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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的追寻——解读《小姨多鹤》中的多鹤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严歌苓小姨张家

旅美著名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小姨多鹤》讲述了一位日本遗孤、十六岁少女多鹤从抗战末期到文革时期在中国的苦难多舛的命运。已经结婚的张俭因为妻子小环不能生育,不得已将多鹤买回家为张家传宗接代。建国后,张俭不能再有两个媳妇,多鹤于是改变身份,声称是小环的妹妹,孩子的小姨。张俭带领一家人辗转迁徙,隐姓埋名,生怕被人看出蹊跷,抓住把柄,揭穿多鹤的日本身份。同时,张家的家庭关系逐渐变得暧昧。在同一屋檐之下,小环对多鹤心存芥蒂,将其视为身边的情敌,生怕张俭与多鹤感情燃烧后抛弃自己。张俭则在小环的严密监视与百般猜忌之下,对多鹤欲罢不能,欲拒还休。总之,多鹤的身份和地位成了纠缠张家几十年的梦魇。

《小姨多鹤》自发表后就获奖连连,被誉为一部“意蕴丰盛迷人、襟怀爽朗阔气的稀世之作”。研究者从人性、叙事方式、女性人物分析等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了评论。如翟晓甜的《一曲吟唱人性美的赞歌——读严歌苓新作〈小姨多鹤〉》认为严歌苓以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时代的胸怀和眼光,为读者展现了女性的情感世界与生存状态,吟唱了一曲人性美的赞歌。杨方勇的《历史显流中的人性潜流——以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为例》则认为严歌苓的这部小说从个人史、心灵史、民族史三个方面揭示了一部特殊历史时期的人性史,并以人道主义为基调,勾勒出了主人公的从死亡之境走向苦难之路和通往彼岸的隐秘之路。沈滨的《一粒沙里看世界——谈严歌苓的〈小姨多鹤〉的平凡叙事》指出,《小姨多鹤》有着引人入胜的叙事魅力,它没有宏大的叙事,而是通过小场景、小人物、小角度来折射出战争的残酷、人性的高贵和当下的忧患。马兵的《两个女人的史诗——评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分析了小说中的两位伟大的女性——日本女人“小姨”多鹤和中国女人“母亲”小环。作者认为,与严歌苓的另一部小说《第九个寡妇》一样,《小姨多鹤》除了对女主人公能包容一切的温厚之力的赞美之外,另有一种历史观照的视野。

值得关注的是,在这部小说里,多鹤是一个有着多重身份的女性,她在中国生活的几十年其实也就是她追寻自己“身份”的过程。多鹤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是张俭的妻子,是张家三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多鹤是随着日本侵华“开拓团”来到中国的,虽然她远渡重洋并不是为了侵略中国,但她却不幸成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棋子。多鹤特殊的民族身份让她不得不同样地承受日本战败的恶果。日本投降后,多鹤被人贩子论斤称两地卖给张家作为生育工具。此后几十年,在各种各样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为了生存下去,多鹤不得不隐瞒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同时为了维护家中一男二女的特殊平衡,多鹤又隐瞒了为人妻、为人母的真实身份。而这样的刻意隐瞒又掩盖不了真实的多鹤,所以在外人的眼里,多鹤总是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的古怪的汉语、动不动就给别人鞠躬的习惯、她和张俭的暧昧关系、她对孩子的亲昵让旁人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人的身份,简而言之也就是“我是谁”的问题。在英文中,身份(identity)与“认同”同义。对于这一概念,查尔斯·泰勒在《自我之源》里有过一番解释:“认同问题经常同时被人们用这样的句子表达:我是谁?但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一定不能只是给出名字和家系。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意味着一种对我们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的理解。知道我是谁就是了解我立于何处。我的认同是由承诺(commitment)和自我确认(identification)所规定的,这些承诺和自我确认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在这种框架和视界之中我能够在各种情景中尝试决定什么是善的,或有价值的,或应当做的,或者我支持或反对的。换言之,它是这样一种视界,在其中,我能够采取一种立场”[1]。对于同一民族同一文化区域、长久而固定地生活在某一地的人来说,身份是单一且容易确定的,但是随着出生地和居住地的改变,尤其是人在频繁流动时,身份也就变得复杂起来。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变化”,我们不能把文化身份当作是某种文化永远固定不变的表现,而应该看作是现实因素下的运作过程,它“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它不是已经存在的、超越时间、地点、历史和文化的东西。文化身份是有源头的、有历史的,但它们绝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受制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持续 ‘作用力’”[2]。

对多鹤而言,从小在代浪村长大的她深受日本文化的影响。被张俭买回家后,多鹤原本的生存环境被打破了,原有的生存价值系统被颠覆了,要在异域中生存下去就意味着多鹤要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并对自我进行重新定位。当多鹤面对新的异己的空间时,她无所适从,她的反抗是逃跑。被张家买进门后半年,捱过了寒冷的冬天后,多鹤跑了,穿着她那身日本裤褂跑的。在发现自己怀孕后,多鹤又返回了张家,因为她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多鹤坚信,女人“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3]。带有代浪村血统的亲生骨肉和张俭是多鹤自己心中建立起来的代浪村,也是支撑她在异域生活下去的全部寄托。当这种寄托面临危机的时候,日本民族的“自杀”文化让多鹤一次次产生死的念头。书中三次描写到多鹤的自杀想法:被张俭有意无意地抛弃之后、同张俭幽会被捉之后和张俭被捕之后。与日本人相比,中国人“避凶死、忌自杀、求善终……中国普通百姓对生活的苦难、人世的痛苦和不幸的命运有着相当强的忍耐力、承受力,所以,即使是‘赖活’、‘歹活’、‘偷活’,也要顽强地活着,不轻易采取断然结束生命的自杀行为”[4]。这种生存哲学典型地体现在小说的另一位女主人公小环身上。小环“天天叹着‘凑’,笑着‘凑’,怨着‘凑’,日子就混下来了”[5]。在小环这种“凑合哲学”,其实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影响下,多鹤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但后来她却发现,“‘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6]。由此可见,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多鹤纯粹的日本文化身份已经发生了改变,中国文化在她身上留下来不可磨灭的烙印。在和张俭相爱之前,外柔内刚的多鹤从来没想过要融入一个中国人的生活,要中国人把她作为同类来认识。她甚至从来没有觉得孤独过,因为她有她的孩子。多鹤曾经想,只要孩子们围绕着她,就是代浪村围绕着她。但当她一生相托地爱上了张俭之后,这一切都变了。她渴望生养张俭的这个国度接纳她,把她不加取舍地融进去。“因为致命地爱上了张俭,她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国”。[7]潜移默化的中国文化影响和巨大的爱情力量使多鹤的日本文化身份、民族身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除了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多鹤在张家的特殊之处还表现在她的非妻非妾的身份。这一点从小说的名字《小姨多鹤》就能看出来。学者廖咸浩认为,“身份实际是由文化情感和现实策略交织而成。文化情感之中带有一种无以名之恍若天生的性格,而现实策略则压低包括情感在内偏向本质的因素,强调以福祉或利害为依归。因此,身份的形成,便是建立在这两种态度的辩证发展上”[8]。张俭的妻子小环怀孕时受到日本兵的惊吓,从牛背上摔下来,引起流产,导致不孕。张俭一家买多鹤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所以多鹤一开始是作为“生育机器”被张俭和小环所接纳的,但后来,多鹤爱上了张俭,张俭也爱上了多鹤。为了维护表面上的一夫一妻,为了一家人能够生存下去,多鹤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小姨”身份。多鹤渴望爱情,陷入爱恋中的她一方面和张俭进行着秘密的幽会,“心和身子天天私奔”,一方面又得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小环微妙的自尊。张俭和多鹤的最后一次幽会被人发现后,张俭对多鹤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漠。“张俭对她突然爆发又突然泯灭的爱使她成了个最孤单的人”[9]。直到为了把张俭接到日本给他治病,多鹤才和张俭正式结婚,有了真正的“妻子身份”。

与多鹤的“妻子身份”密切相关的就是她的“母亲身份”。为张俭生了两儿一女的多鹤一直被孩子们称为“小姨”。作为母亲的多鹤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她的母亲身份,但她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维系着她和孩子之间的情感。被张俭有意无意地抛弃在外的一个月里,支撑她找回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年幼的三个孩子。当多鹤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时,“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10]。回到家里,多鹤就抱起孩子给他们喂奶,“多鹤一再把乳头塞进大孩二孩嘴里,又一再被他们吐出来。她的手干脆抵住大孩的嘴,强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会再生,会从她的身体深层被抽上来。只要孩子们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们的关系就是神圣不可犯的,是天条确定的,她的位置就优越于这屋里这一男一女”[11]。多鹤用她的身体证明着自己不可更改的母亲身份。日后,多鹤执拗地给孩子说夹杂着日语的话,在和三个子女的小天地里安享做母亲的快乐。在特殊年代里,多鹤用宽厚容纳大儿子的敌视甚至踢打;回到日本的她虽然地位低下,生活清苦,却竭尽全力帮助儿女。

回到日本后的多鹤恢复了她的真实身份: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张俭的合法妻子、三个孩子的亲生母亲。但这种身份的存在也只是名义上的。多鹤在写给小环的信中说,她回日本已经晚了,日本没有她的位置了。像她一样的战后遗孤在日本都被当作低能者,她也只能凑合着挣一份清洁工的薪水。从中国归国的人成了日本最穷、最受歧视的人。回归故土的多鹤认识到,她已经无法融入日本社会。她魂牵梦萦的代浪村永远地消失了。身在日本的多鹤经常怀念她在中国生活的日子,就像她在中国时经常想念她的代浪村一样。她告诉小环她常去东京的中国街买菜,因为那里的菜便宜,那里的人都把她当中国人。孤独的多鹤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怀念她曾在中国生活过的日子。但多鹤又清楚地知道中国不是她的代浪村,她是个不被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种文化所接纳的边缘人。虽然多鹤最终与张俭结婚,但她合法化的妻子身份并不能改变她只能分得张俭一半爱情的尴尬现实,因为身在中国的朱小环还是张俭割舍不下的另外一半。被多鹤寄予了全部希望的三个孩子曾以各种方式表达对她的疏远和不认同,当形势发生变化时,大儿子张铁为了去日本,不惜编造多鹤与张俭的爱情故事,以证明自己和多鹤的血缘关系。这种掺杂了太多功利目的的亲情又给多鹤跌宕的命运增添了几多辛酸、几多无奈。

[1]汪晖.个人观念的起源与中国的现代认同.汪晖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7.

[2]﹝英国﹞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211.

[3]严歌苓.小姨多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55.

[4]﹝美国﹞科利斯·拉蒙特著.贾高建等译.人道主义哲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

[5][6]严歌苓.小姨多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296.

[7][9]严歌苓. 小姨多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43.

[8]廖咸浩.在解构与解体之间徘徊[J].中外文学,21,(07):21.

[10]严歌苓.小姨多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98.

[11]严歌苓.小姨多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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