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旁骛者说③
2011-08-15蓝角
蓝 角
山东日照圣谷山茶场 绿茶/红茶 特约刊登
我们的世界
老年人史铁生坐在他熟悉的轮椅上,慢慢闭上了眼。他沉重的肉体在不断地下沉,但他努力飞越的冲动一会也没有停歇。一生牵扯的事物,在一个瞬间缓慢地浮现出来,生和死,爱和欲,一只花朵里隐藏的秘密,人世间混乱的图景和哲学——他仔细地辨析,像一个人的前世,突然遭遇到陌生的带武器的来访者。
我欣赏这种沉着的方式。也许世界太过喧闹,楼群下的小石子才显得更加真实,充满魔力。在场,不止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而我的目光变得游离,甚至有点自暴自弃。我无法抗拒一把轮椅所生发出来的巨大恐惧和替代不去的震撼力,更无法抗拒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独自醒悟的荒芜岁月。我知道他为什么闭上眼,他一定看见了你我不知的黑白世界。
而世界如此不同。人来人往,日月星辰。请注意只属于灵魂的喘息声,请注意一张白纸里那道逐渐模糊的生死折痕。
十年之间或诗歌的奴性
眨眼功夫,一切都变了,黑可能正在变为白。在今天,和物质生活相对应的是,再没有什么比诗坛所谓的新陈代谢更让人吃惊万分。作为一个老诗人变得容易了,跑马灯似的领军人物换来换去却好像就那么几张脸,更年轻的诗人已经没有顺利成长的机遇和自己的田地。他们的挣扎,在哗啦作响地各式旗子下变得惶恐不安,甚至无从下手。老诗人营造的强势话语正在成为一种样本,让后来者学习着模仿和不自觉地平衡。人为的代沟越来越深。新诗人的创作理想和人生态度所受到的制约变得千奇百怪和异常残酷。社会变革带来的意识形态的改变让诗歌的“承认”,比一堆堆破铜烂铁更显得物质化。
可以说,新诗人在今天是不幸的,他们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在一个伟大民族诗歌创造性的进程中举步维艰。十年之间,我们相互崇拜,摹写,我们相互成为奴隶,新文化运动教会我们的发声却使我们难以张嘴,诗歌写作作为社会弱势群族的角斗场,四处弥漫着虚假的刀光剑影。从容不迫的心态没有了,独上悬崖的勇气没有了,相互兼顾的求新求异,使中国诗歌的发展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艾略特在《什么是古典作品》一文中曾有言:一个民族的文学创造性能否持续下去,要看能否在广义的传统(所谓在过去文学中体现的集体人格)与现存一代的独创性之间保持一种不自觉的平衡而定。“不自觉”,让十年之间愈加苍白,它是过程,也是我们——特别是后来人必须面对的疼痛深渊。
它能,所以它不能
在变成苍蝇之前,它不会飞,它和自己玩,在自己的躯体里和时间针锋相对。
它不知道翅膀会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伟翔呓语着:“对不起,我放你走!”我的泪又涌出了眼角,站起来想走。我的手被紧紧地抓住,伟翔说:“晓薇,别走。”
并且,在夜晚之后,它就飞了起来。这种肉体的欢娱所带来的冲击如此之大:它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脱胎换骨,以至多少有点晕头转向。哦,世界是非颠倒,天空由黑变蓝,蝴蝶原来也无家可归。
它立即选择不同的姿势。比如,这样飞啊,那样飞啊。再比如,在瞄准某个食物时,应该采取什么体位,或者不用什么体位——
它觉得怎么这样闹心呀。其实对它来说它就是它,它不是另外一个它。而现在一切变了,它原来可以不是那个它。它在这个过程里显得无能为力,不知所措。
但它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它嗡嗡地叫,哭一样。这只是一念之差。它,终究还是飞了起来。在陌生的棉纱丛和释放异味的尸体群里,它飞来飞去,比纯洁的鸽子还要坚贞。
交 谈
交谈之前,我已经武装到牙齿:观点,表情,声调,我调动了我的全部储备,甚至面上可以控制到的肌肉。我尽量抹杀自己——为了直接达到他正在开启的那个思维缝隙。
而他一无所知。他可能想的是,你要和我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和我说什么。这是个困难的选择。现实的境况是我已毫无选择,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奋不顾身。不是针尖逼向麦芒,是一条大河重回高山的过程。
余下来的事可能波澜不惊。也可能是,没有开始,我就已经游离于缝隙之外。
另度空间
其实,我们在某一条路上已经经历了一生——这当然是生命给予人的最大恩赐。现实是,我们可能出现在不同的路上,甚至在同一个时间、同样的太阳下面遭遇着不同的命运。我们可以看见十年前的某个面孔,如果闭上眼睛,我们的记忆可以无限度地压缩或者延伸。人们对考古的热衷除了物欲的驱动外,更多的是对记忆的呼唤。当一个坟墓被无声打开,我们内心深处的塘坝也会泛滥成灾。
而更多的神是回不去的。时间是一把刀,留给我们的,最后剩下的只能是骨头。
废墟上的民族
现实的情况是,我们只能在砖头和泥土里寻找到一个民族的真实性。不说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在浩荡的现实主义浪潮肆虐在我们的前后左右、让世界里的我们目不暇接时,我们其实已经是可怜的民族主义的受虐者。这些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当我们面对它们时,更多的思想在迅速消瘦,变形,甚至完全萎缩,我们在没有思考之前就开始屈服,自己的命运就这么轻易委身于它们。我们获得了同步的节奏、气味和声音,我们听到了同一声钟鸣,啊,世界,大同世界多么开阔!
任何事物都需要集体。比如我们集体的狂欢,集体的淫乱;一起接受地震的到来,一起提着头颅走向阴风飒飒的断头台;被集体地侮辱,鞭笞……集体,不声不响地杀戮着一个时代,而我们熟视无睹,毫不知觉。我们看不见伟大的东方文化的维护者,让人恐惧的是,我们中的精英分子也和它们一起抡起了砍伐的镰刀,对着象形文字和古老的森林。
一个民族真正的灾难其实也未必不是整个人类的罪孽深渊。今天的文学家所急迫的任务是,必须并且应该要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血液哪怕是自己的漫漫长夜。我们触摸到的弥漫着的潮湿,既来自于山涧溪流,也来自于浩瀚江海。
道德感
比较起来,某和人妖在一起时,比和我在一起要自在很多。某痴迷于人妖缠绵的姿态和虚假的乳房,显示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欢喜。
我也想和他一起欢喜,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的脑袋瓜子和他脑袋瓜子在某个方面有很大不同。最起码我在他欢喜的那个瞬间怀疑他是不健康的——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把自己装扮成女人的样子,一定有着自己的喜恶。而你不是他。我的苦恼是在这样一个晚上,他能够和这个人妖发生共鸣,并且在那个时候获得了惊人的一致性。
不健康。这个可怕的念头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我现在还在考虑这个问题,说明我对自己的念头耿耿于怀。也就是说,我不但忽视了一种活生生的现实,而且用自己的道德竭力反对着对我来说那么崭新的一个逻辑。
值得高兴的是,它们没有理睬我所谓的道德秩序。它们发生着,那它们就一定有着属于自己的地狱和天堂。
我们的镣铐或与虚坻书
很多时候,我也在问我自己,在今天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诗歌?在后现代主义泛滥的当下,虚坻的出现肯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思索。作为一个漂泊异乡的年轻女子,虚坻无疑会比一般人更能感受到来自于外部世界的敲击,更能感受到一个生命在周遭世界里的苦境和恐惧。令我惊诧的是,她没有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和一些越来越物质化的当代生活作无谓的纠缠,更没有被它们俘虏和劫持。相反,她用近乎修女的方式,对应着浩瀚横杂的不同空间,并且准确地发出了内心野蛮的声音。读她的诗,你不可能三心二意(虚坻的诗歌天生排斥和拒绝那些诗歌的懒惰者),她的每一个关节都是缜密和严谨的。我在读她的作品时,心里也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但这完全不是她的故意,在我看来,一个人肯定有自己不同于他人的表达方式,也有可能,这就是虚坻内心的方式,这就是虚坻对终极生命和到本真诗歌真实寻找的方式,只是和你我不同罢了。
“人群突然停止转圈,因为一头公象在求偶”/“你的朋友曾说起诗歌是藏身处,你想告诉她也是显身处”/“屋角的阳光穿透我的裸眼,墙角小憩的乞丐。是我回家途中,优雅的同行者,也是旁若无人的独行客”/“为什么要把一个变魔术的盒子,叫做喜悦?”/“第一个来访者是鸽子,酷似我的新名和我骄傲的驼背”——无论是哪一句,我们都会想到我们曾经膜拜过的诗歌经典。虚坻的诗歌有着一种极端化的东西,即使她在表述她的寻常景色时,她都是紧锁眉头,斤斤计较。可以设想一下一个人的虚坻,一个正在写作中的虚坻,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我在她旁边,也许会告诉她,别太较真了。但这只是我的无知的设想,我更相信一个人的虚坻永远是高端和华贵的,她俯视着人间万物,无遮无挡。
陡峭和光滑。我读虚坻的诗,脑子里总是跳出这两个相悖的词。这是虚坻的胜利,也有可能是虚坻的陷阱。我似乎看到虚坻的某种努力,但她始终不愿跳出自己设置的圈套。我想这是我们共同的镣铐。而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甩开膀子干吧,我们可能不是完整的,但我们肯定抓住了惊醒生命的某个内核。
画皮记
不晓得画皮这个词是怎么造出来的,我相信这个奇怪的词肯定有其他的关节和出口。我喜欢把一个词分开,“画皮”——立刻有了新鲜的意图。
我于是行动起来:在桌子上铺开宣纸,让墨汁轻松地跑进微皱的纹理里。我看着墨汁紧张的变化,一点一点被瓦解,被凝结,被固定,突然获得了十足的快意。
但我知道我的企图很快会湮没在浓浓的墨汁里。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自己要画一张怎样的皮。或者说,一张迎面而来的皮表达和对应的是我毛笔的哪个部位,甚至是我身体上的哪个部位。我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羞耻。这个世界可能就没有一张现成的皮,我在画着它,我蛮横地射猎着一种遥不可及的不可能。
如果有一天,我真是画出了一张皮,那一定是那个活着的鬼,把它充满魅力的手放到了我日益僵硬的胳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