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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雨像雾像风

2011-08-15刘静好

西部 2011年19期
关键词:牛粪

刘静好

张二毛计划利用国庆长假外出旅游。没能好好旅行一趟是张二毛近年来的胸中块垒。她曾多次对我饮恨抱怨,做人怎么能不出一次国呢?打工数年,未能走出国门一趟,张二毛觉得这是她事业不成功,人生不得意的如山铁证。鉴于此,张二毛发狠决定,自掏腰包请自己到国外游一趟,以填补该项历史性的空白。

张二毛英语说得蛮溜,数学方面却严重不才,万事开头从不考虑经济预算,由此目标一贯宏大高远,海外游憧憬的都是西欧北美的发达国家,最不济的也还有大洋洲上的两个岛国。

国庆长假迫在眉睫,张二毛最终定夺,去新马泰。张二毛把决定告诉我时,一脸襟怀坦白。她语重心长地说,去西欧北美吧,就算不在乎那三万五万的花销,时间也不允许,我还得跟单位至少请一个星期的假才能把那几个资本主义国家挨个踩一脚,我们公司请假要扣发好几种奖金的,再说我还真舍不得那三万五万的花销,我如果把这钱腾出来,散给我老家那些穷亲戚,不知他们会对我感激成什么样子的了。去新马泰也是出国,既实惠又方便,玩一个星期刚刚好,不累人,回来继续上班挣糊口钱。

张二毛临出发前的傍晚,把她家两只爱猫一手一只抱来我家。张二毛说,喂,粪他娘,我把我家一毛、细毛借给你玩几天,你尽管玩,别客气,要求就是要买正宗的妙鲜包请它们吃,保证两天洗一次澡,能做到吗?

做不到,我对着她频频向外扇手,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你爱借谁玩借谁玩去吧,我压根就不喜欢你家的一毛、细毛。

张二毛很火大,侮辱她的猫跟侮辱她的人一样严重。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可没意讨她欢心。讨她欢心就得违背我自己的利益和意志,犯不着。国庆中秋堵一块儿了,我家店里电话不断,都是要订月饼的,我都忙死了,自己家的狗都没时间玩,哪还有闲情玩她家的猫呀?

张二毛踉跄倒退两步,把两手臂里的猫向怀里收拢,唯恐她的猫听懂人话似的,用脸去靠了靠猫毛,聊表慰问。

我着急去我家店里干活。我娘带着居家保姆已经在那儿忙活一天了。虽然我娘是正宗的老当益壮,但腰椎间盘突出的顽疾正在折磨着她,就这样她都在带病上岗,身为她的孝女,我应该尽快赶过去换她回家休息。

我往包里顺东西,门钥匙,车钥匙,手机,钱包,四大件是必备之物。装完我把背包挎上肩,一面穿鞋一面不客气地对一旁傻站着的张二毛说,我要出去了,中秋是我家面包店的发财良机,不得延误,你还是把你家的一毛、细毛寄到宠物医院去吧,那儿就有专门的代管中心,很专业,我家真是没人手帮你管这俩孩子!

真想不到!张二毛痛心疾首地摇头。

张二毛经常对我做悲愤绝望状。我现在看她这表情就想吐,但我以前还经常为这类夸张的表情表扬她,说她人虽一把年纪了,仍保持着难得一见的童真。我表扬她当时是真心的,那时候我俩好得可以为对方输血。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情况早就不一样了。我觉得她真是一个惯于装腔作势的女人。

张二毛摇着头说,刘芋头,没想到你这么忘恩负义,这么快就忘记了我当初是怎么待你家牛粪的?……你跟你妈回老家过春节,是谁,不怕脏不怕累,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你家牛粪的?……它发热,我半夜送它去医院,给它打一百几的针水眼都不眨一下,回头也没找你报销药费……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张二毛所言属实。我承认春节那二十天,张二毛对我家牛粪的监护的确堪称是有情有义——牛粪单挑了我不在深圳的日子出疹子,让我活活欠下张二毛这么个大人情。但是,她张二毛是个利来利往,清楚分明的人,如果不是我对她好在先,她能那样待我家牛粪?我们小区也有流浪狗之家,她可是一天义工也没去做过。

我当时对张二毛怎么个好法我也忘记了,但是有一幕印象深刻。有一晚她来我家玩,我摆出我多年来收藏的重磅行头,衣服、包、帽子、挂饰等物,对她说任挑任选……嘛叫红颜弹指老?我在短短一小时里至少老了三岁,我看着她抱着满怀我的宝贝,相信了世上的确有心在滴血这种也许并不符合生物学现象的事发生。但是,我还是强忍剧痛任她把宝贝们抱回家去了。其中有一只包,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曾经苦苦哀求过我送给她我也没答应,而我轻易就首肯了张二毛拿走它。我轻轻松松地对张二毛说,喜欢就拿走好了。我当时对她,确实是一片真心可鉴尿壶的。

我和张二毛的友谊之舟没飘几下就跌翻在阴沟里了。时至今日,怨比恩多,犹如癌晚病患,积重难返,双方悉以为能不往来就不往来为妙。张二毛这么执意地要把她的爱猫托付给我,在我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此举加重了我内心的怀疑,我愈发感到,几天前那起案子,经手人就是她!

粪他娘,张二毛低声下气地跟我求道,算我欠你个大人情……送它俩去托管中心时间也来不及了,我行李还没收拾好,旅行社通知十点半来小区门口收人,送去广州集中,住一晚明天一早直飞……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无奈地叹口气,定睛看看她,脑子里还在悬疑她的低姿态所来为何。她可不是一贯这么没骨气的,她硬气着呢。我有车她没车,她出门有时候会带着表演的性质拦在我前面打部的士扬长而去。可现在,她是在明显向我示弱。她真的很反常!

怎么早没替它们作打算的?我问张二毛。

怎么没?我一早就想好了把它俩放你家的呀,张二毛露出天真的表情说。我现在很难相信她的话,她的每一个表情看在我眼里都像演话剧。

没想到国庆和中秋扎堆过了,张二毛又说,我不出去玩我就跟你去你家店里帮忙了……可现在还要你腾出手来帮我管理两只猫……我回头给你买礼物,贵重的,一千块钱以上的,好吧?

我迟疑了一下,突然跟她说,我的车前天被人划伤了……我冷眼看着她的反应。

她果然大吃一惊,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不知道。我说我前前个晚上回家晚,就没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去,直接停在我们大楼底下的空地上,第二天中午出门,就看到两侧的后车门各挨了一刀,像是刀片划伤的,有一米多长,一看就知道是有人蓄意搞的破坏。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这小区里得罪了谁?

张二毛问,你有没有汇报给巡检的保安?管理处要对此负责的!

我说我去找管理处了,他们说这个他们没法查,应该属私人恩怨,让我自己掂量。

那你心里有人选么,谁会对你家的车下手?张二毛问。

没数,我说,我跟邻居们素无往来,恩怨一说就更无从谈起了。

那就怪了,张二毛眉毛攒起来作思考状,最近也没听说反日组织有这类民间活动的。

我们小区的停车场多的是日本车,我说,要活动也不该单就我的车遭殃。

也可能是意外吧,张二毛说,不一定就是有人故意要整你。

绝无可能,我看着张二毛,铁定地说,我已经找保险公司验过伤了,核损员也说一看刀口就知道是人为的,是有人在借此向我发泄不满。

你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吧?张二毛忽然发问。这在兵法里叫先发制人,我果然翻身落马,瞬即陷入被动。

当然不会,我迅速接口,你怎么可能是这种阴暗之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得罪了什么人?……你把一毛、细毛放我这儿吧,我现在要去店里把我妈叫回来休息,恕不隆重接待你家两个宝贝了,你赶紧回去把它俩的玩具家具搬过来,人非物是,至少不让它们误会是被你彻底抛弃了。

这样,我接受了张二毛的全权委托,成了她家两只母猫的临时监护人。张二毛看上去比较满意,把一毛细毛搁在我家阳台上后,火速回家捡来它们的蒲团窝窝、食盆、便盆、卫浴等一套养猫设备。我看着她一一摆下,阳台上立马显得局促。

我锁好门,晃着钥匙回身祝张二毛旅行愉快。张二毛笑靥如花,谄媚讨好之神情较之以往大有不同,以至我下到停车场再次看到我座驾身上的刀伤时,我比哪一刻都更确定是她干的。

遭人暗算,首先怀疑的是与自己曾经谱写过伟大友谊篇章的邻居女友,心之凉薄,可以想见。然而我仍然要为自己辩护,这世上,真心爱我待我的人在哪里?除了我娘,我觉得所有的示爱与关怀都不值得信赖。包括我爹。

我爹生了三个孩子,我娘只生我一个。我爹见我娘从小把我罩得严严实实的,就不劳他费心了,以至在我曾经的家形成这样一种派系区分,好像我和我娘是一伙的,我爹和他前头老婆生的两个孩子是另一伙的。

比如,我姐姐买房子时跟我借了一笔钱,我看她的确收入有限,过日子又不懂得量入为出,两年后就跟她说不用还了,反正这事当初没惊动我娘。我爹知道后,对我千恩万谢的,打电话一遍一遍表扬我,夸我高风亮节,不但从不跟姐姐计较家产分割,自己还出钱帮姐姐解决经济难题。

我明白我爹的意思,他是想对我表示一点儿歉意,他的表扬也是发自肺腑的。他不但把自己的老本左一笔右一笔地全下在我姐姐需要的时候了,就连我平常孝敬他的份额,他也攒起来拿去接济他大闺女的不时之需。我不是在乎那点儿钱,用我爹的话说,我自己还给我姐姐花呢。只是我爹的做法让我觉得,他在对待两个闺女的具体行动上,区别太大了。除了每次给他钱时落得他一口好话之外,我都不记得我得过我爹什么好处。所以我只能认定,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只有我娘。

我娘跟我爹的金库,自我懂事起就是各自独立核算的。我用的向来就是我娘的钱。我娘会做生意,我初中时她就开始倒服装,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婆,而我在富婆的庇护之下,基本没捱过缺钱的苦。

我娘是难得一见的开明好娘,她不强调非要在我身上出现传统模式的幸福,看着我把青春挥霍得所剩无几。她不急,也不跟我急。三十年来,她始终这么好。

一个人好半辈子不难,难的是好一辈子。我娘在对待闺女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态度的问题上,也没能保住晚节。去年秋后,一种叫作禽流感的鸡瘟病殃及人类,搅得我们这个爱吃鸡的民族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娘在那样的国内环境中病了,当然万幸不是禽流感,但当时我们几乎都以为是禽流感了。我那时心里悲观异常,甚至提前进入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人生大恸。最后我娘被确诊是感冒。这一场旷日持久的重感冒,足足耗去我娘两个月的时间和精力,她的意志也在那时被摧垮了。也许是医院的天花板实在太单调了,我娘被迫在病榻上作了更为广阔深入的思考,以至她把自己的人生观都给作了调整。她调整人生观后的第一项举措就是拿我开刀——她要求我去相亲。

我娘之前对我放任得很,她说她自己的婚姻就是行同虚设,找不找男人对女人并不是那么非不可的。我娘说,我们经济上独立自主,我有教师公职,她有私营企业主的社会身份,我们有两套住房,一套在老家,一套在深圳,还有一笔积蓄,足够我母女俩清静度日了。

当然,我娘绝不是那种变态老寡妇的做派,死拽着遗腹子生怕外人霸占分享了去。我娘她随我。我娘表示,我嫁人,她就安享天伦;我在她屋里待着,八十岁也还是她的宝贝闺女。

我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铁骨派妇女代表,当年作为知青下放,在农村一呆十年,正是最好的青春期,同去的知识青年出于种种原因纷纷与当地农民联姻。我娘不,她独来独往坚持到回城,回城时都已经二十九了,媒人给她介绍了不少有瑕疵的结婚对象,她选择了有严重瑕疵的我爹。我爹是转业军人,跟农村老婆炮制下一儿一女后分道扬镳。是我大妈作风有问题,跟村长搞七搞八的,为我爹的金蝉脱壳提供了机遇。我爹跟我大妈离婚后,我哥我姐由我乡下的奶奶临时接管,直到我爹再娶了我娘。我娘那会儿没我,又是最想做娘的年龄,就接了我哥我姐来城里一块儿住,这一住就再没离开过,恩有多厚怨就有几重。总的来说,我哥跟我娘彼此尊重有加,我姐跟我娘对彼此的感觉基本一致,眼不见心不烦。

我娘当初之所以选择我爹,一是我爹当年的长相据说可圈可点,有点军人的英武气质,还有就是看着我爹人老实,能踏实过日子。哪晓得到晚年,我爹竟然还是回到我大妈身边。虽然这会儿我娘也看不上我爹了,但我爹这步棋还是伤害了她老人家高傲的心。我娘说我爹的老实不代表可靠,只足够体现无用。

我娘病好后赶上我的生日。从有条件有风气吃生日蛋糕开始,我每年过生日我娘都会给我订一个蛋糕,穷的时候订体积小的,我娘总是看着我吃得撑不下了,才端起剩下的分给家庭里其他成员吃。我哥哥无所谓,给多少吃多少,我姐姐经常会拒吃,转头就对着我爹流泪。是流泪,不是哭,这两种悲伤表达的效果完全不一样的。

我过生日那天,我娘让店里的师傅给做了一个二十八磅重的六层大蛋糕。我娘在餐厅订了席,叫了几个平素有往来的朋友,准备到时把蛋糕拎上,请餐厅在场的所有无关人等一起吃蛋糕。面包店老板家的女儿过生日也就这点排场了。

我在切蛋糕之前的一句玩笑让我娘当场哭了。我看到我娘眼眶里泛起晶莹的泪光,不是激动,而是伤感。我知道她久病初愈,心理承受能力比起从前大打折扣。我虚岁三十有二,按说要点三十二支蜡烛庆生,但我嫌麻烦,我自己准备了五支蜡烛带去餐厅,三支长的代表三十岁,两支短的代表两岁。点蜡烛时我说,三长两短,哈哈……结果,这就把我娘弄哭了。

生日宴后的不几天,我娘让我把身份证给她,做什么用,她没说,我也没问。母女俩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半个月后,我娘让我跟她去一趟国土局,说房子是挂在我名下的,须得我本人携带身份证出面才能注册登记办房产证。我娘背着我火速买下一幢豪宅,比我跟她现在住的高档,是二手房,但没住过人。原业主属炒楼兵团里的精英骨干,居货囤奇眼光毒辣,囤了两年倒手,净赚三十万。该房属大户型,精装修,接手后稍事整理就可以用来收租,我娘说月租可以达到四五千。

我娘的富有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一甩手就是近百万。她平时可是连废品都要攒起来自己卖的,多热的天也要去挤公车而舍不得打的。我经常嘲笑我娘,我说我在我们家附近超市转一圈,就能猜到我家饭桌上会有什么菜。买特价菜是我娘的老传统了,没想到我身边可是生活着一个真正的富婆。我娘过后说,这差不多是她全部的积蓄了。不过五年前,她一丝齿风没露就给我订了台进口车,回头也说老本全掏出来了。

我娘买下豪宅后出现更反常规的行为,她直言不讳地把我叫去相亲。从前在这类事上,我娘可是最想得开的,逢到有外人对她身边带个迟迟未嫁的老姑娘表示点儿不同看法之时,屡屡被她以犀利的言辞和清高的姿态给驳到西伯利亚。我娘能让那些好管闲事的人明白,我们这是一种生活态度,不是被迫无奈。所以对有意给我做媒的热心人,我娘一概跟人家说,问我钰儿去吧,我钰儿愿就愿。

这回我娘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把我叫去她指定的咖啡厅。我都奇怪死了,想我娘多少年来不要说去咖啡厅了,走累了连别人家的面包店都很少进去坐的,怎么突然小资起来了?我到时看到我娘不是一个人,她对面坐着两个男的,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我娘坐着,两个男的纷纷站起来迎接我,不戴眼镜的男的自我介绍说,我叫王重阳……

我顿时大吃一惊。《射雕英雄传》里有个鼎鼎大名的王重阳,写了一部叫《九阴真经》习武秘笈,从此武林刀光剑影鸡犬不宁,为夺得此书成日里打来杀去,英雄狗熊竞相折腰。该书先是被周伯通撕得粉粉碎,再由过目不忘的黄药师老婆默写成章装订成册,后又为梅超风偷走,又让杨康习得一招半式,最后在黄蓉蓄意兼恶意的讲解之下令欧阳锋精神失常……这些祸根可都是王重阳种下的呀,王重阳是一个多么能发动群众的人呀!他这名号在我这个《射雕》骨灰级粉丝的眼里,几乎就和是非精一个意思了。

王重阳继续自介道,我是重阳节出生的,所以家里人为我取名王重阳。

我娘竟然对王重阳印象不错,关键是王重阳带来的眼镜男充当了十分出色的吹鼓手,而且该吹鼓手的社会身份不是王重阳旗下一名马仔或者仰仗他鼻息过活的任何闲员杂役,他有正儿八经的高尚职业。我娘一听说眼镜男在大学里任教,马上流露出崇敬的表情。我娘是平民出身的小企主,一辈子摆脱不了来自底层的认知习惯,把大学教师当成道德与文化知识的载体化身,所以从眼镜男口中喷出的任何一句针对王重阳的溢美之辞,我娘都是不疑有二的。这步棋看,王重阳真是聪明过人,他带了一只小喇叭来,他使个眼色小喇叭就开始广播啦。他自己则真的像武林宗师王重阳那样,躲在幕后,成功摆出一道世外高人的POSE。

咖啡厅见面之后,我娘开始敦促我与王重阳建交。我娘甚至深谋远虑到与王家联姻之后,双方资产重组的可能性与方式。也难怪我娘这么想,眼镜男那天,有关王重阳的财富轶事,实在是聊得太多了。

我与王重阳,在我娘等人的监视和期待之下,真的就扬帆试航了,没想起航后不久,就一头撞在张二毛这砣暗礁上了。到如今,不尴不尬地搁着,破船还能不能修修再开,不得而知。总之,王重阳是在竭力抢修,就他本人,也没有全盘推诿事故责任。

客观地说,谁不承认张二毛在她乐意表现的时候,是个活泼可人的姑娘,谁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张二毛自称从小就英语好,说老师们都夸她有语言天分,但我通过接触了解到,张二毛最大的才华就是撒娇邀宠。她撒个娇,一般人难望其项背。

张二毛和王重阳就同一事件供述的情节出入较大,又因为我夹在他二人中间有所保留有所选择地搬话——我把张二毛说的一些话传达给王重阳,又把王重阳说的另一些话反馈给张二毛——发展到后来,双方对着我互相骂对方卑鄙无耻。

这会儿张二毛要去新马泰旅游去了,而我把车开得像一条脱缰的野狗,直奔我娘的面包店。如果不出意料,此刻店里的柜台上,正有一大捧鲜花等着我。果然,我娘一见到我,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的她,指着收银台一旁的花篮对我说,重阳送来的,你让他不要这么送了,花不在多,心意到了就成,这么送太浪费了。

我没为我娘讲解过我跟张二毛、王重阳之间的破烂账,一则给所有当事人面子,二来也是防备我性子耿直的娘亲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要知道我娘对王重阳是颇为看好的。

我洗了手,戴上一次性手套,加入到给月饼打包装的劳动阵列。

我娘对我说,这都是工厂里订的月饼,今天干不完还有明天一天,晚上你还是去跟重阳吃饭吧,我留下跟店里的员工一起加班,就不去了,你们吃了饭随便去哪里玩,不要惦记我这儿。

有什么好玩的?我对我娘说,出去玩还不如过来顶你让你回家休息……我也不想跟王重阳吃饭,他的口味跟我差太远,吃不到一块儿。

我娘叹口气,看看旁边站着几个洗耳恭听的面包妹仔,不合适当她们面对我进行点拨,就说,回家再说,回家我要给你上上课。

一说回家,我马上把张二毛行前托猫的事跟我娘作了汇报。我娘听后表示了一定程度的为难,说这几天太忙了,只怕要怠慢一毛、细毛的了。

如果我能预见到一毛、细毛住到我家后发生的事情,就算张二毛像蔺相如一样要把两只猫摔死在我家门前,我也不会出手相救的。

一切既成事实,无力回天。

三号早上,我娘一早就去店里开工了。我因为顶我娘的班到凌晨两点才回家,我娘安排我上午在家睡觉。我十点钟起床后给家里做了清洁,把脏衣服机洗后送去阳台上晾起。我看到我家的三只宠物在地上玩得很有创意。它们之间已经度过了最初的磨合期。两只母猫把一只小公狗调戏得忘乎所以、兴奋不已。一毛端坐一隅,像个大小姐,细毛端坐另一隅,像个贵妇人,牛粪在中间不停奔跑往返,自愿为两个姐姐送袜子送小红帽送假骨头这些它自己的玩具,做人来疯一样扑向它的姐姐表达亲热友爱。

究竟是一毛还是细毛放的爪子我已经无从回忆。我抡圆了眼睛看到的是,牛粪“嗷”的一声惨叫后滚倒在地……地板红了,它棕色的毛红了,它用自己的血在地板上泼墨挥毫。我单手倒拎着晾完衣服后的空盆,回转身就看到这一幕。我扔下盆冲上去抱过胡乱蹬腿的牛粪,它的左眼球挂在眼眶之外,耷拉着,犹如一粒沾血的杏仁。

我永远会为接受了张二毛的委托痛悔,尽管谁也不能强行捉过上帝他老人家的大手,说,求求你,换个安排!

张二毛七号深夜回的深圳,八号一早过来敲门领猫。我打开内门,看到她一手提着一网兜芒果,一手提着一只不透明的白色塑料提袋,打着呵欠站在防盗门外。我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把她的猫和养猫设备一举搬上,扔到她脚下。

张二毛脸色骤变,叫道,哎,刘芋头,你也太过分了吧?

我本来打算什么也不跟她说的,对两只猫以及对她的最初的狂怒和憎恶,比此刻更早的之前就已经化作一声叹息隐去。即便我撕了她的猫,能还回我一个完整的牛粪么?

牛粪爆掉一只眼珠,我面容平淡地说,被你家猫抓瞎的。

张二毛顿时石化!

没关系,动物之间的伤害都是无心的,它们不知道算计。你完全可以放心,你家的一毛细毛在我家没有受到人为的报复,一根毛也没伤它们的。

我正欲关上门,张二毛把一只腿挤进来,她说,我看看牛粪……

不用了,我干脆地回断她,它睡觉……回去张罗你的猫吧,这几天都没给它们洗澡。

张二毛把腿偏开,我立刻把门推进门框。

傍晚,我带着牛粪换药回来,抱着牛粪锁好车,一回身看到张二毛正从楼道口出来。我们远远互望了一眼,心领神会,一个加快脚步,一个故意踟蹰,就这样错开了擦身而过的机会。

上楼时我有些感慨,曾经我和张二毛是多么欣喜,就因为生活里忽然获得了对方。我们觉得是那样一见如故,投缘,志趣接近。

张二毛去年夏末,拉了一车烂家什搬到我家对面的房子里居住。她搬来时我正放暑假在家,过着三饱一倒、看电视、上网碌碌无为的生活,忍不住精神空虚,脸色发白,并伴有月经不调的老毛病。

我月经长年不调,所幸也没有结婚,不然夫家要孩子,让我长年看特色门诊也不是我能想象的日子。我很怀疑我这种状态是不可能有那种造人的基本细胞分泌出来的。月经来潮是所谓的输卵管破裂导致,看我的那根管子,从初潮开始就时破时不破的,还指望能正常输卵?

在外人眼里,作为一介平民,活成我这样不容易了。无经济之虞,无家庭琐事烦忧,至于情感空虚、心情烦躁、腰腿渐粗、皱纹日长、月经不调、压抑需要、理想真空、被绝望感充斥……这些统统是小资情调的无病呻吟,所以我常常会感到孤独,也没有非常谈得来而且有条件可以常常坐下来谈谈的朋友,张二毛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成了我的适时之需。

张二毛搬来当天,就来敲我家门。我给她开了门,她拿着两只一次性纸杯,说跟我要两杯白水给帮着搬家的工人喝,说她刚搬来,还没有买水。我用她提供的杯子从饮水机上接了两杯水递给她,她道了谢回屋去了。过了半小时,她又来敲门,这回空着手,她说她也想喝水,但是没有纸杯了。我就邀她进来喝水。我记得我不仅给她倒了水,还给她切了西瓜。她的样子是我喜欢的那种。我们很快就聊上了,话题不用挖掘,自然而来源源不断。

张二毛健谈、风趣、睿智,她后来也跟我坦白说,基本上每个人见她第一面印象都很好,渐渐地,就不太喜欢她了。张二毛是外企小白领,与我一样,同属深圳十分常见的特产——大龄没主女青年。

张二毛搬来的当天,在我家聊得就不愿走了。她向我打听房东以及上一个房客的情况,问房东抠不抠烦不烦,上一个房客怎么走的?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她听了好像吃了定心丸。她说她可是搬家搬怕了,这是她这个月里第四次搬了。第一次找的房子在福田,都满意,还便宜,住进去后才知道是一间死屋,里头刚刚死过一个女的,吓得她连夜出逃。仓促找来的房子都难免犯一个饥不择食的错误,她接连两次全面白折腾,她那些破家具的老胳膊老腿都快受不住了,她的两只猫跟着她也快成流浪猫了。她看了我家对面的房子后,初步打算长期租下来,贵就贵一点儿,这回只求住得安全舒适。张二毛末了自嘲地说,古代有个寡妇一共也才搬三次家,就名垂青史了,我一个月就搬了四次,竟然连社会新闻都没上过一回,哈哈。

我和张二毛轰轰烈烈的友谊就这么全面拉开了帷幕,随着交往的全面渗入,了解也愈加深入,我们开始用人无完人来安慰自己对对方的不满,尽量把对方的一些毛病看成是全人类的通病,是人性之一种。但是,那种最初的热乎劲儿,是毫无疑问地走上了每况愈下的不归路,而那种掏心掏肺的好法,瞬即成为历史画卷,连轴卷起,化身文物压进箱底。

截至王重阳被命运的大手拦腰抱到我跟前,我和张二毛的友谊都还在惯性的作用下苟延残喘。这种友谊说来奇怪,带着说不清的不满情绪,却又有道不明的牵挂,住得门对门,甚少来往,却在每次进家门时,要忍不住关心一下对门回来了没有。

王重阳和张二毛之间,发生过什么,在我,实在不是很关心和很介意的事。枉费他和她,急赤了脸来跟我澄清。王重阳在此之前一直没能激活我的爱情细胞,想来将来也不大可能。当然,他本人可能也没有携带爱情细胞前来与我会晤,所有的动力,不外乎就是一个还合适吧。

在对待交往动机这方面,我和王重阳如出一辙,把爱情一举处死,图的个大圆满结局。我平常就属闭关自守型的,我也老实交待过了,偶尔会有些自行解决的行为。这样,我觉得男人在我生活里可有可无,爱情更被我视作一道纯属多余的菜。历史上,只有一个无赖让我奋不顾身地爱过,可惜我们一次性后他就死了。就像公螳螂和母螳螂交配过后,母的就把公的吞了。我没能耐吞他,他的死,是一种品牌意识上的死,一个是他在我心里死了,我对他已经说不上有爱;再一个就是他从我生活里彻底消失,后来再没出现过,我只好当他死了。

王重阳和张二毛能搞到一起,机遇是我们学校给的。我们学校在某个周末的下午,临放学前五分钟突然通知开会,没有及时被我另行安排的王重阳依约去了我家,就此顺势成了张二毛家的座上客。

后来王重阳主动向我坦白了一些毛皮。据我判断,他的目的不过是投石问路,探探我到底掌握了哪些情报。事实上他的不得法之举产生的效果是打草惊蛇,我在这之前其实一无所知。

撇开我个人的立场,单就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在张二毛与王重阳这一场无法定性的交往之中,张二毛是个彻底的输家。拿出实际行动来泡自己邻居女友的男朋友,又被这个男人出卖,当然出卖本身有个轻重缓急的区别,但,难道轻的就不算出卖了?

王重阳不经意地跟我说,昨晚请你家对门张意喝茶去了,算是谢谢她上次收留我。

我一听就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张二毛昨晚一宿没回,这我可以通过与她家隔着阳台对望的卧室得出判断,她只要人在屋里,她那盏粉色萤光灯就一定是亮着的。我两点钟才从我娘的面包店回家,睡前朝她家卧室投去最后一眼黑的。

我没有向王重阳过度追问,只把王重阳爆的料,选了最具杀伤力的,向张二毛扔去。张二毛被一举击中,向我追溯了上三回交往中王重阳的主动和热情,让我了解到王重阳不为人知的一面。

客观说,王重阳若是对着张二毛这种鬼精鬼精的女子的蓄意挑逗而纹丝不乱,那我倒要怀疑他的雄性激素是不是分泌得过于稀少了。我向张二毛强调,王重阳不是我的未婚夫,男朋友都算不上,一般朋友的关系,他完全有自由追求你张意。有了这个保证,我再问张二毛,王重阳对着千娇百媚的你,真能坐怀不乱?包括你们约着去海边的那次?张二毛的防线开始瓦解,她交代说,王重阳有过要求,被她给拒绝了。得此情报,我像挖到了中东的一个大油矿,我获得了无限的可利用资源。我一转身就把这包袱经过艺术加工,抖给了王重阳。

至此,扯皮战正式打响。我夹在二人中间不停煽风点火,上窜下跳,忙得耽误了批改学生作业。终于,他们双方都对着我大骂对方卑鄙无耻,我才算满意,停止了这拨弄是非的、紧张刺激的脑力活儿。

回顾这不久前的往事,似乎很无聊,但当时的我,的确就有这么无聊,且完全觉察不到无聊,干得很卖力,很投入。张二毛后来终于发现我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开始反击我,举出王重阳跟她约会时对我有过的不恭之辞。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很难相信张二毛了,我判断她不是在根据事实说话,而是出于一种心理需要,所以我连找王重阳求证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了。

这件事之后,我和张二毛彻底淡了往来,以前还不时假惺惺约个饭、喝个茶、逛个街的,之后就再没有过,直到我的汽车被无故划伤,她又一反常态地跑来我家托猫,我无法不把她和肇事者联系起来。

而现在,她的猫抓瞎了我的狗。我的狗是我除我娘之外的第二个亲人,我的疼痛锐不可当。但是,在痛定思痛过后,我屈服于现实的无奈和内心的畏惧。我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想这也许是一场因果报应,是上帝对我前段时间过于辛苦奔波而又不求报酬的特殊犒劳。头顶三尺有神明——宁信其有,好吗?不然我的牛粪为何丧失了福寿安康过一生的权利?

晚饭时,我在厨房给牛粪炖鸽子汤,据说对愈合伤口有好处。我娘回来了,兴奋地跟我说,今年中秋节,我家面包店利润很好,新开发的螺旋藻洗沙月饼销量尤其可观。我娘兴致勃勃地说,看来人都喜欢尝新鲜,明年要提早开发新品种。

我娘问了牛粪的情况,我告诉她兽医的建议。我娘问安一粒假眼球要多少钱?我据实以告,有五百元到五千元的不同价码,无论是从美观的角度还是质地考量,自然是越贵的越好。我娘问,这钱是不是请张二毛出了?我冷淡地一笑,说,除非你跟她说。

我对王重阳作了冷处理,不再应他的约。王重阳立刻敏感地觉察出了,被拒了几次后不复邀约。他坚持每天给我发短信。短信技术的发明利用真是皇恩浩荡,普泽世人。它让食之无味却又弃之可惜的人与人,回避展开对话的尴尬和负累,却又不至于一掰到底。我和王重阳有话说么?我们相互吸引么?若说是,三岁的孩子也会笑的。但他每天发至少一条以上的关怀短信给我。一个人诚心要对你忏悔和示好,你能跟他急么?

我娘有天问我,和重阳处得怎样了?我说,就那样。我娘让我数数王重阳的优点,我就照她能看得见的说了,成熟稳重有钱有品。我娘又问他的缺点,我说不知道。我娘就满意了,随即提醒我说,你还要观察观察,一个人不可能没缺点。

牛粪的伤口愈合扎实后,我决定带它去安装模拟眼球。跟兽医约好星期天的上午十点。我带着牛粪出门时看到张二毛正在楼梯上指挥人搬家,她看到我,主动说,我要搬走了。我“哦”了一声,并没有问她搬去哪里。我下到三楼时听到工人在说,饭桌的一条腿折了,张二毛回应他说,那就扔了吧。

刘钰——,我刚到停车场,听到张二毛喊我的声音,她对着我跑过来。

你的车,是我划伤的……她在我跟前停下,迎面对着我,眼眶里有积水,闪闪发亮。

对不起!她用发涩的女中音吐出三个字。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我对她挤出一丝微笑,瞬间隐去。

我打开车门,上了驾驶座。我把牛粪放在旁边座位下的垫毯上,关严车门,发动引擎离去。我看到张二毛的身影,在我的后视镜中缓缓蹲下。我很快就拐了弯,她消失了。这时我发现我的眼眶里,突如其来地冲出一股热浪,而我必须用屏住呼吸来抑制,才能维持清楚的视线以便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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