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关于《受戒》的生活原型
2011-08-15陆建华
◎ 陆建华
人物·关于《受戒》的生活原型
◎ 陆建华
新时期汪曾祺文坛复出后,我迅即抓紧与他同乡的有利条件,不失时机地对他进行了跟踪研究。他的《受戒》、《大淖记事》、《异秉》等一组以故乡高邮旧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发表后不久,我就在《北京文学》发表了对汪曾祺作品的长篇评论(见《北京文学》1981年8月号),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汪曾祺建立了长期的通信关系。他一生共给我写过38封信,其中1981年8月11日的来信,重点谈《受戒》的生活原型问题,兼及他当时的创作情况,并就外界有些人对他的作品一些不当看法作出了委婉回应。
这封信的全文如下:
建华同志:
8月5日来信看到。——我到青岛去住了半个月,昨天回来才看到。
我曾在《小说选刊》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受戒〉》(大概是今年的第一期或第二期,我手边无此杂志),你要了解的问题,文中大都说了,你可以找来看看。
庵赵庄是有的。那个庵叫什么庵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不叫荸荠庵,荸荠庵是我造出来的庵名。我曾在这个庵里住了将近半年,就在小说里写的“一花一世界”那几间后屋里。三个大和尚和他们的生活大体如小说中所写。明海是虚构的。大英子.小英子有那么两个人。
“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无甚深意,不必索解。
《莫名其妙的捧场》我昨天看了。他要那样说,由他说去吧。你要争鸣,似也可以。但不必说是有生活原型的。原因如你所说,小说不是照搬生活。
你的评《大淖记事》等三篇小说的文章,《北京文学》已发在八月号,再有十来天即可见广告。我在青岛还写了一篇《徙》,也是写家乡人物的。估计《北京文学》会用(我到青岛是应《北京文学》之邀而去的)。发表后,你可看看。一个人对一个地方,一个时期生话的观察,是不能用一篇东西来评量的。单看《受戒》,容易误会我把旧社会写得太美,参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
问好!
汪曾祺
八月十一日
在这之前,我给汪曾祺去了一封信,向他提出三个问题:《受戒》中写的一切有生活原型吗?稿末写的“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寓意是什么?他自己对批评《受戒》的文章什么看法?汪曾祺及时给我复了信,对我提的三个问题逐一简复。
关于《受戒》发表的前前后后的有关情况,我在《汪曾祺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7月出版)和《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出版)两书中都曾作过详细的叙述,此处不再赘言。我只想强调一点,即,以描写高邮农村一个纯情农家少女小英子和小和尚明海之间的朦胧爱情的《受戒》,其所写的题材于今天看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在刚刚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春光在中华大地只不过才隐隐初现、而绝大多数人尚未完全挣脱多年来“左”的观念的束缚的特别时刻,写《受戒》、发表《受戒》、甚至公开表示喜欢《受戒》的人都需要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气。正因如此,当《北京文学》的负责人李清泉偶然得知汪曾祺写了《受戒》,他立即敏感地觉得这是非常之作,其时,他还不太了解汪曾祺的情况,但他果断地辗转托人向汪曾祺索要了小说的手稿;而汪曾祺随稿附上的一纸短简,则明确地说:“发表它是要胆量的”;发表后,文坛瞩目,读者喜欢,评论家唐挚、张同吾率先在《文艺报》和《北京文学》公开撰文表示赞赏!《受戒》就这样成了众人瞩目的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支报春新花!
汪曾祺创作的以故乡高邮旧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并不是从《受戒》开始,甚至早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他就写了取材故乡高邮的《鸡鸭名家》、《戴车匠》等小说,但新时期之初创作并发表的《受戒》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不仅标志着汪曾祺文坛沉寂多年后的正式复出,也显示了他的创作从此迈入新阶段,走向成熟期。作者在《受戒》之后源源不断发表的取材于故乡高邮旧生活的作品,表现了健康的人性和美,具有感人肺腑的真情,也正是这些作品奠定了他在当代中国文坛的独特地位。这些作品的诞生固然由于作者有一支化平淡为神奇的笔,更因为他一直坚持从生活出发,绝不天马行空地胡编乱造,不妨说,他的作品是从肥沃的现实生活土壤里绽放出来的美丽花朵,具有清新宜人的生活气息和不容置疑的真实力量。汪曾祺在《〈孤蒲深处〉自序》中明确地说:“我写小说,是要有真情实感的,沙上建塔,我没有这个本事。我的小说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这也是汪曾祺创作一个重要特色。还有一个可贵之处是,当汪曾祺被生活中的人和事打动后,他并不急着写到作品里,他固执地认为并一直坚守着这样一个创作原则:“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尽火气,特别是除尽伤感主义,这样才能写成小说。”(《〈桥边小说三篇〉后记》)
那么,《受戒》从生活到艺术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呢?特别是作品中那个美丽如鲜花、清纯如泉水的小英子的原型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如同汪曾祺在给我的信中所说“庵赵庄是有的”。1937年夏,日本人攻占了江阴,正在江阴南菁中学读高中的汪曾祺,被迫中断了学业回到高邮,随着祖父、父亲,到庵赵庄躲避战火,一住就是半年。庵赵庄在高邮城的北面,离县城约15华里。它原先是一个个散落的自然村的总名,几经历史变迁,庵赵庄已不复存在,现在这里是高邮经济开发区中的昌农村,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昌农村就是庵赵庄的旧址。历史上的庵赵庄曾经有个庵,汪曾祺信中说:“那个庵叫什么庵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不叫荸荠庵,荸荠庵是我造出来的庵名。”事实是,庵赵庄原来那个庵叫慧园庵,但汪曾祺记不得了;而《受戒》中写的荸荠庵,也不是汪曾祺“造出来的庵名”,高邮城上就有一个荸荠庵,离汪曾祺家不远,年幼时好走动的汪曾祺想必也去过,到几十年后创作《受戒》时,他鬼使神差地把这庵名用上了,并且以为是自己造出来的。
凡读过《受戒》的人,无不对稿末“写四十三年前一个梦”那一行字十分关注。从字面看,是作者借小说回忆四十三年前在庵赵庄躲避战火的生活,人老了怀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中外许多作家都在上了年纪后写下不少怀旧的精彩篇章,汪曾祺也不例外。可是,汪曾祺为什么要把怀念的过去的那段生活称之为“一个梦”、而且特意醒目地标出呢?他在给我的信中轻描淡写地说:“无甚深意,不必索解”,但每一个读了《受戒》的人看了这行字,无法不心生疑窦并且总会去索解的。我在1980年10月第一次读到《受戒》,就对“写四十三年前一个梦”这一行字,思考再三,恨不得立即见到汪曾祺当面问个明白。到了有机会与汪曾祺书来信往后,自然迫不及待地在信中提出这个问题。他在回信中说:“无甚深意,不必索解”,我是不好再问了,别人却仍然会问的,问的人多了,汪曾祺终于不再闪烁其词不作正面回答了。1988年4月号《上海文学》发表了汪曾祺与施叔青的对话长篇报道,同年5月14日《文艺报》上发表了舒非写的散文《汪曾祺侧写》,两篇文章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句话到底寓意何在?有趣的是,这两位都是香港的女作家,大概汪曾祺不好意思搪塞女作家,终于将这个“梦”的含意和盘托出。面对施叔青的提问,汪曾祺承认:“是我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舒非则在她的散文中明确写道:“这个‘梦’,其实是汪老自己的初恋故事”。舒非说得比施叔青更直白,汪曾祺肯定看到了她的文章,也没有见到汪曾祺出面纠正。
当然,尽管两位女作家在当面采访汪曾祺后,明白地把“梦”的含义如实地写出来公之于众,我们也不能就此对号入座,断定《受戒》所写的就是汪曾祺的真实生活,因为,小说不是史传,从作家眼中所见的生活到表现到纸上的生活,总是要变样的,这是文学创作的常识。但《受戒》中的小英子必有生活原型也是肯定无疑的。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一个女孩大英子,但汪曾祺在写《受戒》时却写成了大英子、小英子两个人。生活中的大英子留给汪曾祺终身难忘的美好印象是:思无邪,“她们感情的发育是非常健康的,没有经过扭曲,跟城市受教育的女孩不同,她们比较纯,在性的观念上比较解放”(见汪曾祺与施叔青的谈话),这一切在《受戒》中的小英子身上得到生动形象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受戒》中写的大英子,与生活中的大英子同名,但她却是小英子的陪衬,甚至简直就是一个符号。为什么汪曾祺把生活中的一个人写成作品中两个人,而真人反而变成符号呢?我以为汪曾祺在这里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小说都有生活中的原型,“沙上建塔,我没有这个本事”;但他又特别希望读者,“特别是我的家乡人不要考证我的小说哪篇写的是谁。如果这样索起隐来,我就会有吃不完的官司的。”(见《〈菰蒲深处〉自序》),真真假假,亦假亦真,这或许是汪曾祺在写《受戒》时有意为之的现实考虑吧。
《受戒》是汪曾祺个人创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不可忽略的文学史意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室、为庆祝国庆六十周年组织专家学者编著出版的《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杨匡汉杨早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9月出版),将《受戒》列入“六十部”之中,这是一个郑重的抉择,也是对《受戒》的高度评价和肯定。
但,发表《受戒》的那个时期,毕竟是一个料峭春寒的时刻!就在文艺界和广大读者对别具风采的《受戒》表示由衷喜爱的时候,挥舞着“左”的旗帜对《受戒》进行严厉批评的声音出现了。1981年第7期《作品与争鸣》发表了署名国东、题为《莫名其妙的捧场-——读〈受戒〉的某些评论有感》文章,该文武断地认为《受戒》的描写“是离奇怪诞、脱离了生活的真实”;指责赞美《受戒》的评论“莫名其妙”、“硬要从(作品)中去寻觅它的什么教育意义,并言过其实地加以夸大、颂扬……”等等。我正是看了这篇文章后写信给汪老、并表示要写文章反驳,汪老在回复我的信中说:“《莫名其妙的吹捧》我昨天看了。他要那样说,由他说去吧。”短短两句,流露出些许无奈。作为一名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在文坛崭露头角、解放后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并于1958年因单位右派名额不足而被补划为右派的老作家,汪老当然熟悉那种强辞夺理、咄咄逼人的左调文风,这种文风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其最大特点是,开口便是诘问:“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明明自己不熟悉生活、却总是自以为是地以生活的见证者自居,与此同时,则蛮不讲理地肯定别人是歪曲生活。撇开究竟有没有这样的生活不说,文学作品不是照搬生活,这也是个写作常识呀。所以,当汪老听我说准备写文章反驳国东时,他马上细心地关照:“你要争鸣,似也可以。但不必说是有生活原型的。原因如你所说,小说不是照搬生活。”
这封信中最后一段话很值得注意:“一个人对一个地方,一个时期生活的观察,是不能用一篇东西来评量的。单看《受戒》,容易误会我把旧社会写得太美,参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众所周知,汪曾祺新时期文坛复出,所写作品中影响最大的是以故乡高邮旧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和散文,毫无疑问,汪的这段话应看作是正确理解他的作品的钥匙。
责任编辑⊙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