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拼凑的裁缝》的文类特征
2011-08-15刘珂
刘 珂
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和思想家,《拼》是卡莱尔第一部有影响的著作,也是引起众多争议的一部作品。在国外,对于《拼》的文类归属问题,A·L·勒·凯内认为“《拼》是一部离奇的浪漫主义的杰作,人们很难将它归入哪一类文学作品,也很难对它做出简要的概括”(凯内36)。赫德森也认为“我们很难把它归类:因为它既不是哲学论著,也不是自传,又不是小说。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本书是所有这三者的结合”(卡莱尔1)。而在国内,普遍已经接受的关于《拼》的文类归属的观点是“《拼》是一部带有浓重自传色彩的哲理小说”(徐晓雯86)。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作品是小说、自传、哲学著作等多种体裁的结合。说它是小说,是因为它有人物塑造,有虚构的情节等小说的叙事要素;说它是自传,是因为德国教授的生平经历是卡莱尔本人故事的变体;说它是哲学著作,是因为作品呈现给读者一个全新的衣裳哲学理论。笔者从文类研究的角度、同时用这三种眼光来研读这部作品,对《拼》的文类特征进行分析,并就卡莱尔为何采用这种体裁进行写作的缘由进行探究。
一、作为小说的《拼凑的裁缝》
M.H.Abrams给小说(fiction)下的定义是:“从广义上来说,小说指的是体现在散文或是诗歌当中的任何文学叙事,它是虚构的而不是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发生的事;而从狭义上来说,小说仅仅指的是写成散文形式的叙述文——长篇小说 (the novel)和短篇故事 (short story),有时候小说仅是长篇小说的代称”(Abrams 94)。从这个定义我们可以得知,对于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最重要的就是用非诗歌语言(即散文文体)来叙述“虚构性”事件。下面从人物、情节、环境等小说叙述要素的“虚构性”来讨论《拼》的小说特性。
通过阅读文本并对《拼》中的各个虚构成分进行整理不难发现《拼》中的小说特性始终贯穿整部作品,但主要表现在作品的第一和第二部分。首先从人物虚构讲起。作品中人物角色具有虚构性,这点上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是传记文学,对角色的描写也带有作家本人的观点和偏见,每个角色实际上都从属于作家本人。衣服哲学家名叫迪奥根尼·托尔夫斯德吕克(意即声名狼借,下文简称“托氏”),住在维斯尼希特沃(意即无名之乡)的“空想街”,是“乌有大学”(意即不知道在哪里)的“综合科学教授”,其身世无从考证,这些都让读者不得不怀疑托氏身份的虚构性。这只是一个声音在传播《论衣服的起源与影响》(即托氏的著作,下文简称为《衣服哲学》)的消息,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甚至和我们,他都是带着某种面具或面纱在交流;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可能在用假名”(卡莱尔13),这就使读者更难判断其身份的真实性,且无据可查。
其次,从小说情节的虚构性入手,《拼》中卡莱尔虚构的主要情节是英国编辑要把托氏的哲学著作介绍给英国读者,但是“只提衣服哲学而不提哲学家,只提托尔夫斯德吕克的观点而不提他的个性,难道不会完全误解二者吗?”(卡莱尔11)此时关键人物霍夫拉斯·霍尔石瑞克(下文称“霍氏”)出现了,他带来了此时编辑所需要的六大摩羯座袋子托氏的详细传记资料。霍氏的出现为《拼》的问世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使得这本书以“托尔夫斯德吕克先生的生平和观点”(卡莱尔2)的形式奉献给世人。这所有一切都是卡莱尔在情节虚构上的匠心独具,旨在为《拼》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拼》的小说情节性总体上看来松散不紧凑,也许有人会有疑问,如此松散的情节是否可以被当做小说题材?或者进一步说,情节如此松散可否被认为是小说?在谈到小说时伍尔夫认为,“恰当的小说题材”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恰当的小说题材”。据此,伍尔夫为我们做了回答,《拼》中情节可以被当做小说题材,同样《拼》也可以被认为是小说。
再次,从环境虚构入手进行分析,我们知道小说自出现以来,就以对现实真实的摹仿和再现为目的表现了对现实的关注。卡莱尔在《拼》中不仅表现了对现实的关注更加揭露了社会的腐败,也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的不公正。文中有两段话描写了托氏从空想街最高建筑中观察到城市的整个生活状况,反映了托氏以上帝的名义俯视人间一切事物,借此对当局的丑恶嘴脸及其它社会阴暗面进行了大胆揭示。托氏所描写的德国社会情形与卡莱尔想要借编辑之口真切揭露的英国社会现状是相吻合的。这样卡莱尔“虚构”了托氏——这一虚构人物所处社会的现状并借托氏的视角过渡到当时英国社会的现状,或借编辑之口或借托氏之口,对英国社会腐败的现状进行批判,这些无不体现着卡莱尔在环境设置上的匠心独运。
二、作为自传的《拼凑的裁缝》
认为自传是正式文类的主要代表菲力浦·勒热纳把自传归类为叙述并将其定义为:“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为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他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菲力浦·勒热纳3)。勒热纳的定义涉及了三个方面的因素:语言形式是叙事和散文体;所探讨的主题是个人生活与个性历史;作者与叙述者和人物的同一,用的是回顾视角。菲力浦·勒热纳认为:“任何作品,只要同时满足了每个方面所规定的条件,就是自传”(3)。《拼》在语言形式方面采用的是叙事和散文体(即非诗歌语言)①,作品内容是关于德国教授的个人生活和个性历史,其《衣服哲学》的形成,有生活经历带来的哲学思索,也有思想蜕变之后的想法。用的是回顾性视角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对于作者与叙述者和人物的同一方面,“菲利普·勒热纳正确地指出了下述规律,即经典自传以作者=叙述者=人物为特点,而第三人称的特殊的自传形式则适用于作者=人物≠叙述者的公式”(热拉尔·热奈特128)。《拼》中提及的六大袋子资料中托氏的“自传”部分,由教授整理出来,此部分是经典自传形式即托氏既是作者又是叙述者又是人物,而对于《拼》整本书来说则适用于第三人称的特殊自传形式即作者是卡莱尔,人物是托氏(卡莱尔精神自传的载体),叙述者是英国编辑。通过分析勒热纳给自传的定义和《拼》的契合度,可以得出《拼》是自传。
“对一个作家来说,自传是最富有刺激性的形式,因为在这里他毫无遮掩地对待他的一生,同时也是毫无遮掩地对待他的艺术”(Spender 116)。《拼》尤其如此,人物托氏是卡莱尔虚构的,但是托氏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卡莱尔本人故事的变体,1822年爱德华·欧文(Edward Irving)把卡莱尔介绍给一个显赫的曾侨居印度的英国家族——布勒(The Bullers)家族,该家族使卡莱尔第一次迈进了英国上流社会。而《拼》中托氏由于托乌古德的关系与高贵家族策达姆一家建立了短暂的联系,使得托氏能够偶尔撇上几眼上流社会,这与由于友人引荐才迈进英国上流社会的卡莱尔的经历是一样的。读者甚至可以在编辑身上找到卡莱尔的影子,编辑介绍并评论托氏的《衣服哲学》的经历就是卡莱尔本人作为评论文作者经历的再现。卡莱尔以犀利的文风著称,因此他不会轻易接受被评论作者的思想及其作品,他会带着批判的眼光对其进行评论,同样编辑也没有全盘肯定托氏的独特思想,虽然对托氏及其作品大加赞赏,但文中批判托氏的话语也是随处可见:“你这位愚蠢的托尔夫斯德吕克,你想想各种年龄、不同性别的人,从服装中得到多少难以言传的利益……”(卡莱尔56)。
卡莱尔在作品中有意隐瞒自己的观点和身份,让托氏作为自己狂放、夸张语言的传声筒,这些故事和话语中包含着卡莱尔很多内心世界活动,实质上是卡莱尔的一部精神自传,《拼》中从托氏口中讲出的话与卡莱尔本人的观点从来不是完全一致的,但是托氏在“绿鹅咖啡馆”的一番讲话却完全代表了卡莱尔的观点“以上帝和魔鬼的名义,为贫苦人的利益,干杯!”(卡莱尔16)卡莱尔的主导思想在《拼》中已经较完整的成形,这一主导思想贯穿在卡莱尔以后的全部著作中并且处于支配地位,卡莱尔借托氏之口对自己以后的思想发展做出了准确的估价“他的特性已得到最充分的表现,因而没有必要再去追求新的重大的发展了”(凯内43)。另外托氏对大学教育的隐晦批判,对自然神秘性的崇拜,对劳动和工作的赞扬等看法也代表了卡莱尔的观点,这些亦是精神自传的体现。
三、作为哲学著作的《拼凑的裁缝》
《拼》同时承载着卡莱尔的哲学研究和宗教焦虑,他不仅向世人展示了一套全新的衣服哲学理论,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当时维多利亚时代宗教信仰缺失的焦虑,虽然其中有些哲学观点不太成熟还有待商榷,但基于其对人类社会的警醒作用,它仍不失为一部精彩绝伦的哲学作品。卡莱尔曾经说过“一个真正有用的哲学著作将是关于隐喻很好的论说文,将来有一天我要写一部这样的著作”(Thomas Carlyle 141-42),《拼》就是这部著作,卡莱尔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观点出发,运用新奇的隐喻将社会、国家和宗教比喻成“神的永恒本质所穿的暂时的、经常更换的衣裳”(张广智239),他称衣服是外在的象征,可见的物质只是其精神的表征而已。
托氏打了个贴切的比方:如果政府是国家的外在皮肤,那么宗教就是维持全身生命循环的最内在的心脏织物和神经组织,社会若没有宗教必定导致普遍的自私自利、争执、仇恨、野蛮、隔绝以及驱逐,卡莱尔借托氏之口断言说“对于文明的、或甚至是理性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支撑一切的,就是教堂衣服”(卡莱尔201)。托氏衣服哲学的要旨是:一方面痛斥物质的破旧衣服;另一方面又用一种柏拉图式的神秘来崇拜并赞美精神,但是他又不是裸体主义者,也不主张人类回归自然和原始,他相信新的宗教以及新的社会机制都是如凤凰涅槃似的可以再生,这就像脱下了束缚人的旧衣服,换上了合体的新衣一样。卡莱尔运用这种衣服哲学理论“去解释世界的宗教史,去解释他的时代的思想危机”(卡莱尔7-8)。
卡莱尔的思想经常表现出一种摇摆不定,有时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情况。卡莱尔在谈到宗教时曾说过“这是真正的病根,整个社会坏疽的毒根。——宗教不再存在,没有上帝,人丧失了自己的灵魂,徒然寻找医治脓疮的药剂”(马克思恩格斯635)。唯心主义观点贯穿《拼》整本书,卡莱尔认为造成英国现状的真正根源是宗教信仰的缺失,并主张从宗教中去探求救世良方,这与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的应该从社会经济关系中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唯物主义观点大相径庭,但是,我们应该辩证的看待卡莱尔的唯心主义,因为“无论在卡莱尔的童年还是他走向成年的时期,他都受到了苏格兰加尔文教派的严格训导下形成的虔诚的宗教信仰的影响”(凯内5)。另外,在作品中卡莱尔对当时维多利亚时代的“信仰危机”所做的道德谴责更是“深深触动了当时人们的道德情感,并构成了迄今为止对资本主义最强烈的道德谴责的基础”(凯内4),卡莱尔从衣服哲学出发为“信仰危机”时代和社会所开具的药方对现代社会仍具有指导意义。
给文学作品划定文类归属被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强调个性和创造性的浪漫主义作家们认为是漠视文学作品的独特性,卡莱尔《拼》中多样化的体裁形式、新奇的文风以及大量的奇喻和象征的运用正是回应了文类观的发展趋势。在《拼》中,卡莱尔新奇的文体第一次以完全成熟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使他们感到困惑和惊讶,无论怎样评价卡莱尔在《拼》中成形的怪诞风格和新奇文体都不可能轻易得到大家的公认,同样对于《拼》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体裁的评价也是如此。但是无论怎样,我们收获最大的还是对该作品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和把握。
卡莱尔的这种新奇的文风和怪诞的文体曾经受到批评,但是他的回复却是强有力的:“你认为现在还是传统文体的时代吗?我不这样认为”(凯内73)。由于受到德国充满想象力的作家的影响,卡莱尔的思想极为开阔,他努力地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能够表达出复杂思想的叙述方式。卡莱尔坚信伟大的作品都是无意识的创作,而不受任何体裁形式束缚的写作模式才真正适合他的创作。他将自己受到德国浪漫主义影响的唯心主义观点体现在这部融小说、自传和哲学特性的作品当中,本身就是对维多利亚时代写作传统的挑战。
注解【Notes】
①散文的定义参见艾布拉姆斯(M.H.Abrams,M.H.)《文学术语汇编》,(北京: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246。
Abrams,M.H.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Seventh Editio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Thomason Learning,2006.
A· L·勒· 凯内:《卡莱尔》,段忠桥译,张晓明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Carlyle,Thomas.Two Notebooks Of Thomas Carlyle:From March23,1822To May16,1832.Montana USA:Kessinger Publishing,LLC,2009.
菲力浦·勒热纳:《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卡莱尔:《拼凑的裁缝》,马秋武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
热拉尔·热奈特:《热奈特文集》,史忠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
Spender,Stephen.Confessions and Biography,autobiography:Essays Theoretical and Critical.Ed.James,Olne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
徐晓雯:“‘切尔西的贤哲’托马斯·卡莱尔”,《外国文学》3(1998):86-94。
张广智:《超越时空的对话:一位东方学者关于西方史学的思考》。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