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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败人生新旧诗——白屋诗人吴芳吉简论

2011-08-15单正平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旧体诗

单正平

现代语境中之旧体诗

旧体诗的创作和评论,在新文化运动以后仍然广泛存在,团体如南社的活动一直持续到20年代后期;报章如《北京晨报》副刊、《大公报》文学副刊等,都长期发表旧体诗;坚持旧体诗创作的诗人,不但有各种政治和文化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诸如郑孝胥、王国维),也有激进的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如陈独秀、鲁迅、吴虞),还有新的政治人物(如汪精卫、毛泽东),教育、学术界的民间文化人和知识分子,坚持旧体诗创作者更多不胜数。从30年代开始逐步建构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或新文学史,除极少数著作如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外,大都把旧体诗排斥于文学史的叙事之外。到6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权威的现代文学史,在其叙事中干脆彻底抹杀了现代旧体诗广泛存在的历史事实。现代文学史被建构成了根本不存在旧体诗的一个“全新”世界。①唯一的例外可能是鲁迅研究中还会涉及他的旧体诗,但那也是作为整个鲁迅创作的附庸而被论及的。这种刻意或无意的遮蔽,其实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激进文学思想力图斩断新文学与传统之渊源关系的具体表现之一。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传统文化渐受重视,旧体诗之欣赏与创作日益活跃。内地1986年成立中华诗词学会,1990年1月中华诗词学会所编《中华诗词》(第1辑)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1994年中华诗词学会会刊《中华诗词》创刊号出版。各省亦均有自己的诗词学会和诗词刊物,学会数量不详,刊物则多达300多种,据中华诗词学会统计,1996年写作旧体诗的人竟达140万之众。②参见中华诗词网(www.zhsc.net)相关数据。如此盛况,当代文学研究者却视若不见。即使偶尔有人注意到现代著名诗人的作品,也只是在小范围讨论,不能成为学术研究的重点或热点。

无可否认,若以唐诗宋词之经典作品衡量当代旧体诗,其水平自然不高。其中“绝大部分都不堪一读,好诗真是寥若晨星,即使它上了我们认为是好诗的这个档次,也只在全唐诗那个四万多首的范围内,离优秀之作还差得远呢,更不要说精绝之作了。”具体表现则是:“应制诗过于泛滥”,“旅游诗过于平庸”,“赠答诗过于随便”,“即兴诗过于寥落”①滕伟民:《走出试词创作的误区》,西陆社区,吟咏斋(http://stc.bbs.xilu.com)。,而其中尤以所谓“老干部体”最为人诟病:“语言枯槁,意象贫乏,滥情滥景,千篇一律。”②参阅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第八章“夕阳之歌——从陈永正、刘梦芙到徐晋如、容若”。就社会影响论,旧体诗远逊于新文学。除毛泽东的诗词和1976年天安门广场旧体诗,在特定年代产生过巨大影响外,一般学者文人所作旧体诗,其社会影响根本无法与现代小说、散文和新诗相比。如此看来,当代旧体诗为研究者和文学史所忽略,亦属正常。

然而,若将当代旧体诗视为一广泛文化现象来观察,若将旧体诗之社会、文化、审美意义作更宽泛,更客观之理解,则旧体诗之存在并非一无是处。

最近十多年来,学术界对全球化时代的现代性问题的反思,对中国现代历史和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与评价,都激发、推动了文学界对现代旧体诗的兴趣与研究。在此背景下看问题,窃以为,当代庞大的旧体诗作品,尽管其中大部分毫无艺术价值,但它们构成了有别于主流文学创作与欣赏的另一种文学活动。与主流文学的高度功利主义、意识形态化、体制化、商品化相比,当代旧体诗恰恰具有审美的非功利性、淡化乃至去意识形态化、非体制化、非商品化的特征。

当今旧体诗之创作,既与各种考试无关,亦与晋升职务、评定职称、增加收入无关,甚至与出名博誉无关。绝大多数人作旧体诗,乃是为消遣,为游戏,为抒情,为与友朋交流,为提升自我修养,而没有其他更宏大的目标③诚然,确有不少为识者所诟病的“应制诗”,频繁出现在党报党刊上,但它们实际很难起到意识形态的宣传教化作用。因为此类报刊本已不具可读性,附庸其间的文艺副刊,通常只具有填补版面的意义,很少有读者会注意;在此版面上的旧体诗则更易为读者忽略,即便偶有好诗,也难免明珠投暗。再则,受文体、文字传统之制约,旧体诗即使勉为其难为政治服务,其效果最终适得其反而成为一种反讽。这反讽有两种形态,其一是作者勉为其难应命而作,但隐含嘲讽,最典型如聂绀弩;另一种是作者认真努力唱赞歌而读者惟觉其荒唐可笑,如大跃进时代众多颂诗,如郭沫若晚年之作。,甚至于,也没有从艺术上有所创造这样一种“超功利”的功利目的。换言之,从艺术创作的动机和结果两方面看,旧体诗可能对整个文学的提升发展没有多大贡献。依康德观点,这样的审美活动,才更纯粹,更接近审美活动之本质。

同样由于受传统制约,大多数当代人写的旧体诗,其内容大体仍属新文化运动时代陈独秀胡适们所批评的无病呻吟。纵有讽喻批判意味,也相当微弱,若无行家解释,读者即很难理解,如陈寅恪、钱锺书等大家之作。而这种以传统语言和文化意象(各种象征物与事典)包裹的当代人之情思,尽管曲折隐晦难以理解甚至或有苍白虚假之病,很难对读者发生影响,但仍然构成对抗日益恶俗之大众文化消费势力的一种力量。它至少表明,旧体诗所传达的,既不是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西方现代价值观念,也不是某些高度政治化的意识形态口号,更非以丑陋为美,以鄙俗为高尚的所谓现代审美趣味。旧体诗在苍白乏力之无病呻吟中,表现出的是另一种文化维度:追求优雅、纯洁、高尚、自尊、自爱、自强的明确意向。

现在大陆固然有各种旧体诗团体活动,中华诗词学会固然是隶属于中国作家协会之下的团体会员,各地类似团体固然也要“挂靠”在当地文联、作协,但这些团体与现有文艺体制并没有实质上的隶属关系,人员、经费都与官方的文联、作协无关,仍然是地道的民间组织,因此其活动基本不受官方约束,亦无明确政治任务。在此意义上,此类团体才是比较地道的文学社团,其活动也接近纯粹的创作活动。

旧体诗的发表阵地,大致有以下几种:各文学网站的相关网页,如天涯社区的诗词比兴、对联雅座,各地旧体诗团体自己创办的杂志,诗人自费出版的诗集;主流文学刊物和普通报纸副刊,偶尔也刊载旧体诗,但纯属点缀。总起来看,写旧体诗者以百万计,但出版旧体诗集绝大多数是“赔本买卖”,作者自己要支付印刷出版费用和大陆特有的高额书号费。诗集的流通主要是在亲朋诗友间的相互赠送,上市销售的很少,能依靠相当大发行量收回成本乃至赚钱的则更是少之又少。多数诗集固然水平不高,但相互赠书正如应和酬唱一样,乃是一件别具趣味的雅事。

从以上诸方面看,旧体诗确有不同于主流文学之特殊性。单从艺术价值和对社会的影响来说,旧体诗确实乏善可陈。但从对作者的作用来说,写旧体诗如同习书法、打太极、唱昆曲,乃是中国人极有意义的一种精神体操活动,一种非功利性、高度形式化的审美活动,因而应该给予关注和肯定。

但这样的辩护显然过于消极。当成百万人从事一种写作活动,而批评者认为此种活动除自娱外几无价值,显然缺乏说服力。按通常的理解,旧体诗之所以成为“夕阳文体”,是因为它赖以存在的整体文化环境已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整体文化环境大致有以下几方面的要素:政治文化制度已经发横根本变迁,生活方式已经发生彻底改变,这两方面导致诗人心态发生根本性转变,无从产生古典的心境和诗境。教育体制及教学内容发生根本变迁,无法形成学习旧体诗的环境,亦很难提供学习旧体诗的系统训练。即使学院中有少数爱好此道者,能自学成为旧体诗人,又因此辈精英既与社会脱节,所作亦无法不苍白,难有大社会影响。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如前所述,当今写作旧体诗者,多是生活相对优裕安定的所谓中产阶级人士或退休干部一类,“无病呻吟”乃是他们作诗的最基本状态,因此无法产生好诗亦属自然。

但现代人是否绝对写不出好的旧体诗?非也。纵观百年历史,旧体诗佳作虽少,却并不罕见。近年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有较详述评,无须重复。然而不容否认,现代旧体诗之佳者,常与作者在其他方面之事功业绩有微妙而内在之联系,所谓功夫在诗外者也。革命活动之于秋瑾、汪精卫、陈独秀、毛泽东诗,学术活动之于郑孝胥、王国维、陈寅恪、钱钟书诗,文学创作之于鲁迅、郁达夫诗,莫不如此。诚如吴芳吉所言:“诗者,功业之余也,古之诗人,不竟其功业者,而后以诗传之,其功业虽或不成,而成之以诗。”①吴芳吉:《答某生》,《吴芳吉集》,巴蜀书社,1994年,第620页。晚清以降职业诗人(如同光体诗人与部分南社诗人)之所以多为人诟病,正在其以诗为职业,而并无其他方面的重大作为与贡献。无宏伟政治功业,无重大学术成就,无显赫社会地位,亦无连绵不断之风流情事供国人消遣,仅凭十余年穷困潦倒颠沛流离之教书生涯,而成为杰出诗人者,窃以为当首推吴芳吉。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对吴氏诗亦有介绍分析,但似嫌简略。本文之作,意在以吴芳吉为例,试图说明他这种独立于时代潮流之外的天才文人,是如何被中国现代化的历史洪流所吞噬。他的悲情和悲剧,乃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被摧毁的最生动的象征之一。

吴芳吉(1896—1932)是20世纪20年代颇有影响的旧体诗人,但40年代以后,他的名字逐渐为人遗忘,最近二十年来,重新受到关注②20世纪80年代以后,川渝等地学者开始整理研究吴氏作品。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白屋诗选》;1994巴蜀书社出版搜集宏富的《吴芳吉集》;1996年江津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辑印行《吴芳吉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专辑》,同年,成都吴芳吉研究会编有《吴芳吉研究论文集》;近年黎汉基著有《社会失范与道德实践──吴宓与吴芳吉》,这些著作大体可代表吴芳吉研究的现状和水平。本文之作,主要依据《吴芳吉集》中文献。限于篇幅,本文不拟详细介绍吴芳吉生平。,但对他的研究则远未深入。

吴氏享年不永,寿仅36岁。然“平生所历,无殊战史。盖自六七龄后,与冻馁战,与金钱战,与世俗战,与积习战,与兵燹戎马战,与风尘劳顿战,与名利缰锁战,与生死关头战,与一切虚伪、蛮横、冷酷、圆滑战。无战不败,无败不极。二十年来,固无一日或息。又不入政党,不奉宗教,耻言军阀,讳为名士。是以城市山林,两无去路;宿儒时髦,难契同心”。③《白屋吴生诗稿自序》,《吴芳吉集》,第553页。此一自述虽不免夸张,考其行迹,则大体不差。①吴氏生平本文不复述,可参见吴宓《吴芳吉传》和刘朴《吴芳吉传》。前者略而后者详,均收入《吴芳吉集》附录,见第1359~1378页。吴芳吉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在于:他是个力图保守传统,坚守自己的文化道德理想和自由不羁生活,而与动荡不宁的大时代无法达成妥协的失败者。失败者的历史文化意义或许会大于那些成功者。而这正是笔者作此文的理由所在。作为一个失败者,吴芳吉的意义,大约可从以下几方面来考察。

同情民众苦难的民本主义者

像多数旧时读书人一样,吴芳吉出身贫寒,虽然幼时得受教育,但比起那些出身名门巨族,富商地主家庭的人来说,他身上的贫民气质相当突出。他不但出身贫寒,终其一生,都是困顿中度过,经常无亲友接济即不能果腹。以诗成名,且入清华读书后,仍有沦落到乞讨回家的悲惨经历。1913年从北京回川,靠友人资助“得至宜昌,后乃沿江乞食以行。时当讨袁军兴,孑身出入战地匪巢,历时五月,绕行三千余里”。②《自订年谱》,《吴芳吉集》,第 540页。其艰难困苦,不逊杜甫之北征也。流落上海期间,有“日食一粥,垂毙”③同上。的经历。尽管自己穷困潦倒,以诗文表现民生疾苦的志向则未尝动摇。他尝如此自励:“三日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④《戊午元旦试笔》,《吴芳吉集》,第53页。《两父女》以十六小节白话诗,写一家三口,母亲为匪兵所侮杀,家产遭抢劫一空事。作者晚上写就,次日于“中国公学及某师范女校讲授一过,闻者颇多感泣”⑤《两父女》,《吴芳吉集》,第 92~97页。。《壮岁诗》写作者1925年在西安围城中的见闻感想,其内容之惨烈丰富,远超杜甫“三吏三别”。军阀“私斗连年不解兵,饥荒三月困围城”。围城中百姓的灾难尤其触目惊心:

家无壮男,驱妇掘壕。盎无斗储,当餐送饭。大家馍十斤,小户钱半串。沿门鞭挞急,供应不容缓……尽室驻大兵,深宵惊激战。堂前随马溲,酒后索人玩。闺女逃不得,苍黄枯井践……鼓角满城头,黄昏归鸟唤。顷刻难民集,哭声四五万……城下朝朝战不休,一声炮响万家愁。巨弹如潮何处避,各祈飞坠远天头……却忘生命不如蚁,过后相逢笑语悠。邻儿伤重独忧惧,治疗安顿两无由。几家病院尸盈满,二寸桐棺军扣留。⑥《壮岁诗》,《吴芳吉集》,第 250~256页。

这首长篇巨制在《学衡》发表。同时代而以诗之方式全面描绘战争中百姓痛苦与灾难者,恐无出其右者。也许与《学衡》长期被冷落有关,20世纪90年代以前,此诗从来无人关注。吴宓认为吴芳吉“生平所为诗,则以此期(在西安任教时期)为最佳,后此莫能及”。⑦吴宓:《吴芳吉传》,《吴芳吉集》,第1360页。吴氏此类关注民瘼之诗甚多。他对上海社会之富裕奢华,亦极为鄙视厌弃。长约八千言的《笼山曲》题下有小引云:“在我的眼光看来,西湖两岸,为许多富儿浊物占据殆满,好比一个绝代美人,配上一个大腹贾似的,我只觉其俗,不见其美。将来有人将他们占据的地方,一概没收充公,或移阿房三月之火,一齐焚掉,把它改造一过,再来赞美,尚不为迟。”⑧《笼山曲·小引》,《吴芳吉集》,第 109页。此种极端仇富心理,也表现在他对摩托车(汽车)的态度上。长诗《摩托车谣》亦有小引云:“摩托车之可厌,不仅在伤害行人,扰乱市面,惟其趋炎附势,卑鄙龌龊之性,欲将人心世道,惹坏不少。你看与他相契的人,除了军阀政客倡优以及便便大腹贾外,还有什么正经人物!”①《摩托车·小引》,《吴芳吉集》,第 79页。由民本主义而发展为极端民粹主义,在现代中国原本是合乎逻辑的历史事实。如此重要的民本主义诗歌文本,长期被漠视,乃在于吴的民本主义,与后来具有浓厚官方色彩的民本主义叙事截然不同。而且,五四以降,文学界渐形成一种新偏见,民生疾苦的叙事,似当由小说家(如叶紫、鲁彦沙汀等)来叙写,而诗人无与焉。于是,在以三民主义为党派意识形态,或以工农立场相标榜之时代,超越党派偏见的具有鲜明个性色彩的诗歌叙事,从政治和文化两方面,均不合时代潮流而为人所漠视,亦属自然。在这个意义上,吴芳吉是个失败者。

不随流俗的民族主义者

受时代影响,吴芳吉少年时期即已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他13岁时作《读外交失败史书后》一文,即表现出民族主义情怀。早期作《咏史四首》分咏郑成功,安重根,林肯,贞德等中外爱国英雄。《思故国行》歌颂吴樾、宋教仁、蔡锷的爱国壮举。这些表达,在当时亦属流行思潮,不足为奇。20世纪20年代吴氏的民族主义情绪进一步强化,除了在一系列论文中强烈主张文化民族主义的立场,还进而从政治层面,对军阀混战的现实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与厌恶。这种情绪在《骊山谒秦始皇帝墓诗》表现最为突出。全诗五节,第一节起兴,第二节感慨时世:“我生劫运叮鼎革,坐见神州沦战国。骨肉年年争未休,里邻处处愁煎迫。如此版图之广孰能宅?如此子民之众孰能埒?如此得天独厚孰不悦?如此文明之渊渊孰不顑颔以感格?呜呼大帝大帝安可得,为此天下滔滔兴灭而继绝。”他恨乱世的灾难无穷,对民族危亡的忧虑与愤慨,竟使他唱出了渴望秦始皇再世的极端之辞:“临风三祝祷,我愿诚非诬。愿帝再起焚书,愿帝再起坑儒。愿帝再起澄寰宇,芟夷群蠹挞强胡。嗟吁民族中兴应未远,华岳云霞漫卷舒。”②《骊山谒秦始皇帝墓诗》,《吴芳吉集》,第231~232页。假如拿同时期闻一多新诗中的民族主义情怀与吴相比,前者显然要温和许多。吴的极端,正见出他对现实的不满有多么强烈。当他于极端绝望之中期待秦始皇再世时,他的民族主义情怀就不免要令人担忧了。显然,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民族主义,虽然历史正如他所愿,民族主义情绪一定程度上为强权专制的盛行提供了足够的社会心理基础。但同时必须指出,身为一介书生,吴的民族主义情绪,既未化作具体行动,更未投靠某一政党、军阀,他始终是孤身呐喊吟唱的穷困诗人。民族主义于他,只不过是促使他更为疏离主流政治文化,深化他人生悲剧之推动力而已。作于民初的《望嘉州》有句:“天风吹海水,落日黯孤城。报国非轻死,吟诗不保生。”③《望嘉州》,《吴芳吉集》,第 5页。“此生休恋山林味,恐到国亡鬓未皤。”④《绍勤将赴成都,自渝夜驰来会,闻李笑沧死矣》,《吴芳吉集》,第63页。最能体现其爱国忧时,悲观以致绝望之感。

被时代摧毁的道德君子

吴芳吉试图在意识形态狂浪滔天的年代遗世独立:“不入政党,不奉宗教。”显然,这几乎是自绝于时代潮流的决绝态度。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要么投向某一党派,要么投靠某一军阀。不作实际投靠者,则依托现代学术体制,依附于某一教育文化机关,而在精神上信奉某一现代“主义”,不信奉“主义”者则回归宗教传统,以保持内心的平和与宁静。吴芳吉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他的“独立”近乎彻底。这既使他丧失在政治上求“进步”的可能与机会,也使他无法超越具体的时代之痛苦而进入比较超越的宗教精神境界,如李叔同然。试图拒绝一切宗教信仰而突出个人自由意志,但他的努力似乎没有得到足够的回应。然而他有坚定充实的内心世界。传统道德是他的人生信仰:“余不幸而生于乱世……吾性天生,,不以治乱易矣……人之乱其性者,有盗贼焉,有狙侩焉,有昼伏宵行者焉,有人面兽心者焉。而余百战百败,未堕落如此者,固以生机未绝,险阻不深,亦以古籍数篇,良朋数辈,熏染扶维,不致遽横决耳……礼仪甲胄,忠信干橹,吾将持此以永与斯世战争!”①《白屋吴生诗稿自序》,《吴芳吉集》,第553~554页。有此自信与自觉,则诗不足贵矣。“吾诗所载,未足为诗,但吾半生战况之一报告而已。”②同上,第554页。然“报告”未必非好诗“不幸生时遭国变,偏从拙处见诗工。”③《无题》,《吴芳吉集》,第68页。他之所谓拙,实乃精神信仰之坚守:“余坚信人之善性苟不可复,则人类痛苦永不可除。谈学言政,亦必终无是处。久抱幽忧,时多痴想,以天下滔滔亦必如我之可挽救。我与他人之性,虽二而一。人性不复,则吾性为未能尽复。妄欲以人力挽回天运,以天运启悟众生,使已泯之性,失而复归,无涯之悲,稍能宽慰。”④同①,第555页。抽象性善论需具体承载。在传统中国,此承载即儒家伦理。换言之,人性善,需先体现于家庭伦理道德。吴芳吉对此既有反复申说,更有坚定持久践行。他短暂一生所以经历诸多坎坷,实与他努力遵行儒家道德有直接关系。考其书信、日记和诗,大量涉及家庭道德的宣示与表白。具体表现在,当职业与家庭伦常亲情发生矛盾时,他总是轻职业而重家庭,乃至弃教职而尽孝道。他1925年5月弃长沙教职返川前致吴宓信云:“士生旧朝,以君为大,士生今日,以亲为大。吉此去,岂惟游子之还家,亦孤臣之返国矣。”⑤《与吴雨僧》,《吴芳吉集》,第 789页。这正是他屡次弃教还家,冒死奔丧之根本原因。国既不国,即以家为国。家庭乃是他责任之所在,情感之寄托,心灵之家园。“欲死不死仰天号,念我妻子心如焦。”⑥《巫山巫峡行》,《吴芳吉集》,第22页。“慈亲欣健饭,稚子解传书。室陋邻无羡,江平意有余。君门远万里,抱月长此居。”⑦《白屋清明》,《吴芳吉集》,第 37页。“堂前父母欢,膝边儿女活。清晨挑米入城郭,换得青钱红线络……养人厚惠养己约,于国无愧家无怍。”⑧《秧歌乐》之五,《吴芳吉集》,第55页。《赋大人》八首极写乡村家居生活之美好,其四云:“农事家家毕,牛背载夕阳。晚烟上屋角,儿女罗酒浆。丈人多谦逊,携我坐上方。群姨与诸弟,谈笑围我旁……明月窥窗入,四壁傅清光。老幼浑忘言,悠然齐上觞。”⑨《赋丈人》之四,《吴芳吉集》,第42页。他坦言:“群困愈深,而思归愈切。明知归去无益,反以为若可安者,亦奇也哉。”⑩《与吴雨僧》,《吴芳吉集》,第 622页。看似奇怪,其实自然。家庭家乡,即吴氏灵魂之所居也。同为大学才子,吴芳吉与五四激进分子傅斯年形成鲜明对比。傅斯年认为家庭是“万恶之源”。“中国人对于家庭负累的重大,更可以使他所有事业,完全乌有,并且一层一层的向不道德的中心去。但凡有一个能挣钱的人,那七姑八姨,都粘上了,那族家更不消说。这么一来,让他丝毫不能自由,不能不想尽办法,赚钱养家;不能不屈了自己的人格,服从别人,去连累他的上下前后,寸步不由自己,譬如戴上手铐脚镣一般。”他诅咒道:“要想知道中国家族的情形,只有画个猪圈。”“我们现在已经掉在网里了,没法办了,想个不得已的办法,只有力减家庭的负累,尽力发挥个性。不管父母、兄弟、妻子的责难,总是得一意孤行,服从良心上的支配。其余都可以不顾虑,并且可以牺牲的……这样还可望有点成就,做点事业。”11傅斯年:《万恶之源》,《新潮》第一卷第一号,1919年1月1日。收入《傅斯年全集》第一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 105~107页。理论上彻底否定家庭的傅斯年,成为时代先锋和典型的成功者。坚守传统家庭伦理观并且身体力行的吴芳吉,则历尽坎坷,36岁即于贫病交加中告别人生。两相比照,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不容于新学体制的教育家

吴芳吉试图融入现代教育体制,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他遭受的第一次打击,是因“忤美利坚教授”①刘朴:《吴芳吉传》,《吴芳吉集》,第1362页。,且拒绝写悔过书而最终被清华开除。自此开始漂泊各地教书谋生的困顿生涯。短短十多年的教书生涯中,吴氏竟然在江津、长沙、上海、西安、沈阳、成都等大中学校教过书。如此不安定乃至近于颠沛流离的职业生涯,家庭牵累固然是一大因素,但与他的率性任情亦大有关系。刘朴说他每到一处,动辄“忤执事”②同上,第1363页。而离去。家乡的黑山石学校,党争激烈,“斗气营私,党同伐异,与时俱进……念教育前途,贻误乡里子弟者,又为滋惧。新党领袖……其心谛所在,无非欲发展身家势力。夫以此存心而为人师保,贻误可知矣”③《致同学某》,《吴芳吉集》,第 625页。。永宁中学学风败坏,“士气不振,孤陋寡闻,出人意外,竟与吉初衷违矣!”④《与姚生书》,《吴芳吉集》,第 638页。江津中学“祗是一群瞎闹的痞子,师不成师,弟不成弟,是亦足以言教育乎?”⑤《禀父母》,《吴芳吉集》,第 752页。长沙明德学校有教师与学生谈恋爱,“谈笑往来,无有虚日”,“又识字无多,只有教授白话,以欺骗低年学生,同事之人如此”,自然无法“长与此辈周旋”。⑥同上,第800页。在西北大学,有“激烈党徒”暗中诋毁,又因薪水之事,“与校中当局嫌怨”,“自以引去为妙”。⑦《与吴雨僧》、《致树坤》,《吴芳吉集》,第 864、867页。他本是个任情使性的浪漫诗人,很难忍受现代学校职业理性对教师的要求,他甚至对新文化运动和整个师范教育都持否定态度:“数载以来,师范教育大兴,文化运动勃起。实则师范兴而教育亡,运动起而文化灭。”⑧《与邓绍勤》,《吴芳吉集》,第 776页。吴氏教书生涯多舛而多变,实与其凡事均易趋极端的个性有关。他在四川各地担任学校校长其间,亦颇想在教育上有所作为,终因为时均甚短暂,加上他本人的诗人性情,终于也无显赫成就。吴氏在演讲,教育人物传记、学校文告、书信、日记等各类文中均有大量对教育的议论思考。考察其教育理念,总体上还是以儒家教育思想根基。大约可以从四方面看,其一曰办何等学校,其二曰教何种知识,其三曰如何为师,其四曰如何为学。限于篇幅,不逐一介绍。简单说,他的教育理想脱离了那个混乱的年代,又无经济文化方面的势力可以凭借(如马一浮的复性书院那样受到支持),因此也只能是理想主义的空叹而已。

困败人生造就的诗人

在一定程度上,吴芳吉是自愿选择其人生道路。假如他当年能稍微低头向当道“悔过”,继续留在清华读书,又假如他能想挚友吴宓一样,留学美国,以其才情天分,学术与创作成就绝不在吴宓之下,远超吴宓亦在情理中。但他拒绝了。其后多年,吴宓留学归来重返清华任教,经努力为他在清华谋得职位,他断然拒绝。原因除与清华有宿怨外,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北京环境不适为诗”。他自己天性“以愈处穷荒孤寂之地,愈感趣味,而诗思亦愈以佳。故心欲与世相亲,而身欲与世相遗”。⑨《与吴雨僧》,《吴芳吉集》,第 868页。他坚信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的古训,似乎要为诗而刻意吃苦。“自古文章杰出之士,莫不由饥寒困苦中得来者,以文章系于性情,欲使性情之深厚诚挚,惟饥寒困苦最足磨练而培养之也。”①《与吕光锡》,《吴芳吉集》,第 683页。“至于天下已乱,大道沦亡,诗人生其间者,未尝不欲救世。然实不能有救,则惟慨然舍去,但求保其一身为已足,转忧为喜,破涕为笑,特立独行,以优乎物外”,陶渊明、谢灵运正是如此诗人,“吾安能自外于斯人也哉!”②《与邓绍勤》,《吴芳吉集》,第 809页。既有此抱负,则生活之困顿艰难,于他适成诗情勃发之沃土嘉园。

在五四新文学迅速的勃兴的时代,他“心知旧诗之运已穷,穷则必变”,但“新人所作,以突变过甚,料其无成……乃决意孤行,自立法度,以旧文明的种子,入新时代的园地,不背国情,尽量欧化,以为吾诗之准则”③《自订年表》,《吴芳吉集》,第 543页。。他试图推陈出新,融新入旧,创作出新面貌的旧体诗,但他短暂的努力,未能得到认可。全面分析评价吴芳吉的诗之成就,非一篇文章所能为,亦非笔者能力所能及。今仅就其诗在体式方面之特出成就,略作概括介绍。

吴氏诗之成功,一在熔铸各体而自成一家。古近诗体,无有不试者,律诗而外,举凡词、曲、歌、谣、行、引、以及现代新诗,均有所作。就就句法论,则从三言以至于十三言,无不得心应手。最具代表性者,如前引之《壮岁诗》,句法从三言到十三言,诗体则包含《诗经》、《离骚》、乐府、古风、以及散体句段,方言俚语无不可以入诗。内容之丰富与句式之多样,共同构成雄浑壮观之史诗格局。吴芳吉素有在诗界推陈出新创造诗格律的雄心壮志,故其作不墨守成规,多有尝试探索。体现在句法上,许多诗篇均为错杂不齐之长短句,如《国耻第十年题明德纪念会中》为四、五言之混合,《北门行》为四、五、六言之混合,《爱晚亭》为三、五、七言之混合,《双烈墓行》为三、五、七、九言之混合④具体分析见游鸿如:《白屋诗与新诗的创造》,《吴芳吉集》附录,第1393~1397页。,柳诒徵赞曰:“碧柳之气夺万夫,碧柳之才涌百川……直合《九歌》、《七发》、《五噫》、《四愁》、《八哀》之笔为一手,更与摆伦、歌德、莎士比亚相先后。《十九首》、《三百篇》、《北征》、《南山》、《新乐府》,熔铸陶冶内贯穿。下及方言俚语眼前事,写生妙入秋毫颠。”⑤柳诒徵:《哀吴碧柳》,《吴芳吉集》附录,第1399页。晚清以降,从梁启超黄遵宪发起诗界革命开始,“旧盎储新醪”的努力一直不曾中断,但成效有限,真能有所成就者罕见,而能使旧瓶中之新酒“芬芳发奇味”⑥缪钺:《吴芳吉君挽诗》,《吴芳吉集》附录,第1402页。者,则非吴氏莫属。但这并非他最特出之成就。

我以为,吴芳吉最可称道者,在长篇纪事诗。中国旧体诗,向以短章见长。长诗本不多,一两千言之诗已经罕见。历来诗人,均在短章上下功夫。律诗而能突破古人藩篱有所创造,难乎其难。吴芳吉一反定见,对长篇巨制颇为推重:“长篇巨制,譬如深山大海,草木生之,禽兽居之,江河汇之,舟楫通之,其浩然之气不可方物。短篇之作,譬如一花一叶一邱一壑,仅得一隅耳。”⑦《读雨僧诗稿答书》,《吴芳吉集》,第369页。有此认识,自然会以之为努力方向。检点吴氏诗集,五百言以上长诗有十多首,诸如《护国岩词》、《非不为谣》、《摩托车谣》、《小车词》、《婉容词》、《两父女》、《南岳词》、《壮岁诗》、《秦晋间纪行》、《赴成都纪行》、《还黑石山作》、《巴人歌》等等。最常的《笼山曲》竟有约八千言。若不计明清弹词,此作也许是中国诗史上最长作品。非有大才力,不足以驾驭如此鸿篇巨制。而其内容之丰赡浩瀚,更为中国诗史所罕见。前引壮岁诗已略见一斑。尤值一提者,吴氏去世前有一更宏大计划,拟作名为“三万六千”史诗。据吴氏密友刘朴解释,“三万六千日谓之生命,三万六千里谓之过程,三万六千年谓之希望,三万六千字谓之结构”,其内容为“不重个人之性,重中华民族、民生、儒家,三者何如斯可竞于哲人”,其宗旨为“纳经验于人性变化,无变化于儒家权衡,纳权衡于吾心安否”。其方法为,外则取法浪漫,“而推始于性善,本常之殊,复察众事以应公律”。内则恪守写实,“终归于性善,复感公律以观众事”。全诗十万八千字,上篇以四川为背景,写人类开天辟地之创造力,其人性为“博大、和平、节制、质朴、刚健、谦恭、公正、高尚、牺牲、忠孝”,以大禹为主人公;中篇写当下广东之情势,写当代迷乱之人性,其人性表现为“狭隘、凶横、淫荡、圆滑、偷堕、傲慢、偏私、卑鄙、势利、忤逆”,以孙中山为中心;下篇写未来,以孔子故国鲁为场景,以孔子再生为内容,写人性之光复。刘朴以为,由此宏伟计划,可知“自华夏诗人以来,未有琦玮若芳吉者也”。①刘朴:《吴芳吉传》,《吴芳吉集》,巴蜀书社,1994年,第 1372、1373页。诗虽未成,吴芳吉之宏大抱负及保守主义儒家立场,则已昭然。而此种情怀与思想,已在其他诗文中多有表达。

陈寅恪先生以为,《再生缘》此类弹词,实为中国所特有之史诗。然“外国史诗中宗教哲学之思想,其精深博大”,则“远胜于吾国弹词之所言”。②陈寅恪:《论再生缘》,《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第71页。按弹词之为史诗,重在叙事抒情,而吴之史诗则近于赋,其内容之丰富,记叙之铺排渲染,均与弹词判然有别。就形式言,吴之史诗有记事而无情节,有抒情而更重诗人思想之表达。弹词本质为抒情故事,而吴之史诗如《壮岁诗》,本质乃记事言志之诗。假如三万六千一诗真能完成,则中国诗在宗教哲学方面之缺憾,或可有所弥补?亦难断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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