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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留给世界的遗产:幽默与严肃

2011-08-15张凤香

山花 2011年10期
关键词:吐温批评家马克

张凤香

马克·吐温留给世界的遗产:幽默与严肃

张凤香

任何一个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作家,尤其是那些作品本身的阅读吸引力极大的作家,其在一般性阅读与专业性研究中获得的总体评价,往往都会是多义多重的。作家的深邃与丰富其实就体现在其作品在接受美学意味上的丰富与多义,那种一句话可以完全概括的作家,通常是很难获得人们持久的阅读兴趣的。

在美国,对于马克·吐温的评价就有很多不一样的声音,其作品的丰富意蕴和人格的多侧面性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对马克·吐温的研究一直是一个长盛不衰的学术话题,研究者们从社会政治、文化、心理等多重角度对其进行了解析。而一般读者眼中的马克·吐温和专业的文学批评家眼中的马克·吐温,在形象上一向是有着诸多的不同的。在读者看来,马克·吐温风趣幽默、诙谐滑稽,语带夸张可又真实无比,话里话外常常带点让人忍俊不禁的刺儿,非常有味儿;他的美国风格鲜明,是大多数读者都喜欢读、喜欢看的作家,有着长久的魅力。他本人与他作品中刻画出来的形象经常会混同,构成一种真实的作者与虚构的文学形象同一的一个总体,被称为马克·吐温的人物形象。而在批评家看来,更为复杂,甚至连“马克·吐温本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这样最基本的问题也一直有着各种各样的争论:他是总能轻易地博人一笑的有益无害的幽默家,还是包裹着风趣外衣的严肃深邃的社会批评家?他早期相当乐观浪漫,后来又为什么那么愤怒悲观?他到底是一个自身的创造力得到了充分发挥的文学天才,还是个看风使舵的写作庸人?他对美国的针砭达到了仇视的程度了吗?……这些关于马克·吐温的问题近一百年以来没有停止过,却成了一大研究课题,在美国称为“马克·吐温问题”,以中国的习惯大约就可以说是“马学”了。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马克·吐温是以“说笑话的能手”的身份登上美国文坛的。一般的评论文章或者文学年鉴总是把他与“滑稽作家”、“幽默家”、“滑稽小品作者”等归为一类,其特长是经常可以博人一笑、“为大多数人提供无害的消遣”。那个时期读者的评价与批评家的评价基本上是一致的,马克·吐温不过是又一个有能力把读者逗笑了的写作者,嬉笑怒骂有余而深邃庄重不够,称不上是严肃意义上的作家。

这种状况在马克·吐温发表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之后发生了变化。这部后来被文学史证明是美国十九世纪文学中的一部杰作,在当时却受到了舆论的普遍抨击。作为西部作家的马克·吐温,不仅其创作素材源于西部,更兼其粗犷、开放、幽默的艺术特色也具有典型的西部风格。而当时美国的文化中心是在东部,话语权完全在东部的批评家的手中。在传统的文学批评定式中,仅仅是从猎奇与消遣的角度上,东部批评家才会欣赏西部的幽默作品,但是他们在骨子里从来没有将西部文学与严肃的文学创作联系起来。在他们眼里,所谓幽默作家其实与滑稽演员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善于插科打诨的语言熟练使用者而已,是不能与当时的文学名家如爱默生、朗费罗、霍尔姆斯等人相提并论的。经济上刚刚膨胀起来的美国社会当时崇尚的是欧洲文明,自然就把贵族气的庄严庄重看做主流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必须遵循的基本范式。这也就是文学创作之中所谓的斯文传统。大家都要在所谓主流的文学模式里去寻找正统和正派、高雅和尊严,要将书中人物的行为方式和言谈举止作为日常生活中的楷模加以效仿和学习,低俗粗鲁的西部幽默文学虽然能给人带来阅读的愉悦,但是显然不合这个被社会风尚与批评家共同营造出来的审美趣味。

截至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时候,他已经出版了《汤姆索亚历险记》、《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在亚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格州的美国人》(1889)等四部重要作品。当时大名鼎鼎的评论家豪威尔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说马克·吐温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幽默家,在于其笑话里含有严肃的意味,这是他反复思考政治、社会可笑之处以后所采取的表达方式。也正是这位批评家在一九一零年,也就是马克·吐温去世那一年,在其《我的马克·吐温》(My MarkTwain)一书中作出了当时美国社会对马克·吐温的最高评价:

爱默生、朗费罗、洛威尔、霍尔姆斯——这些人我都认识,我还认识我们其他智者、诗人、先知、批评家、幽默作家;他们互相类似,像其他文人一样;但是克列门斯是独一无二的,无法企及的,他是我们文学中的林肯。

文学中的林肯,这是美国文学史上评价一位作家的时候所使用过的不是最崇高也一定属于最崇高之列的用语了。不过,在这么崇高的地位还立足未稳的一九二○年,批评家范·魏克·布鲁克斯(VanWyck Brooks)就运用精神分析法对马克·吐温进行了解剖,发表了一部对马克·吐温一生持消极负面的评价的专著——《马克·吐温的煎熬》(The Ordeal of Mark Twain)。他认为马克·吐温虽然是一位天赋极高的作家,但是个性软弱,总是屈从于环境的压力,在加尔文教、金钱诱惑和东部上层阶级文学趣味的强大力量的不断“矫正”下,他逐渐远离其自己,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只收获了失意与沮丧。

他用精神分析学那种从头说起的观点分析说,马克·吐温的童年就缺少家庭的温暖,极高的天分与不如意的现实直接导致了他梦游症的形成。他严厉的母亲与他自由的个性之间的矛盾使他痛苦不堪,每每只能选择妥协与顺从。自此就形成了其委曲求全的基本人格倾向。马克·吐温到东部同奥丽维亚·兰登结婚无异于给自己找了第二个母亲,成为其成年之后的又一个严厉束缚者。这是家庭层面的,社会层面的束缚则是受制于全国闻名的批评家豪威尔斯。马克·吐温把他当成“解罪神父”,豪威尔斯的话都是金科玉律,他怎么指挥他就怎么写。而豪威尔斯一向是主张文学要描写“生活温和的一面”,“力求避免使自己和读者痛苦的题材”的。主流社会在文学上的“斯文传统”就是这样通过豪威尔斯而彻底改造了马克·吐温。

正是在第二个母亲与这位解罪神父的双重压制之下,马克·吐温逐渐失去了艺术自由,等晚年的时候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因为为时已晚而懊悔不已。他对人生的诅咒实际上是对自己悲剧性的一生的否定,这本书的最后结论是:马克·吐温是一个受到迫害与破坏的灵魂虚弱者,是一个天分受挫的牺牲品。他的个性发展一直受到阻碍,遭到分裂,甚至违反了自己的本性;因此他身上的诗人、艺术家本性萎缩成了于事无补的普通愤世嫉俗者。

这本书对马克·吐温的人格研究虽然不乏新颖之处,对马克·吐温晚年的人生状态的分析也自成一家之言,但是布鲁克斯的书生气的分析含有诸多从理论到理论的想当然的成分,精神分析的批评方法所要求的条件与指征被他用发微学的蛛丝马迹研究法无限度地发扬光大,不顾一些基本的事实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就有失偏颇了。而他在行文之中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对幽默文学的全盘否定态度,恰恰表现了他自己在骨子里的“斯文传统”。

与之对应的一本捍卫马克·吐温的标志性著作,是伯纳特·德沃托(BernardDevoto)的《马克·吐温的美国》(Mark Twain’sAmerica,1932)。这本书的观点是积极而鲜明的:马克·吐温正是为一个时代的美国真实生活画像的伟大作家。所谓西部并不是东部的所谓主流话语下的荒漠,在那森林草原山地河流密布的广袤土地上,印第安人、黑人、白人等各个种族的人们在共同面对大自然的拓荒生活中,逐渐形成了带有特定地域色彩的文化;在民间传说与民间故事、新闻报道和文学写作等流传于人们口耳之间与阅读层面的文化传播方式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粗犷幽默、诙谐风趣的基本风格。马克·吐温立足于这样的文化土壤之中,又创造性地发挥与丰富了这种语言风格,以自己卓越的才能将这样的文学风范带离西部,带到了全国文化的舞台上。他视野宽阔、思路清晰,从不安于现状,总在探索思考;他的作品里不仅写了西部人们的粗犷与顽强,也写了他们的草率与鲁莽,他对赌博凶杀、打斗仇怨之类的负面生活都有所涉及,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整个西部生活全景式的刻画,相反却显示了一种现实主义的真实与丰富。他讽刺与幽默的笔触几乎涵盖了当时西部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少有什么弊端没有被他辛辣地嘲讽过,从普通人生活中的问题到官僚机构的腐败和制度性的缺失,他的目光无所不及,而关于那个有着大量问题的社会时期的总体画像正可以用他的一部小说讽刺性的名字来概括:《镀金时代》。

应该说,这样的争论有助于对一个大作家的总体评价的形成。马克·吐温的形象从一个普通的滑稽演员到一个奠定美国文学基础的文学上的林肯,然后一变而成为具有先天性格缺陷和后天性格悲剧的庸人,再到一个粗犷豪放的具有典型西部性格的天才。在这些基本的评价基础上,进入现代期的马克·吐温研究因着批评方法和文学理论的日渐丰富而呈现出一种比较深入的多元化趋势。“马学”研究中比较集中的几个问题是其边疆与西部的问题,其幽默问题,其文、其人与种族的问题,还有马克·吐温与性、马克·吐温与语言等问题。研究者罗伯特·爱德森李在《从西方到东方:马克·吐温》中,从文学地理学的观点出发,解读了马克·吐温的家乡汉尼拔的地理位置和马克·吐温早年的活动半径,认为马克·吐温在东部长大,到了西部也不过是一个游客的身份,他到处行走,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待过一年以上的时间,除了挣钱之外,他想的就是离开当下居住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从来也没有想过做点什么别的事情。他从十七岁开始,就一直关注着东部,他其实并不是什么西部精神的代表,他其实一直向往着东部的文化气氛和物质文明。

另一位研究者斯蒂芬的文章《质朴乡间的浪子:马克·吐温在西部对风格的探寻》则呼应了罗伯特的观点。他利用新发现的伯克利的马克·吐温的一些文件,也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马克·吐温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家乡连同自己的文化视角从地理和心理两个层面上都定位到了东部和西部之间的一个位置上。西部是不如他家乡文明的地区,东部则是更文明的地区,那里的社会有着相对更悠久的传统,秩序良好,文化水平高,比他的家乡更接近美国文化的中心。而马克·吐温在西部生活的时期正是他创作欲旺盛的初期,基于自己对于文明的向往与自我的文化追求者的天然定位,他对西部的荒凉与粗俗很容易就持有一种过分嘲讽的态度。这直接形成了他后来的文风,而后来他在东部的生活更使他站在一个俯瞰的高度上从容地审视那些洼地里的泥沼,优越裕如地对西部生活进行审视,形成了自由优美、深入流畅的风格。

对于马克·吐温的幽默风格是“马学”从一开始就有的重点,相关的研究和分析汗牛充栋,几乎他所有的重要作品中的幽默风格都被研究者分析研究过了。不过研究者亨利·纳什·史密斯还是从马克吐温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小文章《主日沉思》中发现了新意:《主日沉思》是由两种语言系统一起构成的,加括号的语言是没有说出来的内心想法;没加括号的则是说出来的显性语言,与舞台上的独白相类似。括号内外代表着说话者不同的意识层次,两个层次在措辞、句法和比喻方面都不一样,高雅与低俗、文明与浅陋彼此距离遥远而又奇妙地相辅相成。他从这个角度上看到了马克·吐温的幽默与所谓“斯文传统”的更为隐蔽的关系,还涉及了马克·吐温式的幽默对美国特色幽默的形成与强化等问题。从以上几个例证可以看出,现代的马克·吐温研究已经进入了全面而又细微的阶段,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大众审美意识的提高,随着文化上的进步、研究方法的更新与新的研究者的加入,“马学”也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更为科学的阶段。

马克·吐温的作品进入中国是很早的,其作品在几十年的时间几乎陆续都以汉语的形式与中国读者见了面。在介绍与评论领域,解放前后分别受到了美国和苏联学者观点的极大影响。解放前,国内的研究者比如赵家壁、曾虚白等,对马克·吐温的评介多数采取约翰·梅西(JohnMacy)的观点。梅西是美国文学史家,他充分肯定马克·吐温的成就,又批驳过布鲁克斯的观点。解放以后对马克·吐温的研究与评价又几乎完全采取了苏联的观点。马克·吐温被描绘成了一个批判和揭露美国社会的有共产主义思想倾向又受到了本人出身限制的本能意义上的朦胧斗士,他的局限就是没有系统地学习共产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这一套将文学批评简单化为社会批评的苏联模式,使中国的读者对政治讽刺小品《竞选州长》的熟悉程度远远高于对其他马克·吐温作品的了解,知道他的成名作《加利维拉县著名的跳蛙》的人微乎其微;这不仅是文学评介陷入简单化的枯燥乏味之中,还使文学欣赏脱离了艺术角度的关注。将最具特色的马克·吐温式的幽默给忽略了。当然,这种状态在改革开放以后已经得到了天翻地覆的改观,如今的研究日趋多样化,早就有人提出了“真正的马克·吐温”的问题,有的注意到他的幽默形式,有的从人文地理、历史地理的角度对其作品进行了另类解读,也有的较为深入地研究了马克·吐温与中国这一课题。

张凤香(1971—),女,研究方向:英美语言文学,现工作于河北经贸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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