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甘地,不要格瓦拉
2011-08-15叙利亚阿多尼斯
(叙利亚)阿多尼斯 著
薛庆国 尤梅 译
要甘地,不要格瓦拉
1
我十分欣赏格瓦拉其人,欣赏他的美学形象和他对生活、对女人的热爱。但是,我不欣赏他在解放运动中采取的方式。
对于解放运动,在观点、纲领、实践上,我更推崇甘地。
我拒绝一切形式的暴力,不论其目的如何,不论其理由如何,也不论是个人行为或集体行为。
对于每一次解放运动,我都希望全体人民参与斗争,参与者不应局限于某个团体,无论是什么人构成的团体。
格瓦拉,是团伙、阶层、派别、先锋,等等,在实施暴力。
甘地,是全体人民,是多元又团结的各个阶层,用和平武装,向他者开放。
尽管在文化和实践上,我们更接近于格瓦拉而不是甘地,但我还是要说:我们不需要格瓦拉,我们需要甘地。
实践证明,效法格瓦拉只能破坏我们的力量,摧毁我们的生活,耗尽我们的财富,导致我们失败,歪曲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与形象。
自由也有其武器。
然而,一旦这武器披上了暴力的衣裳,就会摇身变为自由本身的敌人,成为对自我和他者的一种侵犯。
自由没有别的武器,除了自由,除了和平。
我重申:是的,我们要甘地,不要格瓦拉。
2
没有人要求我们阿拉伯人成为公正的统治者,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成为原子或其他领域杰出的科学家,成为哲学家、诗人或艺术家。
没有人。
但是,所有人都要求我们成为残暴的统治者,成为破坏者和腐败分子;所有人都要求我们颂扬暴力,要求我们处心积虑地相互排斥、自相残杀,要求我们穷困潦倒、离乡背井、四分五裂。
我们响应这种要求,不仅自甘自愿,而且乐此不疲。
告诉我:
寄身于我的阿拉伯人,你是谁?
3
如果我们阿拉伯人愿意评判自己从二十世纪中叶至今的行为和思想,并且足够坦诚的话,我们就会说:
在整个这段时期,我们不曾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我们的存在,就仿佛被他人滚动的球体。
4
有时,我似乎觉得,我们不再需要为死者挖掘坟墓,因为我们的头脑和身体可以取而代之。在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上,坟墓触目皆是!
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是一座行走着的坟墓。
以伊拉克的状况为例,它向我们彰示:我们的政治、宗教历史仍旧是最能驱使我们杀戮、分裂,最能诱使我们走向毁灭之所在。
这种历史向我们遮蔽现在及其真相和需求,而遮蔽现在恰恰是遮蔽未来的一种手段。
5
那么,为思想和行动设计新道路的希望何在?它是否如某些人所言,存在于现有的反对派之中?
首先,假设反对派中存在希望,我们必须明白反对派不止一个,不同的阿拉伯国家有不同的反对派,每个反对派都有其独特的环境、态势和问题。因此,不可一概而论。
原则上而言,反对派旨在通过行动,将阿拉伯社会从目前的困厄境遇转变为较少困厄的境遇,即便不是转变为民主、人权、自由及各种形式的文明、进步状态。这样,除一些宗教的和种族主义的派别以外,阿拉伯社会的各种反对派都殊途同归。尽管如此,就实践而言,这些反对派都奉行同样的准则,特别是在那些穆斯林和基督徒混居的国家,比如黎巴嫩。根据这一准则,自二十世纪中叶起,政治斗争只不过是对阿拉伯国家现实的“利用”与“借势”。因此,这些反对派的工作集中围绕在直接的政治行动上:改变现行政治及当政者。这些反对派的行动纲领中,未公开提出社会、文化变革中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而不实现社会、文化变革,政治变革就毫无意义。这些问题包括宗教问题(政教分离,使宗教信仰成为个人的私事而与社会、思想机构无关,将不信宗教和信仰宗教视为同样的自然权利,去除婚姻、继承问题的宗教色彩,等等);还包括文化问题,政治只有凭借文化才具有正确的人文内涵;此外,还有与女性权利、地位相关的诸多问题。倘若不在人道、文明的视野内彻底解决以上问题,进步就难以实现,我们就难以从部族主义、宗派主义走向民主,确立人权,实现人的全面自由。
反对派像拥护派一样,避免批判约束权利的“本源”,即非世俗的本源,这意味着它默许接受这“本源”至高的绝对权力,即人对本源的附庸,对其标准的屈从。这种权力是预先获得的,其借用之名是非社会性、非公民性的,也并非人以民主、自由的方式选择的结果。这是羁绊人而非解放人的权力,是附庸而非独立的权力。那么,反对派的“政治”与拥护派的“政治”之间的区别,其实只在人员和领导层上。因此,反对派同样竭力巩固本应该改变的事物,给阻碍民主、人权和自由的因素赋予了合法性。
也许我们能从这里发现阻碍阿拉伯进步的根本原因:“斗争”仅局限于直接的政治行动,而与文化脱节,这不过是一种倒退。因为人不能只靠政治或政权的更替实现进步。人只有践行与其期望和愿景相适应的文化语言,去阐明之、实现之并身体力行之,才能取得进步。
在此背景下,阿拉伯政治——无论是反对派还是拥护派——书写的历史,难道不都仿佛是一段偶然与被动反应的历史吗?
因此,难道这不是一段除了被偶然与被动反应所确定的意义之外,再没有任何意义的历史吗?
异见者
1
2008年1月17日至20日,我前去意大利都灵接受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同一周,罗马大学部分师生拒绝欢迎教皇来校演讲,引发了文化上、政治上的轩然大波。意大利一些电视和平面媒体希望了解我对此事的看法。我有些犹豫,作为外人不想谈论人家的内政。但是,鉴于采访人强烈而迫切地希望我接受采访,我便不再犹豫。在回答时我谈到两个原则:
第一,社会的各个阶层和派别,无论其观点如何迥异对立,都有必要进行对话。对话是人的高级属性,我们从中学会倾听他者,对他者开放,以便发现真理。
第二,不同阶层和派别有必要相互承认。否则,社会将变成互不往来、互相排斥争斗的部落族群,对话的风气缺失,说教之风盛行。而说教是埋葬知识与真理的悲惨坟墓,因为说教包含着胁迫与征服的意味。
我对他们阐明了我的一个观点:教皇应该准备好接受理性主义者、反宗教人士和无神论者在梵蒂冈和大学里发表演讲,让他们完全自由地讨论神祗、信仰和无神论问题。同时,世俗大学也必须准备好接受教皇和宗教人士完全自由地对上述问题发表意见。
2
这个问题令我想起自己在科威特的一段经历,那次我去出席一个关于阿拉伯文明危机的颇有影响的会议。部分激进的教徒抗议我在会上的发言,要求将我逐出科威特。他们中有些人是一个宗教协会的成员,该协会还主办一份杂志,他们要求与我对谈,主要讨论我在会上的发言,以及当时我主编的《立场》杂志发表的一些文章。我欣然接受,邀请他们在我下榻的宾馆会面。他们一行约十人如约而至,我们谈了很多,但毫无结果。我对他们那份杂志的主编说:“我有一个务实的建议,可以让见解不同者进行阿拉伯文化迫切需要的对话。我是《立场》杂志的主编,我邀请你写一篇文章,完全自由地探讨我们发表的那些引起你们反对和不悦的思想观点,我将把文章刊登在下一期《立场》杂志的主要版面。但作为对等,我或我的同事也写一篇文章评论你们的观点和思想,尤其是宗教方面的观点,请你也在贵刊的主要版面刊登。”此人听后马上惊呼:“真主保佑,我可不做这种坏事。”
我对他说:“你们真是来对话的吗?既然这样,我们会面有什么意义?你们不想听别人的不同意见,在你们看来,别人早已‘误入歧途’,你们只想‘指引’别人,让别人接受你们的思想。你们不是在对话,而是在说教。这是一种强迫,一种奴役。”
那次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3
就这一话题我再作一些发挥。在激进的、原教旨主义信徒的意识里,阿拉伯社会基本上要么是“信教者”要么是“异教徒”,阿拉伯文化基本上可分为信仰文化和异端文化。在这种意识里,自由根本没有意义。那么,在这种意识盛行的社会里,人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4
我们再来问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在这样的社会中,思想家和作家有何作用?今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了解,这个问题不能再与一个“可能性”问题相割裂,即:“在当今这样的社会中,思想家和作家能够做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个人冠以“异端”和“信仰”的属性,在今天不仅缘于宗教,还缘于另一种“宗教”:权力。
更确切一些:诗人能够做什么?
5
诗人,是时间和空间的学生,在创作中以大千世界为师。他在创作中不教授,只是学习。
他不教导,不指引,不证实,不说服,也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不虚伪浮夸,不美化粉饰,不哗众取宠,不布道说教。
他是在见证、在观察的学徒。首先,他见证自己的内心及其痛苦、思念和沉醉。其次,他见证世界。在见证这些的同时,他是读者的伙伴,而非“领导”。因为是伙伴,他会对读者说出他的心里话:那些被压抑、被禁止、被拒绝的无法说出的话。
他没有自己的“大众”。因为他书写时完全远离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偏见,以便能够突破强势的主流。主流,乃是对现实也是对现在的遮蔽。
每一种对现在的遮蔽都是对未来的遮蔽。
6
我再把话题转回都灵,回到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
我在向评委会成员致谢的受奖辞中说道:“在此,我应提及阿拉伯人从伊斯兰之前开始就持有的诗歌观,即把诗歌视为‘真理之家’。确实,神学在社会生活中总带有政治因素。但是,也总有诗人和思想家用自己的方式对此进行批判。今天,这种状况已发展到只在政治层面上批判它已远远不够的程度。在西方和阿拉伯、伊斯兰世界,政治对宗教的渗透与日俱增,这要求我们在解读当今世界时超越政治,以便更好地理解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我们应该立足于一种奠定新基础的解读。根据这一解读,人的身份不再由他的种族或宗教归属确定,而是由他的人性本质确定;人,乃是有人性的存在,阿拉伯大诗人艾布·阿拉·麦阿里说过:‘只有理性是人的伊玛目’……”
双重围困
1
欧洲和美国的许多知识分子都支持美英发动的伊拉克战争,这是一个危险的文化现象,但是它并不令人意外,因为这一现象发生在当今的国际形势下,特别是巴以冲突的背景下。这些知识分子以反对法西斯主义和各种形式的独裁为理由,却忘却了,或假装忘却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这一立场,不过是在宣扬一种从地区范围扩大到世界范围的专制,并给霸权主义和唯我独尊增添了世界性和思想、文化上的某种合法性。此外,这一立场还包含一种幼稚的简单化思维:似乎他们想要用“整体的恶”去消除“局部的恶”,用“无限的危险”去解决“有限的危险”。
一切独裁,包括萨达姆的独裁,都不能用这种美国式的帝国主义、单边主义去与之斗争。这种做法,不过是以更大规模的独裁对付地区性独裁,其结果是强化了——而不是消灭了——独裁的观念。
这一立场,有悖于和平、进步和正义的原则,它鼓励军事入侵,为接踵而至的战争制造了文化氛围。
另外,鼓吹这种所谓“治疗式的”、“防御性的”、“先发制人的”战争,将使世界陷入一个漩涡,在其中,文明与人际关系的人道与思想根基将被摧毁,人们将面对一个野蛮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如果我们将美国对伊拉克发动战争这一现象与其宗教本质联系起来——正如布什总统在演说中所透露的那样,我们就会发现当今世界是何等堕落!打着拯救世界的名义,野蛮的技术被用来为宗教使命服务,这一使命发出侵略、杀戮和破坏的命令,视之为传播新的宗教使命的“征服”。
在文化层面,还有一个极为严重的现象:那些支持战争的人们,忽略了对战争行为本身的审视,忽略了这样的事实——作为一种看待世界的观念,或改变世界的方式,战争本身就是一个人类悲剧。他们忘记了战争如何毁灭人类的成就,从内部将人摧毁,剔除了人的意义,把人仅仅当做一种器物。他们还忘记了战争令人兽性大发,让人沦为为杀戮而杀戮的工具。最后,他们还忘记了:这一切,标志着人的终结。
2
欧洲和美国支持战争的那些知识分子,对于那些全力反对并谴责这场战争的阿拉伯知识分子,他们又该做些什么?
当这场战争动用了飞机、坦克、火箭、炮弹和各种武器,令伊拉克人民深陷地狱——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扫除一个罪人,而迄今被扫除的,却只有平白无辜的人们;
当这场战争的发动者策划着占领伊拉克之后掌管这个国家,如同它是隶属于自己的又一个“州”一样;
当阿拉伯民众怒吼着,反对并谴责入侵,自愿站在伊拉克人民一边抗击入侵,同时,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反对萨达姆及其政权。
当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在这价值观惊人扭曲的时刻,阿拉伯知识分子不应该随波逐流,不作思考,放弃自由。他们不应该忘记二十世纪后半叶的阿拉伯政治实践,确切而言是1952年开罗革命和1958年巴格达革命之后的实践。他们尤其应该重新深刻审视“阿拉伯街头”的实践。他们应该在这场灾难性、毁灭性的战争之外,诊断整个阿拉伯政治躯体都患上的沉疴旧病。
在我看来,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应该提出的第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
在整整三十年间,萨达姆·侯赛因用伊拉克人民的巨大财富,尤其是石油——它是这场战争的首要因素——做了什么?他对伊拉克人民做了什么?
这样的财富,难道不该为伊拉克带来进步,为全体伊拉克人民带来幸福,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自由的生活?
难道不对吗——伊拉克不该有一个人失业,不该有一个文盲;
不该有一个穷人(在伊拉克南部,贫困的人们不知其数);
不该有一个人流亡(流落天涯的伊拉克公民数以百万);
不该有一个人得不到完备的社会保障。
伊拉克人民难道不该建立一个成功的公民社会,为其人种、文化的多元化和多样性而自豪,成为地球上独一无二的范例?
伊拉克难道不该拥有众多高等院校和各种研究中心,其水准和欧美的学术机构不相上下,就如同日本、韩国所做到的那样?
伊拉克的大地,难道不该在农业、工业和各行各业都成为先进的典范?
伊拉克各种各样的机构组织,难道不该成为伸张正义、尊重人道和人权、尊重多元化和多样性的楷模?
伊拉克人民的生活,难道不该比以往各个朝代都更加自由、安宁和开放?
然而……
恰恰相反,萨达姆实际上做了什么?
伊拉克的大地被变成一座“私苑”,一处“私产”,一个私人的(共和国)卫队,一支私有的军队,一个私有的人民!
伊拉克的大地,变成了囚禁政见与统治者相异者的监狱,变成了破坏民族国家、摧毁其他国家的武器库,统治者可以肆无忌惮、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实施屠杀,将法律、司法和公正的基础摧毁殆尽。
政权的“文化”加深了伊拉克人民由来已久的分歧——种族之间、城乡之间、宗派之间、教派之间的分歧,将整个民族推回到过去的黑暗之中,让国家陷于四分五裂。
这一“文化”还为自己的一次次胜利沾沾自喜:使用毒气对待“敌人”,实行种族清洗,滥加“背叛民族”的罪名,对外穷兵黩武,思想上唯我独尊、独断专行,实行恐怖和暗杀,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行径。
在内部,伊拉克“文化”变成唯我独尊的一派胡言,用来赞美至尊的、“启迪灵感的”元首。
伊拉克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土地,只适合至尊的元首、“不受谴怒、不会迷误的”随从以及随从的随从们生存。这个伟大而悠久的国家,仿佛变成了一台盲目的机器,其所作所为,只是有计划地毁灭人、毁灭自然,完全无视伊拉克的历史及其众多的英才。
3
然而,这一切是一回事,美帝国主义的战争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层面上,前者都不能成为后者的理由。无论从什么角度考量,这场战争都是绝对应予拒绝的。站在伊拉克人民一边反对战争,将伊拉克人民和政权区别开来,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的、人道的、文明的责任。将人民与政权区别开来,对于阿拉伯人民的觉悟和觉醒,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因为支持萨达姆及其政权,不仅意味着支持他的暴虐和独裁,而且也是对当今阿拉伯的暴虐和独裁的认可和护卫。值得一提的是,暴虐和独裁已成为阿拉伯政治的主要特征,这不仅体现在阿拉伯政权的本质上,而且体现在形形色色的团体、组织中,因为这些团体和组织习惯于捍卫统治者的权利和自由,而对人民的权利和自由置若罔闻。
4
一个令人困惑而苦涩,难以求解,同时极具怪异性、讽刺性和悲剧性的问题是:
在阿拉伯土地上发生的战争,
耗费了阿拉伯的钱财,
打着解放阿拉伯人的幌子,
却几乎完全看不到属于阿拉伯人的秩序!
随感
2006年2月3日
在历经挫折、伤痕累累的阿拉伯生活又被各类事件震动的背景下,我不禁要问:什么时候,阿拉伯作家能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并且向自己发问:我写了什么?我正在写什么?我的语言是在政治和传统之树上栖息呢,还是正在开辟新的天地,奠定另一种政治?我是在追逐时代、让大众理解我、为我鼓掌呢,或是试图开创新的写作时代?我是在顺应现实,以便获取实惠与利益呢,还是在撼动现实,以便充分发挥人的创造能量,去变革和建设?我写作是为了占据一把交椅并且安坐其中呢,还是为了前行、进步、攀登?
我归属其中的那个世界,为什么愈来愈黑暗?
为什么我自己也几乎成了这黑暗的一份子?
2006年2月4日
在过去的整个二十世纪中,我们的所有理论,我们的所有实践,只是成就了一件事——用过去的墨水书写未来。
其中原因,不仅在于各种形式的暴政,而且还超越暴政,回溯到历史,回溯到思想体系。
诉诸梦想无济于事。
以“计划”之名,或以“动员艺术”之名逃避现实,同样无济于事。
2006年2月5日
很自然,各个领域的创造者们会不停地、根本性地重新审视我们的政治、社会与文化生活,尤其是我们的艺术与创作生活。因为从事这项艰巨的任务,很自然,他们会付出巨大代价。
在此,我承认,有时我也感到软弱,也受到退缩的诱惑。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让自己的生活遭受别人发起的猛烈攻击,甚至可能是致命的攻击?
我软弱,并自问:我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与我的文化、环境与周遭,与芸芸众生相安无事地生活与写作?我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向阿拉伯政治、学术、宗教与社会的表象臣服,这些表象中,充满了各种吸引力和巨大的诱惑?
这样,我可以进入“顺从之家”:
不再挑起任何问题;
不再持有任何立场;
拒绝任何冒险,即便是在个人创作的领域;
远离任何地狱;
拥有的只是“天堂”。
我软弱下来,
然后……
2006年2月7日
如果“新词语如同种子”,正如哲学家、语言学家维特根斯坦所言,那么,我们思想和艺术的田地里,多么需要这样的种子!
有人说,我们阿拉伯人身上存在一种东西,它控制着、塑造着我们,逼迫我们拒绝思想和诗歌中的悲剧意识。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疲惫,把手放在我的眼睫上,似乎要它入睡。
但是,没有什么能把手置于我的梦中。
浮光掠影
1
你在纽约,你看到的是纽约,但你更看到你的祖国:那里的城市、乡村、平原和山脉。你看到这里的人们,但你更看到你的人民,看到他们中的穷人、弱者与战士。
常常,他者让我回归自己。似乎他者是一扇我透过其中看到自己生活情形的窗户,或是一束揭示我状况的光芒。他者是一种激励,让你更清楚地了解自身,并磨砺你实现愿望的意志。
2
我说看到了我的祖国和人民的时候,我正为造就并引导着纽约的那种技术感到惊诧。你走在纽约街头的任何地方,这种技术触目可见;而纽约从中脱胎而出的那种“科学”,则令我惊奇到恐惧的地步。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变成了一场搏斗的活动舞台,这场搏斗有着历史的深厚和现实的负重,搏斗双方是我——来自伊斯兰阿拉伯的棕色东方的生客,还有纽约——象征白人之西方、科学技术之西方的大都会。
为了说明我的观感,我毫不犹疑地承认:整个东方在我心中游弋着,连同它的光明与黑暗,火焰与灰烬,过去与现在,在纠结着,撕裂着,出击着,退让着,被解放着,被束缚着,是进步与退步、奋起与落魄的带血的混合体。与此同时,在我面前矗立的纽约,却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它背对着过去,屹立在未来的边缘:仿佛它永远是初始,永远行走在大千世界的未知之中。
我要说:在我内心深处有许多个东方,有选择和行动的多种余地;可是,当我在纽约竭力寻找其他类型的西方、寻找科学技术以外的西方时,我却只能发现一丝微弱的光芒,只能见到在思想与实践的微薄光线上摇摆不定的星云般的阴影。
3
那么,这位东方的一员,正在重启他的祖先就已开始的对话。这是东方的太阳与西方的太阳间的对话——那太阳既是同一个,又各不相同、互相否认,这边日落那边日出,在日出的同时又有日落。
在我的意识和感觉里,我联想起我的东方的种种矛盾:它的挫折和期望,磨难和希冀。它成千上万富有创造力的英才,自愿或被迫地移居到西方机械的架构之中,在此开始现实的或精神的流亡,在接纳他们、任由他们登临西方世界顶峰的现实中,他们参与创造这里的文明成就。我见到,东方在物质的资源和能量被夺走之后,它的人力资源进而也被夺走。我还见到东方试图收回这一切,跌跌撞撞,困惑不解,忍着饥馑,受着压迫和镇压,被高墙——甚至是自己参与建筑的高墙围困,被杀戮——甚至被自己携带的武器杀戮。
4
是的,这是决定性对抗的瞬间。加剧这种对抗的,一方面是隐藏于历史深处的无意识,其中燃炽的是西方白人的种种心结与仇恨,他们的欲望、利益、冲突及追求优胜和支配的各种企图;另一方面是他们对东方居高临下的现状,似乎西方是一个神话中的野兽,用金属和机械制成,它吞噬着一切,却不知饱足,又像一阵机械的狂风或蝗虫,一刻不停地要把它触手可及的一切转化为自己的同类,将他者融入自身。
5
这决定性对抗的瞬间,我之前称之为“现代的冲击”。在此,东方人(我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在西方面对一种急遽的机械的变化运动,这一变化超越他们的认知,并在他们的头脑和心灵里造成一种“变革恐惧症”。这种恐惧有时夹杂着钦羡,有时夹杂着匮乏和无能的感受,有时又夹杂着因袭和模仿的愿望(如“复兴时代”),有时还夹杂着断然拒绝和变本加厉地回归原初(如现阶段)的设想。
6
当我们审视现今这一阶段,我们必须承认它也有一定原因,并具有一定合理性,它的内在逻辑值得我们以理解、开放、深入的心态加以研究。
它是一种意识的回归,是独特身份感的一种觉醒。而令这一阶段更紧张、更激烈、更具根本意义的,是所谓“复兴时代”思想和改革计划的失败,以及政治制度的失败。
就根本而言,现今这一阶段起因于笃信伊斯兰教关于人和存在的原初观念。在公共层面,这一观念奠定了一个丰富文明的基础,它既有多元性又有同一性,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它曾主宰过西方白人,也曾启发过他们的灵感。在个人层面,这一观念赋予人理智上、精神上和心理上有关存在和命运的莫大安宁。
在知识和体验上,当前这一阶段起因于急遽的机械变化给白人的西方造成的影响:将人连根拔起,把他掷入焦虑和荒诞的深渊,并几乎把他异化为一个木偶,被变化中的技术戏弄,由掌控技术的主人随心所欲地摆布。乃至人们有时会不无道理地发现:这一变化,其实不过是某种歪曲。正如专家们所言,西方人正处于极度惶恐之中,技术进步的速度使他们面临无法跨越的难题。几乎每隔十年,这一变化把人带到一种与之前有着本质区别的文化、社会状况。因而,他们的适应能力及自我调节的能力消失了,他们成了无法顺应、甚至无法理解并想象科技运动的俘虏。他们生活的环境在迸裂,产生的碎片和尘团充满了他们的思想和生活,把他们也变成尘团,变成没有身份、没有个性的物质的碎片。
这种迸裂,在人和周围环境之间形成了一个深渊,人发现自己迷失其中,无能为力。在人的外部,绵延的是技术的沙漠;在人的内心,一种撕裂的感觉与日俱增。如果我们知道,在白人西方的社会里,机械扩张的速度比人增长的速度更为迅猛,而机械也有其独特的法则、规律、逻辑,那么我们就能看清楚:束缚人的桎梏是多么可怕!机械如何将人异化为对它言听计从的奴仆,从而剥夺了人的自由——不仅是思想和心理的自由,甚至是肉体的自由!我们还能看清楚:白人西方心怀叵测地支配“棕色东方”的秘密,在于把它变成出售其机械的市场!
因此,专家们强调,机械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急遽发展,必将导致人这一主体的边缘化。
似乎机械正开始发动从人手中夺权的政变,似乎这个坚硬机械的唯一志趣,便是摆脱人这个脆弱生物的控制!
7
于是,当一个东方人站起来质疑:“为什么要阿拉伯人、穆斯林也走上这条道路——同西方一样的技术进步的道路?”我们会发现这一质疑在原则上、在文化和文明意义上有其正当性。而且,我们还应该从中发现它体现的人性最绚丽、最深刻的一面:让人继续成为存在的中心、枢轴和目的。要东方步西方的后尘,不过是对东方的误导。这是一种真正的异化,它把东方人从其空间、时间和传统中连根拔起,把他们掷入将人引向毁灭的地狱般的漩涡之中。
而街道却在高呼:‘打倒罗马皇帝!’”
赞美零
(之一)
我们没有发现一棵,
树干叫做自由的树;
我们只发现了一个盘子,上面画着割下的头颅,
据说,这便是自由的盘子。
一个对朋友说这番话的人被捕了:
“想知道河岸在哪儿过夜吗?
那么,你该去向波浪行贿。”
一本朦胧的书被禁了,
我从中摘录以下句子:
1
“我见到‘沉默’无比优雅地
将它丰满的双唇
覆盖在‘自由’的唇上,
然后把它吞咽。”
2
“月亮的哭泣,
未能乞来雷电的同情。”
3
“今年,似乎连死神,
也选择穿着阿拉伯的衣袍巡游大地。”
4
“炸弹在阿拉伯的街道爆炸,
有人被炸死,有人被炸伤,
空气的皮肤长了皱纹。
(之二)
从同一本朦胧的书中,我还发现以下句子:
“二十世纪后半叶的阿拉伯历史,
含有某种既可悲又可笑的意味。
可悲,是因为从阿尔及利亚、苏丹、也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暂且不说巴勒斯坦,因为其情形更为特殊)流淌的阿拉伯之血,以令人耻辱的方式,染红了这一段历史的脸庞。
可笑,是因为阿拉伯人在这一阶段实现了他们曾否认、拒绝的一切。阿拉伯人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所梦想、计划的一切,到头来沦为恰恰相反的现实。
阿拉伯团结的口号让我们变得更加分裂;
自由的口号带给我们更多的附庸和奴性;
社会主义的口号让我们遭受更多的贫困、失业及资本主义的支配。
这是阿拉伯莫大失败的阶段,可以称之为野蛮的失败:用肢解、暴力和杀戮摧毁自我,以一种其他民族或许难以匹敌的方式蔑视人。”
“赞美零,民族之零。
这是我们的发明。它已几乎成为我们阿拉伯民族唯一的荣耀!”
(之三)
有同仁急于焚毁一本书籍,其中颇多有益资讯。最后一刻,我们得以抢出若干残页,以下段落即摘自其中,作者不详。
1
“他们在尚未填平
昨天挖掘的坟墓时,
又奉命挖掘另一座坟墓;
而正在盘旋的绿鸟
布满了天空的胸前。”
2
恐惧地,
人们诉说痛苦,却欲言又止,
我们只能听到石头的哭泣
和墙壁的哽咽
3
神圣的书
将我们置于神圣的土地
——可它不过是神圣的牢狱!
书啊,书啊,
圣洁归于你!
4
战斗即将来临——
诗歌啊,你将如何抗御?
看那墨汁如何变成水,
看那纸张如何被人撕碎。
戏剧仍然在上演第一幕,
诗歌啊,你将如何抗御?
5
人们问:为什么你对一切都不感到意外?
我总是这样回答:自从我懂得世事,
我便懂得我降生于一段荒诞、虚无的历史。
这里,监狱先于自由,
物质,无论什么物质,都比人尊贵。
6
历史:
一匹被囚禁的母马,
一匹被放逐的公马。
7
莎乐美,这妖媚舞女的奇迹,
在于她走出了历史,
进入了生活,进入每一个家庭。
舞蹈永不衰老。
8
我的朋友不喜欢拜谒坟墓,
因为他深知
坟墓之前和之后的故事。
9
在冬天,没有足够的种子
能让我们播撒到夏季的田野。
10
海洋对我下达了命令,
但我没有舟楫。
11
我将把余生
面对着一首诗篇度过,
我将聆听爱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