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他手记⑥

侯 马

386 哦，雨夹雪

这是怎样的情感才会这样的难言。一阵雨，一阵雪，雨夹雪，雪夹雨，怎样的绝望混着怎样的伤感。

屋顶白了，是雪薄薄地覆盖着雨水。马路在闪亮，是雨迅捷地融化着雪花儿。永远是薄暮时分，又赶上华灯初上。

哦，雨夹雪。啊，雨夹雪。哎呀呀，雨夹雪。哇塞，雨夹雪。噫吁戏，雨夹雪。且夫雨夹雪。雨夹雪，肉夹馍。

在维也纳街头痛饮，在阿姆斯特丹广场相吻，漫天的大雪簇拥着绝望的爱人。不是圣诞的前夜，就是元宵佳节。年难过，节难过，节就是劫，就是给日子打结，给生活系扣。雨夹雪就是因爱生恨，因喜生悲，悲伤过度，喜极而泣。

One bad news and one good news，好消息是雨，坏消息是雪。或者坏消息是雨，好消息是雪。雨夹雪，马克思和恩格斯，李白和杜甫，或者是毛泽东和蒋介石，李白和高力士，雨夹雪是友谊夹爱情，同情夹亲情。这怎么可能呢？满地的钻石，满地的碎玻璃，满地的生活破冰含着泥水。

不是什么“轰响的泥泞”也不是TMD“噗噜噗噜响的泥水”。是咕唧咕唧，她站在残雪融化的街道泥泞中，绝望地等了20年。

已上飞机，马上飞了，多保重，关机了。而那咕唧咕唧的声音快乐感伤又滑稽，他们有点难为情地停了下来，任窗外的雨夹雪翻弄着天空的灰和白，灯光映照着乍暖还寒的风旋转着雪花，吹斜了银丝般的雨滴一划而逝。

394 穿越冬季的蚊子

它的饥饿，它的欲望，它在孤独中积累的仇恨，都将体现在这第一咬上：

他正是人选，这个在春天依然独居旅舍的家伙。

398

突然他发现，他的朋友都是直接认识的。他无法与朋友带来的人深谈。他无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

他好像还有点讲贞洁呢。这个腼腆又自负的家伙。

399

同女人相识也是如此，要想深交，总是要把介绍人贬得一钱不值。

400

儿子突然说：“求你了。”

他说什么事。

儿子说没事，不知怎么就说出来的。对！他也特别想说：“求你了。”确实没有什么事，也不对着什么人说。

401

出门前，他惊讶地发现，这个良家妇女竟然没穿内裤。

一个整天，他在外地神思恍惚，爱欲交织。他的婚姻之门开了一条漏出光线的缝。

多年后，他写出名噪一时的“爱人”自非偶然。

402

他现在不交欢了，因为爱情那沉重的一面。

408

它不知道交欢开始后竟然如此难以分离。男孩子们尖叫着追逐，从村头到桥头。外表平静的女孩暗含着相同的好奇与兴奋。而奋勇的村长或他妈的治保主任，总是砸来沉重的砖头，在它的背上、肚子上，砸出鼓一样的响声：多么出色的教育，学习快乐，学习代价。

409

几个上了小学的男娃，不能忍受村头傻姐的愚蠢，一齐奋力将她裤子剥裂。傻姐懂得羞耻，打着滚儿挣扎，发出嘶哑的哭喊声。这时候，传来高年级正义的喊打声，他一边仓惶逃窜，一边震惊地瞥见了傻姐锅底似的黑脸和污垢的衣服下竟是雪白的肌肤。他震惊于自我的恶劣，也震惊于白痴拥有天然的身体。

410

孩童们有的欺负瞎子却喜爱傻子，有的爱护瞎子却痛恨傻子：他们一定具有不同的秉性。

411

没有双臂的姑娘，七岁学会了用脚切菜做饭，九岁学会了用脚写字、翻书。她在镜头前轻松地展示了这两样才干。

12岁，她人生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自己上厕所。主持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观众有的流泪，有的要娶她。这个姑娘，应该有一生对得起她的爱情。

412

为了显示不信鬼，孩子们去野坟地把棺材板拖出来。唉，他那坚强的唯物观始于文革，始于幼年。

413

总有一些面孔更具有典型的民族特点，即便置身同胞之中也显而易见。决定这些特点的主要不是五官，而是神情：一种盲目的坚定和群体性的陌生，混合着或浓或淡的炫耀。

416

大学毕业后，他与所有的同学切断了联系。这是不是与他把米饭泡在汽水里吃的习惯有关系。

417

再一次来到海边，就像邂逅少时恋人，他的心境变了，他同这个世界正在建立新的关系。

418

双亲在上，亲兄弟不能挑选，也无法咒骂，小时候他经常同哥哥沉默着，起劲地厮打。

419

多年后他重捡起自慰的习性，倒也符合返璞归真的简约潮流。

421

很明显，自慰降低了爱情的难度，使他可以平庸地生活。

422

他感谢那无所不在的检查制度。他知道禁忌不仅来源于文件，还来源于判断，来源于习惯。拜托了编辑，删去这些诗句吧，他不愿意用这些凌厉而黑暗的真实伤害众人。

423

他沿着高速向北急驶，目睹无比壮丽的夕阳渐渐沉落，大地由辉煌转为肃穆。

424

少年时欣赏少女，中年时欣赏妇女，他只爱同时代的女人。这般忠诚因为她们不仅是情人、伴侣，还是战友、同志。

425

她迅速地扑向某人，不是为了攻击，而是献花。可以想见，她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一种体现谦卑的笨拙跑法。

426

从来都是因为荒诞，而不是胜利，他才会笑出声来。

429

最初，他根本没有脸面在那些习作的右下角写下日期。后来，每首诗完成之后，他就随手标上那体现专业品质、以便后人研究的年月日。如今，他刻意抹去时间，希望他的作品在每个时代都闪耀出历久弥新的光芒。

430

有哥哥的女孩是否更艰难些。她不应该同哥哥接吻，或者可以接吻但不应该沉醉。

432

一生隐忍。最后，杀手来到他面前，让他走一趟。

他说岁数大了，不想被人唤来唤去。

杀手射出的子弹在他的额头上钻出很圆的两个小孔。

他不再说话，端坐着咀嚼最后一口食物，直到可以缓缓地咽下。

433 绛州的桥

多美的睡眠呀！他在妈妈的自行车梁上醒来，一眼看到了生平见到的第一座桥。

这座桥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终于醒了。在妈妈故乡与工作地的必经之路上。

绛州的桥不是桥，而是船。几十条大木船被铁索链横穿在一起，上面铺上木板。车开上去，人踏上去，秋千般荡悠着行进。

仿佛回到前生之地，他见证了永不出航的船怎样被捆在陆地上，车水马龙怎样呜咽着，妈妈怎样颠簸着。突然，他来到了人间，出现在一条隐藏着秘密的黑河上，那河饱含着煤灰，沉重而又茫然地流去。

434 出生地

幼时他百思不解为什么都说“绛州”毛主席万寿无疆，而不说其他的地方毛主席万寿无疆。

直到有一天他识字了，在一间阴暗的仓库终于读到了那尊石膏像下方头两个字是“敬祝”。在当地人的口音中，“敬祝”就念做“绛州”。

而绛州，是活在当地人口头的古称。当时的名字，已经改为新绛县。不改为绛县是因为已有一个绛县了，一新一旧。

这样一来，新疆在当地语言中又有两个了。因为新疆和新绛读音也是没有区别。所以提到新绛或新疆，别人就会问是大新绛（即新疆）还是小新疆（即新绛）。

自信得不得了，仿佛拥有一对孪生儿女。

436

从前，他经常盯着街上的女人，恨不能赏尽天下美色，而对旁边那个男人总是视若无物。如今，他看到一名安静的女人，就盯着她身边的男人，羡慕他，能使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女人幸福。

437

从前，别人求他办事，他常为帮不上忙而满怀歉意。如今，他对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很快淡忘，仿佛有橡皮在心里把那个名字轻轻擦过。

438

秋风原来是归隐之风，因为辞官者是一名美食家。

440

饮酒助兴，饮罢苍茫。

442

他突然放声大笑。因为想起两个好友都挨了刀。这具运转正常的身体，为他赢来了骄傲。

443

他从来没有被重视过，直到晚年，他先后患了淋巴癌、鼻癌、直肠癌，成了远近闻名的抗癌英雄。人们称赞他身体奇迹，他倒更在乎说说被忽视的一生。

444

散步时，她就着昏暗的路灯读阅报栏中的报纸。然后，脑子里装着世界各地的信息，像一个拾穗者一样挎着篮子往回走。

449

他几十年不去看妹妹的原因，是不想见话不投机的妹夫。

453 礼物——献给爷爷

当他从地里劳作归来

裤脚和鞋帮沾满尘土

这是非常庄严的事情

代表着一个农民的诚实

对土地的责任

岩石几十亿年才会风化成粒

而土壤也要千年的耕作

才会呼吸 才会说话

才会舞蹈

才会同他谈起收成

背着手的喜鹊 叫声嘹亮的禾鼠

被饶恕的稗子

以及那孤苦的风

晚辈用“打子”为他打土

这是他的待遇 享受

一种乡村仪式 表达对粮食的敬畏

伦理上的孝 秩序上的尊

而他在暮色中一声不吭

听到谦卑、细微的亡妻叹息

看到祖先又是熬煎又是欣慰

用一条灰尘连接起农院与墓地

454

整个童年在乡村能见到的净是麻雀。这培养了他的命运感：多么吻合呀，这土疙瘩鸟，土疙瘩世界里的土疙瘩人。珍奇的鸟十分罕见：燕子代表大姨远方的爱，喜鹊是粗心大意的神或者父亲。那不知名的鸟使他晕眩又心跳，意味着徒劳、虚无和幻灭。

455

他深信他的青春尚未结束。也许等青春死透了，他才会再生出一颗更加年轻的心。

458

他的庭院给了童年，山给了命运，大海给了虚荣，爱情和梦想，草原给了父亲、兄弟和红灯笼。他所剩不多，天空和儿子，爱人和沙漠。

460

忧伤太多，天空不够，他可真是调情大师。

465 闺中练习

闺中密友若干

大家一齐说A后面的字母

每人依次对他人说，互相说

可加前缀老、小、傻等

以说出及听到

不脸红不心跳、不急不恼为合格可以行走江湖矣

466

上个世纪，大街上流行一首歌，茫茫人海中，有你有我，这个钟表匠，反感地说，什么有你有我，有你就无我。他起劲地扯住时针，长发下面是固执的冷笑。

467

众目睽睽之下，他强行吻了邻座。残疾人竟然表演调戏妇女，这在观念上是多么的出其不意啊。

468

乡村老太太问尚在怀抱的婴儿：“孝不孝？你长大了孝不孝？”婴儿张着嘴“啊！啊！”地叫，好像回答：“孝！孝！”老太太发出核桃一样香醇的笑，干涩的眼角缓缓流出了泪水。这一代人，作过这庄严的承诺，就在没来得及弄明白问题之前。

470

他被牛踢过，轻飘飘地落下，竟然没有受伤。他匆匆离去，明白这是一个警告，一个神启：牲畜了解人的恶行。

472 鸽子

鸽子，把几吨重的骨骼

终于减到几两

它是否仍有恐龙那惊悸、茫然又善良的心

新娘学校永远毕不了业的集体生

在教堂、广场实习

内心迫切，外表安详

474

军鸽，像国家战争的历史一样长。它们飞行的速度不如老鹰，俯冲更是慢了许多，但是它们垂直上升的速度老鹰却不及。军鸽学校传授的就是这些戏弄老鹰的求生技巧。

475

命是什么？命首先是骨头。它在柔软的肌肤之下撑着躯体、意志、尊严、爱恨、情仇。时光最终证明它硬过石头，硬过金属，硬过大自然的消蚀之物。物质不灭就是骨头不灭，五千年相拥的尸骨不算什么，五亿年飞翔的化石也不算什么。命在骨在，骨在命在。只要人类诞生，只要人类的意志永存，那舍利之光就会洞穿死亡的黑幕，那生的秘密必将从岩层深处显露。

476

兄弟给他一块糖，他高兴地剥开：原来是糖纸包着的小石头。他和兄弟一齐大笑，分享了这块“糖”的喜剧。

478

放弃吧，也只有放弃才能剩下尊严。

481

“死去吧你！”他刚出生，就听见天使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