔软最坚韧最无形最逼迫的牢笼,就像尹亦寻那样:他先为了一个家的外部“完整”而原谅章妩,却让仇恨的毒芽在心底深植,在随后的十几年中不断含沙射影刺伤章妩,也啃噬着自己的心。“善”的坚持过分强烈,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反应之后化为“恶”的后果;理智的自以为是使他越来越“理智”地看待犯过错所以周身是错的妻子,最后连他沉默的背影也写满了嫌恶。尹小跳,尹小帆,尹亦寻,章妩他们互相伤害,他们的伤痛很久很深,他们被自己伤害,他们伤痕累累,无力疗养。

三、辍网劳蛛杀尽善良

所谓人性的善与恶,其实只是在一念之差,但是深层原因却来自于“人的欲望”和人的需要。生存的需要是人生来就具有的一种最基本的自我本能。从人挣扎着出生到自己不情愿地回归黄土,无意识间就在为“存在”这个词拼搏。卡夫卡曾说过,我虽然可以活下去,但我却无法生存。人为存在努力奋斗的同时,也为生存所伤害。在《大浴女》中,铁凝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个体的生存之痛。

铁凝以最浓重的笔墨塑造了尹小跳这个人物。童年,她眼睁睁地看着其母亲和唐医生偷情并且生下了她眼中的“孽种”——尹小荃,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她都难以接受。因此,她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解释的敌视、仇恨。也因此,无论是幼年的小跳还是成年的小跳对其母亲和其同母异父的妹妹——尹小荃都难以原谅。这种仇视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在不思考、不行动、不负责任上。

“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的手上用过的那么一点点力。”[4]对尹小跳而言,母亲对父亲的背叛是家庭最大的耻辱,是她难以忘怀的记忆。起初,她只是仇视自己的母亲,她用孩童式的手段报复她的母亲,她不告诉母亲其头上有油烟味;她用枕头砸向彻夜未归的母亲;她偷偷拆掉母亲给情人织的毛衣……

但是她的这种无言的仇视却令她的母亲坐立不安,虽然她的母亲在道德上有了污点,但是小跳却以其敌视的目光威胁着她的存在。随着尹小荃的出生,小跳就把这种仇视转到这个小生命的身上。她厌恶的不是尹小荃这个人,而是其身上所象征的不忠与自私的肉欲、耻辱。尹小荃这个生命时时刻刻带来一种危险的暗示,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小跳恐惧这个炸弹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爆炸,让她的幸福灰飞烟灭。尹小跳对于尹小荃的厌恶里混杂着对未来的恐惧。尹小跳在一念之间,把这种厌恶和对于痛苦未来的恐惧发挥到了极致——摧毁!她要让所有一切混乱不堪、耻辱、厌恶、恐惧、痛苦、背负都随着这个生命的消失烟消云散。

她对尹小荃施行的恶还表现在她的排斥和迟疑。她偷偷地欺负着小荃,她不让她坐沙发,任她躺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闹,她姑息纵容着小帆的恶作剧。而更大的罪恶在于她之后表现的迟疑。

从法律上说,当他人处于危难时而不去救助并不能成其为罪恶;但从道德上说,不伸出援助之手却是一种罪恶,它是不思考后果,不付出行动,对生命不负责任的态度。铁凝反复强调这样一个镜头感十足的场景:当尹小荃步履蹒跚地冲着小马路中间一口敞着口的井走去时,尹小跳和尹小帆都手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都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小荃身后,也许10米、也许15米,她们都知道她在前进,她们本该用嘴去把小妹妹喊回来抑或用手把她揪回来的,但是她们迟疑着,眼睁睁地看着她像要飞翔一样一头栽进污水井里。[5]从某种程度上说,尹小荃的死在于尹小跳明显的迟疑和不负责任,她以她的不作为扼杀了一个幼小的生命。

当尹小荃在那次偶然事件中消逝之后,尹小跳又将自己自幼遭受的耻辱和感情的挫折完全归罪于母亲,她冷峻无情地审视母亲,从精神上虐待着母亲。因为仇视,尹小跳对母亲不再尊重更别说爱戴了。由于罪恶感,她对母亲由厌恶变为冷漠。当母亲热衷于整容时,她不仅拒绝和她一块上街,竟连家也不回了。她会尽力避开母亲的脸,并且拒绝再看她的脸。她甚至对着母亲大呼小叫,她鄙夷地对母亲说“您是一个怪物”。这时的尹小跳又不自觉地犯下了另一桩罪恶,她的排斥和怨恨让她的母亲精神受到很大的伤害,甚至威胁到她母亲的生存,她在精神上虐待着她的母亲,让她渐渐丧失了自信。当章妩年老色衰,被丈夫的“冷暴力”所伤而沉迷于整容妄图获得认可时,小跳的厌恶和排斥无疑将她推向了深渊。

亲情构筑的地狱杜绝一切逃脱的可能,因而格外令人窒息。铁凝写道:“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那隐藏在房屋角落、家具背后、衣服皱折的丑陋,那飘荡在空气中陈腐的瘴气,被家人彼此熟悉的显微镜尽数捕捉,无所遁形。

《大浴女》里的人物,大部分挣扎终生都不曾跳出制造伤痛与挣脱伤痛的蛛网,母亲因为出轨失去了丈夫和儿女的信任,从此活在理所当然的愧疚和自责里,自我放逐,失去方向,只能靠整容获得一点关注;父亲要维护男人的尊严,不肯离婚,和妻子日日相对彼此折磨,“文化大革命”毁了他的人生,他不能平衡心态,对所有的事都看不惯,日益尖酸苛刻。

方兢,时不时卖弄他在知青岁月里的苦难人生为他的沧桑增添一些砝码,社会和时代欠他的,他要在无数仰慕他的年轻女人身上找回来。他跟尹小跳说他和其他女人的事,不在乎她会不会受伤,他为自己拒绝了一个想和他上床的女人在小跳面前邀功请赏!

尤其尹小跳是被一份至为琐屑而平淡的日常生活的暴力所不断伤害和剥夺的对象,但她同时是世故地执掌和运用着片刻权力和相对更弱者的优势施加伤害与剥夺的主体。一如她可以拉住妹妹尹小帆的手望着更小的妹妹尹小荃走向敞开的井盖;她同样可以似乎无知地利用唐菲的身体换取自己工作的调转。

在《大浴女》所构筑的人物关系中,社会道德法则要求亲人之间必须有亲情有温暖,而且需要亲情和温暖来维持生活的正常运转。但令读者同样感到痛楚的是,最亲近的人带来的寒冷比死亡带来的寒冷更冷。章妩生之苟活和唐医生死之解脱,章妩和尹小跳伤痕累累的母女之战以母亲的逝去而终结,而追悔,都证明了这点。

正是在这样的文字里,铁凝将她对世事与女性生命的直面推向深处。章妩一家是戈壁滩上的鹅卵石;唐氏兄妹是秋风中的落叶;尹小跳,尹小帆,唐菲是寒冬里的刺猬;陈在与尹小跳是彼此相望的铁轨;即使身份有些模糊亮光的俞大声也在孤独处品味黑涩的苦痛、咀嚼深邃的忧伤……一切人物冰冷而沉重,各种伤痛因为无法自我言说,而郁结成“自我意识”的痼疾,对亲人形成持续不断的伤害。小说的结尾基本完成了对此故事的伤痛言说,也一相情愿地让尹小跳完成了所谓自我救赎。而实际上,亲人之间无法言说的伤痛之释放与排解被铁凝善意地规避了,这就使小说文本失却了尖锐与沉重而多了几分搁置与空茫。而亲人之间无法言说的伤痛之释放与排解在当下不仅仅是铁凝,更是社会话语机制必须直面的问题,精神家园之伤痛的抚慰与消炎更是社会、历史、道德必须关注的话题。

注释:

[1]LaurieVicby,Traumaand ContemporaryFiction,Virginia:Universit Pressof Virginia,2002,P.12.

[2]铁凝.大浴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

何桂英(1964— ),女,河南平顶山人,硕士研究生,河南质量工程职业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与影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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