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词派观念的演进与词派发展
2011-08-15王雨容
王雨容
清初的词派呈现很明显的地域性特征,这是一个在学界已形成共识的观点。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就指出:“清代词派和群体非常突出地具有地域性和家族血缘关系的特点。”[1]p5张宏生先生在《清代词学的建构》一书中辟专节论述清代词派的地域性特征。[2]p142-148孙克强的《清代词学》一书中也有专节论到清代词派的地域性特征。[3]p29-32具体内容见其相应章节,这里不再赘述。地域性的词派研究于是也成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清词研究的一个热点。众多的学者已经把清代词派的地域性特征和各词派的内部情况论述得相当详尽了,但学者们要么是从外在谈清初词派的地域性特征的表现,要么是从内部以各词派为独立单位来立论,还没有从词派观念的演变这一角度来探讨词派的发展,没有从理论上将词派观念提到词史的高度来认识。特别对于浙西词派发展的原因,大多也是从社会时代、词的内部规律、浙西本地的基础和条件等几个方面去挖掘。[4]其实,浙西词派的发展壮大与“同调”的词派观念有着很重要的关系。鉴于以上情况,笔者觉得有必要论述清初词派观念的演进,从而梳理出一条清初词派发展的脉络,进一步探讨浙西词派发展的因素。
“同里”与百派腾跃
清初的地域观念主要表现为流派意识。为了开宗立派,也为了吸引群体,词坛领袖往往受到特定的地域文化氛围的影响,从而树立起地域的大旗,首先唤起乡人的地域自豪感,清初地域词选的编选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清代的地域词选,有《闽词钞》《闽词徵》《皖词纪胜》《湖州词徵》《柳州词选》《西陵词选》《梅里词缉》等三十多部词选。[5]p451-470在这些词选的序言中,大多有对本地词学成就的赞誉。如陆进的《西陵词选序》、俞士彪的《西陵词选序》、许虬的《松陵绝妙词选序》、顾有孝的《松陵绝妙词选序》等。他们在这些序言中采用了追源溯流的方法,先是追慕本地历史上有名的词人,然后重点介绍当时词坛之盛。陈维崧知道云间、松陵、武陵、魏里等地都有自己本地的词选,于是也想编一部当地的词选。曹亮武在谈到《荆溪词初集》的编撰缘起时,回忆说:“今年春,中表兄其年客玉峰,邮书于余曰:今之能为词遍天下,其词场卓荦者尤推吾江浙居多,如吴之云间、松陵,越之武陵、魏里,皆有词选行世。而吾荆溪虽蕞尔山僻,工为词者多矣,乌可不汇为一书,以继云间、松陵、武陵、魏里之胜乎?子其搜辑里中前后诸词,吾归当与子篝灯丙夜,同砚而论定之。”[6]从这段语言中,完全可以看到当时地域词选的特色是地域意识和流派意识融为一体。
以上大都是词人在编选地域词选时在序言中表露出的地域自豪感。清代的地域词选相当多,约占全部清代词选的四分之一,这正是清人强烈的地域观念明显的证据。
其次,是选择前辈乡贤作为宗奉对象。如阳羡词派本身是学习苏、辛的,其风格也是“稼轩风”,但他们却没有明确地将苏、辛树为宗主,而是抬出了一个在宋代词的成就不算太高的前辈先贤——蒋捷,对他大肆推崇,以之为宗主。蒋景祁在体现阳羡词派宗派观念的词选《荆溪词初集》的序言集中论述了蒋捷对阳羡的影响,其文如下:
吾荆溪……以词名者则自宋末家竹山先生始也。竹山先生恬淡寡营,居滆湖之滨,日以吟咏自乐,故其词冲夷萧远,有隐君子之风。然其时慕效之者甚少。以观今填词家自一二士大夫以下,以至执经之士,隐沦散逸,人各有作,家各有集,即素非擅长而偶焉寄兴,单辞只调亦无不如吉光片羽,啧啧可传。其何故也?凡物莫不聚于所好,而人乐得其性之所近。聚于所好,故习之者多;性之所近,故工焉者重。[7]
这段话总结了阳羡词派的兴盛,是与蒋捷的影响有关。从人之性情方面来谈,因为是同乡,所以性之相近,而又同其所好,所以才有“人各有作,家各有集”的繁荣景象。
清初的词人在“同里”的这面大旗下,以地域性的文人社团为平台,聚集一起,共同论词、填词、选词,逐步达成共同的词学主张,形成相同的词风,最后形成鲜明的地域特色的百派腾跃的壮观景象,共同推动了清词的“中兴”。
“同调”与众派合流
在清初词派的发展中,地域因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以至于清初的词派都是以地域命名的,如云间词派、西陵词派、柳州词派等。但是,在文学流派中,起决定作用的毕竟不是地域,而是其共同的创作风格和文学主张,相同的地域只是更有利于形成相同的文学主张和创作风格罢了。清初词人对此也有所认识。如浙西词派最初原是局限于同里,圈子较为狭小,时人就有微词:“傥仅专言浙右,诸公固是无双;如其旁及江东,作者何妨有七。”[8]后来,随着浙西派的影响逐渐扩大,以同里为派已远远不能满足需要,领袖朱彝尊开始反省,他重新界定了流派的认识,在《鱼计庄词序》中说:
浙之词岂得以六家限哉?……在昔鄱阳姜石帚、张东泽,弁阳周草窗,西秦张玉田,咸非浙产,然言浙词者必称焉,是则浙词之盛亦由侨居者为之助,犹夫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尔矣。[9]
从这段话中可看出朱彝尊流派观念的变化和进步,他认为浙派词人中有许多不是浙江本地人,正如南宋的江西诗派中的许多人不是江西人一样,特别提出了“取其同调”的观点,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正提到了文学流派的中心问题在于文学风格的相同,而不是地域的相同。无独有偶,严元照在《笙巢词序》中曾谈到吴兴词学时,就指出了姜夔、周密等外来词人的作用,他说:“予尝欲于城北苍弁之间择泉石绝胜处,筑二妙祠,以祠姜尧章、周公瑾。二公非吴兴产也,而皆流寓于吴兴。南宋之词人,莫或先二公者,其流风遗韵,宜压久而不渝。吴兴人之词,虽甲于天下可也。”[10]p594-595在这里,严元照指出了姜夔、周密等流寓词人对于吴兴词学的推动作用,正如朱彝尊在上文中提及姜夔、张辑、周密、张炎等“侨居者”对于浙派的意义一样,都看到了词派建设中外来词人的作用,认识到词派中相同词学风格的中心地位。
受朱彝尊的影响,浙西其他词人不再以“同里”相称,而是以“同调”相呼。如李符在给龚翔麟的《红藕庄词序》中说:“大率以石帚为宗,而旁及梅溪、碧山、玉田、蘋洲、蜕岩、西麓各家之体格。吟牗相对,与予续有唱和。予既叹服蘅圃之敏且工,而又自幸同调之得朋也。……蘅圃家钱塘,少长京师,今方在盛年,需次郎署。然一丘一壑之想,与林数逸民且有同好,间返里门吊南渡以来诸词人,觞咏陈迹,感湖山之寂寞,辄低徊不能去,今所雕《红藕庄词》二卷,大半削稿,羁旅而乡国之思居多焉。读蘅圃之词者亦可以见其意志之所存矣。”[11]
受词派“同调”观念的影响,后来词选在编撰上,不再以地域为限来收集词作,除收录本地词人词作之外,还兼收流寓者的作品。后来陈维崧、曹亮武编的《荆溪词初集》、汪之珩编的《东皋诗余》、陈去病编的《笠泽词徵》等都收入了流寓词人的作品。
更值得一提的是,地域词选在编选原则上还构建起人文区域的观念,即全方位展现地方风采。以前的词选仅局限于词人的地域性,而后来的词选则不仅是词人的地域性,还考虑到词的内容的地域性,即凡是在词的内容上涉及某地的词作都收入到地域词选中,如《笠泽词徵》就是如此,只要词作内容涉及苏州,或者描写苏州的景物,即将之选入。徐乃昌编《皖词纪胜》时,同样如此,缪荃孙在序言中大加赞赏这种体例:“舆地文章,古人截然两家。有以舆地为主,而纪沿革述事实兼及诗文者,如《舆地纪胜》《方舆揽胜》等书是也。有以词章为主,而专收一邑之咏古迹及投赠诗文者,如《天台严陵》《会稽掇英》等集是也。若乃地限以皖之一省,文限于词之一体,则程途较隘,搜辑难周,而犹能钞录成书,考订入古,则其才高学赡有非他人所能及者,莫善于吾友徐子积余之《皖词纪胜》矣。”[12]《皖词纪胜》按州府分类编排,将舆地纪与词选合而为一,地方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完美地结合起来,各州府的自然人文信息从入选的词作中就可得到,词派不再是地域性,甚至不是纯粹的词学风格,而是上升为一种人文层面。
与前期重“同里”的情况不同,浙西词派重“同调”,浙西词人尊奉的对象姜夔,就不是浙西人。朱彝尊曾在《黑蝶斋诗余序》中开列了一个姜夔一派的谱系:“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14]这些词人中只有张翥、杨基、卢祖皋、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是浙江人,而姜夔、张辑、史达祖、蒋捷都不是浙江人。从中也可看出他们思想的开放,已突破了狭隘的地域观念。
朱彝尊的“同调”观念确实对其他地域词派的后人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如云间后期词人高层云不仅在词学创作上“逼似竹垞、葆馚一类,阅之乃上凌梦窗、白石,有非竹垞诸公可以尽其长也”[14],而且在词学思想上与浙西词人朱彝尊成了“同调”。从此,云间词派在无言中被消解。魏坤是柳州词派后人,但他也是宗法南宋的浙西词风之典型代表。魏坤字禹平,号水村,康熙三十八年(1699)举人。有《水村琴趣》四卷,一名《樗庵词》,朱彝尊作序。
由于朱彝尊以“同调”做号召,所以更多的其他地域词派的后期词人被他吸引到浙西词派,从而扩大了浙西词派的声势,使它最后成为一统天下的词派。
总之,明末清初的词人的词学思想到词的创作都经历了一个由“同里”到“同调”的过程。“同里”产生了许多地域性的词派,“同调”促进了浙西词派的发展。
余论
浙派末流,虽然突破了“同里”的地域观念,以“同调”相号召,但却将这种“同调”发展到了极致,后期的浙派独尚姜、张,排斥苏、周、柳等多种风格,失去了对其他风格的借鉴,结果只能是路子越走越窄。对浙派中后期这种严守宗派界域、排斥其他词风的做法,时人也曾提出过批评,谢章铤就曾说:
人之嗜好不同,文之强弱亦异,安能尽裁以一律。况人各有心,文各有意,又安能以我意为人意,谓人意必尽如我意。予读司寇《春融堂集》,亦未能远过于时贤。其选词专主竹垞之说,以南宋为归宿,不知竹垞《词综》无美不收,固不若是之拘也,今不问全集之最胜,而只取结体之相同,则竹垞已云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而辛、刘之作何尚留于《词综》哉。……而必谓子面如吾面,得无削趾适履之嫌乎。[15]p3501
因相同或相近审美追求而形成流派,但文学是在发展的,流派也是在流动的,只是固守家法,不去更新的话,流派会逐步走向消亡。晚清的郑文焯在认识到流派的这种门户观念的消极影响之后,曾提出“凡为文章,无论词赋诗文,不可立宗派”,[16]p4332虽有点绝对,却说明了不应固守流派立场而丧失创作个性,不失为至理名言。
贵州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研究成果:贵州省2009年教育厅专项课题(09ZX109)成果之一。
[1]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2]张宏生.清代词学的建构[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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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清]厉鹗.吴尺凫玲珑词序[M].范榭山房文集卷四[M].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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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清]朱彝尊.鱼计庄词序[M].曝书亭集卷四十[Z].四部丛刊本.
[10] [清]严元照.笙巢词序[M].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Z].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11] [清]龚翔麟辑.浙西六家词[M].清康熙玉玲珑阁本.
[12] [清]缪荃孙.皖词纪胜序[M].徐乃昌皖词纪胜[M].光绪三十年南陵徐氏小檀栾室刻本.
[13] [清]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M].曝书亭集卷四十[M].四部丛刊本.
[14] [清]曹溶.改虫斋词评[M].百名家词钞本.
[15] [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二[M].词话丛编本.
[16] [清]郑文焯.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M].大鹤山人词话附录[Z].词话丛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