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眸
2011-08-09康志刚
● 康志刚
那个日本兵,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开枪,没有喊叫,没有把他的同伴唤来,也没有彻底将玉米秸掀开,让地窖里的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
柏树庄的人,最先看到的不是日本兵,而是日本的飞蜓(飞机)。
那天,先是有嗡嗡声从天边传来,像千万只蚊子比赛似地一齐吼叫,可又比起蚊子的叫声不知大了多少倍。人们好奇呵,就都站到场院里、街口上,高高地抬起下巴,顺着声音找呵,找呵。那声音,低、沉,又是那么霸道、蛮横,似要把天空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可人们把眼睛都望酸了,什么也没有看到。天上只有白亮亮的日头,又有几朵薄薄的桃花状的云彩浮在天边上,却将天映衬得格外蓝,像一个偌大的湖面。过了好大会儿,才从云彩里钻出一个像蜻蜓一样的东西。呵,蜻蜓。人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嚷叫,蜻蜓咋飞那么高呢?都飞到天上去了。啧啧,真是稀罕呀。
这是村里人第一次见这洋玩艺儿。待它飞过来,飞到了人们的头顶上,人们登时都呆住了。妈呀,这哪是什么蜻蜓呢?蜻蜓哪有这么大个儿的,而且又是个铁家伙。只有离近了,人们才看清楚原来它飞得并不高,因为都能看清贴在上面的膏药旗,还能看到日本人——一个穿一身黄军装的日本人,戴一顶黄帽子,两块殷红的领章像猎狗吐出的舌头,又像猩红的蛇信子。这日本兵正低头从窗口往下瞅呢,两只眼镜片闪闪地亮,像鬼魅夜里莹莹放光的眼睛。
飞蜓飞过去后,不久又踅回来,嗡嗡叫着往东北方向飞去了。
自此,柏树庄人才觉得原来日本人离他们这么近。可并不知道害怕。是呀,日本飞蜓不是已经来过了吗?一枪没打,又没有扔下一颗炸弹,这有嘛可怕的?哎呀,日本人也是人呗,也长了一个鼻子俩眼睛、两只胳膊两条腿呗,啧啧,这有嘛可怕的。
知道日本人杀人,还是在一个月之后。
吴兴庙会是这一带最大的庙会。天近午,正是庙会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赶庙会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这时,一个飞蜓嗡嗡地从东北方向飞过来,它的叫声显得很沉,很重,还有几分怪异,就像即将产卵的大肚子苍蝇。飞蜓的吼叫盖过了喧闹的市声,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大家正看得出神呢,突突突,随着一道火舌,一梭子子弹从飞机上射下来。当场就有十多人倒下了,那殷红的血在大街上恣意地流淌。就在人们傻了一样怔在那里时,天上一黑,飞蜓又下了俩“蛋”。那俩“蛋”,一眨眼就落在人群里,“轰”地炸了,天地间顿时罩起一片血雾,大街上也成了血的河流。
那天,柏树庄也有去赶庙会的,他们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就一脸惶恐地对人讲,哎哟,那天那个惨呀,好多人都给炸飞了,炸烂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找到。那炸飞的肉,还有胳膊腿,心肝,肠子,有的挂在树杈上,有的落在人家的房顶上,院子里东一块西一块的,捡都没法捡呀。人们听着,再想着那副惨状,骇得脸都白了,骂,操日本人他个姥姥!
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长了眼睛鼻子,还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不一定都是人,有的甚至连畜生都不如!他们是杀人的魔王!
几天后,日本人又在距离柏树庄不远的岸下村大开杀戒。
日本人一进村,见人就杀,他们用刺刀挑,用东洋刀砍。他们找花姑娘,把女人糟蹋完了,再拿刺刀把肚子挑开取乐。那村里有二十多个女人,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一咬牙就跳了井,她们宁可淹死,也不愿忍受日本人的欺辱。日本人在岸下村杀了三百多口人,有五十多户被杀绝了。日本人在岸下村杀人,是因为他们在这里驻扎时,国民党的便衣队夜袭他们了,抓不到便衣队就拿老百姓出气。
这就像一个人,突然闯进你家来,要占你家一间屋子。你家自然不高兴了,就会往外撵这个闯入者。可这个人不但不离开,还在你家耍横棍,出手打人。没错,这就是日本人。这个道理,是后来老徐讲给大家的。
老徐是八路军,自从日本人占领我们这一带之后,他们就经常从西边太行山里下来,在这里开展工作,端炮楼,打游击。他们神出鬼没,成了日本人的克星,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闻风丧胆。
老徐经常住在玉蓉家。老徐高大的个子,高鼻梁,豹子眼,生一张阔嘴巴,满脸络腮胡,和村里男人一样,差不多一年四季头上都箍个白羊肚毛巾。相书上讲,高鼻广颐,极具气势,这一点在老徐身上正好应验了。老徐不但性格直率豪爽,而且嗓音洪亮,说话时把屋子震得嗡嗡响,又风趣诙谐,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老徐每次来,都给玉蓉的两个女儿大菊二菊带点山里的稀罕东西。两只大手紧握在一起,伸到二菊眼前,先是让她猜,妮子,你猜猜我手里有嘛呀?猜对了,就是你的!二菊摇摇头,眼睛却死盯住老徐的手。老徐不再难为她,把手猛地张开,于是,一把山里红,或几个核桃,就变戏法似地呈现在二菊面前。当然这只是冰山一角,他背包里藏着的足够大菊二菊吃两天了。老徐管二菊叫妮子。二菊也喜欢他,一见到这个大胡子八路,她就像只花蝴蝶一样扑到老徐怀里撒娇。因为刚学会说话,口齿还不利落,母亲让她叫老徐“伯伯”,她却说成“婆婆”,把大家都逗笑了,老徐更是仰着脖子哈哈大笑,笑完了,伸手在二菊的鼻尖上刮两下,说道,看你这个小鬼,看你这个小鬼。老徐喜欢给人讲古,讲秦琼发配,讲岳飞精忠报国,还讲杨家将的故事。他们无论住到谁家,这家主人都会拿出最好吃的来招待。说是最好吃的,无非就是几个鸡蛋,再把少得可怜的一点白面拿出来,给他们擀面条,烙油汪汪的葱花饼。人们打心眼里敬佩他们,喜欢他们。日本人却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总想逮机会捉他们。
那一次日本人就是来捉老徐他们的,日本人刚从城里出发,就让我们的交通员知道了。得到情报,老徐赶忙通知乡亲们转移。
玉蓉的男人大秋赶上家里那头小毛驴,带上被子,小铁锅,碗筷,拉上全家人去了北边的高平村。
高平村距离柏树庄有八里多地,自从日本人打过来后,这村里家家户户挖地道,在村子下面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地道网,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抗日模范村。日本人去那里扫荡过几次,每一次都伤亡惨重,用日本人的话说,就是大大地尝到了高平村地道和民兵的厉害,从此再不敢越雷池半步。解放后,那部家喻户晓的电影《地道战》就是以该村为素材拍摄的,遗憾的是,因这里的街景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样子,摄制组只好把外景选在了冀中另一个抗日模范村保定的冉庄。
那一次,柏树庄人大多逃到了高平村,有亲戚的,就去投奔亲戚。没有亲戚的,就在大街上过夜。玉蓉一家没有亲戚,就住在一户人家的大门洞里。生一张苍黄色扁脸的女主人还给他们送来了一罐热水,一盆子小米粥。那小米粥熬得香喷喷、软乎乎的,营造出一种家常的氛围,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这是对惶惶不安的玉蓉一家最好的安抚。
听说日本人走了,人们才赶回家去。
哎呀,家里可翻了天,日本人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装走了不算,还把坛坛罐罐打个稀烂。玉蓉家养的七只鸡,被日本人逮走了五只,猪圈里已长到七、八十斤的猪,也没了踪影。那可是大菊和二菊的爱物,春天,大菊时常领着二菊去村边给猪打草,有猪爱吃的灰灰菜、打碗碗花,还有叶子又肥又大的猪耳朵草,她们是满怀期待地看着猪一天天长大的。
日本人还往他们家饭锅里拉了屎,炕上也拉了。日本人抓不到老徐他们,就对老百姓使坏。日本人真坏!
二
这一次,日本人是悄悄地包围村子的。
这时,街上有人喊,乡亲们,快跑呀,日本人把咱村包围了,快逃命吧。那是个大嗓门,又粗又亮,是村里的保长老宽。老宽是“两面皮”,明面上替日本人做事儿,暗地里却和八路军一条心。
一听说日本人把村子包围了,玉蓉和大秋赶忙穿好衣服,大秋跳下炕来,一伸胳膊,夹住大菊,玉蓉抱起二菊,俩人几步就奔到了院里。没有别的办法,赶忙跑吧。
启明星已在东边天际升起来,一闪一闪的,像鬼魅狡黠的眼睛。天地间飘浮着紫灰色的雾气,湿漉漉、凉冰冰的,似要粘附到人身上。天呢,还依然黑乎乎的。大秋抬头往天空望一眼,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对玉蓉说,别往外跑了,来不及,日本人不是把村子包围了吗?快藏起来吧。
玉蓉颤着声问他,唉呀,藏哪里呀?这时,怀里的二菊早已惊醒,哇哇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这清冷的凌晨撕扯着人的心肝。
大秋往院里一指,催促玉蓉,快,你们就藏咱家地窖里。我出去试试,如果跑不脱,再回来也不迟。
在这一带,家家户户都挖有一个储藏红薯的地窖。地窖有三四米深,底部再掏一个洞,洞的大小能蹲下两三个人,这个洞就是用来放红薯的。
玉蓉和大秋,他们两口子人缘极好——大秋不爱说话,看上去有几分木讷,但好脾气,从没和人犯过脸红,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玉蓉呢,光看她那张脸,就让人感到一种温暖和亲切。那是一张永远都带着稚气的娃娃脸,两只欢实的大眼睛里总是溢着笑意,那笑意洒在脸上,将她的脸颊滋润得有了美玉一般的亮泽。她性格柔顺,就连说话也从不肯大声,总是那么随和,因此平时邻居们都愿意来他们家串门聊天。她们家也都有地窖,但在这危急时刻都愿意和玉蓉呆在一起,共同度过这个“坎”。
大秋把女人和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送下地窖后,就用几捆玉米秸把窖口盖住了,看上去这里就是一堆乱糟糟的玉米秸秆。大秋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的确没有什么破绽,才起身往村外跑去。往外跑的大都是青壮年。大秋不晓得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但他的心,早已留在了地窖里,和里面那一颗颗大大小小的心一起惊悚地跳动着。
然而二菊的啼哭却一直没有停止,本来嘛,她睡得正香,却被大人生生地给叫醒了,再说地窖里不但憋闷,更黑得可怕。
玉蓉拍一下女儿的脊背,厉声警告她,乖乖,快闭上嘴,莫哭,日本兵马上就来啦!听到你哭,就会把咱们都捉起来给杀了。
这一句话,真把二菊吓住了。
二菊不哭了,一头扎到了母亲怀里,像头受到惊吓的小麋鹿。平时,二菊哭鼻子时,母亲就用“莫哭,再哭,狼就来叼你哩!”吓唬她。但母亲说这话时,脸上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那狼仿佛只是吃小孩子的,完全和大人无关。这一次,二菊却从母亲的声音里,感到母亲也非常害怕。
秋后的地窖,湿,潮,还有一股属于夏天的那种霉味。里面又杂糅着红薯的甜味和泥土的腥气。两位邻居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挤在洞里面,因为里面太逼仄了,玉蓉的整个身子就露在外面。他们的身下,就是高低不平的红薯。红薯像河边的鹅卵石一样,硌着他们的屁股。
没过多大会儿,玉蓉听到了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刮来一股旋风。
接下来,她听到哇啦哇啦的说话声。日本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但听上去很急躁,像落在树上的一群乌鸦在不停地聒噪。
这时,地窖里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怦——怦——怦,似要跳出胸膛,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二菊没有哭,而且连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只是两只手紧紧地抱着玉蓉的胳膊。她的姐姐大菊歪着脑袋,靠在母亲身上,身子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可玉蓉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箍在了二菊细小的脖子上。她感觉到女儿的脖子光滑柔软,一不小心就会弄断。她没有用力,一点也没有,只是做好了那种准备,只要女儿一抽动鼻子,她就会果断地把她的哭声拦住,然后再把它掐回去。
玉蓉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隐隐约约能听到日本人翻箱倒柜的响声,玉蓉仿佛看到了日本人再一次用枪把儿打烂了她家的水缸,又打碎了她家的坛坛罐罐。
咚咚咚,玉蓉听到有脚步声向这里走来了。不好,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是的,那声音一直走到了地窖上面,然后,就停住了。
哗啦啦,哗啦啦,玉蓉听到了挑动玉米秸秆的声音,感觉那刺刀挑的不是玉米秆,分明是她身上的肉。就是把她的肉,一条一条地往下挑。她彻底绝望了,如果这样挑下去,日本人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地窖的。
藏在地窖里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紧张得要命。这时,玉蓉感到有一双小手,攥住了自己的胳膊,那是大菊的。这个胆子比男孩子还大的小丫头,似是不敢听上面的声音,紧紧地把耳朵贴在母亲的身上,仿佛这样自己才是安全的。
日本兵把第一层玉米秆挑开了,随即又挑开了第二层。一片幽青的亮光,从上方射下来,顿时射到了玉蓉脸上,几片玉米叶子的碎屑也落在了她头上,她觉得有一群黑乌鸦在争相啄食她的头皮。
玉蓉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下意识地眨动了一下。
起先,她是不敢往地窖上面看的,但她又忍不住好奇,还是把目光投出去。她竟然看见了那个日本兵。在蛋清色的曦光里,那日本兵正俯下身来,探着脑袋往下窥视,两人的目光,嚯地撞到了一起。
后来,她对人们说,这个时候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用力掐了。她觉得有一把明晃晃的日本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刺刀散发着嗖嗖的冷气,刺骨般的冷,像有一条毒蛇缠上了她的脖子。
那个日本兵,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开枪,没有喊叫,没有把他的同伴唤来,也没有彻底将玉米秸掀开,让地窖里的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再无处躲藏。他只是那样呆立着,呆立着。他似乎是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要把它一直藏在自己心里。
但玉蓉的恐惧没有消散。哎呀,一准要死了,她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然而,她没有听到枪声,而是听到了脚步离去的声音。是的,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了。她睁开眼睛,那张日本人的脸不见了。外面似又亮堂了一些,晨曦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疼。她不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那个日本兵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呢?日本兵走了,却依然不能消除她内心的恐惧。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村外传来清脆的枪声,先是一两声,马上就响成了一片,像过年时人们放的鞭炮,啪——啪——啪。
吱——,一声尖利的哨音骤然响起,日本兵开始往外面跑,咚咚的脚步声一眨眼就在胡同口消失了。快得像吹起的一阵乱风,日本人跑了。
又发生什么了?玉蓉睁大眼睛,抬起下巴,紧紧地盯着那圆圆的窖口。映进她眼帘的是一片圆圆的天,似比刚才又亮堂了一些。此时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从远处传来,还夹杂着机关枪的吼叫,哒哒哒,哒哒哒,秋后清晨的天幕,被这尖利的枪声撕扯成一条一条的,像是扯坏了的幕布,在清冷的晨风里飘动着,又像是人因极度紧张而紊乱了的神经。
这一切,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迅疾,玉蓉感到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原来,那枪声是老徐他们放的,当听说日本人把村子包围了,他们马上赶过来解救被围困的乡亲们。
当时,日本兵已经抓了好些人。往外跑的,大多没有跑出去。这里面就有玉蓉的男人大秋,他刚跑到村口就让日本人抓住了。然后,日本人就用枪托戳着他的脊背,连同其他抓来的人,都集中到了街口的大槐树下,在四周围架起了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像恶兽张开的大口一样,对准着惶恐而绝望的村民。
日本兵这次扫荡,村里只死了一个人。这就是二菊,她是死在了她母亲的手里。
三
正是溽热的暑天,女人们闲来无事,爱凑到街口那棵大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说闲话。
人们正在听玉蓉哭诉那天的事情。有人不忍再看她这样痛苦的样子,就说,搁谁也会那样的,谁不怕日本兵呢?
不——玉蓉用手抹一把眼泪,毅然地摇摇头,一脸懊丧地说,哎呀,这事儿还不是全怪我吗?我不该掐我的二菊呀,本来嘛,她一直就没有哭,孩子懂事了呀,我不让她哭她就不哭了,她知道让日本人抓住就没命了,她哪还敢哭呢。玉蓉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像是被忽地刮起的狂风吹散的茅草。只有短短半年时间,她那双饱满的眸子就让泪水淹得瘪了下去,而且发木发呆,像秋后干瘪的扁豆,整张脸也失去了光彩,一下子老去许多。又因为成天悲戚自责,嘴角下垂得厉害,看上去又是一脸的苦相。
这一次,不等人们插话,她又马上接着说,再说,那个日本兵眼里根本没有凶光呵,他的目光很善,我看他真的不想祸害我们。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怀里的孩子,他一定不想杀我们了。可我还是怕呀,我的手就不听我的话了。她的声音依然是哀哀的,又用手背抹下眼睛。
人们自然不信她的话,说,那是日本兵没有看到你。如果看到你,哪有不开枪的?如果不开枪,还是日本人吗?其实,说这话也是在宽慰她,因为他们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女人精神一定会垮掉的,他们想让她尽快从这种极度痛苦和深深的自责中摆脱出来。是的,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亲骨肉!然而,她又是无意识的。谁想亲手害死自己的女儿呢?没有!
玉蓉却不那么认为,她说,唉呀,我和那日本兵的眼睛互相盯着,他那眼神,分明看到我了。没错,他看到我了。
有人哂笑着反驳她,那是你的错觉吧。当时天刚亮,你们在暗处,日本兵在明处,他就是睁大俩眼使劲看,也是看不清的,不可能。
人们还说,日本兵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真要是看到了,他怎么能放过你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但,玉蓉就是认定那个日本兵看到她了。在她看来日本兵看到了她,却不想伤害她。其实,那只是短短的十几秒钟,然而却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见人们不相信,玉蓉显得非常焦急,她一遍一遍地向人们解释,那日本兵细高的个子,长得白白净净,欢眉大眼的,是个俊气的娃子哩。他的目光确实没有恶意,一点也没有。可是,我害怕他手里的刺刀,还有那身黄军装呀,那么文静俊气的一个娃子,咋就穿上了那身黄军装呢?手里还拿着枪,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四
岁月如梭,几十年倏忽而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日两国艺术家合拍一部反映二战的电视剧,来这一带乡下拍外景。那天,当摄制组拉着摄影器材和各种道具到达柏树庄时,村里人都赶来看热闹。玉蓉也赶来了,时间已无情地将她变成了一位满头银发、两眼昏花的干巴瘦的老妪,而且背驼得很厉害,两手搭在拐杖上,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非常显眼。因为瘦小单薄,她看上去更像一具木乃伊。
正是初夏时节,炽烈的太阳悬在天上,空气里飘着小麦扬花的香味和蚕豆花的清香。在拍摄的间隙,日本方面一个负责剧务的小伙子,有二十五、六岁吧,他口渴了,扭身从挎包里掏出一听易拉罐饮料。砰,打开来,刚递到嘴边,忽然看到人丛里的玉蓉。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跨过去,伸手将饮料递向她。
这突发的一幕让玉蓉愣住了,她迟疑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这时,柏树庄人的目光都齐唰唰地射向她,里面除了羡慕,更多的是鄙视。分明在说,这个老太太,咋就像个馋嘴的小孩子呢?东西再好,也是日本人的,你不但丢柏树庄的人,也给咱全中国人丢脸。这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呀。那是柏树庄人第一次见到这种易拉罐饮品,在他们眼中,这种东西就是洋玩艺,新鲜。但玉蓉不去理会这个,只见她仰起下巴,将易拉罐高高地举起来,对准瘪下去的嘴,咕噜噜地喝两口。然后,吧咂一下嘴唇,甜,真甜呵。脸上忽地泛出清纯而又甜美的笑意——这是属于年轻女人的那种笑,很难看出是从一张皱巴巴的脸上发出来的。然后,就定定地凝视着这个日本小伙子。
这个日本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文静而又俊气,玉蓉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另一双日本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碧空下一泓幽幽的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