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当代诗人素描⑥
2011-06-26苏历铭
苏历铭
宋词:不肯落马的前世英雄
从外形上看,宋词是典型的东北壮汉,若在战乱年间,他或许会成为独行的侠客,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可他出生时,全国已经解放好多年了,地富反坏右基本被踩在脚下,他心中的悸动只能和一辆自行车较劲。上世纪80年代,他靠着天大的胆量和海大的酒量,从牡丹江出发,把自行车一直蹬过青藏高原,拉萨高强度的紫外线把他的脸庞晒成古铜色。在随笔集《走来走去》中,他详细描述了旅程中发生的故事,包括唐古拉山口险些丧命等,但对有些艳遇,似乎守口如瓶。
1988年春节前,我在牡丹江第一次见到宋词。当时他在当地党报担任记者,和朱凌波等人在偏僻的三线城市抖动现代主义诗歌旗帜,兴诗歌之风,作红颜之浪,和朱凌波、津子围等人举办了“五人文化讲座”,台下手托红腮的于坤被宋词所吸引,把绣球抛给了守株待兔的诗人。牡丹江出身的诗人韩博说:“尽管开始写诗,我却非常没有自信。当时的朦胧诗还在争议之中,我觉得自己写的离正道太远,只是抒发一己之私臆的东西,游戏之作而已……意外的是,我恰好遇见了宋词、朱凌波,他们当时正沉溺于第三代的诗歌运动,自己也搞了一个体验派,对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东西大加激赏。没有他们,我就不敢那样一直写下去,连以前的作品也得偷偷撕掉、埋了。”宋词曾以《没写完的病历》等诗亮相中国诗坛,不矫情,不趋同,不主流,从剖析现代社会病理入手,诡异、荒诞和反讽,总是让我产生置身于意大利电影《红色的沙漠》中的错觉。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平原上,宋词之人性很东北,宋词之诗歌却充满现代主义的探索。
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之后,宋词选择在人类宜居城市珠海安营扎寨。生活磨砺和心灵颠簸已使天生土匪身材的他变得散淡随和,与珠海的城市性格很吻合。记得有一次去珠海,我们在一家街边海鲜排档用餐,他和那家老板及老板娘熟得一塌糊涂,使我有幸品尝到从尚未通航的小岛运送来的海鲜。宋词人品极好,半辈子的口碑基本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没有尊卑的平民意识,让他在珠海拥有众多朋友。那晚除了饭店老板频频敬酒之外,老板娘时时展示灿烂的笑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食客也纷纷过来,与宋词称兄道弟地攀谈。这是一种异常幸福的感觉,仿佛宋词不是北方移民,倒像是自幼长于珠海的广东土著。
宋词是个容易给人带来信任和喜悦的人。杨黎曾在成都接待过单骑旅行的宋词,只几天的时间,他们彼此的好感就超越了诗人间一般的情谊。宋词从不自诩为诗人,在参加86现代主义诗歌大展之后,他渐渐地淡出浮躁的诗界,“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可叹人异雁,不做一行归。” 宋词是文学系科班出身,对古典文学的酷爱,使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古典遗风,目光中流露出淡定和深邃,与他面对,浮躁和冲撞的情绪会缓缓沉落下来。
2008年春节,我由深圳前往珠海。那天出奇得冷,宋词把我接到他古色古香的家里。我怕南方的阴冷,而他们则习惯于南方的天气,任凭我几次提出外出住店的请求,宋词都置之不理,全然不知我已被冻得周身发抖。宋词对古典的偏爱,绝不仅仅局限于书案上的《四书五经》,从我进门开始,他便详尽地介绍室内的家具和密不示人的各种收藏品,从条案到座椅,从茶几到台柜,从餐桌到大床,每一件家具都来自于久远的年代。宋词并没有把绝版家具束之高阁,而是完全作为日常之用,由此我联想到当年学习《资本论》时的经典论述:固定资产在使用中得到保护。
宋词之生活情趣来自于他的深厚底蕴,古典风格的室内装修和前朝家具浑然一体,难怪宋词弃诗而去,他已生活在诗里。特别是他把屋顶百米平台改造成空中花园,在凉亭的对面,修筑一间木质茶室,每一扇窗棂上挂满喜庆的红灯笼。他把这个平台命名为正八品台,即正诗品、正画品、正书品、正人品……还煞有介事地写下《正八品台记》:无计归田亩/买屋喜有台/名之正八品/拙意与时乖/纵横五六丈/错落三四阶/超然出闹市/凌虚似孤崖/花竹绕墙种/瓜豆傍篱栽/一瓮白蒸萏/数畦青蔬菜/微风扫落红/细雨润新苔/岫阁纳青气/皋亭兴逸怀/夜坐星可探/朝拂霞能裁/疾鸟盘欲下/闲云逝复回/案头开旧卷/樽中注新醅/醒与古人游/其乐若婴孩/醉后临空舞/飘飘归去来。
宋词的收藏不见得价值连城,他不关心它们的价值,也不理会未来升值的空间,完全是出于喜爱,而这种喜爱是内心的喜悦,他说抚摸这些家私,会让他和历史相通,会让他踏实地感受生命的跳动。写到这里,我的耳际又回荡起宋词雄浑的朗诵:沙场寂寞有年/英雄已成过去/只有我/至今不肯落马/为我心中的故国/在没有敌人的世界里/到处行军……美人已死/有谁伴我夜读兵书/剑鸣已老/不再催我闻鸡起舞//扶摸忠诚一生的战马/扼腕高歌/长歌当哭。
包临轩:诗意漫过蓝色方格
正像徐敬亚说的那样,大学时代我和包临轩的名字总是连在一起。包临轩和我同届,但系别不同,他读哲学,我的专业则是国民经济管理。那时他在文科楼的宣传栏上经常张贴诗稿,在吉林大学校园中享有相当的盛名。和他相识后的暑假里,这位善于写信的校园诗人曾写信给我:“缪斯的手把我们牵在一起的日子还很短,但是我感到我们这两颗年轻的心在相识之前,事实上早已互相碰撞。因为我们的经历、我们的志愿、我们的性格是那样令人惊喜地不谋而合……”当年的包临轩一头秀发,似乎还有些自然卷,加上偶尔露出的小虎牙,着实令一些女生产生过遐想。他总是夹着黑格尔的著作,在解放思想的年代里,招摇过市般穿行于图书馆长长的走廊。我怀疑他在鞋底钉了铁掌,每当经过木质楼板,必然长久地回荡起他马蹄般的足音,吸引众多女自习者心不在焉的目光。
在大学里,包临轩对诗歌的态度相当狂热,每次写完诗作,一定要约我去图书馆自习大厅旁边的水房里,聆听他的朗诵。包临轩喜欢朗诵,略带东北腔调的口音,饱含诗歌激情的语调,特别是水房里产生磁性的回声,弥补了诗歌本身幼稚的缺憾。大学时代,我们互相感染和激励,与同在长春读书的朱凌波、李梦和黄云鹤等人,热衷于学院诗歌的创作。
1983年,在被指派出任《北极星》主编后,我首先想到包临轩,请他共同参与创办。并一起开设“遥遥的星光”专栏,刊登校外学院诗人的作品。本来那一期已经决定刊登朱凌波的诗,可出于对朱凌波有关性的大胆描写的偏见,包临轩坚决反对,以至于事后朱凌波翻阅出刊后的杂志,表情极为尴尬。《北极星》创刊号的刊首语是著名化学家、校长唐敖庆亲笔书写,他寄语青年学子要以这本杂志做为阵地,充分展开学术讨论,培养自由、严谨和务实的学风。也许是因为我和包临轩个人的偏好,决定第二期做成文学专号,并请中文系主任公木主笔刊首语。在编辑过程中,我惊奇地发现物理系刘奇华(野舟)令人耳目一新的诗歌作品。野舟的诗歌大气,深邃,诡异,但始终被埋没于诗歌的尘土里。张锋、鹿玲、安春海、于维东、丁宗皓、杜笑岩、杜晓明、高唐、杜占明、伐柯、马大勇等各系学生,利用《北极星》杂志,把吉林大学诗歌创作推向又一个高峰,但也无情地终结了吉林大学诗歌的鼎盛时代。他们是一群破坏者,就像飞蛾扑火,瞬间璀璨和燃烧,却并没有持久光亮。之后他们大都陷入创作的沉寂,消失于诗歌之外。2005年,一家中日双语杂志约我组织编辑吉林大学的诗稿,我尽可能地选编徐敬亚之后的代表性作品,虽然各个时期都有作品入选,但走失的感觉一直是我对吉林大学诗歌的总体认识。
那时包临轩和于坚、封新成、菲可等人多有联系,也曾与延边萤诗社的赵春玲通信。看着赵春玲娟秀的笔迹,我们曾猜想过她的容貌,也想过索要一张照片一睹芳容,又怕误解,最终放弃这个念头。2003年夏天,我和徐敬亚、朱凌波曾往安图,在那里我突然想起毕业后杳无音信的赵春玲就是安图人,我们见着当地人就打听是否认识一个叫赵春玲的人。后来在姜英文的博客链接中偶然发现她的博客,才知道她已随丈夫迁居宁波多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在继续她的诗歌之梦。我在想,有多少像赵春玲这样的诗人,他们不进入诗界,却一直纯净地栖居于诗意之中。
记得包临轩和我的诗作曾同期在《青年诗人》上发表,分别收到梅河口一个文学女青年的来信。那时临近大学毕业,那个女孩子随后寄来维纳斯石膏像,作为送行的礼品。我先从邮局取回,在返回图书馆的路上,看见包临轩也夹着一个纸箱兴冲冲地迎面而来。毫无疑问,一模一样的纸箱里也装着维纳斯石膏像。他含糊地说家里寄来点东西,我佯装相信,走出很远,回头对着包临轩高喊:“哈哈,那是维纳斯!”我清楚地记得他一脸愕然,用手挠头,极其尴尬地傻笑。
包临轩的书法极滥,辨认他的字体有时需要相当的耐心,按杨榴红的说法,包临轩的字迹基本上是在喝醉后写的。他每次投稿,总来找我,对此他在回忆往事的文章中清楚地写过,“我大学时代的写作直至发表作品,都和历铭有关,除了彼此切磋,由于我的字写得很差,潦草不堪,他还不厌其烦地帮我誊抄诗稿,然后把我的诗和他的作品一块寄往文学杂志社。我的处女作,就是由他寄出发表的。”作为校园诗人,包临轩之优秀是当年见证者有目共睹的,他写出大量充满才气和激情的诗歌:诗的意境/会漫过稿纸的蓝色方格/向脚下的土地缓缓扩展/东方将有名作问世。
但大学毕业之后,他竟毅然决然地停止诗歌写作,在冰城哈尔滨的省报安静地做起文学编辑。之后他写过大量文学评论,发现和扶持过不少文学新人。按他的说法,面对混乱的诗坛已经丧失冲动和激情,嬗变的时代里他选择与时俱退,对现实中的文学现象缺乏必要的宽容,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蔑视。
当年的省城党报里,除他之外还曾豢养着潘洗尘、张曙光、桑克等优秀的诗人。张曙光的身份首先是个学者,其次才是诗人。他站在现代诗的源头看水流远,而自己不过是趟水过河,撩湿自己的裤脚。他是知识分子诗人,这样的称谓与所谓论战没有任何关联,这是他自身明显的特点。他的儒雅和渊博只是一种表象,内心深处诗的火焰才是他真正的品格。他的淡泊和纯净,使他安于寂静的校园内,在北中国不断地写着干净的诗篇。
包临轩的孤傲和居高临下是出了名的,自恃清高的状态很容易让人误解。有人这样记述和包临轩见面的情景:“我到牡丹江和朱凌波在一个小酒家一人捧一瓶啤酒,他提到一个人差点儿把我鼻子气歪了,他提谁?呸呀,包临轩。他说他和包临轩是多年的知心铁朋友,我说你怎么能跟那种人是朋友,阴阳怪气,趾高气扬,一个仰着两只眼镜片的怪物。我和阿橹半年前曾到黑龙江日报社去看包临轩,而那包临轩面无表情,用鼻子跟我们哼哼着。话不过三两句,我和阿橹起身告辞,他懒洋洋地把我们送到办公室门口,仰着眼镜,露着嘴里的某一颗牙齿。那家伙并不以为我们是很真诚地想和他交个朋友,而认为我们是来讨好一个副刊编辑多发几首诗歌吧!”可想而知,包临轩的小虎牙被人描写得多么可憎。
这当然是包临轩的表象,日后成为他挚友的这个人接着叙述包临轩真实的面目:“在桃山的诗歌讨论会上,包临轩与阿红等几位诗人持有不同诗见,他即刻万箭齐发,以摧枯拉朽秋风落叶之势,牢不可破地占据着胜利者的位置,成了当时为数不多的现代青年诗人的代言人和角斗士。”对包临轩将死党朱凌波的诗撤下头题之事,更是感慨:“包临轩到底没把他最要好最铁杆的哥们儿的作品放在头题位置,从中我看出这个在朋友当中大大咧咧、无甚讲究、无甚所谓的包临轩,在他的职责和工作中会认真地剔除私下的友情成分而在原则和责任上从不模糊。”包临轩就是这样的人,他爱憎分明,尽管是以自我为中心划分的爱与憎,“他说起欣赏喜爱之人,满面祥云,眼睛里飘着暖意与柔和,露出许多牙齿;说起反感鄙视之人,立即眼冒冷光,一脸阴暗,言语刻薄,只露出一颗牙齿,像要咬人似的。这就是爱恨黑白两个迥然不同世界里的包临轩。”
这些年里,我经常见到当年的校园诗人包临轩,只是他绝口不再谈诗,“诗意地生活难道不更有意思吗?”面对他的反问我哑口无言。是的,诗歌不只是用笔来写的,用心写诗,并把诗意洋溢于自己的生活中间,或许是人生另一种美好的状态。而超越诗歌,与包临轩成为一生的兄弟,或许是我和他对诗歌最大的感激。
现在,包临轩出任黑龙江省第一大市民报纸的社长,总在为策划具有冲击力的选题而呕心沥血。之前他送给我一本新近出版的文学评论集《生命的质感》,我翻看时发现,在书的尾部以“诗歌练习册”为题,收入了大学时代的诗作。把自己的诗作称为“练习”,怕是包临轩鲜有的艺术谦逊。大学时代他曾说过:“写诗很快活。没了诗,就没了梦,就没了笑,人生多苍白!让诗本身发表评论也许更好,我不必多说什么。我是缪斯的儿子,因此我永远长大不了。望着我,望着我,你淡淡的微笑里,一定还深藏着许多不知道的东西。我将寻找下去……”事实是,他的诗歌写作终止于青春期,之后所有的文字不构成文学本身的意义,他是诗歌的过客。至于他宣称自己是缪斯的儿子,在我看来,他最多是缪斯的外甥,不过,是亲外甥而已。
杨锦:徜徉海边的草原赤子
前些年,杨锦在朋友聚会时会突然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向一边,表情肃穆,在大家疑惑的时候,蒙古长调从他那浑厚的嗓子里苍凉而忧伤地飘出来。杨锦出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大草原,他的歌声与蓝天白云天然相连,闭目倾听,似乎成群的牛羊走出天边。他在哈尔滨读大学期间,曾和杨川庆、潘洗尘等人投身到大学生诗歌运动,一起肆意挥洒青春的热情。我和他同年毕业,没想到又同来北京,他在《人民公安报》编辑副刊,曾一度转向散文诗和报告文学创作,并数获大奖。
当年他来长春,我认识了这位草原的儿子,他不需要伪装的憨厚让他在之后的人生之旅中占尽便宜。在北京,每逢周末,他,或者我经常出现在对方宿舍的门口,然后拿着铝饭盒,去食堂奢侈地添加时令小炒。杨锦的诗歌情结一直沿着大学围墙绵延于自己的内心,即便毕业之后已很少写诗。上世纪80年代他曾在机关报纸上开设“三月诗会”专版,在边缘处看诗歌的繁华与衰落。他很早就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每当说起这事,他似乎总是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杨锦的散文诗成就是鲜为人知的,他的《冬日,不要忘了到海边走走》一诗被众多人熟知:“冬天,不管有没有雪,有没有风暴,有没有远航的船,你一定要到海边走走,去看看寂寞的海,像看望久别的朋友或远方不知姓名的恋人,给海一点微小的安慰,不要让冬日的海在孤独中感到忧伤。”他骨子里的忧伤和细腻,情感中的博爱和怜悯,在他的诗集《漂泊》中比比皆是。
鉴于在散文诗领域的成就,杨锦在上世纪90年代被任命为中国散文诗协会会长。那时我刚刚留学归国,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对于组织上安排的角色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对他兼任会长之职,我经常冷嘲热讽,觉得冠得虚名不如自己沉寂下来写作。后来他终于辞去会长职务,我故作惋惜,说毕竟名片上可以印上体面的职务啊,怎么就辞了呢?他冷冷地盯着我:“辞也是你说的,不辞还是你说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开怀大笑,其实我知道他要出任出版社社长新职,根本没有精力关心祖国散文诗事业的发展,况且这种职务似乎适合德高望重而又离岗多年的老同志来担当。
杨锦一直战斗在公安战线上,虽然并不握枪,但手中的笔更有分量。1985年秋他出差上海,当时我也在上海,我们在一家小旅馆里聊到天亮。主要谈论他新结识的女友,看到他有些犹豫,我便不假思索地劝他选择逃离。他点头称是,大有天涯何处无芳草之雄心壮志。可等我没过多久返京去看他,仍然按以往的习惯推门而进时,没想到那位知识女性正与他相依看书。我当时尴尬地傻笑,尤其那女子说杨锦已经把你的话都转告我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现为某报名牌记者兼领导的徐翼至今对我耿耿于怀,时不时地拿出来翻腾,我只能岔开话题,夸她越来越知性。
这些年来,杨锦对我的宽容源自于草原的胸怀,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对任何事物进行抨击和愤怒,20多年来他总是微笑倾听。有时我在检讨,为什么我在杨锦等老友面前过分嚣张,是因为把他们当成另外一个自己,上苍按此安排,我也无法改变,在接下来的余生中希望能与他们角色对换,我也只听不说。杨锦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地道的文人,但事实是他官运亨通,这让我有些惊诧,转念一想,以他的品质和能力,万变皆在情理之中。
汶川大地震刚刚发生,杨社长被网络中的诗歌所感动,第一时间决定出版《汶川诗抄》慰问灾区。在诗歌热闹的中心,他是缺席者,但在需要诗歌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缺席。在诗意丧失的时代里,我们艰难地创造诗意,就像歌德曾经说过的,不断向山顶推着石头,而石头却不停地滚落下来。当我们也滚落下去,石头或许已在低处找到安身的位置,它本身并不想置于高处,是我们主观上总想把它当作高端的标志。诗歌的苍白不怪诗歌,而是号称“诗人”的人把它当成垄断或私属的玩物,在圈子里,在网络上,浮躁的功利在博弈中难分高低,诗反而在诗人的胸前成为配饰。汶川地震之后,一些貌似追逐纯粹艺术的垄断者开始反思,似乎只有他们在维护中国诗歌的尊严。他们剥夺别人的权利,肆意表现自己的深刻和与众不同,进而冷血地阉割诗歌和情感的关系。他们的做法令我感到恶心。
现在,杨锦忙得一塌糊涂。不久前他去西藏,被青藏高原的天地震撼,也激活了心底的灵感,他通过短信发来相当数量的诗句。说到底,杨锦还是个诗人,尽管他的肩章威严,骨子里却割舍不掉少年开始的热爱。
这些年来,每到我生日那天,他总要打电话或发来祝福的短信,这始终温暖着我。2008年,他生日的当晚,我等几位老友喊他出来,我把蛋糕的包装盒子叠成彩帽,生生地扣在他的头上。本以为他会反对,没想到他孩子般地欢喜接受,并不管不顾地戴了一个晚上。朱凌波起了久违的诗兴,赠诗给他:“早晨的薄雾不属于我们的生活/亚热带的绿色是上世纪的体验/也许对于所有人间美景/我们都是匆匆过客/正如飓风扫过/狼藉一片或了无痕迹/太阳正从彼岸升起/面对波光潋滟的大海/心存恐惧/因为我们已弃舟登岸多年”。一个诗人需要每天都写诗吗?其实有一首诗被人记住已是相当荣耀的事情了。对于我,杨锦的《冬日,不要忘了到海边走走》正是如此。
杨川庆:北国旷野上的雪松
见到杨川庆的第一面,他的儒雅和沉稳就根深蒂固地印在我的心里,尽管那时候我们才刚满20岁。当时他在黑龙江大学中文系读书,曾创建冰帆诗社,与在哈尔滨师大读书的潘洗尘号称大学生诗歌的“北国双叶草”,他们曾联名撰写《诗的蓓蕾在校园绽放》,并在《当代文艺思潮》上发表。他和潘洗尘性格迥然不同,但当年配合默契,一唱一和,或者说是狼狈为奸,共同在上世纪80年代谱写了学院诗歌的黑龙江佳话。
大学毕业后,我以为杨川庆会在刚刚创刊的《诗林》杂志社任职,而他却回到家乡鸡西担任《雪花》杂志的诗歌编辑。这个少年老成的校园诗人,在大学生炙手可热的年代里回到三线城市,必定难掩心中的失落,其中原委从未听他讲起,后来他如愿以偿重回省城。因为他们在哈尔滨,有时假期返家的途中我会在太阳岛短暂停留,在他的召集下,我见过当时活跃的校园诗人王雪莹、陆少平、沙碧红、王鑫彪、桂煜和苏显钟等人,依稀记得在王雪莹家中聚会时还留下数张黑白照片,那是一群多么灿烂的笑脸啊!虽然新近在王雪莹的博客上看到她不少靓照,但远不如青涩的表情让人怀念。和杨川庆结为秦晋之好的陆少平,也在大学生诗潮中名噪一时,她的诗纤柔隽永、文思秀逸、冷啸传神,后来也随夫君一道远离诗歌,退回到生活的实处。而桂煜则把诗歌的重任一股脑地放在夫人冯晏的肩上,自己做起闲云野鹤。这些人和这些往事一晃已过去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其中大多数人未再见面,有时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杨川庆的诗基本上以雪原为背景,以情感为线索,是始终一贯的抒情诗人。2005年,他和我,以及潘洗尘、朱凌波、杨锦、李占刚、许宝健等同年本土出生的诗人曾出版诗集《东北1963》,算是时过境迁的一种纪念。包临轩在《我的七个兄弟》一文中这样描述杨川庆:“当时毕业于黑龙江大学的川庆,被分配到鸡西市文联一家杂志社,他在哈滞留期间,经常来看我。那时的川庆身材瘦削高挑,穿着米色风衣,踏着深秋的满地黄叶,多次走进我当时所在的一所成人教育学院那方不大却很规整的校园里。一条不长的甬道两侧,分列着高大挺拔但正在脱尽叶子的钻天杨,是我和他常常驻足的地方。川庆是个话语不多而又颇温和的人,内心中或许有许多的不平和隐痛,但他却情绪内敛,从不轻易流露他去了鸡西,向我告别的时候,他从容、安静的风格何尝不是一种坚韧?但我知道他的真实心情。若干年后他终于调回哈尔滨,我们又可以偶尔一聚了,当然这是后话。毕业离哈之际,川庆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那份自尊、自强和隐忍,与他那写在纸上的明朗的诗,是多么地不同啊。”杨川庆大学毕业之后,鲜有诗歌创作,从鸡西返回省城之后,先后担任过北方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名人》杂志副主编、哈尔滨日报报业集团《家报》副总编辑,从这个履历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职业脉络,即在文化圈内却是文化官员。杨川庆自幼热爱文学,依他的文学修养和学识本可以出息成评论家,但现实的抉择中他放弃了诗歌,在21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候,突然调到政府机关工作,这出乎我的意料。
最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进入机关工作后悄然写起小说,以官场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政界》《省长秘书》等,在全国各大机场、车站和码头的畅销书架上热卖,据说还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等候黄金档期。以他当年对诗歌之热爱,我以为他的人生轨迹会与写作密不可分,无法揣度他心中的情愿和不情愿,双重人格的替换中,我能感觉到他微笑的背后掩藏着巨大的苦闷。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现实的栅栏,但他能坦然步入而又游刃有余,不能不说这种生活方式更适合于他,他在硬币的正反面积累自己的经验或者是寻求真理的出口。他曾在嘉荫县担任过挂职县委副书记,这段时间可能是相对自由的光阴,他有足够的时间体察官场沉浮的冷暖。本以为他在原生态的山水之间,完全可以重新做回抒情诗人,但他选择长篇小说的体裁,或许这种文学形式让他觉得更可靠,更能诠释他人到中年的深层思考。在小说《官道》里,他叙述一个女县委副书记因为一次偶然的人生际遇,被推上代理县长的位子,表面平静的生活被错综复杂的政界人生完全取代。由此展开理想与现实、公正与阴谋、爱情与绝情、感恩与怀疑、彷徨与决然之间的官道故事。在小说《省长秘书》中,他把秘书这个特殊群体还原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让人读到了他们内心的隐秘世界,看到了六种不同德行的生活,体味了不同品性的人生和命运……
前几年路经哈尔滨时,杨川庆提出要在一个小饭馆请我吃饭,到了之后才发现,饭店是很小,但俄罗斯风格的旧房子里,摆放着各种珍奇的江鱼,而我酷爱吃鱼,至今我都无法忘记小馆的美味。每到夏天来临,他总会在电话里真诚地邀我和他的大学同窗杨锦回黑龙江休假,一起奔赴原始森林。而我总觉得政府要员不会有清闲的时间,全然不像我这样的下岗人员自由,所以几次途经哈尔滨,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拨通他的电话。
杨川庆在大学时代是诗人的状态,之后都是官员的状态,即便他接连不断地推出数部长篇小说。也许他心灵深处始终都没有丢失诗人的情怀,但我还是无限怀念他表情上的诗人状态,明亮、憨厚而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