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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斧正”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稿子文稿稿件

文学期刊发布《稿约》——也称《征稿启事》,历来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其中,最能让初学写作者心动的,是“稿件一经采用,即付稿酬”的实惠承诺;接下来,就是无一例外地警告:“稿件勿寄私人,以免延误。”但是,诸多文学青年却不理会这个,偏偏就只寄给私人——某某主编、某某老师“亲收”、“台启”、“清鉴”。作者与编辑部有了来往,稿子直寄熟识的编辑,自在情理之中;但多数情况是作者跟编辑尚不认识,从版权页或责任编辑的署名上“蒙”一个下来作为投寄的对象。宁可稿件被“延误”,也要执著地寄给私人。

这在1980年代以来的数十年里,并非个例,几乎成了所有刊社的来稿常态,并且习惯成自然。

此中原因,似不言自明。所以,尽管这些朋友在寄稿的附信中及至见面时那么的毕恭毕敬,而实际上心里头仍并不踏实,暗暗怀疑编辑的眼光、水准乃至职业操守。大凡从业余写作走过来的编辑,对此倒很能理解。业余作者夜伴孤灯爬格子,每写一篇稿子都很不容易,巴不得马上变成“铅字”问世,最不爽的就是,满怀期盼地投寄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即便不能发表,比效好的结局是能收到退稿并附有一纸信笺说个一二三;最坏最坏的揣度及设想,是有可能稿件旅行到编辑部,连翻都不得翻一下就换个信封掷还,或者随手扔进纸篓从此永无消息。所以,寄私人的简明理由就是:好歹有个问处。很好玩的是,还有些很会劳心的作者,就是寄给私人了也还不放心,还在所寄的稿件上动小心眼做点小手脚,以验证自己的狐疑。比如,在稿纸的边沿(横断面)轻巧地抹上一点浆糊(或胶水),抑或,在稿页中间夹几张崭新毛票什么的,看似不经意,实则用心良苦——编辑看了没有看,回头一翻就知道了。当年我刚到《山花》做编辑,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小秘招,以为稀奇事,说给同仁,谁知早已不新鲜,资深的老编们早就见怪不怪,气都懒得生了,一笑了之。

后来,我有一回又碰上这种浆糊文稿,作者是个女孩,大概是抹浆糊时下手生猛了些,以至于我每看一页,都必须用筷子剖成的竹签划一下子才能往下翻。稿子看完,我忽然想“以其人之道”也开她一个玩笑。就用红笔从头到尾将错漏处打整了一遍,然后用胶水照原样把页边黏起,附上几条审读意见寄了回去。然而,我很快就为这种以牙还牙的劣行后悔不已。时隔不久,在一个地市文学聚会上,我与这位女作者邂逅了。明眸善睐,一笑倾城,原来是一个刚及中年的美人。我立即想起浆糊故事,虽是心照不宣,但言语间还是不免有些尴尬;可那漂亮女人却对我坦然地笶着,连说了好多个“谢谢斧正”,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谢谢斧正”,包括浆糊吗?再后来,便听说她远走深圳,下海去了。

“斧正”,在当年,一度是文友与编辑之间的高频率用语。

业余作者将文稿直寄私人,尤其是寄给只谙其名未识其人的编辑先生,通常都附有一封或短或长的自荐信。热忱、恳切、谦恭、自信,或委婉,或率直,或狂放,长话短说,短话长说,说来说去,最终都是希望文稿能得到“斧正”。在那些缤纷的信文中,不时蹦出一些近于极端的惊人之语,给收件编辑烙下颇为与众不同的印象。

比如,一位女士这样写道:“……这是一个绝对真实,真实到残酷的故事,下笔之前,我就数次被深深感动得寝食难安,连熬数夜一气呵成,不敢回头再看(怕又流泪),相信编辑老师认真看完也会感动并不吝斧正……”于是,你真没有理由不马上把那篇稿子认真读完。一个自称孤儿的年轻人说,“……老师,这篇作品也许不怎么好,甚至比较的不成熟,但是,我想指望它能给我与相依为命的妹妹添点油米钱……仰仗椽笔斧正,感激不尽!”很难过,一看稿子,离换银子还有相当的距离。还有嘻皮士般的满纸玩世不恭:“……唉!生活无奈,闲来无聊,稀里糊涂学涂鸦,涂成了这样一篇不知算小说还是算散文的东西。写完又忙了,来不及认真改改,匆匆寄上,请老师您百忙中认真看看?如要得,请予从斧正;如要不得,当废纸弃之可也……”老实说,他那篇小说还不及这篇信文好看。真真怪事。有同事看了,就嗤笑道,他自己都不认真改改,凭什么要求别人认真看看?还“斧正”呢,几板斧砍了。当然,不欢迎编辑“斧正”者亦大有人在,信也写得很牛:“……此乃本人呕心沥血之作,费时半年,七易其稿;故而谢绝改动,不用即请退回。不揣冒昧,谢谢合作……”

事实上,真正甘愿让编辑“斧正”的作者,恐怕并没有几人;嘴上说请“斧正”,不过是谦恭客套,心头巴不得一字不改最好。刊社编辑部举办笔会、讲座、改稿班,流行过一句俗话:“老婆是别家的好,娃娃(指作品)是自家的好。”让人指指戳戳,拧耳朵掐屁股,当“爹娘”的怎会安逸?至此,所谓“斧正”,真心也说,假意也说,说来说去,把个好端端的老词都说滥了,说酸了。

年长月久,编者与作者混熟了,成了老油条,有时候,就反其意而调侃之——编者:上次布置的“作业”,没写完?作者:快了。写完自然会送来给你学习。编者:等米下锅咧,快点拿来斧正。

查“斧正”出处,原来出自老庄的一则寓言故事。

《庄子、杂篇、 徐无鬼、第二十四》(原文略去——因文中古僻字打不出来)中说,……有个郢(楚国)人,鼻尖上沾了点石灰浆,他的一个叫匠石的朋友身怀耍斧绝技——“运斤成风”,斧到灰除,鼻子丝毫无损,郢人则“立不失容”——站在那儿面不改色。后来,宋元君听说了这件奇事,便把匠石召来,令其“尝为寡人为之”,想拿自己的鼻子也玩一把惊险刺激。匠石回道,我过去是会这一手,可是如今玩不成了,因为能够跟我搭档的那个人已经去世。并感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这当中,“斧正”者和被“斧正”者,都是无比了得的奇人。耍斧的匠石“运斤成风”,必须绝对把准分寸,只要误差那么一点点,就有可能削掉鼻子甚至闹出人命;而郢人同样了不起,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沉不住气,颤抖一下,后果一样的不堪设想。高难度对高难度,那情景,可谓惊心动魄。所以,郢人已故,匠石的绝活也活不起了,只能让想当然的宋元君遗憾。由此看来,所谓“斧正”,原是两个高手之间的事情。至于后来被演绎为文人之间(敬请)帮助修改文章的谦辞,对文稿实施“斧正”,实在就轻松得太多太多了。不过,删修文章虽然不会有流血的危险,但是“斧”刃落处,是“正”是“歪”,是益是损,对于被“斧正”的文章来说,从文人喜欢把写作喻为生娃儿的意义上来说,也一样可以说是“性命攸关”。所以,有作者谢绝“斧正”,不信任编辑的“斧头”,亦情有可原。

所以,在书刊出版的行当中,要修炼成为一个法眼无偏、不遗珠、不误判、不失手的好编辑,也真不容易。

想起一件往事。早年,我的第一篇小散文获准在一本地方文学内刊上发表。我因此平生第一次走进挂着“编辑部”牌子的场所——去交一份“证明”。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各地文学期刊,以及地方文学内刊遍地开花,一派繁荣景象;但是,作者要发表文章,仍必须递交一份通报“政治面貌”的盖有大红公章的证明书,确认该同志无“政治问题”才敢开绿灯放行。偌大一间办公室,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编辑在忙。他热情而健谈,戴深度近视镜,烟不离手,酽茶提神,一边和我讲话,手头的红笔还不时在稿件上戳几下。庙子小,和尚更无多。他说,主编、编辑、编务暂时一肩担起,浩劫空前,百废待兴呐!闲谈间,我见一旁的几案上高高低低摆放着几沓稿件,不禁好奇地伸出手去,在最高的一沓上翻弄了一下。“废纸一堆。”他说。这话让我吃了一惊,心头一时很不是滋味。我随即注意到,那堆稿件的稿子右上角都标了两个红字:“不用”。而在另外一沓相对少得多的稿子上,也有朱笔标记,则是:“修改可用”四个字。我暗自庆幸,我那篇小散文一来就被拣到这一堆里边了。大约半个多月以后,终于盼到新刊物寄来,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抢先看一眼我那篇终于变成铅字的小散文。可是一看,却把我看得有点傻眼了:除了标题和时间、地点、人物不变,那不到两千字的文章,已然不是我自己当初写下来的那个样子了。我原先那稚嫩的文字不在了,升华成了颇见功力的表述:老到,世故,还添加了不少成语丽词的点缀。想想那位可敬的老编辑,花费了多大的心力才修改、提升到这个这个水准上啊。真该感激老先生的一番苦心,可心里头到底还是觉得别扭。随后,地方上有一位素来“看书当饭”的前辈来走动,浏览了那期文学内刊,就笑了笑说:“怎么从头到尾,篇篇都差不多是一个味道?”一句话把我点醒了——原来并非我独享“小灶”的待遇。就脱口回说:“全是一个编辑一手修改过的……”前辈摇头叹道:“呵呵,一桌菜整成一种口味了,费力不讨好的买卖哟!”

这个人一生酷爱读书却很少写字,倒很像个内行。

没想到,后来我也干起了编辑这个行当。面对作者的文稿,每每想起前事,就不能不慎之又慎。前些年,编辑出版界流传过一句无名者的名言,道是:“一字不改也是好编辑。”多年前,著名作家高晓声在一次讲座上,讲到他的一篇小说中一个重要段落的最后一个字被编辑一改就改蹩脚了;他说,意思倒没有改错,却把原先的平声变成了仄声,读起来就失去了原有的韵味和乐感。这是把小说比照诗歌来做了,文字推敲讲究到这个份儿上,实在令人始料未及。修改稿子固然是当编辑的务业本分,但也不可养成见稿必改的职业毛病;能对于确认无须改动的文稿一字不改,也同样体现编辑的眼光及水平。

然而,凡事都有不能顺其自然的时候。早年,我刚调到《山花》编辑部不久,就承揽了一宗很难做的活儿:对几篇写地方企业(与封二、三、底广告对应的)报告文学稿子进行压缩性的大删削。时任副主编的文志强老师说,不是文章本身的问题,而是刊载这几篇东西的栏目版面所限,必须大幅压缩。当时《山花》月刊还很单薄(72页码),给上述类型的报告文学划出的空间确实很紧张,于是,不时就不得不如同报纸囿于版面切割文稿那样,出此削足适履的下策。而特别让我作难的是,其中一篇关于安顺蜡染厂的文稿,是我的老师周青明先生写的;洋洋1万6千余字,要求删修浓缩在8千字以内。我的天,活活要“砍”去一多半!我那时真的只有喊天了。

青明老师195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是贵州本土较早出道的老作家之一。可是,正当黄金年华,却运交“文革洗礼”。不仅被迫停笔,其短篇小说(代表作)《大树脚》还被诬为“反党大毒草”而横遭批判。捱到噩梦终结,这篇作品立获平反并在《山花》上重新刊发,而他却已两鬓霜染,年届知命。自然是,重执老笔杆,再续文学梦,但他更热衷于尽心竭力地扶植本土的文学青年。主编《安顺文艺》,渴望发现新人,跑经费,办改稿班,不停奔忙,不亦乐乎。一旦冒出可塑的新人新作,便喜不自胜,随即向大刊力荐,时为新秀撰写短评,署名“路石”,即以“铺路石”自况。我得以从县文化馆调地区文联再调《山花》,也一直倚仗老师的悉心关照。而现在,就像是被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面对那篇字迹熟识的文稿,情何以堪!

在那个夏天的整整一个星期里,我把那篇烫手的文稿,小心翼翼地放在上下班随身的牛仔包里,背回家,又背回办公室;白天读了,晚上又继续读,潜心参透精髓要旨,意在竭力避免删修失误。如履薄冰。蓬头垢面地打理了几个晚上,总算按要求交了差。主编颇为满意,我却仍于心不安。

后来,时进深秋,一天,青明老师来了。我惴惴地陪他到醒狮路文老师家喝酒,并照例打打“卫生”麻将;其间,几次想提起删改文稿的事解释一下,欲言又止,都给岔开了,老人家笑呵呵的,心思似乎只在百折不挠地做“清一色”上面。憋闷既久,终于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我自是汗颜,他却说:改得好。深夜,我陪他去省文联招待所住宿。他在床上数着赢到手的一把钞票,欢喜地幽了一默:今天手气好,赢了这样多,比你砍掉的那些字句段落所值的稿费还多。

那份宽厚与豁达,够得学。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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