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棋王》中的儒道文化
2011-08-15
阿城的《棋王》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占有重要的地位,这篇小说以其本身所具有的独特的视野和文化内蕴,被誉为“文化寻根”的扛鼎之作,深蕴着传统儒道文化精髓;王一生在纷乱的世事间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与自由,既有道家的旷达与超脱,又有儒家的执著与坚定,平和之中有悲壮,阴柔之中有阳刚;而作者在行文方面追求“平和冲淡”,同样具有儒道文化的意味。可以说,《棋王》正是一个展开了的儒道思想影响下的人物心态的舞台,这个舞台体现了作家深厚的民族感情和对传统的崇拜。
彰显的“道”
阿城的《棋王》塑造了一个特殊而又平常的人物王一生。王一生对生活只有两种基本欲求:一是吃饭,二是下棋。且重“吃”又爱棋。他家境贫寒,身处“文革”时期,物质匮乏,可以说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使得他重吃惜食,形成了“半饥半饱日子长”、“人生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等忍饥挨饿哲学。继而,王一生受教于捡烂纸老头“为棋不为生”的行为哲学,以下象棋作为自己的精神追求,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王一生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在灾难岁月,保持着自己的个性自由和人格完整。而在小说最后的九局连环棋战,王一生以下棋完成自己精神世界的艰苦跋涉,在平凡的生命中实现了人生的有所作为。作者阿城用其生花妙笔将王一生塑造成一个在纷乱的世事间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与自由,既有道家的旷达与超脱,又有儒家的执著与坚定,平和之中有悲壮,阴柔之中有阳刚的文化内蕴极为深厚的形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一生的命运也暗示着传统文化的历史命运。
初读小说,我们就可以感受到《棋王》所蕴涵的道学精神。文中捡烂纸的老头所授于王一生的“讲究造势,讲究弱而化之、无为而无不为”便是蕴涵着道家哲学的棋道。而王一生在“吃”上的知足常乐、在纷乱世事间的恬淡自守、对现实物欲的超脱等,则是我们对文章进行更为深层次的研究后所感受到的道家的精神内涵。人的内心往往易受外物所役使,那么,怎样才能解脱功利对人的干扰从而求得精神的自由呢?道家哲学提出,保持内心的纯洁,做事顺应自然,做人合乎本性,顺势而为,不抢不争,从而达到自我心灵的宁静以及与外界的和谐。
所以在小说中,从一出场,王一生便尽显了道家的恬淡与超脱。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而此时的王一生却“手拢在袖管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的空车皮”。任环境如何嘈杂,任万千人话别,王一生依然能够沉静平和,不因分离而悲喜,不因纷乱而浮躁。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乱得不能再乱”的环境中,他还能掏出棋来邀人对阵。与别人相比,境界之高下立判,不能不令人为之刮目。当“我”得知他便是王一生后,便引出了王一生的逸事。其中有一件便是王一生帮“国内名手”走通了“一盘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名手很惊奇,要收他为徒,却被王一生拒绝。后来王一生遇到捡烂纸的老头,却甘愿向其拜师学艺。这些又都充分体现了王一生的旷达与超脱。你是名手,师从于你或许能给我带来声誉与前途,但是你棋技不精,我便不能有违自然之理拜师于你;捡烂纸的老头棋艺高超,不管他有无社会地位,我都心甘情愿向他学艺。这便是对世俗的功利欲望的超脱,无欲则刚,这便是一种刚性。
接着小说便写到了“吃”,这一部分作者写得极为传神。在此,王一生对于“吃”表现出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执著,但这并不是因为馋,王一生厌恶“馋”,他说过“人生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这恰恰体现出道家对于“知足常乐,依乎天理,顺其自然”的人生原态的追求。
对于象棋,王一生则信奉“为棋不为生”,他不计较比赛的名次,甚至也不计较输赢。这种对于名利输赢的淡泊,亦是对世俗功利的超脱。象棋在王一生的自我构建中具有重要作用,甚至可说居于核心地位。尽管迷恋象棋有其儿时天赋的因素,但捡烂纸的老头对其影响是至关重要的,是老人真正将他引入了棋道。老人以民间艺人的形象出现,与他对弈,向他传授棋谱,讲解棋道。捡烂纸的老人在给他讲授棋道的同时,也把生命、人生之道传授给他。王一生就是在这种无为无不为之道上领悟象棋与人生的。与脚卵的对弈和最后的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极力渲染了王一生的高超棋艺,尤其是后一场景,王一生孤身一人端坐的形象与庄子笔下的庖丁颇为神似,就如一个得道者,心游万仞,得道忘形。文章的结尾,可以算作卒章显志。九轮车轮大战结束后,王一生的精神唤醒了“我”,使“我”真正形成了固定的人生观念,那就是对平常人生的肯定。这种“真人生”,强调的是平凡,是自然,是知足常乐,是超脱。或许这就是文中人物“我”以及作者对王一生在“吃”与“棋”之间展开的无为超脱的生命之道的领悟。通过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棋王》通篇都在讲“道”,众多评论家也都认定阿城所揭示的是道家学说的精神内涵。但是,如果说《棋王》仅是对道家思想的阐释,我认为是有失偏颇的,因为《棋王》中除了“道”,还有“儒”。
内蕴的“儒”
阿城曾在《棋王》自序中宣称自己是“用儒家写道家”, 其实,这并不仅仅是表现方法和手段的问题,而且是作品的精神内涵问题。我们知道,任何一位作家,在现实生活中提取审美观念时总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民族文化的滋养。阿城也不例外,他注意中国传统文化心理构成中的儒道释的相互作用,他并未沉醉于某一种文化哲学,而是追寻着文化精神的互补。儒家在中国古代“天”、“人”关系哲学中侧重于人的一极,道家则侧重于天的一极。儒家和道家一封闭,一开放,一天,一人,沿着各自的一极互相对立地发展,与此同时,又构成一个完整的文化哲学体系。阿城便共同吸收这两家精神,既有道家的恬淡超脱,亦有儒家的执著坚定。在《棋王》中,阿城便很好地将自身的儒道文化烙印赋予作品。事实上,王一生在棋道上的日益精进恰恰反映了儒家的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因具备了这一精神,王一生才在九局车轮大战中悲怆地注解个人价值的同时也为儒家“内圣外王”的本质做了阐释。不过这里的“内圣外王”不是高扬壮怀激烈的政治献身精神,而是不断的自我超越,个性的自由舒展。王一生高超的棋艺,使之傲然于对手,最终完成了棋王的加冕礼。这之间透射着作家本人的生活态度: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学问。确实,王一生轻物质重精神的生活理念虽有着出世的洒脱,但仍不失入世的谨慎与执著。
所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王一生之所以能成功,能被称为“棋王”, 正是其坚定执著带来的结果。这种沉迷坚定,已经完全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虽说王一生自己也承认“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可是为了下棋,他可以去垃圾堆里找棋谱,可以和捡烂纸的老头连下两天棋,可以放弃挣钱,“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这些,都体现了儒家精神积极的一面。 在“棋”上 ,我们能看到王一生身上的儒家的坚定执著,而在“吃”上,我们亦能发现王一生的“儒家”身影。在王一生看来,“吃”是生命存在的重要支点,吃为身体之必需,是精神追求的物质基础。 然而王一生并未仅囿于衣食,他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下棋。与“吃”上的但求温饱相比,在下棋上,他精益求精,遍求高手以提高棋艺。这可以说是儒道文化互渗、互补现象在王一生身上的完美体现[3]。
有人说王一生痴迷象棋,别的东西他少有关心,是玩物丧志。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王一生并不是缺乏责任感,即使是为了他所钟情的棋而外出,也是在妹妹“分了工矿,挣钱”贴补家用之后。他同样也需要社会的认可,所以他也密切关注地区的棋类比赛,寻找一定的机会出出风头。这些都是儒家积极入世的体现。另外一个细节,更是非常深切地体现了儒家思想。王一生母亲留下了一副用牙刷把磨成的无字棋,它可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无字而透明的外壳容纳了太多东西,成了王一生的珍爱与守候。这种珍爱与守候不也体现了儒家对万事万物不做等闲视之的认真心态吗?其实,《棋王》里的人物多少都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其中以“我”和“脚卵”最为明显。这一思想与处世态度在“我”的视角上得到了作家的认同,在“脚卵” 那里则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张扬。“脚卵”讨厌篮球运动的野蛮,好干净的他希求一个干净清洁的环境,他为了能让王一生参加比赛,把祖传的明代乌木棋送人。这正是因为在入世的执著追求过程中,有了对外事外物以平常心处之的某种超脱感。有的人认为《棋王》是“儒”的手段,“道”的目的;还有人认为《棋王》是“道”的外表,“儒”的真髓。笔者认为深究到底是道家更多一些还是儒家更多一些意义并不大,因为自古以来儒道就是对立互补的,二者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的主流。
行文上儒道精神的闪光
在同期引人注目的小说中,《棋王》在审美追求上独树一帜,其文本本身同样具有独特的视野和文化内蕴。通读全文,我们没有激情澎湃或是感激涕零,我们体味到的是一个“淡”字,这个“淡”,暗合了作者要阐释的儒道精神,可以说,既是道家的“淡”,也是儒家的“淡”。
写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九局车轮大战时的情景,是王一生完成自我超越的时刻,是全文的高潮。按常理来说,本应该浓墨重彩,极力渲染,而作者却用近乎白描的手法为王一生画了一幅素描,他用干脆的语气,俗白的文字,从容不迫的情态,准确而生动地描绘了王一生身上的道家气质。可以看出,这种“淡”就是无为,与道家精神是一脉相通的。捡烂纸的老头向王一生传授棋道提出了“太胜则折,太弱则泄”,“以柔化之,含而化之”、“讲究造势”,作者便很好地将这些棋道用在了“文道”上,在行文上就做到了“避盛就弱”,势造得很开。为什么说这种“淡”又是儒家的“淡”?儒家讲究中庸,太强或太弱都不易被别人接受,淡淡的,适中就好。作者娓娓道来,我们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种从容镇定。
《棋王》没有一般小说那种新颖别致的结构和离奇曲折的情节,所描写的不过是“吃”和“下棋”的故事,所流露的也仅仅是一种客观的近似冷淡的创作心态。它没有什么复杂深奥的象征和隐喻,有的只是平白如话的平铺直叙。这里的语言朴实无华,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客观得不能再客观,却成功地阐释了儒道文化,并且达到了了无痕迹的境界。所以我们在阅读作品时,既体会不到鲁迅作品中的“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的感愤,也感受不到“伤痕文学”中缺乏理性的激情和声嘶力竭的呼喊, 有的只是伴随着作品情节的推展、语言的流动,沿着作品所提供的某种生活轨迹走下去,到头之后才是冷静的思考。这便是《棋王》艺术上的独特魅力。
阿城学习过绘画,众所周知,我国传统绘画与儒道文化有很多相通之处,而阿城在创作过程中又自觉借鉴了不少传统绘画的技法。我国的传统绘画多采用白描或渲染,力求简洁传神,在布局上讲究疏而不散、密而不乱,视野开阔而又意境深远。《棋王》简直就是综合运用了各种绘画技法的人物风情画。
新时期以来,在经历了“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之后才诞生了“寻根文学”。“伤痕文学”是宣泄义愤的情感模式,生活的巨大冲突,蕴涵着强大的情感势能,决定了“伤痕小说”字字血、声声泪的情感喷发模式。例如王蒙的《班主任》是对青春灵魂被践踏与戕害的一种控诉,对美好情操进行了热情礼赞,并且发出了“救救孩子”的激情呼喊;随后,由于作家对历史的重新认识和深刻思考,一批寻找历史根源的“反思小说”很快涌现出来,虽然,“反思小说”较之“伤痕小说”多了很多理性,却仅仅是政治反思,在行文上依然缺乏作家主体性,缺乏一种淡定自如。阿城《棋王》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它是一种对更为深沉的文化的反思,而且在文学上和美学上共同非常完美地阐释了儒道文化的精髓。
由此看来,《棋王》文本层次的客观直叙不会是一览无余的肤浅,也不会是底气不足的聒噪,而是一个经历过那个混乱年代的人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一个真正经历过大喜大悲的智者忍住心灵创痛的回顾。也正因为如此,作品才不卑不亢、娓娓道来般超越了俗文字、俗画面,超越了社会批判层面,跨入了哲理意境,使一个貌似描写知青自强不息的故事,成为一个严酷的令人窒息的时代缩影。
[1]阿城.棋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56.
[3]刘小平.棋王与道家美学[J].当代作家评论,2005(06):15.
[4]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三卷[M].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01.[5]阿城.棋王(自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
[6]许子东.寻根文学中的贾平凹和阿城[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7]邓晓芒.人之镜[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
[8]许子东.当代小说阅读笔记[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