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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是一把刀——试论杨帆小说中的“破碎”

2011-08-15罗克岩

创作评谭 2011年6期
关键词:杨帆母亲

□罗克岩

青年女作家杨帆的小说创作从出道起一直就处于较好的写作状态,近几年的势头更加旺盛。从2005年起步至今,短短五六年时间,杨帆在《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十月》众多刊物相继刊出几十部小说作品,每一部作品都显示了她不凡的写作能力。

仅仅几年时间,不管从创作技巧还是思想内涵来看,杨帆都已经成长为一位相当成熟的小说家。杨帆的叙述或把我们直接带入两性之间的情事纠葛,或让我们看到情事纠葛暂歇之后从洞开豁口流出的东西,像一种有形的汁液浸入主人公身心,左右主人公后来的生活,或者让我们看到情事以怎样的姿势进入人生和故事,又以怎样的宿命发展和消亡。

爱情、情事被杨帆纤纤素手炼成了一把刀,锋刃所及,让我们窥见生命在情爱过程中的深度灼伤。

杨帆小说中相当一部分女主人公,披着满身的红尘行走在这个世间,在纷纷攘攘的世俗里,经历着绝对复杂的人生阅历。《人性的证明》(《青年作家》2005年第5期)中的牛丽有着六年的扒手经历,性伴侣众多,名至实归地得了一个“巴士”的绰号;《粉色》(《创作评潭》2005年第11期)中的妍燕虽说是一位还在读小学的女生,但她如同别的小孩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知现代烟花巷里发生的一切,包括色情交易、勾心斗角;《迷途》(《山花》2010年第6期)中的侗丽用身体熟稔地混迹于现代社会黑白两道;《天鹅》(《十月》2011年2期)中的叽叽,集舞女、歌女、妓女于一身。单身母亲、离婚妇女、失足女人、婚外情、第三者、风尘女……构成杨帆小说女主人公身份中的主要特征。

真正的关键当然不是人物的身份,而是她们人生的某个结局和演绎这个结局的过程。《毒药》中的青瓶和朱军,原本是同在教育局工作的一对互相体贴的恩爱夫妻,朱军发现妻子青瓶失身于局长,用贞洁换来他从临时编制转为正式编制之后,开始了对妻子变着花样的报复和折磨。故事结束时,青瓶刚出院,患鼻癌的朱军就住进了同一间病房。虽然这个时候,杨帆让这对劫难中的夫妻进行了一番忏悔,但在噩运当头死亡号角已经吹响的结局里,生活已经无法挽回。

破碎的结局和命运,同样上演在《双人床》中的国强和窦桃夫妻之间。女主人公窦桃婚前是一位以卖身为生的女子,弃娼从良之后与警察国强成婚,婚后九年的家庭生活温馨而幸福。国强无意间发现了妻子窦桃保留的一本日记,这本日记备述了她婚前在烟花巷中交易过程中的细节。从此,一道可怕的闸门被无情地打开。国强施暴的手段比朱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竟在窦桃母亲和邻居面前朗读日记中记载的细节,甚至安排一个男人来强奸自己的妻子。联翩而至丧心病狂的暴力,戛然止于国强把强奸窦桃的那个男人打伤致残被公安局开除失业,窦桃终于精神分裂住进精神病医院。

读杨帆的小说,跳入我思绪中的是海子的诗《四姐妹》中的句子:“荒凉的山冈上站着我的四姐妹,所有的风都向着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而破碎。”是的,破碎。家庭幸福、人生温暖,这些与爱情不无关联的因素,启动了故事的叙述,然后潜于心灵之渊,变身妖魔鬼怪,由怨恨、复仇、折磨构成的心理取而代之。

杨帆以笔为刃,割开叙事的表象,抵达对当代社会中某些命运的勘探。杨帆对破碎异乎寻常执著的写作态度,使其叙述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放大了日常生活中的破碎。也可以说,杨帆用文学塑造或者证明了一个事实,即破碎已经是一种普遍的不容忽视的社会现实。而且其寓意指涉的不仅仅是破碎现象本身,更是指向了当代人的心灵和精神。

实施城市化进程,可以算得上近30年来影响中国最大的政策之一。一群一群被时代称作“农民工”的男男女女,背井离乡置身于人情冷漠的钢铁城市。像潘多拉一样,时代为他们做出一个打开盒子的举动,放出了城市许多奇异的东西,但我不知道在最后关头时代是否同样要把希望紧紧关死在里头,因为我无法判断最后的关头是否已经到来。

《迷途》(《山花》2010年第6期)中的侗丽,就是千千万万从农村怀着懵懂的憧憬来到城市谋求生存和发展的女子之一。现代城市对于侗丽她们就如同八卦迷魂阵,甚至出门都找不到回家的路。走投无路的侗丽第一次用肉体交换十元车费之后,贫穷、无助和绝望的这位女子,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杨帆并没表现侗丽蜕变的过程,而是以“我”“小保姆”和“画家”三人的眼光,来“看”蜕变后的侗丽形象。在这三人眼里侗丽掌控权势、拥有财富,过着勾心斗角、纸醉金迷的生活。在小保姆眼里,侗丽还是她摆脱贫穷困境、获得人身保护、赐予她“福气”恩逾亲姐的依靠,又是击垮她自卫系统、摧毁她正常生活、为她带来梦魇的施虐狂。在画家理智中侗丽是一位“在风尘中打滚的尤物”,一位资助他办画展的出资人。但在他心灵和感觉里,侗丽有时也是“一个平实、坦然、安乐”的女子,“企图用旗袍和盘头围起这个家庭的安宁”,保姆和画家对侗丽都表现出既敬又畏的态度。

只有“我”才真正看清了侗丽心灵破碎的根本原因,她看清了这种生活糜烂的本质,却不得不与之同流。

《人性的证明》中的牛丽、《粉色》中妍燕的母亲和她母亲的同伴们、《黑夜里的白衬衫》中的刘慧,这些主人公都和侗丽一样,从农村来到城市,然后靠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生存,也都有着破碎不堪疲惫不堪的心灵状态。

《瞿紫的阳台》(《长城》2008年第5期)更是把破碎的主题坦露得一望无余。小说不仅指陈了当下漫漶的破碎,还进一步探讨了破碎得以长盛不衰肆无忌惮的种种原因。心理医生瞿紫的一个病人廖坚的妻子抛弃丈夫和儿子出国去了,留下一个破碎的家。儿子小节被诊断患了绝症,一个人孤独地被锁在屋里。廖坚整夜做噩梦,儿子是一位孤独症患者。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作为一位治疗心理疾病的心理医生,瞿紫竟是一位更为严重的心理疾病患者。她有一位生意场女强人的母亲,自小就生活在难见母亲一面的非正常的家庭,生活在母亲的强势和绯闻以及父亲的懦弱之中,13岁目睹了父亲跳楼自杀时的血腥场面,她怨恨、诅咒了母亲20年直至母亲死去。

在瞿紫与诗人阿东地铁上短短的交往以及治疗廖坚的过程里,瞿紫语带讥讽、面含鄙弃、感觉贫乏、缺少怜悯、情感干涩,她的防范完全是一位普通人的正常反应,因为她自己本就是一位严重的神经症患者,早已被心灵的病痛击倒,从小到大就没有从痛苦的深渊里爬出。

更耐人寻味的是,她竟被当作诊所的“主心骨”,治疗重症心理病患者不可或缺的骨干医生。这一戏剧性易位蕴含的荒诞性,一下子洞穿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理病患者与治疗者之间共生关系。或许可以这样表述:在一个爱的匮乏已成定局的时代,一切拯救的企图不仅仅是徒劳无益,还只能使内心冲突与自我挣扎在泥沼中越陷越深。或者还可以这样来表述:我们、你们、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唯一的指向唯一的永恒只能是破碎、破碎、破碎。

破碎,正是当代社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实。当我们意识到波涛汹涌的破碎和丧失衬托着一个时代一段历史的背景时,其悲哀的本相暴露无遗。

在破碎面前,爱情撒手而去,温暖撒手而去,人生的希望撒手而去。但降临在杨帆笔下的人物身上的破碎并不是无边的,破碎笼罩的叙事中,善良却在流连往返,在人性的领地上挂肚牵肠,不愿离去。它的存在,不仅让痛苦的心灵有了憩息之所,也为她的人物形象带来了弥足珍贵的光彩。

《天鹅》中的明芳与叽叽是小学同学也是很好的玩伴,叽叽的优秀让明芳相形见绌,自卑的阴影下明芳心里无时不滋生着痛苦、嫉妒,滋生着对叽叽的算计、诅咒和难以言说的恨心。即使在叽叽毁坏了被所有人认为前途无量的歌喉,沦落声色场所,过着朝不保夕让老父忧心的生活时,明芳也没有产生半点怜悯。

成人后,明芳是前程大好的律师有一个满意的丈夫,叽叽在她眼里早已从一只“预备天鹅”变成了一只鸡,一位依靠出卖色相生活的浪荡女人。她曾为一位顾主打赢了一场婚外情官司,而这位顾主的对手就是叽叽,官司结束后明芳给叽叽寄去一笔钱,买断两人多年的交往,甚至兴灾乐祸地想“足够她在搭上下一个男人之前过上一阵子”。也许用恶毒来描述明芳显得过分,毕竟那些根深蒂固多年的歹毒想法仅仅停留在她长时间的幻想里,并非付之行动,叽叽的悲剧也与明芳无关。

丈夫死于车祸,明芳的生活突然破碎了,更让她破碎的是发现了丈夫不忠的事实,叽叽来到身边陪伴明芳渡过人生的黑暗期。明芳体会到了艰难生活对叽叽的蹂躏,发现了叽叽在风尘下的天真、热情和善良。让她震惊更让她崩溃的是,这位自己躲之唯恐不及的肮脏女人,恰恰是丈夫钟夫的情人,刻骨铭心地深爱着钟夫,并且已经怀上了钟夫的孩子!《天鹅》的结局是明芳请求叽叽回来生下孩子,这一举动,对于女人特别是对于一位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来说,即使是出于对丈夫钟夫的爱,也无法排除其中善良人性寓言般的回归。

有史以来的艺术,无不怀着一个伟大的目的,让人在善良面前站起来。意志可以摧毁、幸福可以失去、生命可以灰飞烟灭,但善心和良心即使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候也不能泯灭。为了达到劝诫的目的,人们常常为善良的结果造就一个美好的回报,即使宗教,也不忘许诺死后的天堂、成佛和仙境。然而,杨帆在小说中却并不作出这样的承诺,她的人物没有因为善良而遭人暗算,也没有因为善良老天保佑一个美好的归宿。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杨帆的清醒和深刻,善良之心在我们的骨血之中,地老天荒剔之不净剜之不去。在这一主体精神气韵包裹之下,杨帆才有胆气手握锋刃挑开叙事的表象,让犀利的破碎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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