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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的“伊德”——再谈《理查三世》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伊德三世

陈 柯

莎翁同其前辈马洛一样,热情拥抱人文主义精神,挖掘人性。“理查是他描写的第一位具体的人。理查的心理塑造是简单的,他是观念的化身,是观念化的形象而非具体化的个体。理查就其性格而言只能算是人类的个别而非具有代表性。他是独裁和蓄意为恶的化身。”[1P]25借理查这一形象,莎翁告诉世人:人的欲望如不加以限制,不仅害人而且害己,同时警告我们要提防任何形式的独裁和野心。理查不惜利用种种恶毒的手段以达到其目的,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成功又使他迅速走向了毁灭。同马洛笔下的泰姆勃兰一样,理查亦是其性格的牺牲品。

理查一出场的独白就已经暴露出他魔鬼般的嘴脸。他借其大哥国王之手除掉克拉伦斯:“我已布置了阴谋、毒恶的初步计划,克拉伦斯今天就要下地狱。”[2]P61他的阴谋得逞了,国王把克拉伦斯囚进了伦敦塔,而理查却假惺惺地予以安慰:“你的监禁不会太久;我要解救你,否则我替你去坐牢。”[2]P62实际上,他非但不去解救克拉伦斯,反而暗中指使刽子手结束了克拉伦斯的性命。更可悲的是,克拉伦斯死到临头还痴痴地等理查救他,“因为他曾为我的遭遇而哭泣,把我抱在他怀里,抽咽着发誓说他要尽全力使我获释”。[2]P75就这样,理查借刀杀人,清除了他迈向王位的第一道障碍。

在理查站在亲人的尸体上准备登基时,他一方面仍虚伪地说他本无意于王冠,而是要虔心修教;另一方面又指使白金安唆使一小撮市民请愿让他加冕。白金安对理查说:“您要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非经坚请,不要接见;要注意在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站在两位神父中间;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场面,我就有一番虔诚的话好说了;对于我们的请求不要轻易答应;要模仿小姐们的榜样,总是说不,可还是接受。”[2]P93他们的双簧戏进展顺利;一边使劲吹捧,另一边则扮演“小姐”角色,半推而就。表演完毕,理查“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王冠。

你们既然不管我是否愿意,硬要把国运扣在我身上,让我担起这个重担,我也只好耐心地负起这个担子;但是如果你们的厚意引起恶意诽谤与丑诋的后果,你们的逼迫应该使我完全免于一切瑕疵的指责;因为上帝知道,你们也可以多少看出,我是如何的并不希冀这个。[2]P95

莎翁通过这一出双簧戏的描写,将虚伪奸诈的理查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观众面前。他在现实生活扮演着“仁君”的角色,时时刻刻不忘向他的臣民展现其崇高和神圣;而在其内心深处,失控的“伊德”操控着他的灵魂,为了皇位六亲不认,不仅杀死自己的三哥和有可能成为国王的两个侄儿,也杀死妻子和对他稍有不忠的部下,仅在这一剧本中就前前后后杀死十一人之多。可以说,为了达到自己的邪恶目的,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即使对其忠实的追随者亦是残忍有加:当明白赫斯汀支持王子加冕时,他便因其一个“要使”取了他的首级;当其死党白金安在谋杀王子一事上稍显迟疑时,他便勃然大怒,后来又无情地杀了他。他当然也未放过伊利莎白王后的兄弟及王后与其前夫所生的儿子,并认为除掉他们是捍卫王权。

经过一系列的谋杀之后,对于理查而言,他的伊德有巨大的、盲目的活力,只是根据快乐原则,满足本能需要。逻辑法则在他面前是没有作用的,它也不受价值、善恶等道德原则的制约,其本质只是追求快乐,满足欲望和冲动。因而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本该发生的,只不过上帝借他之手实现罢了,他并无丝毫羞愧之意,居然还能厚着脸皮向安夫人求婚:

[……]我从来不向敌人或友人求情;我的嘴从来不会说巴结人的话。但是,现在你的美貌成为我所希冀的报酬,我的高傲的心在求你,促使我的舌头在说话。不要撇着嘴表示这样鄙夷的神情,因为你的嘴唇是为人吻的,夫人,不是为表示轻蔑的。夫人,如果你的复仇的心不能饶恕人,看看夫人,我现在把这柄尖锐的剑借给你,你若是高兴把它插进这忠实的胸膛,把那崇拜你的灵魂放了出来,我就袒露心胸承受你的致命的一击,跪下来求你处我死刑。不,不要迟疑,因为是我杀了国王亨利,不过是你的美貌激动我的。不,快下手罢,是我戳死了年轻的爱德华。但是你那天神一般的美貌怂勇我的。[2]P65-66

剧作家将理查求婚这一幕展现在我们面前,为以后剧情的发展做铺垫,“这是理查的资格作品,是其以后发展的保证书。此后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制约其邪恶天才的发展。以后,他节节胜利,不费吹灰之力清除了其登基道路上的个个障碍,并以其邪恶的手段而沾沾自喜。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其篡位的邪恶行径,他的对手则如巨人面前的侏儒”。[1]P26

理查向爱德华的女儿求婚和其向安夫人求婚大致相同,但这一场景的描写强化了理查的性格——理查还能厚着脸皮向王后解释其残忍:

如果我杀害了你的子嗣,那么为了使你的子嗣得以繁衍,我将使你的女儿怀胎,使我的子嗣含有你的血统;在情分上,外祖母的名义并不比溺爱的母亲较为疏远;都是你的孩子,只是隔了一代。他们秉承你的气质,简直就是你的血肉;我的孩子将是你老年时的慰藉。你的损失只不过是儿子没能做国王,可是由于此项损失你的女儿做了王后。所以接受我给你的美意罢。[2]P105

然而,邪恶终究逃不脱上苍的惩罚,失控的伊德只能给他带来毁灭性的结局。从第四幕开始,局势大转,理查迅速走向衰亡,用他的死还了他的恶。他的死完全符合基督教教义的道德准则。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人格结构的形成是各种力量相互冲突的结果,作为个体的人格,他的结构由伊德(id)、本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组成。伊德是完全无意识的。只有本我和超我的一小部分是有意识的。伊德是力比多的储藏地,是所有心理能量的本源。其功能是实现原始的欲望,弗氏称之为快乐原则。第二个区域是本我。本我起调节作用,保护个体远离危险的可能性。本我是心理的理性控制元素,可以调节伊德使其以无害的方式释放。第三个区域是超我,其作用是保护社会。大部分的超我是无意识的。超我是道德的评价机制,是良制和自豪感的储藏处。所以,弗洛伊德认为,无论一个人在现实生活环境中的人格形式是如何的矫揉造作,多么的崇高神圣,还是时时刻刻受到本我和超我的冲击,两者差距越大,其人格的扭曲也越厉害。为缓解和消除这种扭曲造成的痛苦,他必然会用某些特殊的行为,也就是其他人看来怪诞的行为,来减轻这种痛苦。

理查种种怪诞行为的目的,就是调节伊德与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从而减轻心灵的痛苦。而其心理的压抑无处排解,就加速了其精神崩溃和人格分裂,导致他做出一切正常人所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行为。这个时候的理查,身体的畸形转变成思想的畸形,甚至行为的畸形;内心深处的自卑上升为自恋,甚至自狂,那么,他的沦落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开场独白展示出理查不仅身体畸形,而且已触及他的心灵深处:

我生来既不适于寻欢作乐,也不宜于顾影自怜;我是由粗糙的范型铸造出来的,没有媚人的姿态在妖娆的美女面前昂首阔步。我不具备这美丽的外形,在仪表上受了造物的欺弄,畸形、粗陋,尚未完成一半即被提前送进这活生生的世界里来,如此蹩脚古怪,踱过狗的身边的时候狗都要对我狺狺而吠。[2]P61

如前所述,他向安夫人成功求婚,让他意识到身体的畸形并不会成为他追名逐利的障碍,反而鼓舞了他本已邪恶的心灵,他的独白展示了他的内心世界:

什么!我,杀死了她的丈夫,杀死了她丈夫的父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持我去求婚,除了单纯的邪念和虚伪的外表之外,但是在绝难成功的情形之下,我居然把她骗到了手![2]P66-67

安夫人使他认识到他的重要:

我敢拿我的公爵的爵位和一枚小小的铜币来打赌,我是一直把我的仪表估计错误了;我以性命为誓,她是发现了,[……]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美男子。[2]P67

求爱的成功,使他彻底战胜了自卑,解放了他的伊德。从此以后他的膨胀的伊德便开始大发淫威,渺小的超我根本抵御不住伊德的进攻。邪恶驱使他“掩饰”其“赤裸裸的奸诈”去“扮演恶魔”,伊德已完全战胜了超我,使他沦为十足的恶魔。然而,波士顿大战前夜,理查三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杀死的十一个人的幽灵来向他讨还血债,他从梦中惊醒后,说了一段很经典的独白:

呵,良心是个懦夫,你惊扰得好苦!蓝色的微光。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挂在我皮肉上发抖。怎么!我难道会怕我自己吗?旁边并无别人哪:理查爱理查;那就是说,我就是我。这儿有凶手在吗?没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么!自己报复自己吗?呀!我爱我自己。有什么可爱的?为了我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吗?呵!没有。呀!我其实恨我自己,因为我自己犯下了可恨的罪行。我是个罪犯。不对,我在乱说了;我不是个罪犯。蠢东西,你自己还该讲自己好呀;蠢才,不要自以为是啦。我这颗良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提出了不同的申诉,每一申诉都指控我是个罪犯。犯的是伪誓罪,伪誓罪,罪大恶极;谋杀罪,残酷的谋杀罪,罪无可恕;种种罪行,大大小小,拥上公堂来,齐声嚷道,“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无人爱怜我了;我即便死去,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同情我;当然我自己都找不出一点值得我自己怜惜的东西,何况旁人呢?我似乎看到我所杀死的人们都来我帐中显灵;一个个威吓着要在我理查头上报仇。[2]P99

这说明无论如何,他内心深处还曾有过一番挣扎,本我和超我也试图压抑或禁止伊德的欲望,将伊德的欲望阻止或推回到无意识状态。然而,邪恶缠身的他,根本不在乎所谓“良心”对自己的责问。超我其实已完全处于休眠状态,任由伊德控制这个沦落的灵魂:

良心无非是懦夫们所用的一个名词,他们害怕强有力者,借它来做搪塞;铜筋铁骨是我们的良心,刀枪是我们的法令。向前进,奋勇作战,我们去冲锋陷阵;即便不能上天,也该手牵手进入地狱门。[2]P118

综上所述,正如莎学专家阿尼克斯特所说,“理查三世不仅是个野心勃勃的封建主,他身上也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冒险精神,他不满足于平平淡淡混日子,想尽情发挥自己的毁灭力量,为了获得权力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既然他注定非毁灭不可,便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那样,满怀不顾一切的绝望情绪去迎接死亡”。莎士比亚就想通过“理查三世”这一历史形象展示人们对暴君的谴责,对明君的渴望。理查的沦落及毁灭既是它违背宗教教义的报应,也是失控的“伊德”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1] Charlton,H.B.Shakespearian Tragedy.London:Cambridge UP,1961.

[2]〔英国〕莎士比亚著.莎士比亚全集(下)[M].梁实秋译.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5.

[3]张泗洋等.莎士比亚引论(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

[4]Gurein, Wilfred L.etc.ed.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M]. London:Oxford UP,1992.

[5]Peter Holland.Introduction.The Tragedy of King Richard the Third by William Shakespeare.[M].Penguin Books,2000.

[6]王耀廷等.希特勒性格特征分析报告(3)[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7]齐宏伟.《理查三世》的艺术世界新探[J].期刊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2).

[8]莫运平.身体丑陋与灵魂罪恶——理查三世身体的文化解读[J].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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