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诗经》中的舟船意象
2011-08-15陈鹏程
陈鹏程
简论《诗经》中的舟船意象
陈鹏程
舟船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较为重要的意象,诗人们往往把自己内心丰富复杂的情感通过舟船这个典型的物象宣泄与表达出来。舟船意象广泛地存在于古代诗词中。实际上,从意象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舟船意象在《诗经》中就已初见端倪,表达了较为丰厚的意蕴,对后世诗词中的舟船意象起了重要的奠基作用。因此,笔者拟在有关学者研究基础上对《诗经》中舟船意象的内涵及成因进行简要分析,以就正于学界同人。
一、《诗经》中舟船意象的内涵
《诗经》中的舟船意象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规模。据笔者粗略统计,《诗经》中涉及语涉舟船的篇章有《周南·汉广》《邶风·柏舟》《邶风·谷风》《邶风·二子乘舟》《鄘风·柏舟》《卫风·竹竿》《卫风·河广》《小雅·采菽》《小雅·菁菁者莪》《小雅·小弁》《大雅·域朴》《大雅·大明》等,共计12篇。这些诗篇中出现的舟船,尽管无法和后世诗词中意蕴丰厚的舟船意象相提并论,但大体上均已渗入了抒情主体的情感内涵,称得上初步的诗歌意象。正如白显鹏先生所指出:“在《诗经》中,舟船既是一种客体对象,同时也是一种带有浓烈感情色彩、具有比较稳定含义的文学意象。”[1]《诗经》舟船意象所传达的内容、情志是极为丰富的,具体可概括为如下诸端。
1.用舟船来写人的忧惧无定的愁绪。舟船本是人类征服自然历程中的一个普通的文化创造物,它与人的生命意识本应了无关涉。但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人不仅用理性的目光来审视、认识和试图征服世界,还用情感来感受、体验和把握世界,而以情感把握世界的心理基础就是人的个体生命意识,这就决定了人们常常把自身的生命体验投射于客观物象,从而使之成为文化意象,这种文化意象进入到文学作品中就被升华凝铸为文学意象。舟船意象就是如此。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茫茫江海之中,舟船十分渺小;急风恶浪面前,舟船颠簸有险。人之于社会,有如舟船之于水中,漂泊不定,心无所系。”[2]面对巨大的外在世界,人的生命意识中常常会泛起无法把握的空寂飘忽的愁绪,在处于挫折或身处异地时尤其如此。这样的意绪在《诗经》中常常会通过舟船意象传达出来。如《邶风·柏舟》,《诗序》云:“《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诗的开首即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正如俞平伯所说:“既曰‘泛彼柏舟’,又重言之曰‘亦泛其流’,仿佛今言柏木的舟飘呀,在水波上飘呀,侧重之点在于萍浮絮泊,取喻身世之畸零,与全篇风格为谐调。”[3]隐忧构成了全诗的诗眼,在首章中作者即用舟意象抒发了自己飘忽沉重的忧虑之情。再如《小雅·小弁》:“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用舟流无止的意象抒写孝子被弃逐的忧愤哀怨与无所依托的痛苦心绪,颇富表现力。《卫风·竹竿》则以荡水之舟写远嫁卫女的思乡念亲之忧:“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舟意象的运用,将卫女欲归不得的忧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再如《小雅·菁菁者莪》以杨舟载物、沉浮不定写太学之士惧不见用的忧虑与忐忑:“汎汎杨舟,载沉载浮”,具体形象而深切。再如《邶风·柏舟》一诗抒发了傅母对伋、寿二位公子命运的忧念,全诗采用了重章叠唱的形式,在前后两章中均凸显了舟意象:“二子乘舟,泛泛其景”,“二子乘舟,汎汎其逝”,用船的无所系泊、飘摇不定写出了二位公子的岌岌可危,也表达了诗人的忧虑与牵挂。此外,《卫风·河广》亦用“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来表达欲归不得的忧愁,在这里,“苇”和“刀”都是船只,前者是指用芦苇编成的筏子,后者通“舠”,是指小船,上面所引诗句前两句言一只小筏子即可渡过黄河;后两句采用夸张的手法,言黄河河面之窄,竟然连一只小船都容不下,极言归乡之易,然而对于抒情主体而言,却因某种原因而不得返归,郁积于心头的愁思通过舟意象倾泻而出。总的来说,在《诗经》中,舟船意象已成为传达抒情主体愁绪的一个重要媒介,具有鲜明的审美表现功能。
2.舟船往往是展现女性情爱心理与隐喻男女遇合的文化符号。已有学者对此做出深刻的研究,如白显鹏教授指出:“《诗经》常以舟船在水象征男女结合。舟船行于水,舟与水不可分离,在这一意义层面上,舟水相合与男女结合便具有了可以沟通的相似性。”[1]王政和王维娜二位学者亦指出:“《诗经》在描写女子婚爱时常常以舟船为兴象。”[4]如《鄘风·柏舟》云:“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特。”其内在的文化蕴涵正如徐华龙先生所言:“同样表现了这样一种民俗心理,即柏舟为独身女子的象征。”[5]在作为兴象的舟船和抒情主体的少女之间存在内在的关联,正是这种内在的关联性使舟船升华为诗歌意象。同样,《周南·汉广》用“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来摹状内心深爱的女子之不可求,正如季本《诗说解颐》所指出:“盖游女之不可求……语其近则如汉之不可泳,语其远则如江之不可方。”[6]同样是以舟水与男女情爱的内在隐喻联系为基础。再如《邶风·谷风》描写女子的婚姻生活亦运用了舟意象:“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朱熹《诗集传》释之云:“妇人自陈其治家勤劳之事,言我随事尽其心力而为之,深则方舟,浅则泳游,不计其有与亡,而勉强以求之。”[7]诗歌以水深即舟、河浅即泳喻示女主人公婚后家庭生活,而这正是以舟水之合隐喻男女之情为基础的。
3.用舟船来写君臣关系。君臣关系是周代社会生活中一种重要的政治伦理关系,《诗经》用许多意象来表现君臣和洽的伦理主题,其中舟船是一个重要意象,如《小雅·采菽》展现了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赏赐诸侯的情景,其中就用到了舟意象。“泛泛杨舟,绋纚维之。乐只君臣,天子葵之。乐只君子,福禄膍之。优哉游哉,亦是戾矣。”此处用系舟意象写出了天子爱惜诸侯、诸侯拥戴天子,二者之间相互依存、和洽谐乐的关系。再如《大雅·棫朴》展现的是文王时期君臣和谐共图大业的兴旺图景,其中也用到了舟船意象。“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对于此,许多前贤给予了精到的阐释,如朱熹《诗集传》云:“言‘淠彼泾舟’,则舟中之人无不楫之。‘周王于迈’,则六师之众追而及之。盖众归其德,不令而从也。”[7]很明显,在这里众人楫舟的意象表征着群臣拱君,君臣团结一致的和谐关系。
正如张连举先生所指出的:“舟船意象在《诗经》中已成为一种固定的文学符号,带有浓烈感情色彩,具有较稳固的内涵。舟船既可以引发忧愁,也可以使人的不快得到宣泄,还寄寓着人类的意向愿望。领悟《诗经》中舟船意象的特定内涵,无疑有助于我们对作品的情感强度和复杂含义的揭示。”[8]尽管就发展程度而言,《诗经》中的舟船意象尚处于起步阶段,它远未达到丰厚浑成的境界,但仍对后世诗词中的舟船意象起了奠基作用。
二、《诗经》中舟船意象及其内涵的成因
我们认为,诗歌意象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文化意象,其内涵实质上是一种文化观念,而文化观念本质上是一定的社会生产生活的产物。《诗经》舟船意象及其内涵的形成,归根结底是《诗经》时代社会生产生活和先秦人文化心理的产物。
1.舟船在先秦时代的社会生产生活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我国,船的发明可谓历史悠久。迄今所发现的最早船只是杭州萧山跨湖桥独木舟,距今约8000年。考古学家们在6000多年前的河姆渡文化中不仅发现了许多划船用的船桨,而且有独木船泥塑模型出土。这就表明船只已在当时的社会生产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舟船在先秦社会生产生活中的作用是极为广泛的,最基本的功能是使先秦人摆脱了水的束缚,拓展了人们的活动空间,它与车并举,在先秦人的日常出行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正如《庄子·天运》所言:“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周礼·考工记序》亦云“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同时舟船在先秦人的生产生活物资运输中还起着显著作用,如《左传·僖公十三年》载秦穆公为解救晋国灾荒,“秦于是乎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左传·昭公元年》载秦国后子享晋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车,自雍及绛。归取酬币,终事八反。”舟船还常常用于被先秦人视为国之大事之一的战争,如夏时寒浇讨伐斟的传说中,就提到了战船的使用,今本《竹书纪年》载:“浇伐斟鄩,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屈原《天问》有类似的记述:“释舟陵行,覆舟斟寻。”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这些基本功职能外,舟船在贵族阶层生活中还发挥着重要的娱乐休闲的功能,他们常常以荡舟水上为乐,如传说中尧之不肖子丹朱就是如此。《尚书·虞书·益稷》云:“无若丹朱傲,惟漫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罔水行舟。”西周穆王也是如此,《穆天子传》载:“天子乘鸟舟、龙舟浮于大沼。”桓公也曾和爱姬乘舟戏水,《左传·僖公三年》云:“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蔡人嫁之。”行舟戏水的娱乐方式表明舟船已经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中的一种蕴涵着审美意识与自由精神的文化意象。正因如此,在先秦出现了大量神化舟之发明的神话传说,有的将其归功于圣王,如《物原·器源》将舟船的发明与众多先秦圣王联系起来:“燧人以匏济水,伏羲始乘桴,轩辕作舟楫,颛顼作蒿桨,帝喾作柁樯,尧作维牵,夏禹作舵,加以蓬碇帆樯”;《世本·作篇》认为黄帝的臣子“共鼓、货狄作舟”;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船在阶级社会中成为明王圣哲的发明专利。”[9]《墨子·非儒下》则云:“巧倕作舟。”将舟的发明归于先秦传说中的能工巧匠工倕。这是舟船文化意象形成的鲜明标志。正是基于此,《周易·系辞下》将舟船看成涣卦的象征:“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作为文化意象的舟船成为先秦人语言中的习用词语,如《尚书·盘庚中》载盘庚告诫臣子们要服从自己迁都的决定,并以舟为喻,“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郑玄注云:“言不徙之害,如舟在水中流,不渡,臭败其所载物。”[10]再如《尚书·说命上》载商王武丁得傅说为相,命令他竭诚尽能辅佐自己:“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正是在此基础上,舟船进入到诗歌中,演变为审美意象。
2.舟船意象内涵的形成还与先秦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心理有密切关系。《诗经》中的意象大多数是比兴意象,产生比兴意象的思维基础是类比联想。对于《诗经》比兴意象的生成,曾有学者作过非常深刻的阐释:“类比联想是形象思维,不同于理性思维。像尚未成人的孩童,‘诗经时代’人比较看轻理性思维,而注重以感性方式认知世界。在他们的大脑深处积存了大量相关事物的表象联系,而建立在这种表象联系基础上的思维方式主要是类比联想。”[10]《诗经》舟船意象意蕴形成的直接基础就是在先秦人的思维结构中尚占据重要地位的类比联想。在先秦人看来,漂泊无定的生活和忧愁飘忽的情绪与顺水漂荡的舟船之间存在着类似关系。所以,《诗经》屡屡以舟船意象抒写抒情主体的漂泊之感和忧思。同样,舟船与君权社稷之间也存在着类似关系。如《荀子》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正如白显鹏先生指出:“舟船因有楫的划动才能在水上行驶,君有臣的拥戴方能秉持国政,在《诗经》中,舟楫相配与君臣遇合便确立了某种同形同构的象征关系。”[1]因此,《诗经》也以舟船意象来状君臣和谐相得的融洽关系。舟船在水和男女相偶二者之间亦存在着某种同形同构关系,这是《诗经》在描写女子婚爱时常常采用舟船意象的文化心理基础。
综上所述,《诗经》中的舟船意象已经具有较为丰厚和固定的意蕴,成为负载人类情感与意绪的载体,并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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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天津师范大学博士基金项目“《诗经》意象的民俗文化阐释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阶段性成果)
陈鹏程,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先秦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