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的圣境:诗意与抚摸——于晓威小说赏析
2011-08-15辽宁
辽宁/贺 颖
北方的八月是神秘的,首尾相顾,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两个季节的相互交付,八月于自己亦是神秘不可解的,总坚信一年中唯有此季,自己方是完整地存在,或者说醒着,每个细胞都醒着的。庆幸自己在此刻有机缘详读于晓威的小说作品,于我而言,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阅读契机,现实与作品,存在与时间,于形而上下中繁复登场,交替流转,不可多得亦无比受用。阅读的间隙,总能看见或早或晚的阳光,像镀在树木之上的金子,让自己一度想起多年前读过的,英国作家弗雷泽的《金枝》,书中所述的遥远的亚平宁半岛上,内米湖畔那株圣树,一定也有着如斯的金子般的光。而这八月里的阅读,亦令自己笃定了弗雷泽关于“交感巫术”的交代:物体一经接触,便会神秘地相互作用,并在远距离中持续存在。一如自己在晓威的作品中,不断触碰与目睹到的丰富、静谧与隐匿的澎湃。有如窗外的神秘时间,刻满八月幽微的印痕与气息,亦充满苏珊·桑塔格在她的随笔文集中指出的那种注意:“我所理解的作家对世界的注意,应该是心灵对世界试图的理解、认知与吸收,且不被这种理解所腐化”的注意,以及由此而及的、源自灵魂的对整个世界的关怀与抵达。
曾在一篇晓威的访谈中,读到过他的一句话,“如果说在我多变的创作形式后面,存在一种比较恒定的东西,那我想就是在文学内部对世界的诗意理解、对人性的隐秘窥察与对生命真实的人文抚摸。”毫无疑问,这是值得很多人记住的话,亦将他对小说、对创作,对世界、对生命与人性的爱与探求一语道来。出生于奥地利的英国籍哲学家,二十世纪最有影响的语言哲学奠基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他的《维特根斯坦笔记》中有句:值得称道的不是恐惧,而是人类对恐惧的克服,它使生活值得一过。若借此语描述晓威的小说,大约该是这样的:值得称道的不是作品中的生命与灵魂,而是作者对生命与灵魂全部意义的永恒追索,它使生命值得经历。
一次自主的“离去”,许是对命运的屈臣,也许更近乎于对荒凉的挑衅,没有背景的过多交代,甚至名字也仅仅是符号,饱受亲人离去与背叛的“西安人”,安然将自己驶向冷湖的方向,那片他想象中的神奇水域,欲以沉默的轻率,完成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显尽遥远的荒芜与幻灭,这是晓威的短篇作品《沿途》中的主人公。而“北京人”,一个旅途中搭乘的姑娘,一个有着“薄荷糖清香”的陌生人,与“西安人”一样,亦因为背景同样的隐匿,令人物徒增了异样的质地,沙漠的高温中,作者笔下没有过多的对读者的炙烤,反而姑娘的出现,让人不由想起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阿拉比》中,那个“在半开着门的灯光中,裙摆随风轻动,柔软的发梢一会儿甩到这边,一会儿甩到那边”的姑娘,和那些“留在灯光里的清香”。我想如果乔伊斯略加笔墨,他一定也会加上一句“留在灯光里的薄荷味儿的清香”。《沿途》的情节是简单的,亦是无尽繁复的,晓威以近乎直线的叙述,将途中偶遇的两个人,幻化成两枚音符,也因而作品中便有了旋律与曲调,这曲调似是简洁的,并无多变,是轻的,却隐隐透出深入灵魂的粗粝,仿佛午夜安寂的沙漠中,依稀可闻的风,自作者心怀倾泻而出,自读者心怀划过。整篇作品,仿佛时间的一组截图,相互系列又相互并置,于基调的浅淡中,释译着平凡生命对意义的刻骨诉求与警醒,抑或迷惘的众生,心魂无处安放的焦虑、无助。亦山亦水的冷湖,作为现实的虚幻或虚幻的现实,此刻已化为蔚蓝的远景,在生命的沿途中,调整着心灵的焦距,他和她的,以及我们的。
在他的另一个短篇《天气很好》中,晓威延用了如一的静谧与纤细,以一场异样也寻常的雪,拉开了时间之剧的序幕。温暖、犹疑、甚至荒诞与异化的人生场景,陌生而熟悉,犹如一幕幕短剧,纷至登台。被命运之潮裹挟的何锦州,阴差阳错地两次入狱,又在假释其间,险些沦为罪加一等的重犯。雪兀自下着,没人能听到何锦州的绝望与挣扎,没有回音的老刘听不到,深爱的女友听不到,哪怕命运之神也听不到,仿佛最为彻骨的黑暗。而卧底却无法洗清自己的老刘,将人生随处可见的荒诞与尴尬,揭示得如斯引人注目而意味深长。活着,有时多像暗夜中的摸索,发现遥远的光明是容易的,而抵达又是多么艰难。却纵是如此,又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令我们觉得美好,更值得我们以毕生所为之追索呢,哪怕人生的虚无、幻灭与荒诞,远远大于我们终其一生,也许都寻觅无果的真理与真相,永恒与意义。这既是宇宙相赐人类命运的疼痛复神秘,更是悖论最为不可解的迷人幻境,无疑,作者的心灵早已深谙其意,方才有可能将这一切举重若轻,娓娓道过。透过“天气很好”的一场雪,我们倾听到了生命的律动,也有泪水溅落在雪花之上的细碎声响,以及作者将自己对生命与人性、对美与良善,以及灵魂对光明与温暖的希冀,倾注得彻骨而酸涩,痛楚而诗意畅远的回响,犹如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生活很好,生活得很好,天空,蓝色的调子,从来没有这样好……
二十世纪前苏联著名作家,伊利亚·戈里格列耶维奇·爱伦堡,晚年完成了他一生中的重要著作《人·岁月·生活》,此书被誉为苏联“解冻文学”的开山巨作和“欧洲的文艺史诗”,书中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心灵:是的,我忍不住向你们讲述,我度过的每一分钟,我深深热爱着这一切,并如饥似渴地轻轻把它抚摸。正是这样的倾诉,让自己再度想起前文曾提及的,晓威在访谈中说过的那句话:在文学内部对世界的诗意理解、对人性的隐秘窥察与对生命真实的人文抚摸。这抚摸,是不同的时空之间,相同的心灵之翼,对生命深处的跋涉与拯救,更是精神付诸语言的深度审美。晓威亦在《三人行》中,不拒绝深刻的可疑与焦虑,将这深度审美,铺陈得自由忧郁而经典。整个文本,在迫人的青春气蕴中,以本质上的成熟与精微,将读者,或者说将时间拉近又疏离,我们惊异着发现,那些发生于时间深处的细节,混凝着柔软、融化与对抗的壮丽,原来仍旧尚未蒙尘,那扇门原来从未落锁,轻轻一碰就发现,一切原来都在。那些镌刻着无数青春仪式的人生草稿,我们曾与周旋与搏斗过的青春,史诗般地根植于整个人类的心魂一处。行着的三人,是卜小强,是玮积,是储文,而准确地说,也是所有的我们。如果说这漫长而短暂的《三人行》是一场生命与时间的青春盛宴,而另一篇《一曲两阙》中不可回避的分别,便是人生的另一种真实,透出另一扇门的光,相似而又完全不同,比如残缺、遗憾与沧桑,以及契诃夫说的那些“一无可知的世事”。陵园中读书的“我”,过去的战士,如今陵园的看门人“老李”,别样的地点注定会有事件发生。时间在那个静谧的午后,忽然变得神秘、暧昧而轰鸣,作者以一种特殊的行文方式,轻易就将自己引为读者之列,抑或是将读者引为作者的一部分,这是文本意义上的解构,已经接近一种优雅的危险,更是对传统的反叛与拯救。当静寂中的疑问、倾听,成为作者与读者共有的心跳,我们已经很难区分,这样的自由与神奇,是作者对读者全新的精神安放,还是文本对读者的召唤,总而言之,这场景几乎是充满诗意的,亦如此迷人而惊心。炮火,硝烟,起起落落的生死,活下来的“敌人”,离去的亲爱的战友,锥心刺骨的错愕间,留给看门人老李的是不寒而栗,而留给读者的又岂止。侥幸存活却郁郁而终的“敌人”,仿若时间与生命的伤疤,镌刻着人性的楚痛和无边追问。作者以侥幸者于另一个心灵的挣扎绝望中的黯然谢世,似乎为红尘人间构筑了一座心灵的囚笼,而也许更接近另一种拆解,让人无望与让人温暖的,在这里幻灭,也在这里重生。
盘桓于玮积耳边的哨音,悠长而余音逶迤,“隐约而断续”的哨音,充溢形而上的渴望与孤独,仿佛是精神生长必经的某种途径,而其意义却重在对灵魂的捕获。也或者,这哨音更像门德尔松金属质地的音符,《仲夏夜之梦》序曲般的神秘轻灵,或仿佛那曲沉郁斑斓的《赫布里底群岛》。天不假年的音乐奇才门德尔松,将神赐的浪漫与雅净诠译于世间,更不乏深邃,却拒绝悲剧,将人生永恒的紧张与荒谬,化解成一曲曲绵绵乐章,明朗朴素而旷远动人。而这,也正是这一曲青春的哨音、一场好天气里的雪,以及遥远的“冷湖”山或饱经生死的陵园等所为之建构的。想来应该是这样一处圣境,有纪伯伦式的“泪珠与欢笑”,有痛楚,有危险的路标,有幻灭也有荒凉,而这一切却不是意义的终极指向,因为最为重要的,是每个拂晓,当蓝色的露珠打湿脚踝,扒开潮湿的土层,都会看到正在发芽的种子,永恒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