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跳楼日
2011-08-15姜波
姜 波
这故事妈对我讲了好几年,可我不信
爸同妈离婚前曾对我下过一个判断:“这片子,长大了肯定是拖着祥林嫂的竹竿沿街行乞!”我没辜负这个和我同姓的男人的期望。我成了一个写手。我拖着有如祥林嫂的竹竿那么长、那么破的一根笔卖字为生。其他的我什么都不会。不过我也曾有梦想。我想当个给房子刷漆的。我喜欢闻那味儿,还有握着板刷在墙面上挥舞的快乐。我还想当个电影导演,想拍什么电影就拍什么电影。可是我没法儿干这些。我的腿断了。我只能坐着生活。我一觉醒来,一切就这样儿了。醒来之前的事情我一件也不记得。无论你怎么提醒我,我还是想不起来。我只知道眼前这对男女是爸妈。你会像我爸妈他们一样从我面前摇着头走开的。而爸妈和你不同的是,他们还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唤起我对过去的记忆。但我仿佛对之存有抗拒,我难以承认那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厌烦了。我实在无法承受众人在我面前无休止地提醒。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我对爸妈说,干脆你们给我取个名字得了。妈说,你叫萨歌,你过去歌唱得很好。好,那我就叫萨歌了。爸看着我,叹口气,坐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早上,我坐着轮椅到阳台上去看,地上铺满了各种颜色的烟头。他背着妈把所有烟都抽完了。我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找到了爸。他坐那儿看报纸。他看到我了,就说,对不起小歌,我老忘关门。我说,你是老萨吧?爸把报纸叠起来放在洗手池上,抽出手纸擦净屁股,站起来收拾裤子。我又说,你是我爸,我是小萨,你不就是老萨?爸系着那条掉色儿的皮带,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你愿意这么叫就这么叫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爸抽过烟。回想起来,爸和妈也就是那时候离婚的。我跟了爸。妈说他学历高,能带我,跟了这种有教养的男人以后出落得好。
妈很快又有了自己的家。妈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二十岁的男人。我常开她的玩笑,说她添置了他。我很少往妈那儿跑,我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妈说每当她看到我时都会想起车祸那一瞬。当那辆黄色货车渐渐逼近我时,爸妈正站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他们很久没见我了。我从学校出发,已经坐着长途汽车在路上颠簸了很远,眼看就要到家,就要与他们相见。他们站在家门口的马路边儿上,手里提着一只活鸡,一条活鱼,我与他们之间的最后距离就是那条马路。我走到马路中央,越过了一半斑马线,爸妈叫着我的名字,那也许是我醒来之前最后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妈说那辆黄色货车打右边儿来,向左边儿去。我的身体还跟着车头移动了几米。我躺在路面上。从我身边来往的车都停下来看我。爸妈冲上来趴在我身上。货车被停住的车辆围住,没法儿逃逸。爸抱着我,我的血顺着他的臂弯淌在地上。妈浑身瘫软。司机把我们送到医院里。过了三天,我醒来,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儿了。
这故事妈对我讲了好几年。可我不信。我说,妈,出这么大事儿,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妈说,你剩下一条命就不错了,记得那些难过的事儿干什么?跟爸一起过以后,我常问他车祸的事儿是不是真的。爸和妈的口径一致。爸为了让我信,还带我去了当时的现场。那里骑着马路修起了一座天桥。天桥下响着杂乱的车鸣,有些刺耳。我们站在上面,爸指着路面上的一个地方对我说,小歌,当时你就躺那儿。爸那天还问我,我带你来这儿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我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反而是我带给了他们痛苦。我横穿马路,不看红绿灯,挨撞也是活该。但爸那天问我这问题时的样子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只好说,没有,老萨,是我伤害你们了。
我跟爸两人生活后,一直叫他老萨,也就是对外人我才叫爸。否则你们又得说,看老萨带出来的好闺女。老萨可没带我,都是我自己在成长。老萨顶多给我做饭,陪我读书。老萨厨艺特好,同样的食材,他做出来的就比饭店厨子做出来的好吃。我连菜带汤把盘子都清空时,老萨像看到曙光似的笑出声儿来。老萨说,我这辈子就伺候过仨女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你妈,再就是你了。我就夸他,老萨真是个好男人!男人中的极品!老萨每回听我说这些话,眼前的曙光仿佛就大了两圈儿。
老萨是大学教授,从他门下出去的学生现在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也成了教授,有的成了市长,有的做了房开商,当然也有加入黑社会,在公安部过了案的。老萨找了一个学生,通过他的关系把我转入了另一所高中。因为身体不好,我总请长假,动辄就一个月不去学校。老萨在家给我辅导功课。那年高考,我成了省状元。我的班主任还因此做了副校长。大学我学中文和政治,取得双学位。毕业后,我没考上研究生,在家待了两年,还去了几家报社和编辑部混了一段时间,后来成了个写字儿的。老萨不希望我干这个。看得出来,我干这个,别人才会说,看老萨带出来的好闺女。他开始在经济上封锁我。小歌子,你不是能赚钱了么?能耐了不是?那就甭从我这儿抠子儿花了。老萨坐在阳光里看着我,我推着轮椅从院子里走过。才几年工夫啊,老萨老了。老萨跟着他那些过时的旧衣裳,用了多年的刷牙缸子,还有那些照片一起老去。我有种感觉,老萨和我要分离了。他带着我来世界转了一圈儿,到处认了认门儿,要回家的时候,突然撒开我的手说,爸不行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人老了就得面对这种事儿。我几乎是在老萨最后那几年眼睁睁看着他老去的。老萨年轻时据说是个精明的人,长得帅,学养深厚,也曾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一老,就一塌糊涂了。看什么都看不惯,爱骂人。邻居都叫他“萨喷子”。老萨说病倒就一下子病倒了。我也就奇了怪了,平时爸身体挺好的,怎么一病就招来百病呢?心脏不好,肺不好,肝也不行,三高,白血球量也异常,最后竟是脑血栓把他给夺走了。爸是凌晨走的。我哭了大半天。我抓住爸的衣裳不放手。我说爸你把我也带去吧,到那边儿还有个人照顾。爸也不应我。邻居相互间都说,那多少号门儿的萨喷子死了你知道吗?留下个闺女还残疾,妈也跟她爸早离了,真惨。
爸一走,我完全独立了。
灾难,瀑布般在我身上降临
爸走的时候刚六十五岁。我其实应该早就留意到妈没太露面这件事儿。从爸病,到爸遗体告别,火化,妈就来了三次,每次都那么短暂,仅匆匆一瞥。爸给我留下了这个住处。但自他走后,我独居在此,不安的心情与日俱增。我感觉这间房子的每一寸墙皮底下都藏着什么秘密。在我睡着的时候,午间,或是深夜,它们会悄然溜出,躲在这间房子的哪个角落里窥视着我。这可能是出于一个写字儿的人的敏感。独居的女人大都有点儿神经质。有时候我会在夜晚听到屋子里有什么细碎的响动,整晚都头皮发麻,身体僵硬。第二天早上,当白光渗进我的窗帘,房间里有亮儿的时候,我觉得我得救了。爸,是不是你回来了?
我总觉得爸走得简单了点儿。说得再明白些,他好像有好多事儿没告诉我。爸和妈结婚那年都三十八了,此前有过什么?我所记得的关于他的一切都集中在这九年间。九年前他五十六岁。我躺在床上,睁眼看见他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白发,面色发红,像是喝了很多酒。他的脸耷拉着,法令纹深得像两条河。九年间全部记忆的开始就在那时。我像个初生的孩子一样,需要重拾对于他们和自己的认知。但他为什么不能如此简单呢?他也许都沉重复杂了一辈子了,走也该走得轻省些。
我长期处于这种矛盾和恐惧的心境中,日子也开始灼烧起来。有什么巨大的灾难瀑布般在我身上降临,在我梦中泛滥?
胶囊混进了我的生活中。她曾是爸同妈离婚后的情人。她只比我大一岁,也混迹报界。我给她取了一个怪名字,胶囊。因为她总是打扮得像颗上下颜色对比鲜明的胶囊壳儿。她对我说,老萨在,你叫我什么都不自在,现在他走了,你就叫姐好了。我说,我只叫你胶囊。胶囊常来陪我住一段日子。以前爸在的时候,她很少来,我甚至不会去想她。现在我一有那种灼烧感,打个电话,她就会出现。她会给我带一袋麦片,一把香蕉。她把香蕉切成片,把麦片冲成粥,两者和在一起,让我喝下去。那样我会立即安静下来,躲进她的怀里。她就那么抱着我,抱到我入眠,醒来,发现我们俩紧靠在一起。
我常给胶囊讲妈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模仿妈的口气,还把当时的情况夸张了很多。胶囊不会说什么,虽然看上去她听得很仔细,没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她会抽几支烟,把烟灰弹进我特地送她的一个瓢虫状烟灰缸中。胶囊话很少。她曾是爸的研究生,这一点倒是很像爸。我从不嗔怪她一言不发。我和她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即使长时间彼此无言,也不会感到尴尬。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生活在一起,有时我甚至会把她当做是一个恋人。我对男人似乎已慢慢失去了兴趣。我对他们的冷淡显得有点儿极端,当胶囊把我带出去,介绍给她的男伴时,我连对他们付之一笑的本事都会忘记。我就像个惧怕生人的孩子一样躲在胶囊的保护圈里。她时常会带一瓶酒来。我们一同洗澡后,换好宽松舒适的睡衣,赤脚,把腿搭在桌子上,边喝酒边看影碟。那些电影情节都很紧张,有些充满恐怖气氛。当那些毛骨悚然的画面出现,我吮吸饮料的嘴唇会变得冰冷无力,整个身体靠在胶囊身上。胶囊熬夜功夫很厉害,常常颠倒黑白地作息。当我陪她看电影看到困得元神即将出窍的时候,会在满屋子灯光幻影和乱七八糟的撞击声中突然入睡。夜里我会无端醒来好几次,每次都看到胶囊独自叼着烟眼神迷离地盯着电视屏幕。
胶囊和我睡到下午一点醒来。她看着客厅地板上立着很多酒瓶,便说,我们昨晚喝了多少啊?胶囊说这话的时候站在沙发旁,我则站在洗手间门口,我们像两具没有血液的白色尸体。我们的房间里没有阳光,就像困锁我们的一座坟墓。胶囊提议下午收拾房间,我想这应该是那段日子里我们俩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儿了。
我们把窗子、家具和地板都擦干净了。屋子里飘着自来水的味道。胶囊说,我们把不用的东西归置入柜吧。说得好。我们确实有许多不用的东西。只有我们俩,能用得着多少东西呢?我越发觉得,和胶囊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俩都变成了精灵。我们似乎只需要吃喝与睡眠。我们还需要相互抚慰,给予彼此一点儿虚构的爱情。在这个地方,唯一显得多余的东西,就是爸的那些书。可是那天,我和胶囊在收拾那些书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把书摊了一地,开心地翻阅起来。我们发现已经很久没读书了,这一读,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胶囊最后决定,这些书还是放在老地方不动好了。当我们想读的时候,就来取。我们俩都不愿意做两个空有女人外壳的女人。
这什么时候的报纸了都?胶囊突然叫了起来。我抢过去一看,是九年前的。我说,嗨,老萨坐马桶就喜欢看报纸,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就来自它了。我把报纸扔给她。那张报纸就像多年前某个秋天的一片落叶一样,脆而薄,黄而硬。胶囊重新拿起它,正反看了起来。啧啧!她又发出这么两声儿,给你看这个,萨萨。她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给我看。我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条报道某高中一女生跳楼的消息。哪高中不知道。没有现场照片。时间只是说“近日”。我说,这他妈什么操蛋报纸啊?现在有些记者就这样儿,为了写新闻,就到附近法院去要案宗,把旧事儿当新闻登出来。没意思!我又把报纸扔给胶囊。胶囊看了一眼,咦——她很惊讶,萨萨,这个记者我应该认识。我问,不会是重名吧?胶囊嘟着嘴,摇摇头,不会不会,我跟他还做过同事呢!这个报社,这个名字,不会是别人的。我说,胶囊,你对这事儿怎么这么感兴趣啊?胶囊说,当然了,我也是干新闻的,虽然这已不是新闻了,但是,我还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事情经过。我长吁一口气,抱怨胶囊会为九年前的一桩事费心劳神。但我知道胶囊是个较真儿的人,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我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胶囊随即拿出手机翻找起电话号码来。
这个谜语拥有双重谜底
胶囊很快联系上了当年那个记者。他如今已是那家报社的副社长了。接到胶囊的电话,他几近谄媚地说要开车到我家里来。我很佩服胶囊的办事效率和人脉关系。但就是在同一天下午,这个聚会取消了。我跟胶囊赶赴了一个车祸现场。死者死于酒驾追尾。他死的样子很难看,人跟车是分开的,可见还飞出了很远。我不禁想到妈对我讲的那故事。我也曾像这人似的飞过。胶囊居然认识那个交警大队长。她认识的人真多。胶囊问我,萨萨,当年你撞车这事儿是私了的吗?我说我不记得了。胶囊当即要去事故科查。我怀疑她是不是什么刑侦卧底。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我又把妈讲的那故事给她细细讲了一遍。这样一讲,我发现妈似乎有意忽略告诉我很多细节方面的东西,比如,车型,车号,等等。我唯一能提供给胶囊的准确信息就是出事时间和地段。可是,事故科的人查了近十五年的资料,也没找到我那个。事故科的人说,这地方确实是事故高发地段,但是没我说的那事儿,而且,据他的经验见闻,像我说的那种情况如果真的发生,我现在不可能还活着,除非我有超能力。
找妈去。我得当面把这事儿问清楚。胶囊同意我的做法。我想过这样做是揭一个老女人的伤疤,可我更想知道妈在对我隐瞒什么。我觉得妈对我隐瞒的也就是老萨对我隐瞒的。这个谜语拥有双重谜底。
妈的家在离我住的地方很远的市南边。胶囊开车在路上整整堵了一个半小时。给我们开门的是妈的现任丈夫。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彼此。我蛮可以叫他哥了。我只好直奔主题,我问,我妈呢?他看了我俩半天,嗫嚅道,医,医院。
妈中了风。我得不停地用毛巾揩去她歪斜的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妈已经吐字不清,说的什么我和胶囊都听不懂。头和胳膊不由自主地颤抖,让妈已经不能通过肢体语言表达心里的想法。她看到我时,眼睛里溢出泪水。我指着胶囊说,这是胶囊姐姐,我就是这么叫她的,人很好很好,就是她带我来的。妈瞪着眼睛看着她,看得出妈想冲她笑。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哭了。我坐在胶囊车的后座儿上哭个没完。这就是我的爸妈。我们三个人曾经很幸福地住在一起,如今分开了,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
胶囊骂了一句,妈的,怎么会没照片呢?
车开得很快,窗外的风景成了静止的。胶囊说,萨,明儿在家等我电话。
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胶囊在电话里语速很快。先别说话让我说,当年那摄影师后来调到我们单位现在成了摄影科科长,今天我终于把这孙子给提搂出来了,我质问他当年这新闻怎么没拍照片,他说那学校的领导不让采访更不许拍照,差点儿把他们连人带机器都给砸喽!我说萨萨,这事儿我觉得是个好素材,姐就提供给你去采了,你把这事儿搞清楚可真能写出不错的东西呢!我说,没心情,我妈都那样儿了。胶囊说,哎呀有我呢,我还能让你妈怎么着么,你就去吧,老太太这边儿我看着呢!我刚想从写作的角度谈下这素材没什么价值,胶囊就把电话挂了。胶囊在单位打电话总像战场通讯,背后好像有一大窝蚂蚁围着她啃。
我被那个摄影科长带着去了那所学校。我感觉把所有事儿都撂在身后了。事情发生在九年前了,采访起来难度很大。九年让那所高中变化很大。科长说,九年前我来的时候,还没后面那些楼。那些楼是学生宿舍。这学校实行全封闭式军事管理。不论是不是本地学生,一律住校,不许外出,周末也不行。科长说,当年那女生就是从那些楼中的某一栋上跳下去的。我问,几楼?五楼,科长说。为什么跳呢?这我就说不好了,说法很多。科长推着我的轮椅,东张西望地看。我说,我们得问些老教师,他们可能知道当时的情况。科长说,那可不一定,学校讳莫如深,对此隐瞒很多,内部人员也未必清楚。那可不一定,我说,过去这么多年了,总有想开口说说的人。嗨!科长不以为然,人家不以为我们无聊就谢天谢地了。
我虽然觉得科长说得有道理,但是仍有点儿失望。我感到作为我的搭档,他这么消极可不怎么令人满意。我在教学楼办公室内找到了一个头发白得有些像鬼片儿里的老鬼的物理老师。我敲门进去,他看也不看我们,也不说让我们进,只埋头写着什么,不时拿起一把尺子比着画线。我们进去。我问,老师,您好,我们是晚报记者,我姓萨,想请问您几个问题。这老头儿很邪,看了我一眼,不说什么。这一眼把我看得身上全毛了。这哪是人眼神儿,分明是一个死的物体上能够机械转动的两颗玻璃珠子。我说,老师,九年前,有个女学生跳楼,您知道这事儿吗?老头儿直起背看着我们,放下手里的东西。你们干什么?老头儿声音有点儿滑。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了解什么情况?你们媒体尽把老百姓不感兴趣的话题摆出来,真正燃眉之急的事儿捂着嘴不敢说,我不跟你们废话。老头儿真硬气。我身旁的科长说话了,老师,关于这件事儿,您知道什么,当然有权保持沉默,但是,那是一条生命,我们做新闻的人应该对她保持一份敬畏。我还想说点儿什么,科长拍拍我的肩膀,推着我的轮椅走出办公室。刚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头儿喊了一嗓子,姑娘,我看你面熟啊。我回头看着他,愣了一下。
像这样碰壁的情况在那天的采访中我们碰到了不少。这也是我们事先预料到的。但从我们零散得到的一些采访记录上,至少能理清这样几条线索:
1.女生跳楼系自杀,且选在午睡的时候;
2.女生跳楼坠地,整栋楼的人沸腾起来,争相从窗子上露出头看,校领导在五分钟内赶到了出事地点,并把女生尸体进行了转移;
3.该女生跳楼后,校领导为防止议论,便派出校园安全督导员挨个班级进行宣传教育,让大家以后在阳台上晾衣服时不要将身体过分探出护栏,以防发生不测;
4.该事件在两天之内迅速平息;
5.据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回忆,当时有一名班主任将己班学生拽出楼道,站在楼下训斥,该女生坠地时,二人都很吃惊,且被训学生首先发出惊叫,继而使得整栋楼学生都被惊醒;
6.另据若干从该校毕业又返回该校任教的年轻老师回忆,事发时他们都是该校学生,当时听说该女生是被自己的班主任言语中伤,精神压力过大,才选择了这条绝路;
7.最后是一些女教师留给记者的话,她们并不敢确定这个女生当时是死是活。
胶囊夸我出师当天就有这么大收获,可喜可贺。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觉得我得到的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做出了这种选择,这么义无反顾,在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我和摄影科长吃了顿饭,他把我送到医院就走了。我买了水果去看妈。妈的样子比那天安详,只是这一场病害得她老了许多。她的小丈夫那天也在。我的到来似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氛围。我和他之间存在某种不可调和的坚硬关系。我觉得他很能牺牲,还这么年轻就跟妈在一起,又觉得他有所图,看似憨笨的男人都会给我这种感觉。床边放着一些花和好看的小摆设,这应该是胶囊的心意。妈嘴里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那天她说出的最多的一个音节就是:朗。
我经历的和他说的似乎有个相似点
再次去那所高中是一个星期后的事儿了。科长跟着领导去了趟乡镇,回来后对我说,我觉得我们这种采访没劲,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死去九年的人跑来跑去,放着手头那么多有价值的新闻不做。科长派了一个手下跟我去。这手下认识的人也不少。我们来到学校后,分成两路,他自告奋勇去了校长办公室。那天,我这一路的采访没什么实质性进展,有一个老师还对我说,像你采访的这种事儿,在我们这儿不止这一件,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儿,要是我们都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去,还怎么抓教学抓研究?我们这是省重点,教学业绩是首位。我又碰了一鼻子灰。不过,在我经过第一次来时进去的那间物理办公室,那个白发老头儿慢慢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望着我。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很有力量,好像能看穿我什么似的。我推着轮椅想走,他却向我走来。我只好停住。他走过来问我,你是不是叫,萨歌?我很吃惊。我是萨歌,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名字?老头儿低头打量着我,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他已经调走了,你还来打听什么?
我很慌,只好说,老师对不起,您弄错了。我转着轮椅赶紧离开,白发老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太邪性了,在他面前,我丧失了耐心询问的能力。
那个手下从校长那里问出了一些事儿。校长说,当年那个女生确实是跳楼自杀,起因是她和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谈恋爱,受到校方和家长的大力阻挠,班主任又说了一些威胁她的话,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也受到了处分,离开了学校,女生受不了就跳楼了。家长本来想打学校的官司,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校方决定赔偿给家长八十万元,家长就没起诉。后来听说那个女生没有死,但是却成了终身残疾。那时候学校各方面都很紧张,向县里要财政拨款,上面看到学校教学成绩不错,还准备颁发一些荣誉称号。如果这件事儿传开,后果是不得了的。
我说你也太猛了,校长这种事儿都跟你讲,你跟他什么关系啊?他很淡然地说,我给他当过两年秘书。
回去后我怎么想都不对头。我经历的事儿和他问出来的信息似乎有某个相似点。我决定再去找那位呵斥我的老教师。我明白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但他所知道的一定是关键。我不能空着手去,但我也不能直接带着东西去他办公室。我想约他出来请他吃饭。知道那个女孩儿没死后,我很想见她。但在这之前,我更想知道她的一切。我的好奇心在膨胀。我知道那位老教师一定能告诉我一些采访记录范围以外的东西。
我最终是在一位热心的老师的指引下找到他的。白发老头躺在校医务室的窄小病床上,干瘪的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正在看电视的护士告诉我,他昨夜被学生打了,在回去的路上晕倒在路边。我来到他床边,他睡着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肉很少,面皮青黑,嘴张着。抬起头,我看了看输液袋中的液体正在一点点减少。我吐了一口气,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留了我的电话号码和请求与他一谈的话,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到护士身边,对她说,等他醒了,帮我把那张纸交给他,谢谢你。
我热盼他快点儿醒来,看到我的留言后与我联系。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等了三天。我的手机在第四天深夜响起。
没错,我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妈陷入深度昏迷。妈似乎和爸一样,都是病在脑血管上。我收到妈托她丈夫交给我的一个牛皮纸袋。打开看,里面装着一个长方形硬纸盒和一张折叠了三次的信纸。信纸上的字迹很像爸的。我和妈的现任丈夫坐在病房里的两张椅子上,他平静地看着我。我展开信纸,读着那些字。字并不多,可我越读越慢,越不想读完。
老萨,三十五岁和一个女人恋爱,三十七岁时这个女人为他生下一女。这个女孩儿出生时哭声震天,取名萨朗。因两人未婚,饱受舆论压力,女方在家长的威逼下被迫与老萨分开,并将萨朗带走抚养。老萨三十八岁时在家人安排下与妈成婚,生下了我,取名萨歌。后来我果然能歌善舞。爸在这些字中也简要叙述了他同妈离婚的原因。他与妈的婚姻纯属包办,本身没什么感情基础,而对之前那个女人却一往情深,在他婚后仍与她来往密切。这是妈所不能容忍的。而接下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让两人关系彻底破裂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儿,老萨并没说明。接着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个硬纸盒上。我打开盒盖,里面摆着两条干巴巴的肉条。我问妈的丈夫,这什么东西啊?他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帮我叫住了一个正从我们面前走过的医生,医生只看了一眼就告诉我们,这是小孩儿刚出生时剪下来的脐带。我立即醒悟,这应该是我和萨朗的脐带。老萨把它们收藏至今,该是为了纪念我们两姐妹的降临。没错,我们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我把她看成姐姐。我一直没这么称呼过她。
她就是胶囊。
我,萨歌,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儿
老萨把胶囊带回来的那天,我正在为一个杂志写专栏。老萨说她是我们萨家的人,也姓萨,比我大一岁。我以为爸是碰上同姓的女人感到高兴,开了个国际玩笑。家里住着这样一个女人,起初我很不自在,因为我不喜欢干扰别人的生活,尤其是爸离婚后的生活。他有权利找任何一个女人做情人,并最终决定是否要迎娶她。即使她比我仅大一岁,进入这个家庭后她就是我的继母,难免要在我身上灌注属于母爱的那种东西。那时我与这个女人的相处十分平淡,她也不常到我家来。但只要来,就和老萨睡一屋,把门关上。老萨房门那时是一道隔断。门外的部分为我所占据,门里则是他们的。夜深时,我常会睡不着,起来上厕所,坐着轮椅到那扇门前,我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我在想老萨是不是老了,累了。
胶囊是他女儿,是他同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生下的种。那么,她就是在骗我。她知道这一切。这都是她安排好的。我打电话给胶囊,她停机了。我打的去胶囊单位找她,她不在,她的同事说她出去办事了。我去了医院,我看见妈的病床是空的,病房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不可能!
我问医生,我妈呢?医生跟我说,在重症监护室,陪在她身边的一男一女跟着去的。我去重症那边,我只找到了妈的丈夫。他说她有事先走了,没说去哪儿。
妈的脑袋上插满了管子,红的白的糊状物从她头顶插着的一根管儿中流出来。输液针头已经插到了脚背上。我的手机就是在那天深夜响起的。我听到一个粗粝的声音说他是徐康,说我就是那个女孩儿。他重复了几次他的名字,徐康,徐康,徐康。我实在不知道徐康是谁。他解释说他就是那个老物理教师,我,萨歌,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儿。
我说,我要见见你。
地点就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我打的过去花了不到十分钟。我坐在里面等了他很久,才透过贴满大红字的窗玻璃,看到他骑着一辆破烂生锈的自行车来了。他把自行车骑到了路边的一个看车摊儿上,掏出五毛钱给摊主,转身向马路两边看看,朝我这儿走来。那天我们吃得很素,唯一称得上荤的就是一盘炒鸡蛋。他瘦得像一棵枯树,但说话却多重音,好像使出全身的力气在强调着什么。他告诉我,当年那个跳楼的女孩儿就是我,他就是那个站在楼下训斥学生的班主任,他知道我当时没有死,因为我落地时不停地颤抖,他为我那股生命力感到惊异。他和那个学生把我送到医院,通知了我爸妈。
我的腿就是这么摔断的。我想老萨在那些字中未说明的事就是指这个。学校给了爸妈八十万息事宁人,爸就没有上告,而我是妈的亲生女儿,妈自然跟爸势不两立。在这件事中我感兴趣的还有一点,那就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物理老师。我的失忆让徐老师更加惊异。徐老师说我当年每天要给那个老师写四封左右情书,跑到他的办公室夹在他的课本里。他住的地方仅和学校一墙之隔,墙上开了一个小铁门,每当我下了晚自习便在那道铁门外等他,期待看到他的脸出现在路灯的光晕中。有一天,我竟被他带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一晚没回寝室。就在那一晚,他家的门被狠狠敲响,我被三四个人从他床上揪了下来。我被那些人踹,踢,搡,一瞬间从被他宠爱的宝贝变成了一块人人唾弃的烂肉。徐老师说,他第二天根本没再上班,不久后出现了一次,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就走了。我执拗地相信他有一天会来找我,把我带走,结婚,为他生个孩子。我每天写着他的名字,无法安心学习。爸说他后悔养出我这么个女儿,妈为我的所为以泪洗面。我的班主任说我是个婊子,骚女人,荡妇。我的室友都不理我,疏远我,故意把我的东西损坏,乱丢,还往我的鞋子里倒入吃剩的饭菜稀汤。我在一个大家都照例熟睡的中午走向了阳台,那时阳光柔美得令我不舍,晾晒的衣服发出鲜亮的光泽,整个世界充满着无穷希望,可我还是爬上阳台高处,脚下就是这个冷清的世界,那里既是深渊,又是天堂。我跳了。
这段记忆我已经丢失了。我强迫自己把它灌输进头脑中,就像在一面平滑的墙上摁进一枚螺丝钉一样困难和痛苦。胶囊对我这段经历或许也很清楚。我现在必须马上与她面谈。
胶囊给我演了一场戏
徐康那晚检查过学生寝室后准备回家,走到围墙时看见两个学生正在翻墙出校,他跑上前要把他们拉回来,就这样挨了打。两个学生打了他后翻出学校,徐康准备到保卫处举报,途中晕倒。两个学生于当晚进了一家洗浴中心,并叫了小姐嫖宿,正逢突击检查整顿,他们与一些嫖客及小姐一起被带了出来。在派出所,他们又与小姐厮打,相互造成伤害。胶囊把这一事件报道了出来,并开自己的车将那两个学生送回了学校。她简要向我叙述了这一经历后,说她很累,要洗澡休息。我不能容忍她对我的隐瞒和矫饰,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她举起手制止我说,有什么明天再说,我去洗澡,睡觉。
那一夜我和她赌气,分开睡在两个房间里。我的手机收到一条她发的短信:我会告诉你,晚安。那晚我做了很多梦,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天都是黑的。有些幻觉停留在我身上挥之不去。
妈在第二天早晨走了。胶囊推着我走在医院那道两面是玻璃的走廊上,我哭得一句话也不能说。胶囊把我抱到她的车后座上,把轮椅收到后备箱,自己绕到驾驶座上,点起烟,抬头照了一下后视镜。她说,小歌,对不起。我看着后视镜中她的脸,我们互视着。胶囊给我演了一场戏。当年那个采访我跳楼这件事儿的记者确实升任了副社长,但那天下午我们看到的车祸死者却不是他。接到胶囊电话的第二天,他接到了某路段发生车祸的电话,立马告知了胶囊。胶囊带我过去看这起车祸,意在带我查明妈对我说的那个故事是否属实。而在之前,胶囊拿出那张报纸给我看,则是蓄谋已久。那张报纸是爸留下的,但一直归胶囊保管。胶囊把这件事儿交给我调查,实际上是让我去弄清自己的过去。那个牛皮纸袋是胶囊带到医院去的,毕竟那是老萨的收藏。胶囊的亲妈几年前上吊了,因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她更不堪忍受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于是便常来找爸。也就是说,胶囊、老萨、妈,他们三人九年来都在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九年以前的事。妈不想让我知道,是因为她不想承认胶囊是爸的孩子,我的姐姐。老萨想告诉我,但是我自己拒绝事实,特别是在我那时受到冲击,记忆宛如鸿蒙初开的时刻,知道这些必定是难以接受的。老萨努力给我营造一个和谐的家庭氛围。这在他同妈离婚后我们俩在一起的生活中尤为可见。胶囊不想直接告诉我,首先是遵从爸的意志,其次是考虑妈的感情。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充当老萨的情人,分享了爸对女儿的感情。
胶囊的车里飘着烟味儿。我们谁也不再说话。胶囊转动车钥匙,车向前开去。她把一侧的车窗放下来,一股疾风带着点儿树枝的味道涌进车来。
我们回到家里,双双泡入浴缸,把对方的身体涂满沐浴露,待洗漱干净,我们关紧卧室门窗,躺在床上。我抱着胶囊,越来越紧,越来越温暖,直到融入她的体味。
在我们的桌子上,那个牛皮纸袋磨破了一角,从我塌软的包里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