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沙沙响
2011-08-15□林莉
□林 莉
从阁楼上整理出20多本日记,一大堆信件、小字条、旧照片,看了看日期,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时间跨度有20余年了。它们一直呆在那里,等着我在这某一天把它们重捡出来,我似乎藉此进入了时光隧道,回到那恰同学少年的簇新年华。这就是我为何要一直信赖并迷恋文字的缘由吧。它蕴含着不可猜测的能量。它是迷宫,更是宝藏。
我在一个父母恩爱的家庭中长大,至今我仍记得我生活过很多年的乡政府大院。夏夜,父亲忙完一天公务,我们一家人在院子的梧桐树下纳凉,经常是这样,我给他们讲述我随手拈来的神话故事,妹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小时内向木讷,每有生人来家就躲着不敢出来。于是父亲给我订了诸如《少年文艺》《小学生作文选》一类书籍,我想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应该源于它们。到中学时开始在课堂上写小说,不分白天黑夜,故事情节从不用思考,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可惜的是那时并未得到很好的引导,一直处在蒙昧状态。这期间写过散文,零散地发表过一些。直到2004年,我应邀参加我们省的谷雨诗歌节,那是在4月。一场雨后,院子草坪上的那些含笑花开得正是时候,香气湿漉漉的撞来撞去。作为一个对诗一无所知的人,我从我的信江出发,一路上盘旋的油菜,过分地炫目。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次在某种意义上将会改变我的前往和奔赴。从谷雨诗歌节回来,我慢慢走向了诗歌写作,那段时间应是最本质的写作开始吧,没有任何其它的杂念。只有表达的需要。这样写了一年多,2005年的时候一个朋友看过我的一些诗歌鼓励我寄出去。2005年10月,组诗《一个人的行程》16首在《人民文学》发表。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在正式刊物发表过诗歌的写作者来说,它的意义是无法言说的。那时我还不会打字,甚至连网络也不知道。我过着一种固步自封的生活。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在我刚刚开始诗歌之旅时我遇见的编辑和朋友都是一盏灯。我从中获得了最珍贵的人和人那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念的情谊。我记得《人民文学》原主编韩作荣老师在收到我的纸质投稿时,还亲自回了信鼓励我。我深深感谢这些编辑老师,他们以一个编辑的宽仁之心厚待了一个无名者。2007年4月,我的组诗《春天手记》再次在《人民文学》发表。
我最初的写作就是从村庄开始的,我想村庄对于大多数在那里生活过的写作者来说,都将会是他的宗教。我的村庄叫叶坞,它具备了所有村庄的共性,日渐荒凉,因为年轻一代都陆续迁徙了出去,留下留守老人和孩童。其实,我在那里生活的时间很短,也因为很多亲人故去,我很少再回到那里。但是,我总会突然就想起它,秋天收割后的旷野那么空荡,置身其中你会感觉自己太渺小了而无端啜泣,蜿蜒的田埂路像通往迷宫岁月的寻宝线路图,令人着迷。劳作的乡亲日复一日地耕种生活,隐忍、贫穷却有他们自身的满足。那些落在大地卑微的影子和汗滴,总让我动容。寂寥的晌午,从山峰飞过的肥羊似的云朵,带来我对人世的全部幻想,多美啊,一朵棉花糖的白云,叫我起飞。村口一棵有很多年数的老柿子树,春天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在树下捡过它的落花用红绳子穿起来作项链戴在脖子上,它的花很香,一直弥漫到现在。我之所以大面积的复述这些存在我内心的记忆镜像,是因为它们已在思想深处扎根,成为无法遗弃的宝贵经历,使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已形成了对故乡这个词语永恒的依恋,并成为我写作元素的根源,深入到我的骨髓和血液里。春天里的村庄和秋冬里的村庄是不一样的,春天的时候村庄里到处张扬着生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受到热烈而绝望的孕育气息。而秋冬的时候,它就慢慢地变得从容镇定,时光在那里蓄积,仿佛一个红红的柿子,耐看且发散出充满类似希翼的情绪。所有在它大地上经过的事物都留下了它们的影子。我深刻地热爱着它的一切。所以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观察者和记录者,我用白描的手法速写它。我之前的诗歌写作更多的是在自然事物中寻求内心的体验,它成为一种精神引领。在我大量关于村庄的写作中,我试图作最简单的原始的记录,让万事万物或者生活本身自成道理和寓言。我不需要借助任何形容词去修饰它们,我要的只是文字的呈现和承担。我所见的最普通的事物场景都被我搬到纸上,因为它们打动了我,使我那么迫切地需要把它们表现出来。当我体验到它们带给我心灵的那种动荡和冲击,并敏锐地捕捉到那瞬间且准确地表达,一首首诗就生长出来,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生长成我所需要的花朵、果实。
其实我试图表达的还有命运和爱,这是我一直追求的写作母题。《歌德谈话录》里说,要忠实于自己的思想,按自己的意愿进行创作,更贴近幸福的心脏。我尝试将个体的生命体验、感知、领悟诉诸于文字,让它替我在大地上活下去。它构成我的梦想、骄傲、尊严,那来自生命中一瞬间的颤栗,使我获得一种恒久的坚定的力量。我的一生都无时不在恪守它的诗行:那美德的出生和死,苦涩而芬芳。
我总是觉得无从表达,有如骨鲠在胸,生生地痛。我听见时光沙漏的声响,那种蚕吃桑叶的耐心和倔强。2007年作为一个试图在生活和文字中转身的人,我开始重新考量和追寻。当我沉下身子,那些悬浮的繁华、喧嚣、欲望就慢慢地纷披而去,在颠沛中我突然找到了一种方向,那就是重返故里,精神的原乡。我陆续写出了《到一座小镇去》《在蒙霜的大地上醒来》《盐津巴布:长歌短吟》《大梦初醒》等组诗,这些诗歌陆续在《诗刊》《星星》《绿风》等报刊杂志发表,有部分分别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70后诗歌档案》《21世纪诗歌精选》《70后诗歌选》《60年诗歌选》等选本。其中《在蒙霜的大地上醒来》组诗48首被《诗歌月刊》下半月刊以头条的形式发出,入围第二届“闻一多诗歌奖”。2008年我接到诗刊社的邀请参加“24届岳阳青春诗会”,见到了李小雨、林莽以及一些平时只在文字里遇见的师友,留下了一生难忘的珍贵记忆。在去参加诗会前,我对自己的写作重新作了审视和思索,写下组诗《到一座小镇去》,2010年6月,我陪父亲在上海中山医院看病,在一个下着雨的小酒馆,我接到获得了《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的通知。我从未那样平静过。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力在我的身体里撞击。疼而暖。今年3月,我的诗集《在尘埃之上》(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卷)顺利出版。它从书名到内容得到很多师长朋友的关心和帮助,我要郑重地感谢一字一句、一行一行修正编辑它的人,于我是不可多得的礼遇和恩情。它们是多么小的涟漪、水滴、尘埃,却令我不断地感受到浩瀚和无涯。我之所以在这里把它们复述出来,是因为我在感恩和敬畏。在写作的长途中我得到很多的温暖和鼓励,有些人至今素未谋面。因此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有一种棉质般的暖或者尖刺般的力,在巨大的时光中充斥和铺排着闪电的光亮,打下希翼的伏笔。我庆幸在流年中我留下了我的轻歌和礼赞。
我走在通往暮年的路上。我已经爱上了我的衰老。时光之鞭,落下来。余生里我与万事万物皆相逢一笑泯恩仇。我把它们集中起来,放在不同的页码上。我知道我是有缺口的人,我在等着那些文字像星星一样涌进去,修补它,契合它。我常在夜里惊醒,不止一次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窗外的那轮明月。它像一个梦境那样美而不真实。很多时候我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害怕我一动,黑暗就会升上来,梦就消失了。当我孤独、受伤、幸福、喜悦或是绝望的时候,当我离开尘世离开你们很远的时候,当我像一粒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芒的尘埃缓缓贴向大地时,我需要用我的文字铺开一个梦境,用来告诉人们,一轮明月下,沉默的云雀出来了,站在斜坡的槐树下,我的众多的鸟儿也出来了,啁啾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懂的语言。哑子的歌。“在梦境的房间里,物与形的时光川流不息”(布罗茨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