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布罗茨基的笔记③
2011-08-15米沃什庞晴
切·米沃什 庞晴/译
布罗茨基渴望有益于人。他提出这样一个主意:将百万份美国诗选的复印件散发于全国,紧挨着《圣经》,张贴于酒店和旅馆里。效法罗马的美国学会,他努力在该城建立了一个俄罗斯学会。他意识到俄国文学与意大利的密切关系(果戈里的《死魂灵》是在罗马写成的,罗马经常出现于他和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中;他写了威尼斯,这座他异常喜欢的城市)。他无心返回俄罗斯。看来,他的坟墓安置在威尼斯是合适的,就像斯特拉文斯基和贾吉列夫一样。
我想提出布罗茨基的教育意义。我们还有人像他喜欢俄语那样喜欢我们的语言吗?紧随在这个偶像之后,俄罗斯最伟大的财富是什么?我本人反对波兰语中的嘘声和嘶嘶声吗?更糟的是,将无所不在的音节prze和przy读成psheh和pshih?毕竟波兰是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我的玻璃棺。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那里完成的——只有它才能拯救我。
我们能尊敬我们的前辈吗,像他做的那样?或者我们只不过是相互嘲笑,彼此争吵?在文学的国度里,谁的力量总是富于诗意?伟大的诗人为何突然失去了合适的位置?我们有米克维茨,诺维德——但我们这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诗人在哪里?高姆博拉维茨,舒尔茨,维特卡西能取代斯卡曼德小组中众多大诗人的位置吗?
将布罗茨基的诗歌和波兰诗歌加以比较研究,将不得不从支配这两种语言的多种语法开始。将勒思棉的俄语诗歌,他的《聪明女人瓦西里沙之歌》和他的波兰诗歌相比如何?但是他们的过去是不同的,他们的主题,以及1918年之后的文化背景也不相同。
一首诗距离它最初的记忆功能可以达到多远?对布罗茨基来说,语音和语义是不分割的。对俄罗斯人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问题。如果不能唤醒内心隐秘的记忆,对他来说,一首诗根本不成其为诗。尽管波兰语语法不同,一个人仍然可以记起斯卡曼德的诗,这对于噶尔西尼斯基的诗也是真实的。
无视格律规则,也不讲究押韵,似乎和20世纪社会生活的巨大变革是同时发生的,这和诗歌数量的激增不无关系。在波兰已经发展到令人咋舌的程度,如果一个人试图将法国作为艺术潮流的榜样,保罗·瓦雷里是写作格律诗的最后一个诗人,他站在诗歌意义开始衰退的边缘,直到它彻底从文学市场上消失。或许类似的情形在不同的环境中发生在其他国家。短语破碎成词,句子破碎成片断,证实了这样一个事实:数百年来,在诗歌中与贺拉斯、维吉尔以及奥维德共存的传统已经结束了。他们为各种语言的诗歌确立了规则。有人可能会在学校与文学的变化之间寻思奇怪的对应性:诗律的变革与不再开设拉丁语的中学课程是一脉相承的。
布罗茨基喜欢英语这门语言,也许是因为面对诗歌的变革,可以说,英语似乎保留了相当多的传统因子。由于多种原因,这是可以列举的,维多利亚时代韵律诗的终结起因于短语的重新调整,因为英语中的格律不像在意大利语中那样具有同样的意义,它的消失并非明显远离早期诗歌实践的结果。不过,布罗茨基认为弗洛斯特也许是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诗人,并对爱德华·罗宾逊(1869—1935)这个已久为人知的名字赞赏有加,这令人吃惊。在布罗茨基的诗歌和散文中,沃尔特·惠特曼完全缺乏影响,这也令人难以理解。
众所周知,1965年,关于托·艾略特之死的唯一挽歌是由布罗茨基用俄语写成的。当时,艾略特已跻身于文学的炼狱境界,那是声誉达到峰顶时的正常反应。但是,在俄国他才刚刚被发现。正如布罗茨基所承认的,后来他不再迷恋《四个四重奏》。总体而言,他认为现代主义的整个潮流(就这个词的昂格鲁—萨克森意义而言)对于诗歌艺术是不健康的。
布罗茨基谈到这个世纪的政治,自古以来的就业观念:主权,暴君,奴隶。然而,关于艺术,他决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首先,他相信在每一个社会里诗歌都比历史更出名,而读者并不超过总人口的十分之一。第二,在诗人中不能谈平等,除非他是最好的极少数诗人。对他们来说,用“伟大”或“不太伟大”的标签是不恰当的。尽管他本能上主张平等,却反对任何将人群划分为知识阶层和普通人的做法,至于艺术,他和纳博科夫以及高姆博拉维茨一样是贵族的。
“除了抱怨,我可以容纳一切事物。”布罗茨基的这句话值得每一个陷入绝望以及试图自杀的青年人深思。他冷静地接受了监禁,没有愤怒;他认为在苏联的国家农场上铲粪是一种富于建设性的经历;被驱逐出苏联之后,他决定像什么也没有改变那样做事;他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和他此前经历的命运多变十分相仿。这位杳如远古的聪明人称许这种行为,但现实生活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