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之歌》与《圣经》的文化互文性研究
2011-08-15汪顺来
汪顺来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展现了美国黑人男性的成长历程,讲述了主人公奶人(Milkman)的寻根经历。莫里森在小说中大量运用了《圣经》中的典故,并将黑人传统文化中的民歌、神话传说等元素与之杂糅,形成自己的叙事策略。像诸多美国黑人作家一样,她必须面对两种文化传统,即自身的非洲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传统。前者是文化的源头,后者是生存的现实(程锡麟 王晓路193)。莫里森继承了前辈作家的写作风格,并大胆地拟仿前人的作品,重新思考黑人的地位和身份。“所谓拟仿,就是一种间接模仿或转换前在文本以形成此在文本的创作方式,从而导致互文现象。拟仿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对前文本的语言风格、体裁风格的戏拟;一种是对前文本的内容的戏拟与消解。新文本与前文本之间存在张力,前者是对后者的否定与讽刺”(董希文261)。传统意义上,美国黑人作家从未放弃对身份的诉求。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是为美国黑人争取地位和身份的一声呐喊——黑人,像白人一样,本是这个国家土生土长的公民,是美国的儿子,不应受到歧视。但是社会现实把美国黑人的土生子地位沦落到私生子。拉尔夫·埃里森对黑人的身份进行了再思考,他的《看不见的人》是当代美国黑人文学的经典之作,是对《土生子》的一个大胆戏仿。表面上黑人从boy上升到man,但是事实上他们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隐身人。
莫里森重新思考了美国黑人的身份问题,她从一个黑人女作家的视角对前辈男性作家的作品进行了戏仿和颠覆。她的代表作《宠儿》重新书写了美国黑人的历史。美国黑人从boy、man变成了屈死的冤魂,他们缺失母爱而渴求得到母爱。黑人小说家通过戏仿的形式达成互文,黑人文本的互文性奠定了黑人传统文学的基础。
莫里森承继了黑人文学传统,她的小说超越了身份问题的探讨,更加关注多元文化下的黑人传统文化生命力。她的杰作《所罗门之歌》对《圣经》在内容和角色上进行了大胆的戏拟和颠覆,产生文化互文性,为研究多元文化背景下的非裔美国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内容的互文
谈到《圣经》的影响,莫里森说:“《圣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鲁亚斯211)。她笔下的许多人物、故事情节和场景取自《圣经》。《所罗门之歌》的内容就取材于《圣经》中一个寓意深刻的典故,不过,莫里森作了艺术加工,使之具有黑人文化的特色。
所罗门之歌为《旧约全书》中的一卷,通译为《雅歌》,传说为公元前十世纪英明睿智的希伯来国王所罗门所作,是一部富于戏剧性的爱情诗歌,亦被称颂为“歌中之歌”。《雅歌》共有七章,如第一章开头的诗句:“The song of songs,which is Solomon's.所 罗 门 的 歌 ,是 歌 中 的 雅 歌 。Let him kiss me with the kisses of his mouth:for my love is better than wine.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德雷恩108)。可以看出,《雅歌》——圣经中的美丽爱情。它的主题(情爱)当然是超越时间的,是表达新婚妻子与新郎缠绵恋情的一组情诗。
莫里森的名作《所罗门之歌》创造性地运用了《圣经·所罗门之歌》的内容和内涵,与之产生文化互文。.小说中彼拉多哼唱的民歌就是歌唱奶人祖父的“所罗门之歌”——
啊!甜大哥飞去了
甜大哥走掉了
甜大哥掠过天空
甜大哥回家了……①
歌中的甜大哥有着丰富的寓意。一方面它与所罗门发音相似,暗示美国黑人的祖先就是多智慧的所罗门;另一方面讲述了美国黑人在南方种植园辛勤劳作的历史。当时制糖业兴盛,南方种植园广种甘蔗,甜大哥正代表了那些在南方甘蔗园劳动的黑奴。由于黑奴们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们渴望回到非洲的“家”,因此他们借助传统文化中“黑人会飞”的传说,梦想有一双翅膀帮助他们掠过天空,重返家园。这首民歌反映了黑奴的美好愿望和恋家情节。
主人公奶人在南方的沙利玛尔(Shalimar)听到的另一首“所罗门之歌”帮助他找到了自己的根——所罗门是自己的祖先,黑人实现飞翔的地方是南方。莫里森为我们演奏着一首优美的歌谣:
杰克,所罗门唯一的儿子
来呀布巴呀里,来呀布巴汤比
转呀转呀摸太阳
来呀孔卡呀里,来呀孔卡汤比……
所罗门飞走了,所罗门走掉了
所罗门掠过天空,所罗门回家了(347~348)
这首歌谣与彼拉多的吟唱是同一旋律,讲述了黑人在南方所受的苦难以及奶人的祖父独自飞回非洲的历史,留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的黑人是所罗门的后代。莫里森运用民歌和歌谣形式与情诗“所罗门之歌”产生互文,修正了“雅歌”的爱情主题。她将黑人的传统文化——飞翔的传说,巧妙地糅合其中,再现了黑人那段幸酸的历史,重构了黑人自己的“所罗门之歌”。
二、角色的互文
所罗门在希伯来语中是意为“和平安详”,是以色列王大卫和王后拔示巴所生幼子。所罗门以其智慧、财富和嫔妃众多而闻名,相传所罗门王明事理,善思考,通机变,晓鸟语,在他的统治下,以色列国达到其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巅峰(石坚等280)。莫里森拟仿了所罗门这个角色,她给一个黑人奴隶命名为所罗门,并赋予其飞翔的特殊本领。莫里森笔下的所罗门和《圣经》中的所罗门王一样神奇,他向往自由,敢于摆脱奴隶制的束缚,终于成功地飞回家园。但是,莫里森笔下的所罗门更是对所罗门王的颠覆:《圣经》中的所罗门王缠绵于爱情,留下了无尽的宝藏,强盛了自己的国家;而《所罗门之歌》之中的所罗门丢下了自己的妻子和二十一个孩子,独自飞走了。《圣经》中的所罗门是睿智而多情,《所罗门之歌》中的所罗门是自私而寡爱,他不愿承担责任,丢妻弃子,是个典型的黑人男性形象。莫里森塑造所罗门这个角色可谓用心良苦——所罗门和《圣经》中的所罗门王一样是个民族英雄,但是他的成功是以牺牲黑人女性为代价的;黑人女性是“世上的骡子”(Hurston 29),她们哺育所罗门的后代,传递黑人的文化传统,某种意义上说黑人女性才是真正的“所罗门”。
《所罗门之歌》中奶人的姑姑彼拉多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性。莫里森在1989年的一次访谈中对她赞誉不已:“那是一位完全慷慨大方,自由自在的女人。她很大胆,任何东西都不害怕。她物质的东西不多。她会一些维持自己生计的本领。她不去干预别人的生活。她随时准备奉献几乎是无限的爱。如果你需要她——她会给你,她自己是谁非常清楚”(卡西尔169)。彼拉多出生时,母亲死于难产,父亲沿袭了为每个女孩在圣经上盲目选名的做法,他神情恍惚中翻着《圣经》,随便选出了在他看来强劲有力的几个字,他看到了一个字母像一棵大树一样凌驾于一行小树之上,像是庇护着他们。他认真地抄下这组字母,交给那接生婆。
“彼拉多。你写的是彼拉多。”
“像船上的领航员?”
“不是。不是船上的领航员,是杀害耶稣的那个彼拉多。没有比这个更不好的名字了。而且她是个小女孩。”(21)
这个名字揭示了莫里森对《圣经》中彼拉多角色的戏仿。据《圣经》记载,彼拉多是罗马帝国任命的犹太省第五任巡抚,此时正当施洗约翰和耶稣传播基督教思想,他参与了对耶稣的审问,并判处了耶稣的死刑。所以彼拉多成了杀害耶稣的凶手。在西方文学文化中,彼拉多是“昏庸的暴君”的代名词(石坚等24)。莫里森拟仿了彼拉多这个角色,旨在颠覆主流文化关于弑主者的描述。《所罗门之歌》中的彼拉多是个仗义的奇女子,她保护奶人顺利地出生;她不贪财,靠自己的劳动维持生计;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她踏遍了大半个美国。彼拉多是黑人女性的典型代表。
在非洲传统文化里,森林是生命之源。“由于树根植于土地但其枝杈直指天堂,所以树是属于两个世界的生物、上与下的媒介。在许多古代文明中,树被普遍看成世界之轴,宇宙就是已它为中心组成一个有序的整体”(卡西尔169)。因此彼拉多的名字暗示了她将是黑人民族文化的捍卫者,像大树一样庇护着自己的民族。
彼拉多具有男人的臂膀和力量。正如奶人回忆说:“她竟然和他父亲一样高,头和肩还比他高一块。她的裙子并不如原来想象的那么长,不过仅仅盖过腿肚子。这时他还可以看到她那双没有系鞋带的男人式样的鞋和她那银棕色的脚脖子”(43)。彼拉多用结实的臂膀保护着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不受伤害,所以她是黑人女性空间的保护者。
Pilate与Pilot谐音,这暗示彼拉多将成为黑人男性传承黑人传统文化的导师和引路人。主人公奶人正是在姑姑的引导下,踏上了南方的寻根之旅,最后也是姑姑的爱成了奶人实现飞翔的翅膀。彼拉多的吸引力表现在她的声音上,奶人这么回忆她的说话声:“她说话的声音使奶人想到小石子,像小圆石子的滚动和互相碰撞,也许是她有点哑嗓,或许由于她说话的习惯,爱拖个长音又猛然顿住,加上醉人的酒味,使人产生一种麻醉一样的感觉……”(45)。彼拉多的歌声更是诱人,她的歌声诉说黑人祖先的历史,所以她注定是传承黑人传统文化的引导者。
莫里森通过拟仿彼拉多这个角色,颠覆了以《圣经》为代表的西方主流文化关于彼拉多的刻板化形象,重构了一个新黑人女性——黑人女性空间的保护者和传承黑人传统文化的引导者。
《圣经》中数字“七”有十分神圣的含义。上帝创造天地日月、人类动物和世间万物共用了六天时间,第七天歇息;一共七天时间,此乃后世的一周之由来。而智慧之厦有七根巨柱支撑,大力士参孙的头发有七绺,亚伯拉罕用七只羊羔作为掘井誓约的证据,基遍人向扫罗家复仇的牺牲者也是七位。《圣经》认为“七”的神圣在于上帝右手拿着七星,而宝相前有七盏金灯台象征着上帝的七灵和上帝身边的七位天使。总之,“数字‘七’代表着完美无缺和神圣至高。”(石坚等231)莫里森拟仿了《圣经》中的“七天”,颠覆了数字“七”的神圣性和完美性。《所罗门之歌》中“七天”(the Seven Days)是由七位黑人成员组成的极端组织。它是因种族斗争的需要成立的社团,专门用暴力来惩治白人的恐怖组织。《圣经》中上帝造物的七天的神圣被彻底颠覆:上帝用七天缔结了万物的安宁与和谐,而这个黑人组织“七天”以暴制暴,竭力破坏现存的秩序,借助种族暴力行为来维持白人与黑人数量上的比例。“七天”的成员由极端思想的穷黑人组成,如小说一开始描述的北卡罗来纳州互惠人寿保险公司经纪人罗伯特·史密斯,他想飞越苏必利尔湖,但是内心的负罪感没有帮上忙,他“啪哒一声完蛋了!”(26)另一位成员吉他,他的思想非常可怕,他认为:“没有无辜的白人,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前在的针对黑人的杀手,如果不是真凶的话”(178)。吉他是个疯狂的复仇主义者,种族仇恨模糊了他的双眼,以至于他最后将枪口对准了彼拉多和奶人。《圣经》中上帝的七位天使形象被莫里森彻底颠覆,他们的使命不是拯救人类,而是杀戮。《圣经》中的天使戴上了魔鬼的面具。
莫里森的写作继承了黑人文本间的互文性传统,在拟仿前辈作家作品的基础上大胆地超越。她突破了传统黑人作家对身份问题的思考,更加关注非洲传统文化的活力及其对西方主流文化的颠覆作用,并努力构建自己的互文策略:戏仿中颠覆,颠覆中重构。
《所罗门之歌》是莫里森的代表作之一。她在小说中借助于黑人的神话、传说、歌谣和布鲁斯音乐等形式展示了黑人传统文化的魅力。可以说,《所罗门之歌》是一部黑人传统文化的教科书。通过拟仿《圣经》典故的内容和角色,莫里森揭示了一个事实:主流文化正受到边缘文化的挑战,《圣经》的神话正被打破,一个多元文化发展的世界已经形成。
多元文化发展的今天,各族裔文化的共同存在和平等发展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基础。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与《圣经》的文化互文性为寻求超越文化差异的共存基础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注解【Notes】
① 托妮·莫里森:《所罗门之歌》,舒逊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6。以下所引译文均出自该版本,只注页码。
程锡麟王晓路:《当代美国小说理论》。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年。
查尔斯·鲁亚斯:《美国作家访谈录》,粟旺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
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
董希文:《文学文本理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
石坚林必果李晓涛:《圣经文学文化词典》。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
约翰·德雷恩:《旧约概论》,许一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Zora Neale Hurston.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8.译文为作者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