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离别
2011-08-15烟非烟
文/烟非烟
很多年前的一个凌晨,天边刚刚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一位年轻军官骑着自行车,前座坐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后座坐着怀抱军用背包的妻子,在只有一盏昏暗路灯的小站停了下来。军官一手接过妻子手里的军用背包,一手把自行车和孩子交给妻子,又用满是胡茬的脸亲了亲女儿,转身向车站走去。望着父亲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女孩儿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滚落下来。
那个女孩儿就是我。也就是说,出生军营的我,从懂事就开始品尝离别滋味了。
参军后,别离逐渐多了起来。父母及姊妹的别离、爱人和孩子的别离、战友的别离。各个时期不同环境不同心情的别离,让我尝尽世间别离的万般滋味。而最让我难忘的,是和父亲最后一次别离。
那是1992年春节过后,我马上就要回部队了。人到中年的我,或许是已为人母,知道了养育孩子的艰辛,或许是父亲已过耳顺之年身体不如往常,让我多了担心和牵挂,或许就是冥冥上天给我的一种暗示。总之,那年的离别在我心里很压抑也很伤感。
离别的头天晚上,照例是我去父亲房间向父亲辞行。隔着门缝,我看到父亲在灯下擦枪,就轻轻地走了进去。灯光下,突然发现父亲的双鬓全白了,皱纹在额头显露出深深的几道刻痕,顿时,心疼和伤感一起向我袭来。我原想用“爸爸我明天要回部队了”来开头的,可不知怎么,话没出口鼻子发酸,眼睛也潮湿了。我和弟妹都知道,在父亲面前有三“忌”,一是不能“哭”,二是不能“跪”,三是不能动父亲的手枪。临行前我不想惹父亲生气,可我又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只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父亲擦枪。
父亲管这把比手掌还小的手枪叫“八茵”。究竟是哪两个字,属于什么枪系,到现在我也没找到确切的资料。只知道那是父亲从日本鬼子手里夺来的。当时父亲所在部队和鬼子展开肉搏,一个日本军官用这把枪射中了父亲的右手,而父亲又用满是鲜血的手掐死了日本军官,夺得了这支手枪。从此这枪再没离开过父亲。
还是父亲将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在部队经常玩枪不?都玩过什么枪?”这个开头一下把我的情绪调节到军人回答问题的状态。我回答:“玩过步枪、冲锋枪、机枪,手枪只玩过‘五四’式。”父亲说:“这枪比‘五·四’式轻便很多,携带方便出枪也迅速,你试试?”说着就把枪递给我。父亲从不让我们动枪,为这弟弟没少尝皮肉之苦,即使是弟弟复员后再三要求,父亲都没让他动过,我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看我没有接枪,父亲举枪瞄准挂历上的小鸟扣动了扳机,然后又递给我。我这才接过手枪,仔细端详后迅速出枪,也对着挂历上的小鸟扣动了扳机。然后边用红绸子擦拭枪身边问父亲:“射程没有‘五,四’远吧?”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望着我说:“以后我要不行了,这枪就留给你吧。”
父亲的话又把我带回离愁别绪。我强忍内心的伤感,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父亲说:“爸爸,你以为谁都可以有枪啊,我们留枪那叫私藏枪支,是要军法处置的。”
父亲坐在床边认真地说:“这是组织批准我留下的。你不要就给我带进棺材。对了,火化时你可要亲眼看着给我放进去,别让人给我掳跑了。”
真是什么伤心父亲偏说什么,我说了句“爸爸好好的你怎么说这些,你让我怎么出门啊”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跪在父亲膝下哭了起来。父亲第一次没有训我,也是第一次很慈祥地把我拉了起来,他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改不了哭哭啼啼的毛病,我也就是说说,你怎么就当真啦。”
父亲的话果然当真了。当年夏天,当我从部队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离我而去。料理父亲后事的时候,那把手枪也由我母亲郑重地交给了组织。
很多年过去,当我从思想上慢慢走近父亲,逐渐明白了父亲给我枪的真正含义。父亲是希望我能沿着他的从军之路一直走下去。回想离别情景,我感叹苍天有情,给我机会在最后一次离别父亲时叩谢父亲的生养之恩。也感谢部队给我机会,让我终于可以告慰父亲:刘家有女沿续您的血脉,戎装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