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
2011-08-15乔叶
乔叶
月牙泉
乔叶
1
到达宾馆,放下行李报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五点整。晚餐是自助,会议日程通知的用餐时间是六点到九点,主席团的预备会议九点开。吃饭么,半个小时就够了。这么说,还有时间见见姐姐。
一般而言,我和姐姐一年只见两次:一个是春节,再有就是清明、农历七月十五或十月初一,这三个都是鬼节,通常情况下,我在三个鬼节里面选一个回去上坟。上坟么,就是去看看过世的老人,每年去一次是最低的底线。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顶线但有底线的人,有这个底线就行了。
老实说,我不大愿意见姐姐。姊妹四个,两男两女,我是最小的女孩,我在省城,两个哥哥都在县城,老家只有姐姐了。姐姐的家在县城和省城之间,按车程只有一个小时,不远。但因为不大愿意见,这一个小时就显得很远了。按说越远越亲,但在我这里不是。我是越远,就越远了。整天整月见不到面,姐姐越来越像一个词了。
但这次不一样。我得见她。她所在的村子离我住的听涛宾馆很近,我似乎没有理由不见她。听涛宾馆是省里的老牌子宾馆,离省城很远,离黄河很近。一般来说,是不该把宾馆放到这样的位置的,但据说当年毛主席来河南视察前告诉随行人员,他想听听黄河的涛声,于是就诞生了这么一座宾馆。他老人家所住的,就是我现在住的八号楼。姐姐的村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待王。顾名思义,据说是因为当年武王伐纣预备路过这里,此地的黎民百姓欢呼雀跃翘首以盼而得的名。还据说当年毛主席路过此村时随行人员把这个典故告诉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听涛宾馆的生意一直不好,车马稀落,门可罗雀,我琢磨着俗话所谓的淡出鸟来,那些鸟的具象大约就是这几只罗雀。因此待王村虽然紧挨着听涛宾馆,却从没有沾上什么光。直到几年前突然有一只神秘的大手笔横空出世,将听涛买了下来,大肆改装扩建,将其力挺为五星级宾馆,又在周边买地建起了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整个听涛换肤,磨骨,丰胸,抽脂,如同一个从头到脚深刻整容的女人,青春勃发,焕然一新。此时,灰扑扑的待王村俯卧在新听涛的旁边,如同光彩照人的皇后生了一团污秽疥疮,又如同气宇轩昂的国王旁边傍着一个落魄乞丐,极为不搭。好在去年大手笔又大手一挥,待王村便被通知拆迁,这个穷了多少年的村子因搭上了听涛的豪华列车,这才轰隆隆地奔在了金光大道上。
进到房间,放下行李,梳洗完毕,我犹豫了片刻,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她的手机响了很久,几乎就在我失去耐心的时候,方才听到姐姐粗布一样的声音。
“喂?”在她声音的背后,一片“哗啦”,又一片“哗啦”。
“赌呢?”
“什么赌?”她笑了,“就是玩一会儿。”
就在去年,姐夫因为推牌九欠了高额赌债,她和姐夫闹离婚,末了,姐夫左手的小拇指被剁了,两人才继续过了下去。
“我在听涛。”
“哪儿?”
“听涛宾馆。”
“哦。”她停顿了片刻,大约是在起牌,之后才恍悟过来:“哦——是毛主席那里啊?”然后我听见她对人解释:“我妹。”
“嗯。”我说,“你过来吧。”
“中。”她说,“等我再打两把。我赢了,不好就走。”
2
洗漱完毕,我打开行李箱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来时匆忙,会期又短,我的行李准备做到了最简。我又遛了一趟卫生间,把里面的洗漱用品装了起来,准备给姐姐。这些易耗品只要你把它装起来,服务员每天都会添加。我多年住宾馆的经验就是把它们装起来,拿回家。尽管我不用,但如果有客人来的话,尽可以让他们用。尤其是一次性牙刷。那次姐姐送女儿上大学去我家住,我给她用的就是这些,她连夸这些牙刷好,我就把自己的库存全给她了。
包好洗漱用品,我看了一眼卫生纸,是维达的,不错。便又给客房中心打了个电话,要了两卷卫生纸,说我有急用——也是给姐姐的。这次我没给姐姐带东西,好歹让她带走一些什么,心里就踏实了。当然,我可以给她钱,但是,给她钱,没名没分的,干嘛要给呢?
我的日子过得比姐姐好。姐姐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过得好的人就有义务给过得不好的人补贴,尤其是兄弟姊妹之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是看出了这一点。而我们四个兄弟姊妹,两个哥哥都有嫂子盯着,是不可能给姐姐补贴的,我呢,因为一直把持着家政,经济权相当自由,给姐姐补贴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最初的时候我也一直给,后来我就给得很节制了。因为是个无底洞。她有多少事啊:要买化肥,要盖房子,姐夫赌博欠了高利贷被黑社会催债,大女儿上大学,二女儿上高中——当年她为了生个儿子,连怀了六胎,做了三个留了三个,现在宝贝儿子小乾也快小学毕业了——必须承认,每想到自己挣的钱里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就得给姐姐,我就觉得委屈。而且,我再帮她又能如何呢?我永远也不能使她达到我的生活水准。她永远也不可能跟我一样想吃鲍鱼就吃鲍鱼,想吃燕窝就吃燕窝,想去北京就去北京,想去上海就去上海,想出国就出国,迄今为止,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吃过的最好席面就是村里红白事上的流水席……对于她,除了尽一点儿最起码的帮助外,我基本是放弃了——以各种理由和各种借口。
我拿起会议日程,找到参会人员名单,看了一眼肖的名字。当然,我知道他要来,但还是不自觉地想看一眼。主要日程是明天上午的选举,下午是业务讨论,唉,都是一帮打杀多年的老油条,有什么业务可讨论的,因此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选举。我们这个美协五年选举一次,本来应该前年就选的,到后年本届的主席正好退休,换新的。但硬是被老人家拖了两年放到了现在,这样他在退休之后还可以再干三年。这账算得清楚着呢。也因此我们背后都叫他老拖——我们这个美协不是美术家协会,不是美食家协会,也不是美容家协会,更不是美女美景美言家协会,而是美酒家协会。十年前我和几个朋友适时买了一个刊物的刊号,命名为《美酒》,便做了起来。踢开了前三脚,现在市场已经相当可观,光省内的白酒厂子就够我们吃饱喝足了。那广告赞助,唰唰的。作为执行主编,我也因此才有缘成了美协的副主席。
电话铃响,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您好,我是总台。有位女士找您,请问有预约吗?”
“是。让她进来吧。”我说。
很快,“咚,咚。”有人敲门。很大声。一定是姐姐。我上去打开门,她气喘吁吁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紫外套,红毛衣,绿围巾,这颜色配得,让我眼晕。我把她让进房间,当她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身上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一种什么气息啊,汗味儿,面味儿,灰尘味儿,劣质烟味儿……我想起总台小姐的称呼:女士。切。
“跑着来的?急什么?”
“怕你等。”她说,“给我口水喝。”
“你爬了九层?”我连忙打开一瓶矿泉水,“有电梯啊。”
“不会坐。害怕。”她说。
我无语。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瓶水。喝完水,她把嘴角一抹,道:“黑饭咋吃?去家里吃吧。这么近。”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晚上还有会。还是在这里吃吧,这里有饭。”
“啥饭?”她在床上坐下,认真地问。我还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笑起来:“不说我也知道,盘碟席面。”
“你也一起吃吧。”
“我也吃?”她重复了一句,我看着她的衣着,顿时有些后悔了。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我就在这儿吃吧。还没吃过这大宾馆的饭呢。几点吃?”
“还有个把钟头呢,你先洗个澡吧。”我把宾馆配送的那些洗漱用品又拿了出来,说,“水很好。”
3
姐姐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澡。我打开电视,躺在床上,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朝她瞄去。
浴室和房间之间不是水泥墙,而是一道玻璃隔断。现在很多酒店的房间都使用这种格局,玻璃墙外面,一般都装饰着布帘或者百叶窗。这里用的是绸缎,在床头灯的照耀下,闪着淡淡的粉色的光。为什么用玻璃墙呢?——不是为了省钱,也不是为了省空间,一道水泥墙和一道玻璃墙,又能省出多少钱腾出多少空呢?不够可怜人的。我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一是设计显得俏皮。一般的墙都是泥灰砖,这墙是透亮亮的玻璃,化重为轻,可不是俏皮么?二是让住客方便。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不拉帘子,边洗澡边看电视。有一次我还把书贴着玻璃墙外放好,边泡澡边看书。当然只能看一页。书名是《微暗的火》还是《微暗的光》,我忘记了。再就是性感。有一次我和肖在宾馆里约会,那个宾馆也是这种格局,我正在洗澡,肖把百叶窗一点一点地拉了上去,让我一丝不挂的身体湿淋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像一个人体瀑布。”事后,他这么说。
水声嘭嘭,姐姐开始试水温了。她还穿着胸罩和裤头。她很快就要在玻璃墙后洗澡了。如果我不想看,把帘子拉住就是了。可我想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看。我看得很小心,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是多余,她根本就不在意我,只管洗着,大刀阔斧。
虽然是赤身裸体,但此时的她一点儿都不性感。乳房下垂,小肚子凸出,后背宽厚,胳膊、腿和脸上的皮肤都透出一层与其它部位有明显差异的黑红。她洗得很认真,上一遍洗发水,再上一遍。抹一遍护发素,再抹一遍。打一遍浴液,再打一遍。她抬起胳膊,使劲儿搓着腋下。她岔开双腿,让莲蓬头涌出的凶猛水流冲刷着私处。她又把莲蓬头放到身后,冲刷着臀部……她已经有四十六岁了吧,连联合国规定的青年上限四十五岁都超过了,已经真正人到中年。她比我大八岁,八年之后,我也是这样……呵,此时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愿意见她,因为她像是一个让我不得不跟跑的人。当然,跑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少,但对我来说,似乎只有她才最具备让我跟跑的意义,因为我和她是从同一个跑道出来的,在没有割双眼皮隆鼻漂唇和做光子嫩肤之前,我的相貌曾经和她是那么地相像……
忽然间,玻璃墙笃笃地响了两声,我从电视上转过视线,看见姐姐用毛巾示意了一下。我便走进去,帮她搓背。走进去后才发现我把洗漱盒里的专用搓澡巾也给收起来了,便又出去拿,她看见我拿着崭新的搓澡巾进来,连忙叫道:“别沾了,别沾了,留着给闺女用。我要是用了,她们会嫌。”
将毛巾拧干,拧成棒状的小卷,我俯在她的背上,给她搓澡。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干过这种活了啊。小卷不断地散开,我再卷上。再散,再卷,她背上的污垢一层层地脱落下来,由黑色、黑灰变成灰色,又变成浅灰……她背上的肉非常厚,几乎看不见肩胛骨。
“我背上的肉多吧?跟个小案板似的。”
“嗯。”
“对了,更年期是啥时候?”
“四十七八,五十出头的都有。人跟人不一样。”我说,“你例假怎么样?”
“农民,哪有假?”她笑了,“只要想歇,都是假。”
“我说的是月经。”
“哦。”她笑了,“还有点儿,不准,也不多了。对了,都说吃豆对女人好?”
“嗯,你来年多种点儿。”
“不种。没地了。只够种点麦子和玉米了。能顾住吃,不买粮食就中了。”
洗过澡,姐姐冒着热气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行动中的肉体总有一种格外的明亮,使得我不能正视她。我从衣柜里拿出酒店备用的浴袍让她披上,她很珍重地穿好,扎紧腰带,在衣柜上镶的穿衣镜前左照右照,道:“多白!把我的脸色也衬好了,白里透着红……这衣裳,跟电视里的一个样。”
我无语,只是看着电视。她欣赏够了,恋恋不舍地把浴袍脱下来,直接去穿秋裤。我问她怎么不穿内裤,她道:“我是不洗澡不换裤衩,一洗澡就得换裤衩。这裤衩,脏啦。一会儿回家穿干净的。”
一口一个裤衩,真够难听的。我想纠正她,但很快明白没有必要。我想起房间小货架上一般都备着内裤,去找,果然在一个抽屉里找着了,给她拿出来。上面标着:定价十元。
“还有这?”她喜滋滋地打开,看了看,又收起来:“这个样式好,不沾了,回家给闺女穿。对了,我方才看见还有一个男式的,也给我吧。”
“不让她们穿,就让你穿!”我突然有些生气。只要一见面,她总有些举动会让我生气。
穿好秋衣秋裤,我让她先别穿随身的衣服。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一套套往她身上配。但是,不行,怎么穿都不合适。
“算了,我还穿我的。谁的衣服就是谁的。”她说,“其实你的也不好看,不是多一块就是少一块,古模怪样,不是正经衣裳……”她的口气微微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回家吃饭吧?”
“没事,去吧。”我知道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收起了衣服,说。
4
姐姐能吃,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这么能吃。她拿了一盘又一盘,蒜香排骨,油炸羊肉串,三文鱼,泡椒鸡爪,手撕包菜,圣女果,米粉,面条,扬州炒饭,包子,蒸饺,小蛋糕,冰淇淋……她的胃,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人了。
我的座位正对着餐厅门口,不断有人过来跟我打招呼,但是没人跟我坐在一起。也好,此时,我也很怕有人和我坐在一起。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口音。我和姐姐在一起,必须得说方言。我们那里是豫北,和河南的主流方言很不一样,偏山西口音,很硬,很难听。我的这些圈内同行十有八九都没有听过我的方言。我的普通话经过这么多年的淘漉,已经洗得很干净。如果有人和我们坐在一起,我必须得在方言与普通话之间跳来跳去,那一定会让我很难受。
“这就是自助餐?”姐姐边吃边道。
“嗯。”
“光能吃不能拿?”
“嗯。”我说,“你小点儿声,这儿不是你家地里。大声嚷嚷就是不礼貌。”
姐姐笑了笑,继续埋头苦吃。看着她吃的样子,简直就像个饿极了的孩子。用我们老家的话讲,是“饿死鬼托生的”。环顾四周,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饕餮的了。我慢慢地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她的话,忽然想起在我们杂志上最近发的一篇随笔,说的就是吃饭的事,说吃饭不是简单地凑桌。一般来说,人越少,谈话的质量越高,相处的质量也越高。两个人在一起,是朋友心谈。三个人在一起,就是小社会,要用心眼谈。四五个人在一起,那就是大杂烩,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多的人在一起,那吃饭就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兼脑力劳动……我平日的很多次吃饭,就是这种双重意义的辛苦劳动。相比之下,和姐姐这样的对坐吃饭,算最轻松的了。
肖进了餐厅,和我的眼光对视了一下,拿了东西,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跟我打了个招呼,和我隔张桌子对坐了下来。很快,他的短信就来了:“什么人?”
“姐。”
“亲的?”
“嗯。”
“还真有些像,但比你差多了。”
我微微一笑。真是聪明人。说不像,不是实话。说像,知道我会难受。说有些像且又比她强,是漂亮的实话。
老拖也进来了,在离咖啡壶不远的地方坐下。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穿着最新款的花花公子牌黑毛衫,着几根乌黑狰狞的头发——让我不由想起一个脑筋急转弯的段子:无论风怎么吹,一个男人的发型总也不乱,请问这是为什么?答案:他的头发只有一根。他还戴着一副煞有其事的黑框眼镜,这身行头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尤其是这副黑框眼镜,和上次见面时戴的又不一样了。应该还是宝岛的吧,他说过他只戴宝岛的。这眼镜又能遮眼袋又显得时尚还显得有文化,真好。等过了四十,我也来一副。
据说老托原来在省报业集团当副总,退休之后退而不休,一来二去就到我们美酒协会当了主席,干得非常起劲,硬是把闲职干成了忙职。此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一堆人。他满面笑容,一脸的受用。我当然不能缺了一个礼,暗暗筹划着一会儿起身作态去拿咖啡,便可以自自然然顺到他那里。
手机铃响,肖的短信又到了:“一年不见,你更好看了。”
“得了吧你。”
“火龙果很新鲜,多吃些。”
“嗯。”
“嗯一声就完?”
这个坏家伙。我看了他一眼,他迎着我的目光,笑了。
我当然明白他频频发短信的用意,无非是想水到渠成地上床。这个人精,从不浪费一丁点儿多余的智慧。跟他通常都是在美协的年会上见面、做爱,一年一次。在做爱之前的一个月和做爱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往往会短信频频,之前是为了顺利上床,之后是上完床的余温。中间的十个月则是有事说事,无事便无信。当然,他是对的。按说他此时的小意殷勤应该让我很舒服,但是,此刻,或许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忽然间,我对他的感觉开始不那么舒服起来。我当然知道因为姐姐而嫌恶他是冤枉他,但我骗不了自己,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当然,再不舒服我也不会失去起码的礼仪。我回复了两个字:“呵呵。”
5
“嗳。”虎牙过来了。虎牙是美协一个地方分会的主席,去年才进的美协圈子。她所在的白酒厂子在地方上也是独霸一方。她叔叔是厂长,两个孩子都陆续出了国,他思子心切,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国外,便把厂子交给虎牙打理。在圈子里,我和她算是私交很好的了。虎牙是我对她的专有昵称,因为她长着两颗迷人的虎牙。我喜欢她那一对虎牙,一笑起来便闪烁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兽性之美。
虎牙紧挨着我并肩坐下,朝姐姐笑了笑,姐姐有些不知所措,也忙笑了笑。很明显,虎牙笑得粗,姐姐笑得细,——不,这么说不太对,应该是虎牙笑得细,姐姐笑得粗。——不,这么说还不对,那么,应该是什么呢?对了,应该是:虎牙是习惯性的露八颗牙的笑,技术含量高,情感含量少,因此看起来笑得细实际上笑得粗;姐姐的笑虽然没有技术含量,但笑得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因此看起来笑得粗实际上笑得细。——这么绕来绕去,我的头都有些大了。
“介绍一下?”虎牙问我。
“我姐。”
“姐姐好。”虎牙点头,然后又转向我,“一会儿开主席团预备会?”
她转得有些匆忙,有些不够圆融。按她平时的作风,应该会和姐姐再聊几句。当然她也没有错,她只需问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个不需要她再多对话的人,而且她同时也明白我不会也不应该因为这个而计较她。换了我,也和她一样。
“嗯。”我应答,“还不放心?”
“瓜不熟蒂不落,你让我怎么放心哪?”她贴近我耳边轻语,“你给老拖说了没有?这次要是不成功,我回去可没法给叔叔交代。”
她说的是副秘书长的事。去年才进圈,今年就想当副秘书长,这活儿赶得急了点儿。但也不是不能做。她早就跟我提过,可我没给老拖提。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白抻得人难受。不如见面再跟他说。见面说比电话短信说都有效果,再怎么说,一个扑着热气的人在面前站着呢。
“说了。你的事我还不是当圣旨?”我笑,“一会儿我再催催。”
“够意思!明年你们杂志的封二都是我们的。”
“也别光吊到我这里,”我看着她的虎牙,“再找两个人说说就更保险了。”
“知道。谢了。”她甜美地笑笑,又冲姐姐点点头,“姐姐慢用。”然后起身便走。空气中顿时香风习习。
“多懂礼数。”姐姐夸道。
我起身去倒咖啡,顺理成章地在老拖那里坐了半天,众目睽睽之下,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来,左问右问我怎么不给他发短信打电话?都在省城怎么不常去找他?很是慈祥。这个狡猾的老男人,总是披着长辈的外衣,却时时露出暧昧的獠牙。还是功夫不够啊,要是功夫到了,那就藏着獠牙,到关键时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
当然,任他握手,我只微笑,甜蜜温顺。这个世道,谁比谁不会敷衍?此类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强又多疑,马上还要请他办事,断不能惹他。大不了回去多洗几遍手就是了。这么挨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趁着没人,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给他说明了,他先是露出为难的神情——先抑后扬,是常用的江湖手段——接着断然道:“你说出了口,我不能给你放那儿。行不行就这!我说行就行!”
“有情厚谢!”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脸的诚恳。这种表情操练过无数次了,不会失误。
“怎么谢?”他顺杆儿而上,声音低微,但内涵丰富。
“你说。”我笑靥如花。也是操练过无数次的不会失误的表情。
他微微一笑,会心的。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我知道,此刻,我们在彼此眼中都很得体。得体,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之后我终于认识到: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得体,是一种非常难以抵达的境界。现在,我可以自信地说,我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得体的人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场面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境开什么玩笑,两个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个人在一起如何说话,四个人在一起如何热闹,一帮人在一起如何鬼混,如何和小男人调情,如何逗老男人开心,如何在调情和开心之际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块领地……我全知道,我全明白。甚至对于如何得体地失控或者说失控的得体这种高难度的得体动作,我也常常无师自通,常常的,某时某刻某地某事,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实施起来如行云流水。
当然,得体惯了,也常常会觉得无聊,看到不得体的人,就会觉得他们格外有趣。有时候也会想让自己货真价实地不得体一下,但是,我找谁去不得体呢?谁能盛下我的不得体呢?放眼四顾,没有人。放眼再顾,还是没有人。这时候才忽然悟到:让我得体面对的那些人,我对他们看似尊重,实际上是一种皮不沾肉地看不起。而能让我不得体的那些人,对我来说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在他们的面前的所作所为,现在想来,几乎全都是不得体的。
6
再回到座位上时,姐姐已不见了。我的包也不见了。我放下咖啡便去找,发现她又在拿菜。她都拿多少次了!我的姐姐啊。此时我才有些痛彻心扉地后悔带她来吃饭。太没型了,太没样了,看起来太没出息了。我都看见有几个服务员在盯着她窃窃私语捂嘴而笑了。这真让我不舒服。——让她来丢我的人还不如我亲自去丢人呢。我亲自去丢人还知道如何再给自己拾捡回来,而她的丢人,就是实实在在不可挽回地丢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想拿咖啡浇到她的头上。
但我不能。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优雅地,看起来无所事事没心没肺地喝着。——这是给别人看的。至于她,我还是决定给她脸色看,让她明白我的不高兴。于是喝完一杯咖啡后,我拿起了手机。我不再和她说话,一句也不说。
“咋不吃了?”姐姐似乎察觉出了什么,抬头催促道,“再吃点儿。”
我沉默。删着手机里的短信。
“这油炸虾可好吃了。我给你拿点儿吧?”
我依然沉默。
“二妞,我跟你说话呢。”姐姐提高了声音。
我放下手机,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看都看饱了。”
姐姐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些困惑,也有些诧异。很快,她似乎明白了过来,道:“不是让随便吃么?”
“吃吧。”良久,我说。忽然间,面对着她,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她继续吃了下去,吃得那么坚决,那么顽强。但是,很明显,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吞咽的力度也小了一些。终于,吃完了这盘菜之后,她抹了抹嘴,道:“走吧。”
她一直替我拿着包。一路无语,我们回到房间,看着电视干坐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脸,道:“你吃得太少了,饿不饿?”
“你有吃的?”我心一软,笑道。
“有!”她朗声应答。同时拿起我的包,喜滋滋地打开。那个硕果累累啊:蛋糕,酸奶,甜橙,香蕉,茶叶蛋,还有两条油煎小黄鱼用餐巾纸包着,餐巾纸已经油透了。
“姐!”我喝道。一瞬间,我恶向胆边生。
“我可小心呢。没人发现,不要紧。”她有些怯怯地看了看门外,但很快缓了过来,“反正又没吃,他们来要就再还给他们呗。”
我夺过包,将包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又将包底朝下,彻底清理包里的食物残屑。姐姐蹲下去,用那张油透的餐巾纸将地毯上的残屑一点点擦拣干净。看着她的头发,我的难过顿时涌出。我做了个深呼吸,把泪水调整回去。
“晚上……你上家睡?”她犹豫着问。
“在这儿睡。一会儿还有会呢。”我冷着脸说,想想自己似乎又有些过分,便微微鼓了鼓腮,放松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你回家,还是在这儿?”
说完我就后悔了。不该这么问她的。
“都中。”她道,“那我还是在这儿吧。咱们也恁长时候没见了,说说话。我先回趟家,你回不回?见见小乾。他又长高啦。”
小乾就是她拼死拼活怀了六胎才生出的那个宝贝儿子。
手机又响,是肖:“一起散步吧?”
“那,一起走吧。”我合上手机,对姐姐说。
7
出了宾馆的大门,从有路灯的大道岔上一条小柏油路,走上大约五百米,就是姐姐的待王村了。柏油路上没有路灯,但并不妨碍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来光。在有灯的地方,灯的强悍把这自来光给遮住了,现在,在这乡村的小柏油路上,这原本柔弱的自来光淡淡的,慢慢地,浸染出来,弥漫开来。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一棵树下立着一个男人矮墩墩的黑影,走到那个黑影身边,姐姐停了下来。黑影问道:“去哪儿了?”
“我妹。”姐姐指指我,“来这儿开会了,在宾馆住,抽空来家看看。”
“哦。”
黯淡的夜色中,我无法看清楚男人的脸,只能感觉到一阵浓重的酒气和烟气。酒是白酒,闻不出来什么牌子。烟味我很熟,就是河南本土的黄金叶。
“镇上的人又来找没有?”男人问。
“没有。”
“那就中。”
说着,男人朝着村外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右腿微微有些瘸。姐姐告诉我,他是村长,他家在村里是单姓小户,穷且不说,又只有他一个男孩,他学习也不好,在读书上没有出路,因此很早就辍学当了泥瓦匠,后来到外面当包工头,吃了不少苦,连腿都瘸了,终归赚了到钱,前年村委会换届时他特意回来参选村长。原来的老村长本是不想干了,但有人争食便觉得香,再加上这食确实是香——要拆迁的信息前年便开始萌动了。老村长便愈发不肯放手,发誓要守住江山,还为此在银行贷了十万元款,时不时给村民们送礼,请村民们到饭店里大吃二喝,原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最终输给了这个没怎么拉票的瘸腿。当看到选举结果时,老村长都吐血了。
“村里的人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还不投人家的票?”我纳闷。
“咦,就是不投他。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着呢,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可到了投票的时候,还就是不能投他。他要是还当村长,那十万的贷款还不得想法子从村里的公款上出?他么,”姐姐身后一指,“他不缺钱,图的不是钱,是从小被欺负惯了,要回来争口气,瘦牛只吃大食不出大力,壮牛是又吃大食也出大力。他是能办事的。我这房子要不是他护着,乡里早就给我扒了。”她得意地叹了口气,“去年那个宅子没办法,等钱用,扒得早了。这个房子,我就不扒!谁不知道越迟扒越好?越迟扒利越大?我盘算好了,争取当个倒数前五名!”
聊着说着,我们走进了村庄深处。路灯很少,只有主干道上的两盏。拐进姐姐家的街道,走了没几步,灯光就被黑暗吞噬了。村庄的深处真暗,真静啊。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黑暗——灯光已经消失,自来光还没有显现。我打开手机照着走了几步,才渐渐看清了路。
姐夫和小乾正在吃饭。看见我进屋,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有些怕我。姐夫怕我是因为欠了我的债,小乾怕我是因为我教训过他很多次,几乎每次见面都会教训他:不要抠鼻子,夹菜的时候夹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胡乱翻,不能歪倒在沙发上看书,不能直呼两个姐姐的名字……姐姐是太惯着他了,舍不得教训。我可没有什么舍不得。当然我教训他也不是单单为了他好,更主要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视线舒服:在外面对不顺眼的事忍耐是因为不得已,在这个小屁孩面前我凭什么还得忍耐呢?
姐姐进了里间,姐夫招呼我吃饭,我说吃过了。他们便又坐下去吃。我看了一眼姐夫的左手,小拇指被剁掉了,但没有影响他的吃饭。小拇指么,在手指里面的作用是最小的,况且又是左手,应该不影响干活——看来他在选择被剁对象的时候精密思考过。我忽然想:在那只手指离开他身体的一刹那,他是什么感觉呢?反正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两个字:欣快。啊,他被剁掉了一个手指,这真好,早就该被剁掉了。——就是这样,除了自己家的人,别人的不幸总是会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快。幸灾乐祸这个词可能就是为我这种人专造的。包括姐夫的赌博。开始是小赌,尚无大碍,后来是中赌,便开始欠债。每当年关姐姐因为他欠赌债来向我求救的时候我都会生气,但同时也会因为他们的没出息和可怜巴巴而生出欣快。姐姐家原有两处宅子,去年镇上开始发放拆迁赔款时,姐夫也开始了大赌,当姐夫最后也是最大的那次高达五万元的赌博欠债消息传来,姐姐在电话里对我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生气的程度自然是抵达了最大,但欣快的程度也到了最深,如潜艇浮出了海面一样,一个念头浮到了我的心里:他赌得这么大,欠的钱这么多,这真好,我终于可以不再管了。义正词严的,正气凛然的,不用再管他们了。就像一个癌症到晚期的人,我再也不用往里面填医疗费了。
最终,我一毛不拔。姐夫的那根手指顶了一万块钱。剩下的四万元,他们十万火急地拆了一处宅子,用他们刚刚到手的拆迁款补了进去。此时,看着那根一万元手指的遗址一动一动,我无来由地有些愧疚,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人。但很快又为自己的愧疚而气恼起来:有什么可愧疚的?不是我不帮他,是他的所作所为没办法让我帮。他的这种德性张口让我帮就是他的不对,就是在欺负我!——对,他就是在欺负我!这个世界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是用强壮来欺负人,而是用软弱来欺负人;不是用怒吼来欺负人,而是用哀求来欺负人。姐夫就是这么一种人,他是活该活该活该!
“我们小乾,现在也会挣钱啦。”姐夫说。小乾脸上呈现出一缕羞赧的笑容。姐夫说村里派下的任务,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里出资要重涂街墙,每平米五元,小乾今天吭哧了一下午,涂了四平米,赚了二十。
“不是要拆迁了么?还涂墙干什么?”我问。
“拆是拆,涂是涂,都是上头的话,一码是一码。”姐夫说。
姐姐从里间出来,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八成新的样子,再加上洗了澡,很精神。她跟姐夫和小乾嘱咐完了一些琐碎事,我们便又出了门。
“我还没住过宾馆呢。”黑暗中,姐姐忽然说。似乎被什么绊住了脚,我踉跄了一下。姐姐连忙抓住我的胳膊,她可真有力气啊,抓得我生疼。但不知道为什么,疼得很舒服。她就这么抓着我,一直抓到了有路灯的街上。灯并不亮,但从黑暗中走来,就显得很亮了。记忆中,我和姐姐从来没有过这么亲密的肌肤之亲。是的,就肢体意义上说,我和虎牙,和肖,甚至和老拖的肌肤之亲的频率和面积都比跟姐姐的大得多。
我晃了晃脑袋。今天,跟姐姐在一起,我都有些不正常了。
8
会开得不是很顺利,尤其是虎牙的副秘书长,小有争议,可大势所趋,有异议的人也无奈,于是虎牙得逞。走出小会议室的门,已经十一点了。我刚给虎牙发过短信,肖的短信也及时而至:“我一会儿过去吧。”
“不行。姐姐在。”
“那你来我这里。”
这副口气显然是不容置疑的。我反感顿生: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有什么资格?我是你什么人?睡过几次就有这种权利了吗?
“跟姐姐不好交代。”我回。
“是不想要我了吗?”
我笑。这娇撒的。不过他说得不错,我是不想,尤其今天。当然,这么想可以,这么说不可以。
“真是因为姐姐在这里。”
“怕她么?她管得着你么?”
我又笑。是啊,姐姐管不着我。她怎么能管得着我呢?但是,今天晚上,我就是不想。究其原因,可能还真就是因为姐姐。
“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我用这四个字回了他。这四个字是双关的,既可以理解为怕姐姐看出端倪而觉得羞惭,也可以理解为对他的致歉。整天办杂志,这点语言的小技巧,我还是擅长的。
“我明天下午就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有恳求的意思,当然也可以解读为委婉的威胁。
我有礼有节地回复:“来日方长。”
刚刚按下发送键,手机又响,是老拖的来电,只一句:“来我这里坐一会儿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这副口气更是不容置疑的。当然,他有理由不容置疑:刚刚给我办过事嘛,有理由居功自傲嘛。我答应着,暗叹这个老家伙的狡猾:绝不发短信,短信可以让对方假装没收到,或者有思考和推脱的余地,直接打手机就压缩掉了对方所有的作弊空间。没的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切。
我马上又打通了虎牙的电话——都是她给我惹的祸,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去虎口探险。没有比她更合适当电灯泡的人了,名正言顺地去感谢嘛。
“欢迎,欢迎!”看到我和虎牙同时出现,老拖的笑容不露丝毫破绽。当然,我也看到了他镜片后面意味深长的寒光一闪。但我只当没看见。只要我没看见,他再闪也白闪。
两女一男,我和虎牙把老拖的房间聊得莺莺燕燕,高潮迭起。将近十二点的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机,道:“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我们真是太没眼色了。真该走啦。您老就听着黄河的涛声晚安吧。”
出了老拖的房间,我就关掉了手机。
9
进到房间,姐姐正在用纸巾擦地毯。她蹲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细细腻腻地擦着,膝盖都快要着地了。
“刚才喝茶的时候没注意,把杯子碰落了。”她说,“茶叶可碎,不好拣。”
我纳闷,茶叶?她从我行李箱里拿茶叶了?我的茶叶并不碎啊。——宾馆里的袋装茶我是从来不动的。我蹲下身,立马就明白了:她把袋装茶的茶袋给拆开了。她不懂怎么喝袋装茶。她不懂。
“别捡了。”我说,“明天让服务员来收拾。”
“罚钱不罚?”
“不罚。”
姐姐站起来,长嘘了一口气。
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还没有说话,姐姐就飞快地接了起来,她只说了一个字:“啥?”之后又拿着话筒听了很久,才挂断了电话,纳闷地看着我说:“有个女的打电话来,问需不需要服务,我还没听明白呢,她就挂了。”
“别理她。”我说。
“不会耽误你啥事吧?”
“不会。”
姐姐放心地点点头,开始脱衣服。脱得很净,是一副要去洗澡的样子。
“又去洗澡?”我问。
“趁着你的好水,再洗洗。”
她刚脱完,电话又响,姐姐看了看我,我示意她去接电话。她接了之后,只说了一个字“哦”,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对我说:“是个男的,说他打错了。”
我微笑。肯定是肖。他没打错。这下,他该放心了。
姐姐朝卫生间走去。姐姐在浴缸里站立。姐姐打开了水。花洒罩住了姐姐的身体。我肆无忌惮地,默默地看着姐姐洗澡。那是我的姐姐。那个人,是我的姐姐。忽然间,我有些恍惚。——不,不能说是忽然,虽然似乎是越来越明白,但现在我恍惚的时候俨然是越来越多了。
我在床上坐下。床上是姐姐堆着的衣服。洗澡,这么频繁地洗澡……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我拿起衣服,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黄金叶味儿。
姐姐洗完澡,便钻进了被窝。我关掉了灯。黑暗中,我也知道有必要说点什么,就是这样,要是一个人,说睡也就睡了。两个人这么睡了,就是不合适。况且她还是我姐。她还说过想说说话。所以不能就这么睡。不得体。
……
“姐。”
“嗯。”
“最近教会活动多么?”
“多。我给你说,信教可有意思了。回头我先给你一本《圣经》,你先看着。”
“不用,我有。”
“那你得了空儿好好看看。”
“嗯。”
……
“姐。”
“嗯。”
“还记得那一年你舍不得把你穿小的衣服给我的事?”
“唉,那时候,小。”
……
“姐。”
“嗯。”
“缺钱么?”
“不缺。这个房子的拆迁款要是到手了,少说也有十万。”
“新房子乡里给盖?”
“嗯。正盖着呢。快好了。在镇子边上。楼。”
久久的沉默。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姐。”
“嗯。”
“他来了?”
“谁?”
“他。”
黑暗中,她带着风声,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咋知道?”
我沉默。终于,她又扑地一声躺了下去,“嗯”了一声。
“你们……怎么就好上了呢?”
“那年,他回来参选,有人夜里打他,我正好路过,给他伸了把手。后来,我这个房子,镇上要拆,他一直给我顶着……就好了。他人好。”
“小心点儿,别让姐夫知道。”
姐姐笑了:“傻话。其实,都忙,人多言杂,凑到一块可不容易,我跟他,没几次。你……也有吧?”
“没有。”
“瞅准了,能有的话,也有一个。要不是,这一辈子,老亏。那一年,你跟孩子他爸,不是也差点儿离了?”
“嗯。”
……
“姐。”
“嗯。”
“你困了?”
“嗯。”
“那,咱们睡吧。”
“中。”
10
姐姐的床上,很快响起了呼噜声。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姐姐的呼噜声让夜越发地静了。深深地陷在床中央,我忽然觉得有些飘忽。忽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像粮仓里的一颗麦子。
我睡不着。
打开床头的阅读灯,我拿起一本宾馆配送的杂志,随便翻到某页读了起来。是一篇小散文,说婚外恋的:
“……婚姻是什么?社会的、经济的、家庭的、传宗接代的……诸多大梁把它造成了一所复杂且坚固的房子。房子里琳琅满目,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婚外恋呢?它是森林深处的一方草地,两人相遇,躺在上面,星光熠熠,月光溶溶,花香如酒,鸟鸣如歌……它在婚外,婚姻所有的功能和用处,它都不必考虑。它是最纯粹的那点儿爱,它是最朴素的那点儿爱,它是最简单的那点儿爱,它也是最可怜的那点儿爱。它的存在,除了爱本身以外,不再有任何意味。
忽然想起那年我去敦煌看到的月牙泉。月牙泉,它孤零零地汪在那里,如一只无辜的眼睛,让人心疼。仿佛一弯稍纵即逝的奇迹。
在我的想象中,真正优质的婚外恋就是这样的奇迹。”
……
我笑了。呵,可真会写。我也去过敦煌,我也看过月牙泉,我也知道月牙泉外是漫漫黄沙,可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看看这些句子——
“所以啊,最娇弱、最清澈、最甘甜的月牙泉,当你碰到它的时候,如果你情不自禁地躬身去掬。那就去吧。不要问月牙泉的以后,也不要问月牙泉的将来,更不要去环顾那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那些都在月牙泉外,在你本来就很微渺的步履之外。
你只需看月牙泉。静静地,默默地,看着月牙泉本身。”
……
我合上杂志。不能再看了。这篇狗屁小散文勾出了我的难过。我抵抗一切让我难过的事物。活到了这把年纪,我想抵抗一切难过。可是,不行,还是难过起来了——不,不是为婚外恋难过,婚外恋本身没什么好难过的。要难过我也就不此起彼伏地恋着了。那是为什么呢?好像是为姐姐,但又不全是。那到底还为了什么呢?嗯,好像还有那个词:月牙泉本身。对,这个月牙泉本身也让我难过。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嗯,好像,好像我曾经就是那个本身。是么?我曾经就是那个本身么?如果我曾经是那个本身,那我到底是怎么干涸到这步田地的呢?
脑袋里顿时漫漫黄沙。我忍不住又笑起自己来:切,就你?别糟蹋月牙泉了。
我翻过身,看着姐姐。姐姐此时只是一个轮廓。我看着她。这是我的姐姐,我和她是一个父母,我和她曾经是那么近,后来变得那么远,现在,此刻,又是那么近。明天之后,又会是那么远。我和她,这样的晚上,很可能只有一个。那么,这个唯一的晚上,是不是也如那篇文章所言,是一个月牙泉呢?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
“姐。”我喊。
她仍然睡着。
“姐!”我提高了声音。她的呼噜声停顿了片刻,又响起来。
“姐!”我更大声。
“嗯?”她应答,“咋了?”
“我……有点儿冷。”
她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怔了片刻,摸索到我的床边,道:“别是发烧了吧。”然后,她摸了摸我的额头,道:“不烧。”又摸了摸我的被子,道:“这被子是有点儿薄。你秉性瓤,不顶。”
她打开灯,在房间里搜寻起来,但是没有多余的被子。她想了想,把她的被子搂了过来,道:“咱们挤一块睡,你就不冷了。”
姐姐的呼噜声在耳边重新响起。她厚实的背紧贴着我的背。我在姐姐温暖的体温里,静静地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泪忽然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我没有擦,任它在眼角那里越聚越多。我忽然想:这一洼小小的泪,衬着我黄色的皮肤,是不是也有点儿像沙漠里的月牙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