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那一边
2011-08-15辽宁
辽宁/高 秋
成名刊物:《青年文学》
发现人:雪 媛
薄向东从小就是个出色的孩子,虽然在知识分子家庭中庸思想熏陶下,性格有些平淡内敛,但机缘巧合,也有许多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却都一一错过了。
说起来第一次改变他人生的机会出现在他中学毕业之前。虽然薄向东一向学习很好,但在那个并不重视成绩的年代他当的最大官也不过是班级委员之类。那一年全社会搞运动,每个班干部都要带头写大字报张贴到校园里。薄向东喜欢读书,文笔好,吸取报纸杂志上众多批判文章的精华,提炼出一篇内容精辟,朗朗上口的大批判文稿,他从小又练过书法,批判文章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鹤立鸡群。本来这些东西都是应景之作,不会引起人们太大关注,偏偏那次市委领导到各处考察革命运动成果,巡视到薄向东所在的学校,立足在糊满大字报的学校楼体前,该领导对薄向东的作品大加赞赏,命人把薄向东找来,予以亲切会见,当着各级领导及工宣队长的面,对薄向东同学的革命精神予以高度评价,并亲切鼓励其在今后的革命运动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条消息刊登在第二天市报的头条。薄向东一下子出人头地,短短几天突击入团,当上了学校红卫团团长,被结合到团市委里。薄向东虽然没有当这么大干部的经验,但聪明踏实,组织上交给的革命工作基本上都能顺利完成,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薄向东同学会前途远大。但大浪淘沙,当真正的考验来临的时候,投机分子薄向东却是当了逃兵。
像全国青年一样,这个城市九年制中学生毕业后也会到广阔农村接受再教育。不过去的地方都在郊区,两年以后便可以陆续回城。但薄向东毕业那年却有一批去内蒙古某盟插队的指标。据传那地方条件十分艰苦,缺水、没电、做饭用牛粪、交通工具是毛驴,去了那恐怕性命不保。以薄向东的身份最应该起革命带头作用,就像后来有人“写血书,誓言到艰苦地方扎根一辈子”那样。可薄向东退却了。他父母也坚决不同意儿子到那么遥远艰苦的地方去埋葬青春,女儿从小体弱多病,儿子是他们唯一希望。
学生和家长心存疑虑,报名工作严重受阻,这个时候榜样的作用十分重要。薄向东才入了党,从市里到学校各级领导都在做薄向东思想工作,推他站出来表态。重压之下,薄向东得了的急性肾炎。原本病情并不严重,薄向东父母托人让薄向东住进医院,还以此为借口连乡也不想下了。薄向东生命中第一段光辉历史到此结束,他那些去某盟插队的战友并没有送命,相反带头去的多是些领导干部子女,一年后就都陆续回到城里安排了不错的工作,而逃避下乡的薄向东却失去了被分配的资格,在街道铁匠铺里找了份工作。那是薄向东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他以为他的命运就是成为一个技术好的铁匠师傅。可改变他命运的机会再次降临,高考恢复,基础不错的薄向东顺利地考上了好大学。
入学时,凭着党员的身份和入学时的好成绩,系里对薄向东十分看好,但薄向东吃够了出头的苦头,只想多学点东西,平平淡淡地度过四年的大学生涯。大学毕业,薄向东本来有机会留在大城市工作,但他多病的妹妹终于没有挨过病疼的折磨。失去女儿的双亲需要他。
薄向东被分配到一家科研单位工作。他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到单位报到他就已经上了一份特殊的名单。那时知识开始值钱,大学生成了天之骄子,作为重点接收大学生的科研单位,成了许多领导干部的选婿基地。薄向东名牌大学毕业,相貌好,家境不错,还是党员。在那个时代政治面貌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品质证书。
薄向东刚来单位报到,就被领导和组织科科长拖去相亲,对方是上级主管部门领导的女儿。女孩不漂亮也不难看,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薄向东领导好像根本没有站在薄向东这边考虑问题,当他面只一味征求对方意见,弄得薄向东很伤自尊。他有自己的婚姻理想,他的妻子一定要容貌靓丽,就像他的母亲。薄向东父母也希望儿子找一个教养好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孩。于是,薄向东拒绝了这门亲事。领导大为恼火,不知道如何向上级领导交代,女孩一家十分看好薄向东。组织部门在薄向东档案里找出破绽,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薄向东当初没有下乡是因为身体疾病。他们向领导汇报说经过组织上严格考察,这个青年身体有问题,把他介绍给领导的女儿他也没有向组织交代这个问题,说明这个青年品质不够优秀。他们会给领导女儿物色更优秀的青年。
组织上虽然很生气,但这个事情对薄向东影响不大,那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真的很受重视,潜规则也没有盛行,像薄向东这样的优秀人才机会多多。不久,薄向东就又有了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次是市里领导选拔秘书,到薄向东单位挑人。名牌大学毕业、党员、未婚,年龄在三十岁以下,这些条件薄向东都符合,是排在第一号的候选人,但最后入选的却不是他。第二次是政府人事部门选拔工作人员,在全市各单位合乎条件的优秀青年中随机选拔,这次薄向东又幸运中签。组织上也考察了,甚至找他谈过话,但最后这事又成泡影。据说是有人给组织上写了匿名信,反映薄向东装病逃避下乡的恶劣行为。那件事确实对薄向东人生产生了很大影响,当初他考大学政审时,因为这事差点没被录取。没有成为市领导的秘书,薄向东并没有失望,原本觉得那份工作不太适合自己,父母也坚决反对他放弃专业。可第二次失去机会却让他大受打击。他那时已经结婚,现实了许多。他拒绝领导提亲、作为党员在政治上从不起带头作用等种种表现,让领导对他印象大打折扣,部门领导本来觉得他是一个威胁,有了领导的眼色,就更处处在工作上挤对他。那几年,薄向东活得很不舒心,确实想改变一下生存环境。
政治生涯的挫败,让薄向东一心钻研起业务,很快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在科研单位,技术才是硬道理,单位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得势不得势的也在不断变换,但单位的效益和发展终究要靠薄向东这样的技术人才。领导想重点栽培薄向东,多次让他当部门负责人,但经过几次打击,薄向东对仕途心灰意冷。当领导的要能做到表面吃亏,背后得利,而薄向东是个十分重视自己利益的人,表面的利益不放弃,又不会背后得利,所以也当不好领导。随着年龄的增长,薄向东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当初选拔给市里领导做秘书的,后来自己也当了很大官,但因为行贿受贿进了监狱。做了领导女婿的,调到上级部门早早成了科级干部,但因为丈人退休早、自身表现不好,熬了二十年也没混上去,终日抑郁寡欢,得了癌症。相反,薄向东却觉得自己活得顺畅。作为单位的业务骨干,项目带头人,收入不少,妻子舒娅在中学教书,业余时间给学生补补课。两人在条件很好的小区买了大房子,舒娅上班远,薄向东给她买了车。有房有车,女儿考上重点大学。薄向东没羡慕过别人更好的生活。不管现在人多浮躁,多爱出风头,多势利,都影响不了他。他从不看电视剧,不看综艺节目,偶尔看看新闻、上上网也只是围观看热闹,放松一下。除了工作,他包揽了全部家务。暴力拆迁,萨达姆上绞架,中国首富变换统统与他无关,他是社会局外人,他是他自己世界的主人,他的地盘他做主。
薄向东的女儿叫薄舒,名起的没什么创意,夫妻俩的姓叠加在一起。薄舒从小爱读书,没叫父母操过心,别人家的孩子为中考高考花大价钱补课,薄向东在这方面从没有付出过。薄向东妻子自己是高中教师,也出去给人补课挣钱,但她却对给孩子补课这事嗤之以鼻。
女儿唯一和他产生冲突是高中分文理时。薄舒从小文科好,但薄向东希望女儿学工科,他一辈子尝到了掌握了某种技能的甜头,觉得这才是在社会生存的“硬通货”。他在单位没有任何行政职务,但却能挺直腰杆做人。说服不了女儿,他向父母求助。薄向东父母对孙女照顾很多,他们在孙女身上找到了离世女儿的影子,把对女儿所有的爱和遗憾都寄托在薄舒身上,对她十分溺爱。薄舒上幼儿园因为不能很快融入整天哭闹。奶奶班不上每天拿着小板凳守在孙女班级门口,哭得厉害,就领回去,连续一个星期,薄舒幼儿园生涯就此结束。老两口在学院一个教研室教书,每日把孙女带到单位,没课时轮流照顾她。薄舒每日在爷爷奶奶的办公室读书画画,知识学了不少,却乏与人交往。薄向东父母一向瞧不起学文的人,觉得科学才是社会发展的根本。现在他们在孙女面前却放弃了原则,反过来做薄向东的工作,时代不同了,社会多元了,现在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有许多选择,就依了孩子吧。
薄舒考大学选择了历史学专业。因为看了几部历史剧,薄舒对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薄向东这回尊重了女儿的选择,他对文科学的东西不太了解,觉得历史学总比语言、管理、社会学等实际些。但他没想到,这个选择在女儿今后就业中遇到了大麻烦。
如果说薄舒小时薄向东还对她能否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有些担心,薄舒四年的大学生涯却没让他操一点心。大二时就申请读双学位,另外修了汉语言文学。只是可能因为从小被照顾的太好,自理能力极差。薄向东每半个月都要利用周末时间坐短途火车去女儿学校为她料理生活上的事。
薄舒顺利拿到两个学位,薄向东才发现女儿学的历史学差不多是这些年最难找工作的专业。薄向东打听过,没有哪个单位需要女儿这样的人才。市里仅有的几所大中专要,也需是博士,中学不缺历史老师,就是要是硕士以上。薄舒读两个学位读累了,不想再考研。她毕业就地找工作,大城市毕竟机会多些。
薄舒在私企、保险公司都做过,但干几天就干不下去了。离校后在同学帮助下,在市区租了套房子,租金不便宜,挣的钱连交房租都不够。薄向东觉得长期下去不是办法,请好假准备去女儿那里帮女儿找工作,另外找个便宜些的房子。可还没等他去,女儿却自己拎包回来了。她说她不想离家太远了。薄向东没有意见。女儿一人在外他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手中握有两个学位,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吧。
他看着女儿少得可怜的行李问女儿其他东西在哪,四年大学,攒的家当不少。女儿回答只捡几件有用的,其他的都送房东了。薄向东心里气,在社会上四处碰壁,怎么还没体会到生存的艰难。心里不痛快却忍着,几个月的独立生存,薄舒已经被搞得身心疲惫。他让女儿先休息,找工作的事从长计议。
薄向东领着女儿应聘了几份工作。待遇都不是很好,还不给上保险,薄向东让女儿在一家旅行社先做着,锻炼一下。女儿当导游知识水平不差,却没有组织能力,吃不了苦,更不会向顾客推销商品,做几天便做不下去。又应聘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工作,这工作倒适合她,可很快发现这份杂志其实是一份企业发布广告的小册子。编辑人员不仅要编辑广告,还要去拉广告。薄舒做不来,也觉得干这事严重侮辱了自己的知识和智商。她向父母宣布她不再浪费生命做这些无聊的工作,她要复习考公务员。薄向东全力支持女儿,女儿找工作的经历让他觉得这可能是女儿的唯一出路。
为了备考,薄向东领着女儿去书店买了全套的公务员考试用书,又选了些所谓的考试“真题”。保险起见,还参加了两个月不到就要八百元的公务员考试强化班,
不久市里下来了公务员考试公告。父女俩查一下,大多要求两年以上工作经验或男士,薄舒合乎条件的岗位不多。有一个岗位倒好像为薄舒量身定做的,市中级法院办公室招聘一个文员,要求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年龄24周岁以下的女性。薄舒本专业虽然学的是历史,但她第二专业正是汉语言文学。
顺利报名,参加了考试。薄舒的笔试竟考了全市第一名。薄向东的心彻底落了地,这个岗位只有两个人报考,另一个女孩成绩刚过及格线,而面试成绩只占全部成绩的百分之三十。薄舒虽然不善于与人交往,但表达能力还行,逻辑思维能力也不差。
当初周围的人听说薄舒报考公务员,差不多第一个反应都是“找人了没有,得准备花些钱”。薄向东开始不以为然,后来听得多了,有些忐忑。可成绩下来,所有人都说,没问题,考第一上不去,没天理。薄向东彻底放松下来。
笔试通过后下一个程序是用人单位资格复审,复审通过后才可以参加面试。复审定在周四上午九点,薄向东单位恰巧有事走不开,材料已经递上去,他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想让女儿锻炼一下,就让薄舒一个人去了。不曾想,不到十点,薄舒突然打电话过来号啕大哭。薄向东半天才弄明白大概,薄舒没有通过复审,失去了参加面试的资格。薄向东一下傻在那里,他做梦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让女儿在原地等着,打车奔了过去。用人单位审核人员已经离开,薄向东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相关人员,和女儿打车去了主管这事的人事部门,楼上楼下挨个办公室找,说管事的都下去了。找了两三天才见到公务员录用处的一个副处长。他态度蛮好,也很认真记录簿向东反应的问题。说还要具体了解一下才能给薄向东答复。
那几日,薄向东天天往人事部门跑,几天后才得到那位副处长的回复,说,用人单位复审时只看毕业证书,而不看学位证书,也只承认毕业证上的学历,所以薄舒毕业证上的历史学专业不合乎用人单位的录取要求。薄向东觉得没有这个道理,当初报名时通过了审查。这位处长说,当时是网上报名,他们只是通过你上报的材料来审查,认为你有报考资格,就准许你参加考试,用人单位有严格的用人要求,所以才有复审这个程序存在。他劝薄向东,事情到此,还是考虑下次再考。现在机会很多,事业编也马上招考。孩子这次考得这样好,再考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下次报名前一定要把相关信息研究深研究透。
所有人为薄舒抱不平,劝薄向东赶紧找人。薄向东苦思冥想却想不出一个在这件事上可以帮助他的人。他悲哀地意识到在全市成百上千有权势的人面前,他就是一个投诉无门的平头老百姓,这让他多年内心积存的精英意识一下子崩溃。以前,他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道路自我感觉良好,现在才明白人生中供他选择的机会并不多。在极度怨恨无助的状态下,他甚至可怜地想着当初要是努力一下被人事部门选中,那么他今天可能就是这项工作的组织者,女儿会有无数的机会。
虽然明知事情已无挽回,但还是不甘心,觉得有必要挣扎一下。薄向东生活圈子一向很窄,大学同学在这个城市的不多,而且也都是像他一样的技术人员。中学同学倒有些出息的,但多年没有来往,同学聚会他也没去过。他只知道一个同学在政府任副秘书长。中学当干部时当过他的副手,关系还不错,他当逃兵,他却去了内蒙。多年前,这位同学还在某局当副局长时,父亲去世,薄向东接到通知,却没有去慰问。薄向东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自己有事也不会舍脸皮求人。但现在他顾不得许多,他去政府机关找到这位老同学,彼此几十年没见,在马路上也会认不出。副秘书长还算热情,听完了他的叙述也表示不理解,说要找有关部门过问一下。
几天后,这位老同学给薄向东回了话,说辞和人事部门那位副处长如出一辙,也劝薄向东,面试已经结束,事情无法挽回,还是下次研究好政策再争取。
薄向东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两个月后他接到陌生人的神秘电话,揭露当初薄舒报的那个岗位是给市司法部门某个领导的女儿专门设置的,所以当初报考条件才定得那么窄。除了薄舒外也不是没有人想报这个岗位,但都被明里暗里劝退了。所以允许薄舒报名,就是看中了薄舒专业上的漏洞而设的一个局,也是怕这个热门岗位如果只有一个人报会引起社会的怀疑。神秘人建议簿向东向上级纪检部门检举,要不就在网上发布信息引起舆论关注。
如果说当初女儿资格复查没有通过,对薄向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这个所谓的内幕消息却是向薄向东的胸口插了一刀。接下来的几天,薄向东都在失眠,他考虑良久还是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甚至没有向家人提起此事。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抗争,结果已经一定,女儿永远失去了那个机会,报复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他们被伤害在先,但他还是不想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在这个社会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软弱无能,他不愿意女儿在这件事上再遭受一次打击和痛苦。女儿已经有了一份新工作,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不想再一次扰乱女儿的生活。
薄舒现在在一家民企上班。这是一家大企业,市里的纳税大户。企业的董事长经常在电视露面做公益活动。薄舒是这家企业在人才交流大会的招聘中被录用为文员的。招聘企业中这家的待遇算是不错的。试用期八个月,工资每月八百,试用期后涨到二千,做得好以后每年都会加工资,还给上五险一金。这家企业很重视人才,薄舒刚被录用,老板亲自在豪华酒店请薄向东两口子吃饭,表示会好好栽培薄舒,让薄向东两口子非常感动。觉得女儿如果在民企发展好也是一条出路。
薄舒果然很受重用,需要做的工作很多,从写材料到对外宣传,广告策划,还要做办公室的一些杂事。她刚开始工作,要完成这些体力到能力都有点跟不上,但因为都是她喜欢做的事情,还是咬牙坚持着。薄向东也不断在精神和物质上鼓励她。
周日,薄舒本来要加班到下午,可不到十点就匆匆进了家门,脸色灰暗,也不说什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薄向东知道一定又有事情发生,心再次沉到谷底。在女儿毕业一年多的时间里,薄向东觉得把一辈子的心都操了,头发白了许多。好不容易敲开房门,女儿哭诉说上午接到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这位早先在这家民企干过的同学向她揭示了这家企业的用人黑幕,老板每年都会招新毕业的大学生或研究生,让你拼命做事,但试用期结束前就总会找个借口把你开掉。
又一次就业失败的经历,让薄舒对自己前途丧失了信心。再不要出去找工作,在她面前只要一提到工作都会引她掉眼泪。薄向东知道这一段孩子受的伤害有多大,他也想让女儿调整一下再考虑下一步的工作。可女儿待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除了上网就是睡觉,越来越封闭自己,人也变得冷漠,除了网络,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就连从小把她带大,与她感情深厚的爷爷奶奶在不长的日子里相继去世也没有让她表现出太多悲伤。这让薄向东不免害怕女儿再这样“宅”下去,会愈加脱离社会而再难融入进去。
除薄向东两口子外,所有亲戚也在为薄舒的事情担忧。薄向东父母和唯一的妹妹都去世了。妻子舒娅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那两家是男孩,都十分淘气,功课不好。薄舒一直是大家的骄傲。可世事无常,拿薄娅姐姐的孩子说,从小是一个公认的坏孩子,考试总是全班倒第一。他爸气的揍他:“你真争气,就不能考一回倒数第二?”姥姥一旁拉架:“考试总得有人考前第一,有人考倒第一,我们家孩子不考倒第一,别人家的孩子就得考倒第一。”孩子是他当厂长的老爸让人拎着棍子在学校外面守着才勉强读完高中的。毕业考试人家都在答题,他在卷纸画王八。最后送了礼,求了人,才勉强拿到高中文凭。毕业后和一些社会青年混在一起,眼瞅着要犯罪,他爸决定把他送到部队上用纪律约束。谁也没想到,他在部队上待了三年,回来脱胎换骨一般。在炊事班学会做饭,在家等待工作期间,每日都做好热乎乎的饭菜等父母下班回来吃,把他爸妈幸福的啊!退伍军人在社会上很受欢迎,不久就在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年年当先进,娶了漂亮媳妇,给父母生了孙子。现在是全家公认的模范孩子,而好孩子薄舒却成了名副其实的问题孩子。
舒娅的弟弟舒桐来找姐夫,说他铁哥们的一个朋友的舅舅是烟草专卖局的一把手局长,烟草局正招人,那位朋友表示可以帮忙。薄向东对那个行业不了解,听小舅子介绍,烟草专卖局现在改名烟草专卖公司,国有企业,非常热门的单位。这次招人信息虽然在网上发布了,可知道的人并不多,也实行考试,但有很大的自主权,一般要有内部人推荐。
小舅子说办这事需要花点钱。薄向东问多少。小舅子伸出一个手指头,薄向东以为是一万。小舅子急了:“姐夫,现在一万还叫钱?难怪薄舒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你知道现在医大研究生进市医院要花多少,二十万都进不去,一个护士还要十万呢!”薄向东吓了一跳,向周围人打听一下,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人们也公认烟草公司是国家垄断行业,收入很好,能在那儿找到工作,不是铁饭碗,而是金饭碗。
薄向东心动了。他和舒桐及铁哥们,同那位局长张姓的亲戚在一家饭店见了面。那人看起来挺体面,话不多,不像玄玄乎乎的人。薄向东之前了解清楚他确实是烟草专卖公司的经理(内部还称局长)刘超的外甥。他很干脆,让先拿两万帮着把名报了,其他的以后再说。话里话外不缺钱,他舅舅更看不上这点小钱,只是想帮朋友忙。
薄向东送过去两万块钱,顺利地报上名。薄舒成绩不像考公务员那样好,总算过关。面试前那边来信了,让送去五万,说评委不光他舅一个,要照顾其它评委。一下拿那么多钱,薄向东有些不放心,可是事情开了头,不能停止。薄舒面试成绩不好不坏,等着录取。那边又来信,说竞争激烈,再拿三万恐怕不行,最少也要五万。
薄向东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进退两难。他让小舅子的朋友找中间人说和,说好十万怎么临时加价。那人仍然干脆,要办就办,不办拉倒,机会有的是人想要。如果不办了,前面的钱都走关系了也退不回来。如果接着办,这五万块钱可以打欠条,录取不了就退回来。在这种状况下,薄向东没有选择。
虽然多花了些钱,但结果还算顺利,薄舒被市烟草专卖公司录取了。上班后才发现待遇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好,半年试用期,工资只有500,转正以后基本工资涨到八百,另外有效益工资之类,具体怎样薄舒了解得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收入不会太高,高收入的也只是少数人,普通员工拿不了许多,而且有各种考核,完不成任务或表现不好,就要扣工资。
既然花那么大成本进去,计较其他已经没有意义。薄舒应聘的是办公室文字综合岗位,办公室主任是一位姓赵的中年妇女,人很泼辣,对人要求十分严格,薄舒第一天上班就被训哭。开始薄向东没在意,知道女儿没有工作经验,又少接触社会,一时难适应工作节奏。可渐渐的薄向东觉得不太对劲。薄舒随时会被这位领导训斥,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入这位赵主任的法眼。弄得薄舒每天上班战战兢兢,生怕做不好被骂,越怕就越做不好,就越被骂,神精有些崩溃。薄向东意识到这样下去,女儿早晚要毁在这位赵主任的手里,决定去女儿单位找这位主任谈谈。
薄向东一辈子在科研单位工作,周围都是些礼貌儒雅的知识分子,从没有遇到过这样言语激烈、不讲情面的人。那位赵主任一听薄向东自我介绍,扯着嗓门说:“现在的大学生怎么这样,做不好事还好意思找家长出头。她多大了!”众目睽睽中,薄向东的血直往上冲,可还得赔笑脸解释自己来的目的,检讨孩子的不好,给领导添麻烦,希望赵主任大人大量,原谅孩子的过失,多教孩子。赵主任的态度有点缓和。她列举了薄舒上班来的种种表现。领导开会,让她开会议室的门,她开不开,让她给领导倒水,她把领导烫了,这孩子什么也干不成。薄向东除了道歉还是道歉。
从薄舒单位出来,薄向东连站都站不住了,手脚颤抖,直冒虚汗。这是薄向东最近跟薄舒着急上火落下的毛病。他靠在路边的广告牌歇了好久才勉强回到单位。
接下来事情并没有转机,薄舒还是常被赵主任训斥回家哭诉。有一次清扫工休息,赵主任竟然让薄舒去打扫侧所。薄向东又找过赵主任几次,也忍不住当面吵过,但丝毫没有改变这位赵主任的态度。薄向东让小舅子通过他的朋友找那位姓张的办事人,想让他舅舅出面跟赵主任说说情。可人家拒绝。
和薄舒一批进公司的一个男孩,问薄舒知不知道赵主任为什么总跟她过不去。这位全家都在烟草公司工作的男孩说:“全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刘局的人,而刘局和赵主任是死对头,她整不了刘局,当然就整你呗。”舒薄很天真地辩驳自己不是刘局的人,她进公司前并不认识刘局。那男孩回答:“你傻啊,你不是通过刘局进来的吗?那你就是刘局的人。”
在薄舒的追问下,他还讲了些关于赵主任的事情。这赵主任在烟草局当了十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和前任局长关系不一般,过去烟草招人很随意,赵主任许多亲戚都进了烟草局,并被安插到重要岗位,后来前任局长调任省专卖局工作,刘局上任,刘局资格老,在其他市当过局长。虽然快到退休年龄,也不甘心当傀儡,上任后把赵主任的亲戚、亲信从重要岗位调离了不少,两个人从此结仇。但让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的是赵主任的老公停薪留职后在烟草局附近开了一家酒店,成了烟草局的食堂和招待场所,烟草局每年几百万都花在这里。刘局长上任后不久,借口酒店的档次不够,把局里招待换到一家四星级酒店,赵主任家酒店的生意一落千丈。赵主任恨刘局长恨的你死我活,可是人家是局长,她整不了人家,她上面有人,局长也拿她没办法。所以薄舒就成了替罪羊。
薄向东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实在不能理解领导之间的权利斗争怎么会伤及一个无辜的孩子,也太没有人性了吧。愤怒归愤怒,女儿的事情终究还要解决。中国人遇事首先想到找关系,薄向东发动所有亲戚朋友找这位赵主任的关系人,想请赵主任吃顿饭,也借机向那位赵主任说明他们和那位刘局长并无特殊关系,让她放过孩子。
城市不大,每个人之间总会能找到些联系。寻来寻去舒娅姐夫厂里一位领导是赵主任丈夫的远房亲戚。多次请求下,那位赵主任终于答应赏光吃饭。地点就定在她丈夫开的饭店里。薄向东带了礼物。
这位赵主任在这种场合说话仍然不讲情面,开口闭口批评薄舒工作能力不够,书不知都读到哪里去了。弄得大家很尴尬。好在姐夫单位那位领导圆滑,不断救场,局面才有所缓和。饭局快结束时,赵主任单独把薄向东叫到一个包房。
她说:“我也知道,薄舒在我这儿工作不愉快。我自己的孩子比薄舒小不了几岁,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是啥德行。她不行,我可以教她。今天我有一事跟你说,我们都知道薄舒是怎么进来的,也知道你以前和刘超不认识,他这人我了解,不会平白无故助人为乐。你是个谨慎的人,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相信人,手中不会没有证据。今天我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和刘超有仇,我就是要整倒他,你把你有的东西给我,别的不用管。薄舒我会好好待她。”
薄向东努力平复自己,控制着把桌上塑料纸包装的餐具砸向她头上的冲动。赵主任看他不说话,说可以给他时间考虑。说完便回去继续吃饭。就餐结束,赵主任没有收礼物,餐费却花了薄向东两千多块。
薄向东与姐夫商量这件事,讨论许久还是觉得不能接受赵主任的提议。这个赵主任还真有一套,她猜得没错,薄向东确实是一个谨慎的人,怕事情出纰漏,开始办事他就买了一个录音笔记录了办事的全过程。但这些并不能构成刘局长受贿的直接证据,而且退一步说,就是告倒了刘局长,以这样方式被录取会不会受牵连,就是不受牵连将来恐怕也很难再在公司生存下去。他们决定等等再说。反正薄舒的试用期马上结束,忍一忍,等试用期过了看能不能求那位刘局长,把她调到别的岗位上去。
薄舒照常上班,赵主任态度好像缓和了一些。薄向东松口气,以为最坏的日子挨过去了,可是没有想到接着又一个晴天霹雳打过来。试用期刚结束,薄舒被调到下属县的烟草公司工作,那个县在山区。是全市最偏远的一个地区,过完国庆节立刻报到。
薄向东的妻子脸色苍白,当场哭倒在沙发上,“还让不让人活了,姓赵的简直就是恶魔。老公,这工作我们不要了,钱就当白花了,当是我们遇到了小偷或者是我们炒股票赔了。”
薄向东恨不得马上抄起家伙去找那个女人讨说法。但终究还是冷静下来,他领教过她的专横,知道跟她是讲不通道理的,但就这么放弃了这份工作又确实心有不甘,决定节后孩子先到新单位看看再说。一家人过了一个痛楚而凄凉的国庆节。
薄向东夫妻请了假领着薄舒去县城报到。路途确实遥远,翻山越岭,有几段道路特别难走,薄舒被颠得直吐。
县城不大,但比薄向东想的要繁华。薄舒的新单位坐落在城边的一栋二层小楼里。局长姓温,五十来岁,人看上去很随和。对薄向东一家十分热情,让食堂加菜陪他们一家三口吃了饭,薄向东心里感到很温暖。单位没有宿舍,薄舒要在外面租房子,在没有找房子之前温局长同意薄舒先住在单位里。
办公室有床,可员工下班后,整个小楼里就只剩下薄舒和楼下打更的老头,薄向东放心不下,让妻子先回去,他要把女儿安顿好再走。
女儿睡床上,薄向东自己用几把办公椅搭了张临时的床。山区风很大,房子在郊外,就像几百只野兽在吼。薄向东凌晨才睡着,刚合眼,便被女儿推醒,薄舒站在他身边流着泪说她害怕。薄向东心痛地把女儿揽在怀里,想着无论如何第二天也要给女儿找到房子。
县城外来人口不多,房子不难租,在当地同事的帮助下很快租了间房,离单位不太远,房租也不贵,房东是一对老夫妻,没什么复杂人口。薄舒单位提供早中两顿饭,吃得很好。平时薄舒晚上也不太吃饭。薄向东跟房东谈好,如果薄舒周末或临时在他们那儿吃饭,算钱给他们。薄向东在县城里待了几天,把宽带接上,女儿能上网了才回去。工作耽误不少,但薄向东顾不了许多。
薄舒在新单位好像还不错,领导对她也好,写的材料局长大加赞赏。薄舒有晕车的毛病,不愿意坐那么远的长途车回家,薄向东差不多每周都会去女儿那儿,给她带点她爱吃的东西、收拾房间、洗衣服。对他的辛苦,女儿好像并不领情,同薄向东的话越来越少,薄向东里外忙得满头大汗,她该上网上网,该吃东西吃东西,好像一切与她无关。薄向东心里哀叹现在孩子的自私与冷漠,也反思自己以前的教育方式。
薄向东单位在外地接了一个科研项目,作为项目负责人的薄向东必须出差一段时间,他惦记着女儿,匆忙赶回来,周末到家,赶紧去看女儿。坐早班车,到女儿的出租房也已经快十一点了,和房东打过招呼,敲女儿的房门,半天没人开。房东大娘坚称薄舒昨晚下班后再没有出去过。房东拿来钥匙打开房门,房间没人。薄向东拉开窗帘,打女儿手机,听到手机响,薄向东脑袋发蒙,差不多想报警。突然听到墙边房东家老式立柜里有动静,薄向东拉开柜门,薄舒坐在里面。看见父亲紧张的把手放在唇边,不让父亲说话。她低声说,有人要杀她。薄向东急了,问谁要杀她,她说对面楼有一个裸男,整天在她的耳边不断地说“杀了她,杀了她”。薄向东把女儿扯出立柜,薄舒一出来就紧张地把窗帘拉上。薄向东安慰着女儿,给温局长打电话,温局长赶来。薄舒一直安静不下来,直说对面楼的男人要害她。温局长说,薄舒最近好像是不太正常,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前几天办公室主任交给她一个工作,她突然大喊大叫,跑到外面的大雨里谁也劝不回来。薄向东不知女儿怎么了,急得嗓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温局长很同情,让他带女儿回市里看病,休养几天,单位的事他会安排。
薄向东慌忙带女儿赶班车回市。路上薄舒很暴躁,总说有个男人追杀过来,几次要强行下车,到家已经很晚,薄向东领着女儿先回家。妻子看女儿的情况简直不能接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两口子带着女儿去了医院。
精神科医生详细问了薄舒的症状及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诊断薄舒大概得了癔症性精神障碍。医生安慰薄向东夫妻,说情况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严重,现在是急性发病期,抓紧时间治应该没什么问题。薄向东妻子急切地问会不会有后遗症。医生回答一般情况下不会,但要抓紧时间治,不要再受什么刺激。开了药,让他们带孩子定期来做心理治疗。
女儿服药睡下,妻子又是一阵痛哭,她说不能让薄舒回去工作,以后也不让女儿出去找什么工作。社会上不是有人找薄向东搞项目吗,她也会努力多出去补课,攒一笔钱,够女儿下半辈子生活就行了。如果女儿能找到对象更好,如果不行,就养女儿一辈子。薄向东劝妻子,重要的是先把女儿的病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薄舒恢复得挺快。温局长是个好人,不断来电话关心薄舒的病情,也没提工作的事儿。但薄向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时间久了人家也没法交代。思来想去,还想最后努力一下,他要找赵主任谈一次,实在不行把女儿的情况向她明说,她也是做母亲的,不会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单位说话不方便,薄向东知道赵主任每天在单位忙到六点多才下班。以前想给她送礼,打听过她家的住处。他决定在她下班后在她家门口堵她。赵主任家住的不近,薄向东从家里推了自行车。车子是女儿回来工作时买了,几乎没用过。
薄向东骑车到半路,老毛病又犯了,手脚颤抖,浑身冒虚汗。前面是一家超市,他推车过去,想进去买点吃的。在超市转一圈,什么都吃不下,买了一瓶冰红茶到收银台结帐,排在前面的一个男人正大声讲电话:“你欠我的,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这事如果今天不解决,你别怪我,我也豁出去了,不行就一拍两散。”
薄向东发了阵呆,轮他结账,却转身回了卖场。在厨房用具展示台前停留了一阵,重新结账,出来给赵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些事情他彻底想清楚了,想和赵主任做个了断。现在正往她家赶的路上。赵主任也很爽快,说还有半小时到家,让他在门口等。
薄向东开车锁开到一半时停下,转身到路边打了一辆车。在车上给正上课的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他有事情要办,车子放在某超市门口了。
很破的出租车,窗子开着,一只苍蝇在车中飞。沙沙作响的音响里传来这样的歌声:
天在笑啊/花儿在飘/大自然真奇妙/人在笑啊/头儿在摇/那满天花雨躲不了/风儿在吹啊/那云儿飘/天边响起歌谣/花落花飞/云来云去/要躲也躲不了/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