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人(之一)
2011-08-09黄毓璜
● 黄毓璜
早年主持《雨花》期间,他就为改变刊物作者多“老人”、“老面孔”的局面,在刊物上特设《雨催花发》的固定栏目,专事发表新人新作特别是处女作,发现、培养了一批批新人,开了《雨花》“重新人”这一传统的先河。
章品镇
我到江苏作协时,无论是从“追随革命”还是从“追求学问”来说,章老都可谓资深者。如早年在敌占区参与对敌策反,负责一方诸多交通站的建立。如早年进外国语专门学校专修俄语,对十九世纪俄罗斯文艺发生很大兴趣;在无锡国专以一篇《论桐城派阳湖派的异同》的命题作文大得师生激赏而小有名气,文字间的褒扬阳湖而贬抑桐城,其中虽不免书生意气,也分明透露了一个青年人对于“自立”、“世用”的崇尚。一如在其读书生涯中,从极为感动于《黑头魂》(《汤姆叔叔的小屋》),到深有领悟于《资本论》,注定了他对人性和人生的关注,也注定了他不能自安于书斋而隔膜于世事的具体和社会的变革。
堪称知识分子者,这种双重的追求原本是必然的品格,只是维艰的世事使其跟大多数人一样,每受掣肘而多所失落。加之章老是一位透明而心直口快的人,有时见解稳定得不无“偏执”,处事顶真到难于“通融”,好恶褒贬间无所“遮拦”,形格势禁下不惮“受命”,难免多所担当也多生无奈,过于要好而每不“讨好”,倾心求全而终难遂愿。前些年,曾几度与之长谈竟日,最为深切的感受便是:这位博学广闻、饱经世事的老人,结识的政要、文豪都在不同程度上“功成名就”,他自己的精力和生命更多地投入于、耗损于那些正常与非正常的文学和非文学的工作了。
我想说的是,章老作为一位资深作家,原本可以留下更多的作品。他自幼博览广思,且十三岁那年便开始有作品公开发表。到了抗战期间,更成为一家报纸的副刊《诗歌线》的主要作者之一。这个副刊实际上差不多成为地下党一个文艺阵地。章老当年用了不少笔名发表的批量诗作,很为“现代”,读起来不太容易一目了然,除了个人风格与审美取向使然,也许还有“地下”这层因由。前几年热心人把当年那副刊的作品集印出版,有机会细细品味过,以为章老以及彼时常常同期发表的卞之琳、沙白、耿林莽等先生之作,很能体现出艺术的前卫性、思想的前锋性,非时下某些徒以形式标榜的“现代”可比。只是战争年代的颠沛流离,章老后来搁笔多年,解放后则在出版社、杂志社长期主持笔政,又到作协党组任职,主管机关期刊,穷年忙于工作,调解矛盾,所写不多也一直无意出书。淡于名利的章老谈起来无怨无悔,不在乎“为人作嫁”者并没有几件自己的“嫁衣”。
直到上世纪80年代起,章老离休了,用他的话来说,“工作不那么具体了”,“纷如雨点的声音敲打着我的记忆”,当记忆中“有人竟呼号着要破我心防奔腾而出了”,才终于有了一些“伴随着悲伤与怅惘”的记录,积累到90年代初,有了本记人的《花木丛中人常在》问世,为十五位去世的文坛精英留下不为人知的记载和不刊之论的评介。人事代谢中的感旧之哀,或凝为一泓情爱,或拓出时空沧桑,字挟风霜的记叙屡屡令我怦然心动而中心摇摇,再三再四地掩卷深味。我在《文艺报》发表一篇书评那阵,鉴于其腹笥之深、文字之美,鉴于其功底和识见,特别是有鉴于一些未必会进入史册的文事、文士的追忆,无异于历史的“打捞”与“拾遗”。议论之余,禁不住越出事权,以续谱新篇、形成书系奉劝于他并有所期待。等到新世纪过去数年,终于等到赠来一本薄薄的《自己的嫁衣》,耐读耐品却也不足以反映其积累与才情于万一。
近十年来,章老腿脚已大为不便,平日多数时间卧床,住病房的日子愈见频仍。只是思路却一直清敏,写作的愿望屡有萌动,那年住院期间还托人带来病床上写就的一篇关于卞之琳的诗歌论,要我提提修改意见。那大几千的文稿多有令我击节处,那分明可以见出书写不甚便捷的文字,更让我内心感动莫名。
在江苏文艺界,若有称得“活字典”的二、三子,该首推章老。每次探望,听他如数家珍地谈论掌故、梳理文坛沿革,无所忌讳地臧否人物、评说过往事件,都不失启智开塞的受益。我曾在人前慨叹过“章老如矿,一肚子的人和事”,文界诸公皆深表认同。其实,就世界态度而言,还不妨借用朝云对东坡先生的理喻,章老也可谓“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呢。也许跟生性坦直而历经过多的委曲有关,章老对共过事的同辈既不失宽和更不无苛严。私下每以其知人论世间未免求之过高、态度过激,同时也深有感触,若要了解“真相”和“实情”,与他倾谈,大体能得贴近本真的领悟。
在我的印象中,章老于人、于文眼界颇高,而对于后辈新进,却满腔热忱而不辞辛劳地多所关顾扶掖。早年主持《雨花》期间,他就为改变刊物作者多“老人”、“老面孔”的局面,在刊物上特设《雨催花发》的固定栏目,专事发表新人新作特别是处女作,发现、培养了一批批新人,开了《雨花》“重新人”这一传统的先河。新时期前后,为年轻时即罹难的作者“复出”,他更是殚精竭虑、不遗余力,为其作品得以发表谋划奔走。
有件事关涉自己而至今难忘。彼时,我刚从小城调到省作协。那时离退休年限不甚严格,章老是早已“超龄”的党组成员。我生性慵懒,且“不愿接近”或者说“不愿打扰”领导,跟章老同样接触极少。不料忽一日章老找我说,某人(一位资深、早年顶撞过其任职地苏联驻军司令而有名的领导人)关心到你,有见面聊聊的意思,我带你去拜望一下吧。原来这位领导离休后关心“理论”,在《人民日报》看到我两篇其实很为稚气的文章,跟章老说到该培养一类的话。至今不知章老何以就当回事,并认真约定了那个礼拜日的某府之行,可以估摸到的无非是他自己对“培养”人的看重了。领导的住宅格局以及闲聊了什么已然淡忘,记得很清的是那天章老早早地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等候、和我一起登上公共汽车前往、后来又一起登上公共汽车回来的如在目前的情景。这件小事与我的人生道路略无关涉,然而,至今每登上公共汽车,冷不丁便会想起当年年事已高的章老,不辞辛劳与我在车上一路站立的情景,并由此“抽象”出“人在旅途”的生命题义,江湖的一度遇逢,常常十分偶然并无干“机遇”,不过你如果曾感受过几分热忱、几分关爱,也就会在心中留下久久难忘的一份温馨。
海 笑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无锡读中学那阵,对当地报纸的副刊很感兴趣,特别爱读时评、随笔一类精短文字。海啸为这个栏目写得很多,记住了这个名字,知道该是个人物,却不了解也没打探海啸系何许人。多少年后,海笑的长篇《春潮》、《红红的雨花石》等陆续问世,是广有影响的著名作家了,才知道这“海笑”便是那“海啸”。当时没去思量两个名字之间会有什么讲究,记得还胡乱臆测过:以为两个谐音的字,那意思也不无相通之处吧,不是有种“脑筋急转弯”式的提问吗:为什么在海边不能说笑话?——你在哪里说笑话,惹得那海大笑起来,不就会发生海啸了?
后来,听到海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出访日本时的一则佳话,才知道他的更名并非随意。彼时座中那位岛国作家对其名字善意而好奇的发问,他即席作出的坦直而得体的应答,已然为众所周知,毋须在此赘述。我只是由此想过:在这里,固属表明了外交场合上的一种慧敏,表述了海笑于中日建交后“相逢一笑”地交好的心愿,只是如同“国度”意义上的交恶跟“民众”之间的友善不可混为一谈,“相逢一笑”跟“前事不忘”也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事。少小便于抗战烽火中“冲冠怒发”而从戎的海笑,无法淡漠那些刻骨铭心的灾难记忆,他后来对于参拜“神社”、对于狡赖大屠杀行径的极度愤慨,对于在我们这个蒙难的城市定点立碑、定时鸣笛的极力倡导,差不多又让人领略到一个昔日的海啸。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啸跟海笑倒真是一回事——恰恰从无可通融地善其所善、恶其所恶的临世态度上,体现出了这位作家人格的两个侧面。这样说不是就事论事于一时一事,它更是再后来我成为他的部下、在作家协会的多年交往中形成的一种相当真切的感受。
我所熟识的老一辈作家中,要数会“发脾气”的,当推海笑。有机会跟他一起与会者,不至于没有领略过他在讲话中,及于民生,及于吏治,及于时弊陋规,说着说着就会有些痛心疾首起来的状态,有些“雷霆之怒”呼啸起来。于此,人们或许会感到“突如其来”而“无补于事”,却不会不有所理解:他是十五、六岁便执意加入抗日队伍的海啸呀,他是满腔悲愤写下过《燃烧的石头城》、别具衷肠写下过《青山恋情》、怀抱忧思写下过《白色的诱惑》的作家呀,一个亲历过鲜血染红的岁月,参与过生死度外地抗争的人,无法面对那些不该淡忘的淡忘,无法释怀那些不应抛弃的抛弃,无法容忍那些不该孳生的孳生,大概也就是一种“余非好怒”、“余不得已也”了。那次听他发言,忽然联想到一句不知所自而颇为流行的话,叫做“屁股决定嘴巴”,意思也就是在什么座次上决定怎么说话了。这一想便想远了,想到少小便有过“情报员”后来又有过“译报员”履历的海笑,该最能懂得“管住嘴巴”的重要,想到除了文革一度被“当农民”,他在许多行业一直都是“屁股”坐落在领导位置上,不会意识不到用“原则”管住“嘴巴”的意义。私下便以为,对于他知人论世间的某种动情纵意,某种无所讳饰地实话实说、真话真说,大体正就是体现责任和担当的“位置意识”、体现道义和良知的做人准则。为官也好,为民也罢,这原是起码的,而在时下,这起码的确实已经成为可贵的,已经成为须得极力倡导、须得努力抵达的境界了。
我所注意到的许多关于海笑的访谈、记事中,比较充分地凸现了的,是其实与此互为表里的另一个侧面,是与之接触过的人普遍可以感受到的那种“平易可亲”。包括他那常驻的笑容,包括其跟来访者交谈的倾心,包括对初学写作者交流的恳挚。
作为海笑的一种品格,称之为平民意识不只是指别的,它应该跟“人的意识”同义,应该是一个作家须得秉持的对于普世的关怀和对于生命的爱恋。这种品格反映到创作中来,就是总不能不注重“世界”与“人”的双向照察和相关思考。记得早年读过他的《职女和书记》,为《文艺报》写的一篇评介文字中,说过一些感受,指出作家真挚讴歌为之敬重的五十年代纺织工人劳动热诚这一作品主调的同时,着重说到这部长篇让自己体验出一个解放了的社会的勃发生机跟一种收紧着的社会链条的掣肘构成的失调,体验到人的主体价值跟社会客观要求之间发生的时代错位。跟许多老一辈作家一样,他诚然不是一个能够在技法上出新的好手,不是一个可以离开“社会”去穷究“人性”的作家,可他的歌颂和批判,总是能够从不同方位让我们感受到一个作家对于社会与人的由衷呼唤。事实上,这种呼唤作为一个时代的题义,大体可以看成海笑作品潜在的一个母题。对于生活的感受力加之对于艺术的忠诚性,他的作品常常能够把我们的思绪引向时代与人的底里,即是像《部长们》这样的批判性作品,官场也只是作家借助的一个“形象世界”,而在作品展现的包括情感倾向和语言情绪在内的“艺术世界”里,分明可以触摸到的是那些关涉时代的纠结,是那些更及于普泛的人的处境、人的扭曲、人的失落和追究。
我所尊敬的江苏老一辈作家中,海笑是我接触得较多的一位。每逢春节,除了自己有意早早地“抢先”,都是他打来贺岁的电话;每每得到他题款馈赠过来的书画作品,却并非都须我登门讨要。那年鉴于物性高扬、精神流离蔚成世风,他便有“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八字墨宝寄来,大概是包含了老书记一点叮咛与互勉的用心。多年来,应邀在他家中喝过美酒,几度去他那里赏过奇石,几番跟他一起去外地访友;我那早经去到国外的孙儿,至今记得海爷爷,记得十多年前的一次路遇,海爷爷抚爱间将自己随手把玩的爱物送给他的情形。
由于自以为探望病人跟打搅病人庶几相近,偶逢师友卧病只是从旁询问而不作探视。几年前听到海笑住院手术,一来知道那病有些险恶,二来为“艾江南”一事得赶紧了却为自己的差错而向他致歉的心愿,我带上花篮去到病床之前。他谈吐一如既往的和煦,只是不能不听出手术后的虚弱了。所幸天公有眼,他奇迹般地渐次恢复如初。如今,把85岁的老人家跟当年15岁的小战士联系起来,自然不免生发历史沧桑之感。然而,彼心依旧,依然有不能释怀的社会关注,依然有无法漠然地发发“脾气”的心志,依然写字画画做文章,依然以明朗的笑容和健朗的谈吐,接待着造访的旧友新知。他无意“寄情山水”,却多有对于大自然的恋情,离退休的同仁们还期待着他的相约,期待今年跟他一起去云南作一次山川之行。
顾尔镡
记得顾尔镡给我打过那次电话,是因为那是他生前跟我唯一的一次通话。彼时他已退休有年,我们没有什么“工作关系”了,素来也并无个人之间的交往,这足足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话,不能不有些始料未及。
那么长的时间谈了些什么,已无法具体追忆,能够记得的是,自始至终谈的都是文学上的事,中心意思是对文学现状的不满,中心要求是“你要出来说话”。当时自然想到,用上“出来说话”这样的语词,来表达对一个能力有限的、普通文学批评者的“要求”,过于“大词小用”了。然而我知道,老顾说事总是那么大大派派而指涉全局的,他其实是有所痛感了,痛感于批评未能“出来”的“缺席”和说不出“自己的话”的“失语”。
这让我感动,原以为他已从文坛“淡出”,没想到竟还读了那么多作品;原以为他该退而含饴弄孙、享其天年了,没想到他仍就是那个无法休止的顾尔镡。在我的有限的接触和零散的印象里,“仍就是”云者,大体主要指作为《雨花》总编的顾尔镡。
那是《雨花》的“鼎盛时期”。那一阵正值“思想解放”之初,文学的事体跟社会的事体空前地“同步”,在“标准”上正历经着“凡是”与“实践是”的较劲。彼时,比较起求真的“能力”来,求真的“勇气”更显见出先决和前提的意义,“顾大胆”对《雨花》的造就该是包涵了一些风云际会。
我正是在这当口从这本文学期刊学步于文学批评。此后便多有接受“组稿”、应约“与会”的事。那时的“稿”和“会”多体现解放思想的鼓呼,老顾于此风发着敢为天下先的劲头。记得他在一次会上风趣而正色地说:解放思想要有股一往直前的冲劲,万一有什么声音传来,让“停!”,你不妨还是向前冲几步再说,你可以声明“刚才没听到叫停呀”。谁都不会以为他是“大话戏说”,是“唆人作恶”,充分反映了的,是其固有的那种排难解缚的急切心理和不避险阻的精神锋芒。这样一个老顾后来遭遇“突破”带来的麻烦,让大家为他捏出一把汗,乃至需得当时的总书记做出批示才得以解围,实在是不足为怪的了。
说老顾在工作中常会“雷霆”似地发作顶顶撞撞的脾气,人们纵然未经亲历也不难想见;然而,要把他跟诸如“小情趣”、“小儿女”一类“细微末节”联系起来,那就很有难度了。没有想到他也有“玩物”的兴致,算得个小小的、不成气候的收藏家。记得早年有一次没头没脑地问过我:“你们那地方会不会有些古铜钱?”彼时没当回事,并非因为我于此一无所知,只是不了解这原是他的一项收藏,是一个“收藏家”对于一个在偏僻乡镇有些根系者的咨询。历代的瓷器、瓷片也为老顾所好,估计藏品不多,品类亦不详,却不乏爱不释手的。“爱不释手”的一件明瓷瓶被孙子拿出来让小朋友传阅,摩挲间不小心跌碎了。老顾事后告诉别人说,“你猜小家伙怎么了——他倒哈哈大笑了”,说完自己也好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得开怀,笑得能让熟悉他们祖孙不少“生活故事”的人品味出这样一层意思:用件爱物换来爱孙一次天真的绽放,值得……这样去“品味”自然已经搭进了我的遐想,想到面对“孩子”的“老人”通常会有的那种“精神回应”与“心灵交感”。说“童心”、“童趣”、“童真”是饱经风霜的老顾的可贵保留,不如说是一个作家必要的品格。所谓反朴归真,是生命的自然现象,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和艺术的追求。
依我看来,老顾固然在他的创作中投入了他赤子般的真诚、真率,只是相对于那些剧本、小说呈现的精彩,更能让后来者长相忆念的是其作为(文学)事业家的精诚。在那次电话中感受其热切关注、苦心叮咛的时刻,我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想到他在文学与社会的结合部上殚精竭虑的思考,想到他为当年江苏创作、批评队伍的重振付出的心血,想到他曾经为一份刊物注入的分量、承受的压力,不能不由衷认同一个富于才情的创造者用了质朴的言语吐露过的心声,他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只要办成一两件有益的事情,就算对得起自己了,个人作一点牺牲,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