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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故人庄》典故辨证

2011-08-15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27

大众文艺 2011年19期
关键词:丈人孟浩然故人

李 敏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7)

王世贞作《孟浩然诗集序》称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中如此评价孟诗,“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构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李梦阳《麓堂诗话》中认为孟诗“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孟浩然山水诗不拘格律,洋洋有灵动悠扬之气,正如孙器之云“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落”。而其田园诗,在融入山水写法之后,时而带有朴拙之气,与陶渊明一脉相承。《过故人庄》正是此类诗的代表。在此诗中,孟用清淡的笔墨,叙述了与友人相约相会再约的一系列过程,同时简单勾勒了友人居住的村庄与生活场景。

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第一联,诗人说明了邀约的缘由。故人一词,写出友人与诗人相交时日已长,定有情谊相投之处。酒菜简单,仅是田园风味。以此邀约,盼君前来,亦是对诗人爱好的一种笃定把握。绿树青山的第二联,淡淡地通过色彩递变,将村庄凸显在一片绿色的环境中,沁人心扉。而“合”与“斜”两词的使用,似乎也在暗示读者,这是一个类似桃花源一样与世无争的隐居人的乐园。第三联化用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相见无杂言,但话桑麻长”之句。诗人应约而来,眼望着远处的绿树青山,耳边是乡村院落的生活之音,与友人把酒言欢,也无非说些乡里相亲,庄稼收成之类小事。而诗人显然已经欣欣然陶醉于田园安逸悠闲地生活节奏之中,于是又与友人约定起下次见面的日期。全诗便以此结尾,显示出诗人对此番往来的满足和期待再次造访的心情。

在此诗中,“鸡黍”一词或可视为诗眼。若无友人殷勤地“具鸡黍”,便无“邀我至田家”的因由。而在末句中的“重阳之约”,也就缺少了“就菊花”的作料。“鸡黍”在这里,为邀约的由来,为相会的结果,又为再见的期盼与承诺。

对《过故人庄》中“鸡黍”的解释,多为两种。一是单纯解释为普通田家用来飨客的食物——鸡肉与黄米。二是认为“鸡黍”一词源自《论语•微子》章中“子路从而后”一段。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耘。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而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此段讲的是子路在与孔子相失后,与荷莜丈人的一次偶遇。丈人“杀鸡为黍”招待子路,并领自己的两个孩子与子路相见。子路与丈人道别后,找到孔子,将他与丈人的会面告诉了孔子,孔子称丈人为“隐者”。读到这里,似乎可以与《过故人庄》中故人的身份相对。孟浩然是否借此说明故人为隐于田园的类似陶渊明的逸人呢?但继续细读下去,便不甚妥当了。孔子使子路返回寻找丈人,丈人却早已走了。这时子路仍锲而不舍地说教起君子不仕无义的道理来。这个典故的使用,与那个在全部诗歌中,“三十余处涉及陶渊明其人、其事、其事”表明“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同时自称“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的孟浩然隐隐的矛盾起来,变成了祥和诗意下的不和谐之音。可以说,孟浩然是将田园生活投射在陶渊明的影子上予以称赞和歌咏的。那个“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的五柳先生,便是孟浩然理想人格与生活情怀的化身。而《过故人庄》中的“重阳”与“菊花”也让读者不经意的联想起陶渊明《九日闲居》前的小序,“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其华,寄怀于言。”在陶渊明的诗句中四次提到莜荷丈人的形象,“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遥谢荷莜翁,聊得从君栖”(《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一首》),“或植杖而耘耔”(《归去来兮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超超丈人,日夕在耘”(《扇上书赞》),均是对其认同或是作为逸人的代称。因此,孟浩然自然不可能作为子路的角色对田园生活进行反驳。

反之,孟浩然是否在此暗含了对孔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小嘲弄呢?然而纵观孟浩然的作品,可以明显发现他对功名进取的渴望。如“维先自邹鲁,家事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霑末躬”(《《书怀贻京邑同好》),可以看到孟浩然深受儒家学说的浸染,他常常感叹自己“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自洛之越》)“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陪卢明府泛舟回作》)。漫游在荆楚清丽的山水风光中的孟浩然,内心仍饱受着“世上名”的折磨。对于孔子本人,孟浩然寄怀的总是那个表白“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夫子,而非斥责学稼学圃的樊迟为“小人”的夫子(《论语子路》)。孟浩然对孔子的态度,可以说始终尊奉其为先师,未能脱出儒学的藩篱,甚至对其连小小的调笑都是没有的。

检索《全唐诗》,在语句中提及“鸡黍”二字的诗歌共三十一首。其中与“友人”,“期”,“约定”直接相关的九首。如李白“鸡黍之期,当速赴也”(《送戴十五归衡岳序》),高适“款曲鸡黍期,酸辛别离袂”(《赠别五十七管记》),唐彦谦“良会若同鸡黍约,暂时不放酒空杯”(《道中逢故人》),鱼玄机“雁鱼空有信,鸡黍恨无期”(《期友人阻雨不至》)等。查阅《李太白全集》王琦注《送戴十五归衡岳序》引李善《文选注》曰:“谢承《后汉书》曰:山阳范式,字巨卿。与汝南张元伯为友,春别京师,以秋为期。至九月十五日,杀鸡作黍。二亲笑曰:山阳去此几千里,何必至。元伯曰:巨卿信士,不失期者。言未绝而巨卿至。”《文选》中原诗如下。

赠张徐州稷

田家樵采去,薄暮方来归。还闻稚子说,有客款柴扉。

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轩盖照墟落,传瑞生光辉。

疑是徐方牧,既是复疑非。思旧昔言有,此道今已微。

物情弃疵贱,何独顾衡闱。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

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霏。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

原诗为范彦龙所作。读之可以发现,此诗中涉及的词语亦有“故人”,“田家”,只是此篇主题为诗人未能与来访的故人相逢,感慨友谊失落,昨事今非,但仍想念故人,渴望心意相通。其中“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中的“鸡黍”特指的就是谢承《后汉书》中范巨卿与张元伯的“鸡黍之约”。谢承为三国时期吴人,其编撰的《后汉书》清时已佚。范式与张勛事迹,范晔《后汉书独行列传》中亦有记载,现将相关原文系于下。

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也,一名汜。少游太学,为诸生,与汝南张劭为友。劭字符伯。二人并告归乡里。式谓元伯曰:“后二年当还,将过拜尊亲,见孺子焉。”乃共克期日。后期方至,元伯具以白母,请设馔以候之。母曰:“二年之别,千里结言,尔何相信之审邪?”对曰:“巨卿信士,必不乖违。”母曰:“若然,当为尔醖酒。”至其日,巨卿果到,升堂拜饮,尽欢而别。式仕为郡功曹。后元伯寝疾笃,同郡郅君章、殷子征晨夜省视之。元伯临尽,叹曰:“恨不见吾死友!”子征曰:“吾与君章尽心于子,是非死友,复欲谁求?”元伯曰:“若二子者,吾生友耳。山阳范巨卿,所谓死友也。”寻而卒。式忽梦见元伯玄冕垂缨屣履而呼曰:“巨卿,吾以某日死,当以尔时葬,永归黄泉。子未我忘,岂能相及?”式怳然觉寤,悲叹泣下,具告太守,请往奔丧。太守虽心不信而重违其情,许之。式便服朋友之服,投其葬日,驰往赴之。式未及到,而丧已发引,既至圹,将窆,而柩不肯进。其母抚之曰:“元伯,岂有望邪?”遂停柩移时,乃见有素车白马,号哭而来。其母望之曰:“是必范巨卿也。”巨卿既至,叩丧言曰:“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会葬者千人,咸为挥涕。式因执绋而引柩,于是乃前。式遂留止冢次,为修坟树,然后乃去。

与李善《文选注》中引谢承《后汉书》中的记载对比来看,除去不知何因省略了“至九月十五日,杀鸡作黍”的具体细节之外,两则记载的内涵是完全一致的。范巨卿与张元伯二人以秋为期,一个应时而来,一个设宴款待。为不失信于友人,元伯宁死赴约。于是“范张鸡黍”,“菊花之约”成为古人在提及与友人相约时津津乐道的典故。《文选》为古人写诗必熟读的经典,唐代诗人写诗常化用其中诗句,熟悉且赞扬范张友谊的坚贞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新唐书》中《孟浩然传》中称孟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中载“丞相范阳张九龄、侍御史京兆王维、尚书侍郎河东裴胐、范阳卢僎、大理评事河东裴总、华阴太守荥阳郑倩之、太守河南独孤册,率与浩然为忘形之交”。孟浩然重友重情,表现在他的诗集中,便是交往酬赠的诗句几乎占其全集的二分之一。他自己也吟咏道“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洗然弟竹亭》),与友分别也不禁写下“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永嘉别张子容》),“天涯一望断人肠”(《送杜十四之江南》)这样情感真切动人的句子。孟浩然甚至可以说是为友而死的。据王士源的叙述,“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发背且愈,相得欢饮。浩然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南园。”至此,联系起孟浩然个人对友人的拳拳深情,以及《过故人庄》中首联与尾联巧妙地和“范张鸡黍”“菊花之约”的暗合,“故人具鸡黍”中的“鸡黍”,应理解为谢承《后汉书》中记载的范巨卿与张元伯事迹。而也因此,更能凸显出孟浩然与诗中所述故人情深意重,以及淡薄恬静的笔触下,这一邀一至一期一会中潜藏着地真情。

1.彭定求.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

2.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

3.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

4.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

5.文选.北京: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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