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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大爆炸、电子乐及私家侦探

2011-08-15孔亚雷

西湖 2011年7期
关键词:爵士乐小说

孔亚雷

我将用三个比喻形容罗贝托·波拉尼奥。

一是宇宙大爆炸。罗贝托·波拉尼奥就像宇宙大爆炸。这表现在两方面:他作品的影响和他作品本身。同样在拉美,近半个世纪之前——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生过一次“文学大爆炸”,那次的肇事者是一个名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小团伙,其首领为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略萨(《酒吧长谈》)和科塔萨尔(《跳房子》)。而这一次,爆破手只有一个:罗贝托·波拉尼奥。他的两部长篇代表作《荒野侦探》(其中文版刚刚问世)和《2666》,先是在拉美,继而在欧美(可想而知,接下来将在全世界)引起了爆炸性的轰动。它们的英文版分别在2007和2008连续两年蝉联《纽约时报》年度最佳小说,《2666》同时还名列《时代》周刊年度最佳图书第一名。《旧金山记事报》称他是“继马尔克斯以来拉美出现的最重要的作家”。马尔克斯于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标志着上一次“大爆炸”的功成名就(或者说寿终正寝)。那么这一次呢?波拉尼奥根本没有给瑞典文学院机会——他已经死了。

2003年,罗贝托·波拉尼奥死于肝衰竭,年仅五十岁。他1953年出生于智利,在墨西哥长大,死于西班牙(“我没有祖国,”他说,“我的祖国就是西班牙语。”)。四十岁之前,他写诗、革命、吸毒、流浪、生病——总之,他几乎什么都干过,除了写小说。而在他四十岁之后的十年,除了写小说,他几乎什么都没干。他像火山喷发一样写作(据说有一次他连续写了四十个小时)。他声称这个世界他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是“做爱和博尔赫斯”。他对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他觉得马尔克斯之流就像向西方贩卖地方特产——独裁者、妓女、主教以及幽灵——的小丑)。他想写出一种完全不同的,全新类型的小说。

他做到了。

他的小说本身也让人想到宇宙大爆炸。他具有浓厚自传色彩的成名作《荒野侦探》由三大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是十七岁少年诗人马德罗的日记,用充满荷尔蒙的、青春躁动的笔调描述了一群以贝拉诺和利马为首的“本能现实主义”诗人放浪不羁的生活;篇幅最长的第二部分是近百段散乱的以第一人称记录的人物访谈,这些人遍布世界各地(从墨西哥到巴黎到以色列),职业包罗万象(从作家到律师到杀手),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从1976到1996),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认识贝拉诺和利马。而贝拉诺和利马,这两位小说“核心人物”——如果说“主人公”这个词不太贴切的话——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正面现身。他们就像宇宙大爆炸的原点,我们看不见那个原点,我们只能看见无数爆炸的碎片,在近乎无限地向所有方向喷射。它们就是那些破碎的,不连贯的,断片式的日记和访谈,它们短则一句,长则几页,它们好笑,疯狂、性感、千姿百态,它们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掠过我们身旁——有时候你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语句灼热的温度,而另外一些时候(往往是一瞬间),你会有一种置身太空般的迷茫,一种陨石式的忧伤。

几年后我又见过阿图罗·贝拉诺。第一次是1976年,第二次是——1979?1980?我记日期不行。是在巴塞罗那。这我不会忘。我在那儿跟画家亚伯拉罕·曼苏尔住一起,他是我的搭档、男友、朋友、资助人。之前我住过意大利、伦敦、特拉维夫。一天亚伯拉罕从墨西哥城打电话给我,说他爱我,说他要搬到巴塞罗那,想我和他一起住。当时我在罗马,情况不太好。我告诉他可以。

我随意挑选了一个几乎没有情节可言(或者说情节极其平淡)的片段,但从其干燥的语调中,我们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哀伤,我们甚至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波拉尼奥的哀伤,是叙述人(第二部分的受访者之一)的哀伤,还是我们自己的哀伤。造成这种效果的原因是冷静,如同电子乐般充满节奏感的冷静,一切情绪都被冷静覆盖而更加凸显:就像雪地里的火,就像废墟里的花,就像沉默中的千言万语。冷静成为最大的美德。(在他的一篇短篇小说中,主人公——一个十八九岁经常偷书的大学生——问一位退休的杀手或私家侦探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对方回答说:冷静的女人。)在波拉尼奥看来,世界上有两种职业最需要冷静这种美德:小说家和私家侦探。而在某种意义上,他两者都是。

所以,最后一个比喻:私家侦探。罗贝托·波拉尼奥就像私家侦探。正如他的英译者娜塔莎·魏默指出的,“侦探”这个词对于波拉尼奥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像侦探一样,波拉尼奥的小说几乎总是处于某种寻找状态,这种寻找,既有物质上的又有精神上的(《荒野侦探》既是对贝拉诺和利马的追寻,更是对失落青春的追寻;而在《2666》中,四个评论家前往墨西哥寻找一位失踪的神秘的德国小说家,同时整部小说的故事碎片都像宇宙大爆炸似的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墨西哥发生的数百起妇女被杀案,小说似乎在追查凶手,但更像是在追查人类黑暗残暴的内核)。像侦探一样——特别私家侦探,他单枪匹马,无依无靠,用冷静,有时候甚至是冷酷,来解决自己的悲伤。像侦探一样,他必须面对比任何人都要多的残酷景象,而且他不能转身也不能退缩,他需要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敢。像侦探一样,为了破案——写小说——他将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事实上他也真的这样做了,他正是因为日夜写作《2666》而病重身亡),侦探为了公正而牺牲自己,小说家是为了什么而牺牲自己呢?为了全人类(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没有托尔斯泰)——虽然人们根本就不领情。在一首诗中,他这样写道:

我梦见我是一个又老又病的侦探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些失踪的人

有时我碰巧在镜中看到自己

我认出那是罗贝托·波拉尼奥

从这次实验结果来看,锡林郭勒草原牛、羊肉蛋白质含量高,分别是22.00g/100g和18.90g/100g;脂肪含量低,分别是5.67g/100g和10.73g/100g,与现代人饮食要求相符合。同时微量元素含量也丰富,Ca、P、Fe、Zn、Se含量也较高,营养成分齐全、含量丰富,不同部位营养素含量大小不同,对分割肉分等级及产品深加工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和科学依据。

爵士警察

我曾经想写一篇名字叫《爵士警察》的小说。这个标题来自伦纳德·科恩的一首歌名(收录于他最迷人的专辑:《我是你的男人》)。爵士乐与警察,你不觉得这是一对很奇妙的组合?我想象有个年轻英俊的警察,他穿着漂亮的制服,戴着没有表情的头盔,每天骑着闪闪发亮的摩托警车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刚刚从学校毕业,他的工作是查处违章停车。可想而知,这份工作很无聊。但他从不抱怨。他孤独,沉默,并竭力隐藏自己的害羞,而每天陪伴他执勤的,只有回荡在头盔耳机里不停播放的爵士乐,从阿姆斯特朗到艾灵顿公爵,从查理·帕克到迈尔·戴维斯——他是个发烧级的爵士乐迷,他最大的爱好是爵士乐和写诗,这同时也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对爵士乐和写诗的热爱,就像某种羞于出口的疾病。直到有一天……

我不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因为那篇小说我一直没写。但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个标题。所以当我在书店看见著名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爵士笔记》时,我想,OK,至少我可以先用它写篇书评。

正如书名所提示的,这是本关于爵士乐的随笔集。跟当今世界上几乎所有随笔集一样,它同样也是由零星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专栏文章集结而成,跟这个世界上其他的随笔集不一样的是,这位作者是个诗人,事实上,他不仅是个诗人,而且——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就是菲利普·拉金。

菲利普·拉金(1922—1985)被公认为是继T·S·艾略特之后英国最有影响力的世界级诗人,但他一生的经历基本上用三个词就可以打发掉,那三个词就是图书馆(他终生都在大学图书馆工作)、诗(他一生只写了四本薄薄的诗集)和爵士乐(他是个骨灰级的爵士乐迷)。不过,他的人生就像他的诗,平淡中透出锋利,从以下几个事实便可略见一斑。首先,他终生未婚,甚至都没有什么绯闻,而且据我们所知,这也并非是由于他有性取向方面的问题,所以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对所有激烈感情的怀疑,和他对他人的极端不信任。这也正是为什么他的诗歌显得如此冷静、疏离,甚至厌世(读他的诗,就像面对一个整洁精致,脸上带着嘲讽微笑的男人。你握住他的手,而他的手是如此冰冷,以致于你被吓了一跳)。其次,虽然亲身经历过二战,他却在他的作品中对此只字不提,好像它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可以想象,对那些政治正确的家伙,这是多么地大逆不道)。不止是二战,他几乎刻意地——但又无比自然地——绕过了这个星球上的所有所谓“大事”,他孜孜不倦地描绘的只是一个平凡的“我”。最后,不错,他是个超级的爵士乐迷,但他却有个怪癖:他从不去听现场演出,他只听唱片。他只喜欢把自己关在谁也看不见的房间里,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独享自己最热爱的东西——爵士乐,并把其独特的节奏感融入自己的诗歌,而这本爵士乐的书评集,《爵士笔记》则是这种狂热的附产品。

在这本小书里,拉金化身为一名“爵士警察”,对各种有关爵士乐的书籍,爵士乐歌手和乐队,以及爵士乐这一音乐现象本身,用他独有的拉金式语调做了淋漓尽致的评述。它们冷静、睿智、充满幽默和嘲讽,当然,也不乏诗句般闪烁的光点,所以我们会看到这样的句子:“胖子”·沃勒的脸,酷似一枚橘子上雕出的那种;这么一挤,它笑了,那么一捏,它又像哭了,或者显得困惑。所以,虽然拉金的悲观厌世几乎人所皆知,我们却能从他对爵士乐的热爱看出他的希望,当他问自己——也在问我们——为什么爵士乐这种来自底层的民间艺术会在一夜之间发展成为我们这个世纪独一无二的情感语言,他引用了弗朗西斯·牛顿的话:现如今,在情感上和经济上,我们中许多人其实都是奴隶,而由于黑人即便在穷人和弱者中都曾经是,现在还是被压迫者,因此他们……对希望的呼唤比别的种族更富震撼力,并且他们甚至在语言上也寻到了最最令人无言以对的表达方式——它不仅是一种抵抗的声音:它本身就充满了力量。

是的,我想,那就是我们为什么热爱爵士乐和拉金的原因,因为,从本质上,我们其实都是奴隶,我们是房子的奴隶,工作的奴隶,欲望的奴隶,我们甚至是爱的奴隶。我想,那也正是拉金如此悲观绝望的原因,因为他看透了生命存在的本质,但他并没有真正屈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他其实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勇敢,面对这奴隶般的人生,他奋起反抗,而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他的孤单,他的诗行,他的爵士乐唱片。

微妙的香蕉

从各种意义上说,吉本·芭娜娜都不是一个复杂的小说家。她的文笔清淡直白(让人想起良好视线下的春日田野)。她不玩结构也不玩意识流(读起来跟拉开易拉罐喝橙汁一样轻松流畅)。她的故事简单得就像一边百无聊赖地散步,一边随手采摘几片形状奇异的树叶。她的小说篇幅都很短小,以致于她的书拿在手上,就像片大一点的彩色花瓣。

然而,她的简单并不是那么简单,我觉得。

在她的那种简单中——或者不如说正是由于她的那种简单——蕴含着某种神秘而微妙的特质。她的故事大多充满了神秘感:在《哀愁的预感》中,有特异功能的少女来到一座绿阴笼罩的古宅;在《无情》中,午夜旅馆中幽灵来访;在《厄运》中,淡泊宁静的长发男子是太极拳一个特殊流派的老师;而在《不伦与南美》中,小女孩发现怀里抱着的玩具小熊不知怎么背朝自己坐到了阳台窗前,望着窗外有一大片橘黄色云彩的“美得让人倒抽一口凉气”的黎明。这种神秘感为她那简单——有时候甚至是简陋——的粗线条情节注入了某种特殊的阅读推动力。但与普通的通俗悬疑小说不同,在吉本·芭娜娜这里,神秘不是以事件的形式出现的,而是以天然背景的方式极其自然地存在着——如同树和石头,如同云,如同风和空气。芭娜娜式的神秘根本不需要“出现”,因为它们一直就“在”那里。更奇妙的是,最终让我们怦然心动的并不是小说里的神秘,而是那片神秘背景所映衬出的点滴平常感触——平常的,微妙的,会轻轻刺痛每一颗心的小小感触。那就像一幅精细的蛋彩画,画里的每样东西都用鲜艳的、梦幻般的色彩被描绘出来,只除了一个小小的细部是灰白的、没有色彩的,那可能是一顶帽子,一只电话,甚至一杯咖啡所冒出的热气,但结果那个细部——那顶帽子,那只电话,那几缕热气——却成了整幅画的焦点所在。

我可以举个很好的例子。《不伦与南美》是本很特别——同时也很优秀——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七篇小说有两个共同点:故事的发生地都在南美的阿根廷 (布宜诺斯艾利斯、山城门多萨、伊瓜苏大瀑布,等等),故事都是由一位女主角用第一人称叙述。七个女子,七段人生,日本的东方式细腻素静与南美拉丁式的浓烈斑斓交相辉映,制造出一种奇妙的“混搭”效果。而其中最动人的一篇是《最后一天》。小说的开头,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正在阿根廷的一家博物馆独自参观(骨骼、干尸、文物……),随即她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而她被预言将在这一天死去。这个神秘的预言就像个强有力的发动机,推动着我们的阅读。她会在这一天死去吗?这一天会发生什么事?在这种侦探小说般的期待中,现实与回忆两条线索平行推进:一边是女子在这“最后一天”的游览行程,一边是她用简练而缀满细节的内心独白勾勒的整个人生。最后——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每个平常的生活细节似乎都呈现出不同的超现实的光泽。但最精彩的部分却是小说的结尾,所有的神秘和悬念都完美地渗入了最平凡的现实:女子被工作到半夜才回宾馆的丈夫惊醒,她看看表,发现这一天已经结束,她松了口气,决定继续睡,在迷迷糊糊中她想到“如果我先他而去,比如就在今天,那么他会继续在我们两人生活过的那个家中过下去吧。他还是会每天早晨煮杯咖啡,仍然在那间充满着我的气息的起居室里。不是两杯,而是一杯。……他还会一个人把音响声音开得很大……在那间屋子里,在那晨光中……”我想,每个人——每个爱过另一个人的人——都会被这个结尾所击中,那里面有一种温柔的惊心动魄。

《最后一天》充分体现了吉本·芭娜娜简单然而微妙的小说风格。它令人想起雷蒙德·卡佛的《肥》,厄普代克的《纽约女郎》和村上春树的《背袋短裤》,这些都是表达微妙情感的短篇杰作。“芭娜娜”的意思是“香蕉”,简单是她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在这个快餐化的时代,她的简单,使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微妙与敏感,正如毛姆所说,“像所有大作家一样,把自己的短处变成了长处。”

库切牌钓钩

他在下午两点的麦当劳读库切的新小说。《慢人》。在快餐厅读《慢人》,这本身似乎就是个讽刺。音箱里淌出冰镇啤酒般的英文歌,桌上剩下的薯条可乐因为全球化而看上去疲惫不堪,穿制服的服务生像巡警一样来回走动。他看一会儿书,再抬起头看一会儿玻璃窗外的无声车流,两者有节奏地交替,就像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再一个猛子重新扎下去。

他喜欢在麦当劳看书,原因有两个:离这不远有一间他常去的小书店;麦当劳能有效地掩护他的孤独。不错,他喜欢孤独,但他不喜欢孤独得那么显眼。他是个低调的孤独爱好者。正如他爱穿旧衣服,但却不愿意看起来太邋遢。总的来说,他不太热衷于新东西——虽然他自己倒还年轻,还算得上半新不旧。他喜欢听嗓音苍老的音乐——纳伦德·科恩、玛芮安娜·费思芙尔,他喜欢读老年人——有些已经老死——的书,海明威、毛姆、马尔克斯、苏珊·桑塔格、阿摩司·奥兹、村上春树、保罗·奥斯特,现在又加上了——J·M·库切。(所以有人笑他,说他的书房像个敬老院)。他读了这些作家所有能弄到手的书。那是他的阅读方式。那是他爱的方式——当然,爱一个作家的书跟爱一个女人具体操作上是很不同的,但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他觉得。他爱他们,是爱他们每个人书中那独特的腔调,那与他内心产生共鸣的语言的音乐。(如果一个小说家没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声音,他/她怎么可能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海明威的疲惫,毛姆的感伤,村上春树的失落,保罗·奥斯特的奇遇,苏珊·桑塔格的智慧,那么,库切呢?

库切的问号?也许是。

触动他心的,也许是库切那缓慢、坚决、持续不断的扪心自问。

他从未在另一个作家的小说里读到过那么多的问号。并且,那些问号几乎都只指向一个对象——自己。那些像钓钩一样的问号,垂钓的不过是垂钓者自身的倒影。“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在舞台上,即使没有人在看着我们。”《慢人》中的主人公保罗这样告诉我们。事实上,这是库切所有作品主人公的心声。从《男孩》里那个头脑清醒得可怕的少年,到《青春》里那个敏感而又笨拙的文学青年;从《耻》里那位因奸污女学生被免职的大学教授,到《慢人》中这位失去了一条腿,却又不合时宜地爱上了自己的护士的老摄影师,库切冷静地、残忍地、富有技巧地把他们每个人都逼到心灵的小舞台上,让他们自己审问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自己为自己定罪,同时又自己为自己辩护。也许我们应该这样宣称:“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在法庭上,即使没有人在对我们进行审判。我们将身兼原告、被告、律师、法官为一体。我们的审判不依据任何法律,只依据最诚实的内心。”

显然,那将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审判。而我们终将失败。人能打败自己?库切的回答是否定的,那甚至都算不上是回答,而是一种略带嘲讽的对这个问题本身的否定。“一个有道德原则的怀疑论者……”他浏览着瑞典文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他以知性的诚实消解了一切自我慰籍的基础,使自己远离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的解悟和忏悔。”多么华丽的句子,他想,就像件漂亮的大衣,应该用个问号做的衣架把它挂起来塞进衣橱。

他又发了会儿呆(关上衣橱门),然后继续读 《慢人》。一个突遇车祸导致残疾的老头,一个性感丰满的女护理,一个神秘兮兮的作家。一个作为鱼饵的故事,引诱着我们把它吞下去,而接下去呢,等待我们的将是刺破我们喉咙的、问号形的钓钩。库切牌钓钩。闪亮、尖锐、简洁,就在你被刺穿的那一刹那,就在你感到痛楚的那一瞬间,那团不可靠的鱼饵,涣散了,溶化了,变得毫不重要了。

那是一种令人满足的痛,他觉得是一种文学性的痛。它抵达缓慢,目标明确,效果良好。他小心翼翼地合上书页,就像在小心翼翼地拔下穿在嘴唇上的钓钩。库切牌钓钩。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同。音乐继续播送,汉堡继续出炉,服务生巡警继续巡逻,车流继续飞奔。感谢麦当劳的成功掩护,使他得以暂时逃离这个枪林弹雨的快餐时代,进行了一次小而秘密的孤独旅行,并且——这点很重要——成功返回。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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