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座华丽的城市
2011-08-09郭菁
●郭 菁
他走上去抱住他,抱得很紧,感觉到父亲的心跳,感受到父亲开始微微抽泣,温湿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个孩子坐在街角公园脱了漆的长椅上,望着远处干秃的法国梧桐出神,晨风吹过,有轻微的沙沙声。
嘉年华。夜晚的游乐场还是有不绝的人群。大堆年轻人拉着手跑前跑后,指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大呼小叫。一个橙色的气球被递到他面前。气球很大,上面画一个苍白的笑脸。他接过牵着气球的细绳,把它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继续朝前走。远处似乎有音乐。来自天堂的音乐?旋转木马?忽然眼前一暗,如同猛地落入深渊。他睁开眼,发现仍躺在自己的板床里。湿透的头发一缕缕粘在额头上,怀里抱着一团温热的被子。
他翻身下床,开了灯。随手从桌上抓来一本书,封面是曼哈顿夜景。不美。层层叠叠的楼房压得人不得喘息。这些却曾令他无比眷恋。他盯着那些夜幕下成行刺眼的窗户,强烈的陌生感袭来,双眼失了焦距。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
他读很多书。有一些是母亲生前留下的,正叠放在散发霉味的书架上。更多则是坐在书店的台阶上读完。或许因为年幼丧母,他显得异常孤僻且待人冷漠,眼里总笼着一层深不见底的黑色。平时极少与人交流。回家后面对父亲,也只会有简短敷衍的对话。他不去上学,有份帮同村人送信的工作。自己料理家务,煮饭洗衣。父亲在外做一些简单的拉货生意。天全黑了才回家,通常抽几根烟后直接睡下。同样是不善言辞的人。
短短的小巷穿村而过。送信便得以很顺利地在早饭前进行完毕。有时会送一些印着风景的明信片。多是些大城市有名的夜景。青岛,大连,上海外滩。比起这个晚上漆黑一片,连路灯都没有的村庄,散发令人向往的魅力。他透过窗向外望去,除了头顶天空的北极星,视野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于是他开始彻夜不归。
他会花上两三个小时,沿着城北干道一直向南走,就可以走到城市最繁华的地段。那里车来车往不绝,路灯都是彻夜通明,明黄或米白。就算临近午夜还会有寥落的行人,都是匆匆擦肩而过。踢出的石子在柏油马路上有清脆的摩擦声,落叶随着夜风翻滚而过。过几个路口就会看见24小时便利店。店内是节能灯光,亮度高而色白。营业员托着咖啡杯翻看报纸,银白色的耳机线垂过前胸,食指轻叩桌面。他不觉想到自家巷口那些潮湿拥挤的凉茶店,五金店,店门外总铺了一地烦恼丝的发廊,肮脏且混乱,一年四季都充满燥热不安的气氛,令人厌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夜静无人时还会冷不丁传来一阵狗吠扰人清梦。这一切触动了他心底沉睡多年的欲望。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不该属于这里,这些破烂的平房,这些凹凸狭窄的路。也想过很多逃离的办法,可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便失去了所有可行性。
书中有游乐场的照片。嘉年华的旋转木马。白色的马匹,混合各种色彩的鬃毛,相互追逐着尾巴围成一圈。中间的轴做成一个八边柱形,分别镶有镀着金边的画。都是著名童话中的场景。“当华丽的夜灯燃亮黄昏,游乐场就到了最辉煌的时刻。旋转木马,奏着来自天堂的音乐,空中飘有爆米花的香味……”他闭上眼想像。眼前一片灰色的阴影,忽明忽暗。
店里的老掌柜拨开厅堂一角房间的门帘轻声走近,在他身旁放下一件被碱皂洗脱色的蓝衬衣,随后默默走开。拢上门帘时他听见一声深重的叹息。年迈的老人发自胸腔深处的感伤。心脏轻轻抽搐,书页一角被不经意捏皱。页面大幅照片上的游乐场灯光涣散开来。
攒了很久的钱,不吃早饭,不搭公车。选择了一个铺满晚霞的黄昏,去找梦中那个不真实的世界。嘉年华,坐落在城市北部的开发区,徒步约十公里,到达时刚好入夜。
他放慢脚步,抬头仰望深蓝的夜空。人群堵在入口处向里涌。多数是年轻人和很小的孩子。检票口的女人一张接一张撕下门票副券,撕一张就粗暴地拨开一个人,满脸的不耐烦与抱怨。挤进大门的同时,他悄悄喘口气,擦拭去额上的汗珠。风吹过手背,一片冰凉。梦中的场景与眼前景象恍惚重叠。星光下的游乐场,大堆年轻人相互拉着手,奔跑着,欢笑不断。摩天轮的顶端隐没在天幕里。他选了条路随人流向前,沿路很多咖啡店小吃铺礼品屋,招牌鲜亮抢眼,却没有服务员愿意走出来招揽这些专情于新鲜感且口袋富足的顾客们。他不禁有些沮丧。忽然发觉一个巨大身影正缓缓而过。穿着翠绿色恐龙服的人手中拉着一大串气球,给他递上一个橙色的气球。上面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苍白的微笑。风越发的冷,他将气球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逆风而行。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繁烁的灯火。不时有音乐入耳。
不是梦。真实的旋转木马,与书中的照片有惊人的相似。可突如其来的一暗,如同猛地落入深渊。四面传来尖叫声,人群杂乱仓皇地跑动。环抱着气球的手不觉松开,橙色的影子乘着夜风向上飘远,他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视线里。
停电事故很快被解除,所有灯又陆续被点亮,木马重新旋转,音乐再次奏响,回过神来的人们继续欢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忽然感到累了,直接在路边坐下。四周繁复的音乐和色彩变得模糊,只有耳边的风声格外清晰。很冷,吹去了眼中的水分,眼球肿痛酸涩。旋转木马上坐着几个很小的孩子,样子像在哭,满脸的不情愿。他们的父母挤在围栏外兴致勃勃地举着数码相机拍照。他起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经过城市的夜灯,高楼,人行道上匆匆而过的人群。月亮被薄云遮住,黯淡下去。北极星却依旧悬在北方天空。在城市的北端,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一条巷穿村而过,传出细细虫鸣。他走进巷子。头顶繁星满天,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走得心慌。不知哪里飞来的萤火虫,由远及近在头顶聚成小小的一团,像一朵朵幽黄色的花,温暖而亲切。院子大门的铜环粗糙冰凉,与环扣相击发出轻响。院里的桂花开了,满院清甜。父亲已睡下,只在客厅点了盏油灯。桌上留下一桌未动过的饭菜和一张字条:吃了饭不必洗碗碟,早些休息。
他下意识用手背抹擦脸颊,温热而潮湿。饭菜早已凉透,放了些自家榨的豆油,有一种质朴的清香。熟练地打水洗了碗,听见父亲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声响。食物落入胃中,温暖充实。爬上熟悉的板床,裹紧棉被。风把窗棱吹得咯咯地响,月色清冷温柔。
第二天清晨醒得很早,天还是灰黑色。传达室意外地没有来信,只有一打设计花哨的传单。他随手拿过一张。辉煌夜灯嘉年华,享用不尽的欢乐。他嘴角扬起一抹笑,顺手扔进纸篓。不知不觉走到了街角公园。法国梧桐的叶子七零八落,枯叶堆积满地,无人清扫。鹅卵石小路上有两个晨练的老人悠闲地散步。风依然在吹,干燥寒冷。他找了张木制长椅,靠着一株叶片形状像羊角的常绿灌木,双手抱膝蜷缩着出神。
天快亮了。街角路灯的光散开。一个孩子把手插在口袋里。额上的刘海遮住眼睛,顺着街角公园掉了色的石头路一深一浅地走。脚下的路慢慢从昏暗中显现,变得清晰。他不禁抬起头。太阳从破旧的楼群间喷薄而出,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温暖着冰凉的皮肤。孩子凌乱的刘海中,露出一只褐色明亮的瞳仁。
回到家中,桌上一如既往有清淡丰盛的早餐。父亲正坐在窗帘的阴影中用刀片刮去掌心的茧,微驼的背显得苍老而憔悴。他走上去抱住他,抱得很紧,感觉到父亲的心跳,感觉到父亲开始微微抽泣,温湿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