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资源与经典意识
2011-08-02白描
白 描
一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民歌宝库中,陕北民歌具有独特地位。悠久的历史,多元文化交融构成的鲜明地域特色,口语入歌与古代诗歌比兴手法的应用,信天游式的自由发挥与旋律歌词的规范性、严整性,民间创造与文人整理、加工、创作相结合,使陕北民歌成为中华土地上历久不衰、影响巨大、传唱广泛、深为人们喜爱的民歌种类,成为中国民间艺术百花园中一支奇葩。据专家统计,仅现存民间的陕北民歌,数目即高达8000多首,而这中间,许多曲目为人们耳熟能详,经久歌唱,成为黄土地特定生活情态、特定情感样类、特定心绪表征、特定时代标志的音乐化符号,创造了中国音乐史话中一道奇丽的景观。
陕北音乐歌舞剧,是在陕北民歌基础上发展创造的一个新品种。其雏形诞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延安解放区的广大文艺工作者,积极响应毛泽东同志和党中央的号召,投身到工农兵群众之中去,认真研究民间艺术,热情向群众学习流行于陕北农村的一种歌舞形式——秧歌,在群众性秧歌的基础上,熔歌、舞、剧于一炉,创作出“秧歌剧”这一艺术形式。其情节单纯,人物少,道具简单,化妆简便,载歌载舞,随时随地均可表演。著名作品有《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动员起来》、《宝山参军》等。秧歌剧角色仅有两三个,属于“小场子戏”。因为秧歌剧是实践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的文艺新成果,与革命斗争实际紧密相连,与根据地人民生活息息相关,既有传承又有创新,故而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建国以后很长时间。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为清除“三突出”文艺遗毒,陕西省歌舞剧院应邀携“陕北民歌五首”和《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在首都连续演出,产生很大轰动,许多观众第一次欣赏秧歌剧,深深被那极具生活气息,极富鲜活情调、极有泥土色彩的表演所打动,令人耳目一新,喜爱有加。
但《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秧歌剧的重新上演,只是历史的一种回声,不得不承认,自此以后,陕北秧歌剧和音乐歌舞剧,再无大的突破、大的发展。在此期间,陕北民歌的辉煌一直在持续,除在大江南北广泛传唱,在各种音乐会、大型演出场合频频登台外,也唱红了许多专业和民间歌手。而作为陕北民歌的华彩版本,陕北秧歌剧或音乐歌舞剧,却沉寂下来,少有好的创作,鲜见好的剧目,实在令人惋惜。
在人们的审美记忆开始淡化、欣赏心理准备很不充分的情况下,《米脂婆姨绥德汉》犹如一道电光,照亮了陕北的舞台、首都的舞台,照亮了观众既复杂多样又挑剔苛刻的眼光。这部大型原创剧目,实现了陕北音乐歌舞剧在新世纪的一次耀眼爆发。
二
《米脂婆姨绥德汉》以陕北民歌为素材元素,以男女爱情为剧情主线,以乡土风情为背景色调,以文化人类学视角和当代意识为统领,用推陈出新的编创风格,演绎了米脂女子青青和绥德后生虎子、石娃、牛娃三人之间动人的爱情故事。
男女情爱,向来是陕北民歌表现的主题之一,而且是一个大主题,产生了许多流传广泛、影响深远、带有经典意味的曲目,如《兰花花》、《走西口》、《赶牲灵》、《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叫声哥哥你快回来》等。陕北民歌对于爱情的歌唱,融进了陕北独特的历史、地理、人文特色,其感情形态、表达方式、词句调式,有直白,有委婉,有热辣,有凄凉,有深沉,有活泼,有庄重,有谐谑,可谓五彩斑斓,丰富多样。这里的男人刚烈质朴,直率坦荡,这里的女子美丽善良,热烈多情,“清涧的石头瓦窑堡的碳,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米脂婆姨绥德汉即是这种男人和女人的代表。他(她)们是现实中的男女,又是一种文化符号,要用一台音乐歌舞剧写他(她)们的爱情,而且是三名男子与一名女子之间的情感纠葛,既值得人们期待,又有很大难度。
导演陈薪伊、作曲赵季平、编剧白阿莹“三驾马车”组成豪华的主创阵容,让人振奋。重要的还在于,陕北民歌是一座富矿,可资创作者利用的素材很多,独特的地域文化和丰富的民歌资源本身已经具备撩拨人心的魅力,在此基础上建构音乐歌舞剧作品,根基雄厚,底气十足,具有难得的先天性优势。难度在于,很难找到一条清新而明朗的故事线索,把那些珍珠般散落在黄土高原的素材串成一体,成为脉络清晰、筋肉丰满、意蕴丰沛的艺术佳构,而且要有人物,要有性格,要有诗情,要有画意,要有感动人心的力量;难在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情节,却要完成故事的讲述,张示情感的激荡,立起人物的造像,实现意蕴的表达,托举出人情人性的内核,一方土地一方人特有的精神内核、气质内核、文化基因的内核;难还难在没有同类题材、同类形式可资借鉴的成功范例。从昔日的秧歌小剧到音乐歌舞大戏,不只是场景变得宏阔,人物变得众多,而是一次全新的创造,从形式到内容,都必须有一个全面提升。
《米》剧歌词,编剧创作占了很大比重,但却不着痕迹,与原生态民歌浑然一体,以至于让人误以为编剧仅是做了些民歌串联工作。这里显示的正是编剧的才华和功力。当大幕开启,黄河神曲幽远而热烈传来的时候,一群男娃身上只裹着肚兜,从黄土黄河中一耸一耸摇摇摆摆地钻出,口里念唱:天上有个神神/地上有个人人/神神照着人人/人人想着亲亲。氛围的渲染,意境的营造,被点题的歌谣一下子晕染了,这歌谣的句式、风格、味道,很容易让人以为源自民谣,其实完全出自编剧白阿莹的手笔,是他全新的创作。再看概括主题的尾声合唱:大雨洗蓝了陕北的天/大风染黄了陕北的山/天上飘下个米脂妹/地上走来个绥德汉/妹是那黄土坡上红山丹/哥是那黄河浪里摆渡船/高坡上爱来黄河里喊/米脂的婆姨哟绥德的汉。借用和创作,编织与改造巧妙结合,针脚绵密,天衣无缝,令人不由击节称绝。类似的唱词还有: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哥哥你笑来妹子照/照着哟照着哟贴个近近了/上两句从民歌中拿来,下两句根据剧情需要新创:白格生生脸蛋苗个条条腰/走过了崖畔畔山也摇/红个茵茵小口歌声飘/树林林的山雀雀也跟着笑。这样的歌声似乎耳熟,但查遍陕北民歌却不得,由此得知这又是白阿莹的编创。这种创作,不是对原民歌素材简单组合,不是生硬捏弄,而是对其选择撷取消化,通过再发酵、再创造,从而有机地酿制成一坛甘冽清纯的新酒。新酒却窖香醇厚,劲道十足,回味绵长。
通观全剧,编创者以大文化的眼光,着力突显黄土地上男女赤诚质朴的天性,赞美他们高尚博大的情怀,讴歌了真善美的生活与人生,润物无声地发挥了教化作用,而单纯与丰盈,明快与激荡,浪漫与厚重,绵柔与峻峭,清婉与沉雄,谐谑与庄严,土风与诗意,舒曼与疾促,记事与象征,再现与表现,写实与写意,构成供人玩味耐人咀嚼启人遐想的美学意蕴和艺术风格。
三
《米脂婆姨绥德汉》与经典还有距离,但可以看出创作者走向经典的自觉意识和做出的努力。谁都知道黄土地文化和陕北民歌是当代音乐创作的一个资源宝库,前些年中国乐坛也曾刮起过一阵“西北风”,有人尝试赋予陕北民歌以通俗流行音乐形式,这种尝试是有益的,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阵风而已。原因在于创作者缺乏对陕北人和陕北文化的深刻体悟。对此,陕北民歌研究专家朱继德批评说:歌词完全摆脱了信天游的格式,唱什么“白云悠悠”,作者大概想推陈出新,但脱离了陕北民歌的原汁原味。对陕北民歌的继承、发展、创新,自然是时代的需要,也有着广阔的前景,但必须考虑其自身艺术特征,遵循其艺术规律,既要顺应人民群众在新时代、新文化背景下新的审美需求,又要保护传统,保护地域文化的特色。只有这样,才能使陕北音乐文化应和着时代主旋律,与先进文化的方向保持一致,同人民群众生活息息相关,创造新时代的经典。
音乐界向来有重作曲而轻写词的风气,一部音乐剧作品成功与否,常常将砝码押在作曲上,作词的重要性往往被置于次要地位。其实无数获得巨大成功的音乐作品都是词曲双耀,相互辉映,特别是歌剧、音乐剧等台本剧目,剧本的重要性更为突出。著名音乐歌舞剧《窈窕淑女》,是根据英国剧作家肖伯纳的剧作《皮革马利翁》改编的;红遍全球的《猫》,是根据 T.S.艾略特的诗集谱曲的音乐歌舞剧。最有意思的是《西区故事》,词作者斯蒂芬·桑德海姆本来一心要成为一名作曲家,当他四处闯荡寻求发展机会的时候,遇到了著名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伯恩斯坦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天赋,安排他协助自己写《西区故事》的歌词,说是协助,实际上《西区故事》作词基本是由桑德海姆一个人独立完成的,重作曲而轻写词的风气那时就存在,伯恩斯坦把作词看做是件“杂活”,让年轻人先锻炼锻炼。1957年,《西区故事》正式上演,好评如潮,27岁的桑德海姆一夜成名,他的名字与伯恩斯坦(作曲)、哈罗德·普林斯(制作)、杰罗姆·罗宾斯(导演、编舞)这些业界巨擘放在了一起。此后又为《玫瑰舞后》写词,上演后大受欢迎。凭借这两部佳作,桑德海姆一举成为人们眼中的“著名词作家”,直到后来美国剧作家协会主席的重担也落在了他的肩上。
《米脂婆姨绥德汉》最初归类为秧歌剧,但看来归入音乐歌舞剧更准确、更符合作品实际面貌。音乐歌舞剧是将音乐(声乐与器乐)、戏剧(剧本与表演)、文学(歌词台词)、舞蹈、舞台美术等融为一体的综合性艺术,《米》剧完全具备了这些因素,呈现出多门类艺术交融的复合大套形式,表现手段多样,规模容量大,这些都不是秧歌剧所能包容涵盖的。应该说,《米》剧是新时期第一部取得巨大成功的陕北音乐歌舞剧。
《米脂婆姨绥德汉》带给我们诸多启迪。它让我们思考什么是乡土资源,什么是本土文化,什么是中国风格,什么是大众情怀,什么是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它还提供了一种富有借鉴意义的实践经验,即从剧本入手,发掘中华传统文化宝库,立足人民大众鲜活生活,开掘丰富乡土资源,据此进行艺术创新,从而使艺术家的劳动具备了这样一种可能性——走向经典,逼近经典,创造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