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六首
2011-08-15巴勒斯坦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著
(巴勒斯坦)穆罕默德·达尔维什著
薛庆国译
长笛(之一)
当我的词语
是泥土
我是谷穗的朋友;
当我的词语
是愤怒
我是锁链的朋友;
当我的词语
是石子
我是溪流的朋友;
当我的词语
是革命
我是地震的朋友;
当我的词语
是苦瓜
我是乐观者的朋友;
而当我的词语
变成蜜糖
苍蝇便覆盖了
我的双唇!
(译自《我爱你或者不爱》,1972)
他们喜欢我死去
他们喜欢我死去,
然后可以说:“他曾是我们的人,
他属于我们。”
我听到同样的脚步
二十年来,叩打着夜晚的墙壁
脚步走近,却不曾把门打开。
但此刻它进来了
从脚步里走出三个人:诗人,杀手,读者。
“你们不喝点葡萄酒?”我问。
“要喝。”他们回答。
“你们何时向我开枪?”我问。
“别急。”他们摆好杯子,
开始向人民歌唱。
我问:“你们何时开始杀我?”
他们回答:“已经开始了……
你为什么要为灵魂穿上鞋子?”
“为了让灵魂在大地上行走。”
我回答。他们问:“你为什么要写白色的诗篇
而大地笼罩着一片黑暗?”
我回答:“因为三十个大海灌注在我的心田。”
他们问:“你为什么喜欢法国葡萄酒?”
我回答:“因为我配得上最美的女人。”
“你要求怎么死?”
“蓝蓝地,如同星星流淌进屋顶。”
“你们再喝点酒吗?”
他们说:“要喝。”
我说:“我只求你们慢一点,
让我慢慢地死去,好让我给爱妻写最后的诗篇。”
可是他们大笑,他们没有盗走家里的东西
除了我要对爱妻诉说的话语。
(译自《更少的玫瑰》,1986)
为了形容杏花
为了形容杏花,花卉百科全书
帮不上忙,字典也帮不上忙,
话语会诱骗我进入修辞的罗网,
而修辞只会伤害意义,并且赞美创伤,
犹如男性想要支配女性的情感。
我只是那回声,
杏花怎么会在我的语言里闪亮?
它是透明的,犹如一次水汪汪的微笑
从枝头含羞的露珠萌发;
它是轻盈的,犹如一个白色的音阶;
它是柔弱的,犹如瞬间之念
闪过指尖,
可我们就是无法记述;
它是细密的,如同一行诗句
却不是用字母记录。
为了形容杏花,我该一次次拜访
无意识,由它把我引向挂在树上的
有情感的名词。它叫什么?
这个隐含了空灵诗意的事物叫什么?
我该去穿越引力和话语,
以便感受词语的轻灵,当词语变成
低吟的幻影,由我塑造,也把我塑造。
透明的,白色的,
词语,它不是祖国不是流亡地,
它是洁白对描述杏花的酷爱;
它不是白雪不是棉花,没有那么
清高,没有凌驾在各种事物和名称之上。
如果一位作者,成功地写出
一段形容杏花的文字,雾霭就会消散,
山峦便显现,整个民族都会说:
就是它,
这就是我们国歌的歌词!
(译自《仿佛杏花或更远》,2005)
因为某件事而快乐
为了朦胧的某件事而快乐,我以歌吟的力量
拥抱早晨,我行走,相信我的脚步,
也相信我的见解。一个启示
呼唤我:“来吧!”它仿佛神秘的暗示
又仿佛梦幻在走动,以便让我了解它的奥秘。
于是,我成为黑夜中我的星宿的主人,凭借着
我的语言。我是我的梦幻,
我是梦境中我母亲的母亲,
是我父亲的父亲,是我自己的儿子。
为了朦胧的某件事而快乐,歌吟
在琴弦上携带我,把我擦亮
擦拭得如同东方公主的宝石一般明亮。
此刻,在这个早晨,
不曾被吟唱的,
就永远不会被吟唱。
爱情!把你全部的涓滴赐予我们,让我们
加入有情人光荣的战争,气候适宜,
早晨的太阳打磨我们的武器。
爱情!我们没有目的,除非是在你的战争中
溃败,由你获胜,获胜吧,并倾听
你的牺牲品的赞美:获胜吧,祝福你的双手,
再回到我们战败者中间……平安地凯旋!
为了朦胧的某件事而快乐,我行走
梦想着一首只有两行的蓝色诗篇,
短短两行……关于一种轻盈的欢快
清晰可见而又神密莫测
此刻,在这个早晨
谁不去爱,
就永远不会爱!
(译自《仿佛杏花或更远》,2005)
回归天堂的权利
如果神惩罚了亚当,把他从永恒
放逐到时间,那么大地就是流放地,
历史便是一场悲剧,它始于该隐和亚伯的
家庭之争,然后发展为国内战争、地区战争
和世界大战。战争仍在持续,直到
历史的子孙将历史消灭。此后会是什么?
历史之后会是什么?似乎回归天堂的权利
充满了虚无和神的玄秘。通往天堂的唯一道路,
便是通往深渊之路,除非另有谕示,
除非神颁布了宽恕令。
(译自《蝴蝶的痕迹》,2008)
流亡者的方向
流亡者顾盼四周
词语、记忆从他那里逃遁
他的面前没有前方
他的背后也没有后方
右边是一种信号灯
左边是另一种信号
他在自问:
生活该从哪里开始?
——我必须要有一株水仙
以便让我成为自己形象的主人!
他说:自由人便是选择流亡地的人
那么,在某个意义上
我就是自由人
我前行……于是方向变得清晰
(译自《蝴蝶的痕迹》,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