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子(外一篇)
2011-08-15刘亮程
刘亮程
牙子(外一篇)
刘亮程
一
托乎提身边围着几个十几岁二十岁的大巴郎子,他们都是托乎提的徒弟,叫托乎提师傅,有的跟着他学看牲口,做牙子,有的学做古董买卖,还有的只想听托乎提讲女人。托乎提讲起女人来最起劲。巴扎日龟兹桥头是最热闹的地方,两边的人行道上摆满古旧文物旧鞋帽旧收音机以及不知道用处的旧铁零件,让人感到这个地方的啥东西都用旧了,连卖旧东西的人也像从破旧年月里来的,衣服鞋子和长满胡子的脸,都灰土土的。托乎提和他的徒弟也灰土土的。唯有桥上过往的漂亮女人是新的,她们穿着艳丽好看的衣裙,洒着浓郁香水,走来走去,撩得人眼睛乱转。
托乎提一早在文物摊上看一圈,没他要的东西,就坐在桥头等。做文物买卖要的就是等,那些旧东西,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出来,有的被风刮出来,被水冲出来,更多的被坎土曼挖出来,不管它啥时候出来,在啥地方出来,托乎提都只坐在桥头等。他的徒弟们围坐在身边,眼睛不闲地看漂亮女人。托乎提不看,闭住眼睛,他能闻出各种女人的味儿,年轻的、年老的、胖的、瘦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味道都不一样。闻到有漂亮女人的味儿时,托乎提就睁开眼睛。他喜欢看女人的后背和屁股,这是他的习惯。
“女人的秘密都在屁股上。”托乎提说。
“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嘛,昨晚做好事情了,你看她的屁股,高兴得开花了。”
“哪开花了,我们咋看不见?”
“你们要能看见,我托乎提的眼睛就不值钱了。你们光知道从前面看女人,从前面抱女人,就不知道女人的秘密全在后面。”
托乎提是牲口巴扎的大牙子,又是古董市场的大老板。牙子是牲口买卖的中间人,赚买卖双方的中介费。牲口巴扎有一帮靠做牙子谋生的人。这是一种不吭声的古老交易方式,两人把手缩回袖筒,然后两个袖筒对在一起,两只手在袖筒里摸在一起,价钱全在指头上,卖方出一个数,牙子还一个数,一次又一次,两只手在里面推来搡去,讨还半天,讨得一个都认可的价,两只手才分开。
牙子先和卖方摸手,要了价钱。再过去和买方袖筒对袖筒,把谈的价告知买家。买家嫌贵,给牙子出一个价,牙子还回去一个价,买家认可了,牙子过去再次和卖家袖筒对在一起,经过又一番讨还,卖家让步了,但还是没达到买家要求。谈判僵持不下。这时候,牙子出一个中间数,和买卖双方摸手,希望都让一步。这不一定顺利,但总会做成,买方卖方,都看重牙子的眼光。大牙子谈成一笔生意,必定会让买卖双方都认为自己赚了。牙子赚的是买卖双方的钱,只有生意谈成了,牙子才能拿到买家卖家给的“磨牙钱”。
通常时候牙子是中立的,不会偏向哪家。有时买家委托牙子帮自己买一群羊,有时卖家委托牙子卖一群羊。还有时是两个牙子在摸手,卖方买方在一边袖手旁观,这时候牙子就有了立场,成了某一方的经纪人。
围在一旁的看客,看见袖筒里摸了半天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使劲摇的时候,就知道买卖做成了,成交的钱数是保密的。对于巴扎上的看客,最终只看见吐尔逊早晨赶来的一群羊,下午被吐尔迪赶走了,其它的事情他们都不会知道。
大牙子托乎提很少掺合一两头牲口的买卖,他只做那些买卖一群羊的大生意。一般牙子对一两头牲口能把握住,看看牙口,摸摸膘,抱起来估估体重,这个羊能宰多少肉,卖多少钱,不会错到哪儿。可是,一群羊拥挤成一片,一眼能看出值多少钱,这是大本事。你不可能把每只羊摸一下,嘴扒开看,更不可能把每个羊抱起来掂量。那是论群卖的,少到几十只,大到几百头,一眼扫过去,价钱就在心里了。这样的本事也只有托乎提有。
托乎提用做牙子赚的钱买古董。一些卖驴人,驴身上搭一片旧地毯,地毯上吊一个烂铜壶,壶里装几个古铜钱。托乎提对驴背上的东西更感兴趣。有时驴和背上的东西要一口价,生意做成,驴买家牵走,背上的东西自己留下。
托乎提不用一天到晚蹲在牲口巴扎听驴叫牛哞,他喜欢坐在街边聊天、看女人,等怀里揣着文物的人从桥上过来。牲口巴扎就在龟兹桥头东边,有大买卖了会有人到桥头叫他。托乎提用看牲口的眼睛看人。又用看人看牲口的眼睛看文物。前面是长腿的,会跑,后面的不长腿,不长腿的东西跑得更远。托乎提把长腿的牲口买卖给别人,自己买下不长腿的文物。
托乎提认为他看得最准的还是女人。看文物有走眼的时候,看牲口有偏差的时候,对女人,他只要鼻子闻一下,屁股上扫一眼,就啥都知道了。
托乎提经常给徒弟说,你们这些巴郎子,找了女朋友带来我看一看嘛。却从来没有谁把女朋友带给他看。找他的不是请他去看牲口,就是让他看文物。托乎提看女人的本事只有当解闷的荤话说给徒弟听。他最爱说的是女人的屁股。
“女人屁股一扭动嘛,啥都扭出来了。年龄、结没结婚、生没生过孩子、懒还是勤快、脾气好不好、性情爽不爽,都扭出来了。
“姑娘的屁股嘛,就像包得紧紧的棉花青桃子。一结婚嘛,屁股就分成两瓣了。分成两瓣就看得更清楚了。所以,媳妇的屁股跟姑娘的不一样。要是晚上干了好事情嘛,屁股蛋就跟开花了一样,一天都高兴得合不上。”
“哎,艾赛江,把你的女朋友叫来,让托乎提师傅从后面看一看,屁股分成两瓣没有。”
“我的女朋友屁股分成三瓣也是我分的,还是把你的洋冈子叫来让托乎提师傅看看吧,我觉得她的屁股还没分开,要不要我们帮忙呀。”
“你们这些巴郎子,不要把我托乎提的学问当笑话和游戏。你们要想好好学,去,那边五毛钱一堆的杏子,买一堆来,你看,那个卖杏子的小姑娘,坐了半天了,你们都不知道过去买一点儿,帮人家一点儿忙。”
杏子买来了,堆在半张报纸上,托乎提拿起一个杏子,吹了一下,塞进嘴里。
“对女人嘛,光看样子不行,还要学会闻味道、听声音。女人从前面过的时候嘛,一股子味道有呢。我眼睛闭住,光靠鼻子就能闻出来一个女人的年龄和长相。我们的好多女人都叫古丽(花儿),不是因为她们长得美丽像花儿,是味道像花儿。
“年轻人有一种味道,中年人、老年人又有不同的味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在人世间待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不好闻。味道最好闻的是小孩,有一股新鲜的奶香味。其次是少女,少女没有少妇香,少女是花苞,还没打开,只有一丝清香偷放出来。少女开苞的时候是最香的。那是一朵花开放时的第一缕香。你们这些年轻人,光知道要找处女。找处女干啥?要她的第一次。第一次是啥?不仅仅是捅破花苞,摘人家的第一朵花,主要是闻第一缕花香。少女遇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糟蹋了。多少少女被你们急死慌忙地搞掉了,在草垛上、羊圈棚里、果树下、苞谷地、沙包后面,你们尝到啥味道了?啥都没尝到。你们也是青瓜蛋子,年轻看不见年轻,只有我们这些老头才知道啥是年轻,才懂得少女的味道。那些野外的地方适合和少妇去偷情,少女嘛,如果你要娶她,就要保护她,把她留到新婚之夜。人家为你留了多少年,你也要帮人家留一段时间。每一朵花开都有一个仪式。巴郎子,仪式懂吗?”
“那少妇的味道呢?”
“少妇是花朵盛开的味道,让人迷醉、癫狂。女人这种花,一旦你把她打开了,让她开放了,她就合不住,疯狂地开。我们这里有一种吃肉的花,蚊子飞虫落在她开放的花朵上,花瓣立刻合住,把飞虫吃掉。女人的花也是吃肉的。你喜欢她就得让她把你吃掉。她甜甜蜜蜜吃你时候,你会知道自己是多么有味道。
“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嘛,先找一个老师,也就是先找一个地方磨刀子。少妇是最好的老师,是最温柔的磨刀石。小巴郎子的第一次嘛,也是最香的,馋嘴女人也想吃第一口呢。你们这些尕巴郎子,第一口青草是不是都给毛驴子吃掉了?”
二
托乎提的房子在牲口巴扎后面,一条窄窄的巷子走到头,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再走到头,就到了。进去一个小院子,里面是一间套一间堆满古旧东西的小房子。在每个小房子里都能听到牲口巴扎上的驴叫。驴把叫声扔到半空,再从房顶天窗落进来。
托乎提的徒弟买到一个铜壶,从包里拿出来,吹了几下递给托乎提。这是当地人的习惯。这里经常刮风、落土,什么东西上都有一层土,当地人拿起啥东西都先拍打一下,嘴对着吹几下。巴扎上卖馕的、卖葡萄干杏干的、卖坎土曼镰刀的、卖帽子衣服的、卖皮鞋皮具的,东西拿到手里,都一样的动作,手拍打几下,再嘴对着吹两下。据说两个恋人接吻,都要先吹一下对方的嘴唇。
托乎提接过铜壶,也吹了两口,鼻子闻了闻。
“这是三百年前的东西。”托乎提说。
“你咋知道是三百年前的?我拿去让文管所专家看了,说应该是元末明初,阿拉伯人带来的东西。你看,铜也不像当地的红铜。”
“我不知道你说的元末明初是多少年。这个东西肯定是龟兹的匠人打的。用料是旧铜。你说它的铜皮有八百年也行,但接缝处铁锤敲打的痕迹只有三百年。”
托乎提从壁龛上拿下一把铜壶,吹了吹土,拿布子擦擦,给徒弟看。
徒弟以前见过这个铜壶。
托乎提说这是他家祖传五六代的铜壶。托乎提小时候抱着它玩的时候,它已经有三百年了,奶奶告诉他的。那时铜壶的色泽和样子还在托乎提的记忆里。托乎提又看着它过了五十年。五十年让一个小孩变成老头,铜壶的变化却不大,只有壶嘴的接头处多了些绿锈。托乎提母亲在的时候,经常拿下来擦,绿锈长出一点,就擦掉,再长出又擦掉,好像土地长草一样,那个地方总是不停地长出绿锈。到母亲去世的前一年,那地方终于被擦出一个洞来。
一个东西,从新变旧是容易的事,从旧变古就不容易。托乎提说。人顶多把铜壶用到壶嘴的接缝断开,壶底露水,壶身的文字和图案模糊,不能当壶用了。这时的铜壶有两个去处,一是给铜匠修补,补好用几年坏掉,再扔给铜匠,拆了,好的铜皮作另一把壶的材料或修补旧壶的补丁,烂铜皮熔了,一把壶到此就算完了。二是人用坏扔在院子,被沙土埋住,接下来就是时间在用这把铜壶了。
一把好铜壶能用好几代人。这要细心用。一般用过几代人的铜壶,家人就不用了,在壁龛上供起来。
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铜壶,都是一打造好就交给时间在使用。就像龟兹佛窟的那些壁画主要是交给时间在看。铜匠们打造铜壶时,知道哪些是给人用的,哪些是给时间用的。他们会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花费在人不用的物件上。也就是说,铜匠打造的最精美的铜壶,都不是用来装水的。铜匠希望这样的作品,被人重金买去,然后深埋沙漠。铜匠也可以自己把这样的作品埋在沙漠,留给时间。但铜匠还是希望它先卖成钱,在别人手里被埋掉。
一般人能看出祖传的老东西有多老,但土里出来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土里的时间不同于地上,谁都没在土里待过。但是托乎提好像在土里待过,对土里埋的东西熟悉得很,一个东西到手,闻一闻味道,就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是三百年六百年还是一千年。一千年就是十四五个七十岁人加起来活掉的时间。托乎提这样说。
一般人见过七十岁的老人,没见过十几个七十岁老人活掉的间有多老。托乎提知道,就是一把千年铜壶上的那种老。但这种老他没法让他的徒弟也看到。也许他的徒弟活到跟他一样老的时候,会看懂铜壶上的老。能看懂老,就看懂时间了。
在大牙子兼文物贩子托乎提眼里,这个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没变过。生活本身是一个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过了千百年没有变化的生活,没人来收藏,这样的文物变不成钱,但更有价值。整个龟兹老城就是一个大文物,毛驴和驴车是古代的,馕和馕坑是古代的,坎土曼和镰刀是古代的,龟兹河边那些土块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是古代的,杏树桑树麦子苞谷是古代的,葡萄是古代的,坐在龟兹桥头那些老头们忧郁的目光是古代的,少女唇边的微笑和羞涩是古代的,还活着的最后一个王爷是古代的,土肥皂是古代的,桑木碗和木勺木盆是古代的,铜壶的样式图案是古代的,铁匠铺铜匠铺大锤小锤的丁当声是古代的,染眉毛的乌斯玛草是古代的,牲畜巴扎上羊羔的叫声和驴鸣是古代的,托包克游戏是古代的,鸽子和斗鸡是古代的,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是古代的,炊烟是古代的,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古代的。
时间在这里不走了,好多老东西都在,或者说许多东西老在了这里,那些几千年的老东西,都能在龟兹桥头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这里的人,一直在过着一种叫等待的生活,在龟兹老城“达、达、达”的驴蹄声里,尘土飘起,尘土落下。时间像一个个远路上的亲人,走到这里不动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来,在每一样东西上都留下了路,时间一直沿着它的老路走来,它到来的时候,河滩上的毛驴在鸣叫,桥头卖烤包子的师傅在吆喝,托乎提跟他的徒弟们在谈论女人,时间静悄悄地到来,成为他们看不见的一部分。
时间走近一把铜壶的路是能看见的。被牲口贩子托乎提看见了。你看,时间先走到铜壶表面,时间好像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把一件东西的光泽变暗,变成暗淡的月光一样。接着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细微裂缝,往里面走,铜壶接口处的绿锈,就是时间凿空出来的东西,像我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铜壶的接口和裂缝就会变大。接着时间进入铜壶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壶自身的时间。它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时,壶就不像样子,这时铜壶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时间把每一件事物变成它自己,时间就到家了。
每个东西都是时间的终点。所有的时间,走向一把铜壶。那些古代的时间,现在的时间,都停在铜壶上。一把铜壶上的时间,就是自它诞生始的所有时间。贩牲口的大牙子托乎提看见了留在这个地方所有东西上的时间,他认识它。
他的徒弟们还不认识时间,他没办法让他们认识,只有给他们讲女人,讲女人最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托乎提这么老了,闻到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的屁股还是心动。托乎提说,女人永远是个新东西,从女人身上能看见新的时间来了。这时候,托乎提会睁一下眼睛。
月光王后
一
佛窟小小的,像农家土窑洞,里面有一种干燥透了的味道。阳光方正地照在门洞口的尘土上。壁画上的国王和王后都干透了,勾勒他们的蓝色和红色,保持着千年来几乎不变的鲜艳。
王加不清楚千年前的鲜艳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壁画上的颜色一直没有变过,这些采自自然的颜料,把天然的艳丽保存到了今天。王加从二十几岁分配到龟兹佛窟,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壁画的颜色一直没变过。他天天看着壁画,能感觉到不变。他的整个青年时代,就是在临摹这些几乎全裸的女性人体中度过的。那时坐落在僻静山谷的龟兹佛窟还没有成为旅游区,研究所只有他们几个分配来的绘画系学生,主要工作是临摹壁画。王加认识的人也几乎全是壁画里的,他一座洞窟一座洞窟地临摹,走到有月光王后的洞窟时,他停住不动了。
月光王后的脸部剥落了一片,没有眼睛,看不见临摹她的人,没有鼻子,闻不到进洞人的气味,没有嘴,说不成话。只有裸露的腿、腰肢和乳房。
王加先临摹出王后全裸的身体,然后,添加腰部的飘带。添加的过程像是一场漫长春梦的清晨,给相爱一夜的美人穿衣。月光王后唯一的衣服是腰间的环饰和飘带,巧妙地遮住私处。乳房是暴露的,随着舞姿朝上耸起,乳头盈红端庄。这幅壁画讲述的是仙道王在一次跳舞时,看到了王后将要寿终的预兆。画面中国王坐在有靠背的座榻上,身后有一箜篌。王后在国王前面舞蹈,赤身裸体,身材修长美丽,手臂与脚腕处有带铃,双手舞动彩巾,左脚后翘,身体前倾,双乳突出。这显然是王后最后的舞蹈,也是龟兹壁画中最迷人的裸体舞蹈画。
王加临摹了多少遍记不清了,描绘的过程是对身体最深情的抚摸,从高扬头顶的手指到单腿后翘的脚趾,画到大腿内侧时,原作的线条也是细细轻轻,临摹更是轻柔无比,仿佛手指从中间轻轻抚过,感觉那地方肌肤的柔软和细嫩。画乳房时王加的手直颤抖,他那时已谈过一个女友,也接触过女人的身体,但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乳房,圆圆的、举举的、傲傲的,两个亲亲热热挨在一起,相互陶醉的样子。王加浑身涌血,月光王后让他有一种达到高潮的情欲。
在临摹第118窟宫女诱惑图时,他的心中满是淫荡。宫女诱惑图讲的是佛祖决意出家,宫女全裸身体,做各种骚态诱惑,主诱宫女身体肥大,右手捧左乳,诱惑佛祖,乳尖的笔触和颜色也极有挑逗意味。旁边众宫女亦全裸身体,“所有女人幻惑之能,悉皆显现”。那样的女体在王加看来,有肥美肉体的感觉,看着只有性欲没有情欲。
一次,王加已经把王后的腰饰画出来了,又冲动地擦去,让腰饰下面两腿间的线条一点点透露出来,带露的花蕊透露出来。
王加发现壁画的原作者,那位千年前的画师,也是这样完成壁画的,在一小块褪去飘带的下面,是一层和肌肤一样的色块。可能所有女体,都是这样画出的。先画出完整的裸体,画师用目光一遍遍地抚摸欣赏之后,再恋恋不舍地画上衣服。眼睛是最后画上的。所有服饰画完后,再画出眼睛。画中人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着衣的自己。而整个绘画过程中被画的人没有眼睛。
后来毁壁画的人也害怕眼睛,几乎所有眼睛被抠去,佛的、供养人的。壁画中的佛和人,什么都看不见地存在着。
二
佛窟壁画遭受了时间和人为的严重损害,几乎没有一幅是完整的。临摹是忠于现实的绘画行为,它要求绘画者画出壁画现在的样子,壁画中每块泥皮每个划痕都必须真实记录。王加一开始就注意到壁画上普遍存在的一种刃痕,从壁画底部到两三米高处都有,后来王加知道这是坎土曼的挖痕。坎土曼曾经对壁画进行过疯狂的挖砍,留下数不清的弯月形刃痕,一拶多长,指甲盖深。这样的挖砍主要针对佛身,相对来说,那些赤裸女体遭受的毁坏比佛像要轻微,留在她们身体上的多是被亵渎的痕迹。
毁坏和消磨也再创作了龟兹壁画。这是王加对壁画的认识。时间本身的损害是轻微的,壁画颜料以及附着颜料的泥皮以及承载壁画的洞窟,都经受住了两千多年时间的消磨。那些人为的乱划和涂抹、坎土曼砍挖的刃痕、盗窃者成块剥离后留下的裸壁、烟熏火燎的黑垢,也都无可挽救地成为壁画的一部分。它们同样是时间的痕迹。一切发生在时间中的事,都是时间的。时间给了它们时间。那些没时间发生的事,不是时间的。佛窟壁画是时间的。壁画中的佛是时间的吗?那些佛本生故事,发生在时间中吗?佛脚下的步步莲花开在时间中吗?还有,那些美丽的裸女。这样追寻下去,会找到时间之外的存在吗?
时间在不断地修改佛窟壁画。时间让这些画变成现在的样子。时间是伟大的画师。王加要把时间所呈现的颜色和韵味画出来,把时间进入一幅画的漫长道路和脚印画出来。说到底,佛窟所有壁画都已经是时间之画,时间把画面和它深处的一切占领了。尽管残破的佛看上去还是佛,残破的供养人还是供养人,但是他们已经属于时间了。时间不容许时间之外的事物。
王加不但要临摹出那些美丽女体的线条、肤色,还要临摹出线条、肤色中的时间。王加感到画出时间的不可能,尽管那些灰旧的颜色可以调出来,但调出来的颜色终究不是时间的颜色。它没有深度。王加尝试了另外一种加快时间的办法,把临摹的壁画挂在屋里,在烟火中熏。这是制造假古画的人用的办法,烟和灰的颜色都是时间的颜色。但是,那种烟灰色只浮在画表面,无法进入颜料以及纸张内部。无论画出来的烟灰色还是熏出来的烟灰色,都是新的,无法和时间的颜色接近。
王加就想,在龟兹佛窟旁的沙土里,肯定埋藏着那时的画师们用剩的颜料。如果找到一块那时的旧颜料,就能画出时间的颜色,因为埋藏在沙土中的颜料和壁画上的颜料,经历了一样的时间,那些颜料也已经变成时间的样子。
可是,王加始终没找到一块古代的颜料。
即使找到了,也仅仅是一块颜料。王加想。画出那些壁画还需要一只古人的手和一颗古人的心。那手必定像莲花一样纯洁,那心必定盛满了佛。佛在心里。他一定见过佛的样子,懂得佛的庄重和慈悲。相传佛像是佛祖自己画出来的,佛祖的追随者画了无数佛像,都不像。佛祖便自己画出自己。现在洞窟的佛像,都是原初那幅佛祖自画像的临摹复制。佛祖画出了佛的样子,让人们信仰。龟兹壁画中后期的佛像,已经有当地人的相貌特征。这是佛最终离开龟兹的征兆:佛害怕人把佛画成人的样子。
王加见过新疆几个地方在被毁的佛窟里复原的佛像,一看就是现代人塑的佛,全是官员的样子,肥头大耳,眼中没有慈悲只有势利。在吐鲁番一佛窟中复原的几十个佛像,看上去就像当地一个领导班子在开会。
王加也曾试图让自己的内心接近佛,一个人在佛窟打坐,在一片虚静中冥想佛的样子,他努力地接近时发现,这是他无数次看过的壁画中的佛。他跟佛的缘分,只能到达壁画呈现的这一步。他无法看见壁画所画的佛。壁画所画的佛是佛自己看见的。
王加知道,当初佛教传入龟兹时,随着传教者过来的画师们,遵循着佛的标准像在画佛。随着时间推移,佛像的五官眉眼中,渐渐地有了龟兹当地人的样子,佛像当地人了。大量的供养人的画像出现在佛窟,佛和供养人变得日渐相像。这是佛教最终在龟兹覆灭的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原因,佛的世俗化开始了,当佛和人走得过近,和人平起平坐时,人就该抛弃佛了。那些画在壁上的供养人,最早亵渎了佛,毁灭了佛。事佛的僧人为讨好有钱人供养佛,让供养人和佛同时被画在壁上。那时的供养人画在壁画边角,小小的,尺寸跟佛脚下的器皿一般,后来,供养人的身体越画越大,画到真人大小,和佛比肩。壁画中佛的空间变小,人的范围变大。佛在龟兹,首先是被那些有钱有势的供养人从壁画中挤走的,它们让佛没地方待了。后来,另一个完全没有偶像的宗教——伊斯兰教成了龟兹人的信仰。佛教的传承得益于偶像和壁画宣传,可是,壁画是人画的,人有钱就可以让人画出自己,让画出的自己站在佛身边,与佛比肩。世间的颜料和画艺,都是物质的,都要有钱买。人们过多地依赖物质靠近佛时,佛起身走了。
王加再没画过佛像。他从来就没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佛像。当他醉心于临摹月光王后时,他的手和笔才一下找到感觉。
三
月光王后这幅壁画的原作者应该是三个人,王加发现有三种不同笔触留在画面。裸女身上的饰物却是一人所画。那些抠掉的眼睛也应该是一个人所画。王加推测,在前两个画师离开洞窟时,所有人物都没有眼睛,赤身裸体。也就是说,三个画师共同画出了裸体的王后,两个被打发走,一个留下来。留下的那个画师都干了什么?这是王加想知道的。王后身上的佩饰显然是剩下那个画师一个人完成的,他独自占有了王后的裸体。也许他是画师中技艺最高的,他负责装点裸体的王后,他给王后的手腕和脚腕上,画了精细的饰环,尤其对脚和脚腕上饰物的精心描画,让人感到一种极度的虔诚和细心。王加的描画也是从脚腕开始,脚腕环饰上镶嵌的宝石和珠链让他描画了整整三天。三天,他的脸贴近王后的脚,手捧王后的美脚,画的用心而仔细,他似乎体味到那个古代画师对这只脚爱不释手的把玩和喜欢。
腰间的环带是王后唯一的衣服,画到最隐私的三角区时,环带往下垂,打了一个莲花结,延伸出的飘带从两腿间弯曲向上,搭在高扬舞蹈的手臂。
月光王后被国王爱过,被绘画她的画师爱过,被守佛窟的无数佛僧爱过。佛窟毁坏后被数不清的牧羊人、过客、无家可归借洞窟住居的流浪者爱过。最后爱她的人是王加。
千年前的那个画师,最后给王后和所有人物画出眼睛后走了。王后像从梦中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没有眼睛的王后是沉睡的,不知道自己裸露的身体被多少人爱抚或亵渎。
以后是月光王后看见的世界,洞里来来往往的供养人、拜佛者,一代代地从眼前过去。他们离开后剩下看护佛窟的僧人。僧人不敢拿眼睛看她。在漆黑的夜里,那些千百年来面目相似的僧人,面朝她,闭住眼睛。王后知道她的身体鲜活地出现在那些闭住的眼睛后面。那里是人的心室,安放佛的地方,却常常被自己的妖艳身体霸占。王后见惯了这样的修行者,每晚如此端坐着,心一次次淫荡起来,身体淫荡起来,阳具勃起,眼睛后面的裸女生动鲜活起来,乳房微颤,嘴唇轻启,私处水盈,淫心被放荡到无限,再启用定力去收回,让心从无边的淫乱中回来,回到枯寂中,回到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在那样的黑暗中,能看见情欲是什么,性欲是什么,情性之后最终守候的是什么。是什么呢?
王后怜悯地看着,她身体的颜色由白变红润,乳房鼓胀,乳头也愈加红润。在这个洞里,多少僧人的欲火被她点燃,像蜡烛一样燃尽。多少僧侣又来。王后心疼地幻想着自己走下去,睡在孤独寂寞的佛僧身边,每个晚上和年轻僧人寻欢,白天回到墙上,做一个不变的姿势舞蹈。那些被她陪伴的僧侣,个个参悟成佛。他们夜晚享尽身体欢娱,白天心无旁念,一心向佛。王后看着他们,像一个时间之外的母亲和情人。她的原身早不在了,死了。看见她死亡征兆的王也不在了。都去哪里了?留下只有颜色和线条的身体,她活的更长,看见的更多,醒来的更久远。
上一个千年里,王后睁开眼睛,爱抚或亵渎者在她面前闭住眼睛。后一个千年里,她的眼睛被抠去,爱抚或亵渎者在她面前放肆地睁开眼睛。王后的眼睛、鼻子和嘴,就是被后来的亵渎者抠掉的。那些牧羊人、僧侣、把佛窟当家的流浪汉、异教徒,在洞窟里脱光衣服,对着裸体的月光王后手淫,他们懂得羞涩,不敢被王后的眼睛看见,她的眼睛早早被抠去。在王后看不见的脚趾和小腿上,印满泄欲者的指纹、唇印。他们只能抚摸到她的小腿,抚摸大腿得站在羊身上,抚摸细腰得站在驴身上,抚摸乳房就得站在骆驼背上。过客和牧羊人、已经改变了信仰的农民,把什么牲口都牵进佛窟里住过。一些赶牲口者,趴在羊背上,趴在毛驴背上,眼睛盯着王后的裸体,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一次次地把情欲发泄掉。千百年来,画满裸女的佛窟本身就是一个静修和泄欲的好地方。泄完欲的身体变得疲软安静,心变得满足安静,打柴的去打柴,放羊的去放羊,流浪的继续往前,直到欲望再次燃起。
月光王后的浑身都被抚摸过。只有臀部飘带下的最私秘处,只被画师抚摸过。画师给那地方,穿了一条脱不去的环饰小内裤,并精心地画上绣边。千年后,王后的小内裤,被另一个临摹画师脱光,那里的一切,都被清晰看见。
王加是最后一个抚摸过月光王后的人。之后佛窟被严密管理,再不会有人长时间地留着佛窟里,即使佛窟画师王加,也要办理手续才能进洞临摹。王加后来调离龟兹佛窟,带着他临摹的数百张月光王后的画像。这些画像有一天被一个作家完整地看到,他被惊呆了。过了多少年,他还清晰地记得画面中月光王后的模样,记得那个一直临摹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