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陆群

■本刊记者 吴明华

一个纪委干部为何打破体制内官场常规，采取这种另类方式来帮助民工维权？在这场精彩的“擂台”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戏剧性情节？

“如果经公正调查证实民工诉求不合理，我立即辞职以谢天下。请问长沙县委书记杨懿文同志、亲自部署诱捕民工的长沙县公安局长曾卫国，敢说‘如果这些民工的诉求合理，我立即辞职以谢天下’吗？”当“御史在途”在微博上公开叫板县委书记之后，迅速引来大量网民的追捧。

更吸引眼球的，是“御史在途”的真实身份——湖南省纪委预防腐败室副主任陆群。一个纪委干部为何打破体制内官场常规，采取这种另类方式来帮助民工维权？在这场精彩的“擂台”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戏剧性情节？

“我们纪检干部跟古代御史有相似之处。御史官阶历来不高，多数是四品、五品、六品，但是他们弹劾的对象可能就是一品大员。”有着“御史”情结的陆群，在同僚眼里是偏执的异类官员。尽管他自己说不想做包拯和海瑞，很多网民却把他看成是“敢把重臣拉下马”的“御史大人、当代青天”。

“体制内的办法用尽了”

“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湖南新化人，我天生有一种侠义情怀，同情弱者，尤其是农民。小时候我的家族里面也有遭遇冤案的，但是我们无处去伸冤，普通老百姓要去伸冤那是非常难的。”从1998年陆群到省委上班开始，每次门口碰到上访户，陆群都会主动去关注，而很多上访的人也经常找他帮忙。

今年4月，长沙县发生一起民工讨薪纠纷。来自陆群家乡的数十位民工在长沙打工，为讨要工钱与工地发生纠纷。在双方谈判过程中，发生了民工拉闸断电、阻挠施工的行为，当地公安局接警后出动防暴警察，将民工带到派出所行政拘留并殴打。

“这些民工里有很多是我的家乡人，当时他们辗转找到我，向我反映情况并求助。”陆群按照惯例给长沙县委书记杨懿文反映了情况，“希望他关注这个事，特别要防止公安部门的乱作为。”令陆群没有想到的是，不仅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农民工的遭遇反而变得更惨。

“第二天我得到消息，这些民工不但没有得到关注，反而在被关押的场所遭到警察的毒打。”这令陆群非常愤怒，他随即将事情发到微博上，“我为什么在微博上对杨懿文点名道姓进行批评？我认为他作为县委主要领导得知这个情况后没有采取措施，反而在事后组织县里有关部门文过饰非，维护公安的错误行动。”

为了将被拘留的民工救出来，陆群不仅在微博上呼吁杨懿文敦促公安机关释放被无辜关押的民工，还积极寻求媒体的帮助。但长沙县公安局通报称，民工因不合理诉求“扰乱单位秩序”。其中对于警方是否殴打民工只字未提，而民工也直到拘留期满才被释放回家。

这一结论让陆群十分失望，为此，他亲自去做了一周的详细调查，“公安说他没打人，但是民工受伤的部位是做不了假的，我去拘留所看了，也去工地看了，拍了几十张照片，每个人都做了笔录，调查我做得很扎实。”

在事情调查过程中，陆群和长沙县纪委、劳动局、公安局、建设局的人都接触过，结果“多数部门都虚与委蛇，他们在谈正事前都先要把农民工这个群体贬斥一番，而很少有人同情农民工的处境。”

为了给民工讨回公道，陆群甚至还动员自己单位的领导出面。省纪委相关主管领导曾当着陆群的面给杨懿文通电话，进行协调，“杨当时满口答应，说随时可以进行沟通。”

但长沙县方面并没有与陆群正面沟通，而是派人到湖南省纪委反映情况。“长沙县找到我们领导，说不要炒作这个事情了，并保证尽力把这个事情做好，说有什么意见通过‘长沙警事’提出。”汇报内容中还有一条称“对县委书记出言不逊”，陆群斥之为“告黑状”。

尽管如此，在领导的斡旋下，他还是作了妥协和退让。“一方面，是领导对我们有要求，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时间；另一方面，5月份去北戴河学习，没时间精力搞这个事情。”

随后，长沙县宣布由纪委和公安局联合展开调查。“考虑到他们已经在调查，便暂停发微博，等待他们的调查结论。”陆群告诉对方，7月1日之前解决民工的问题，否则还是微博上见。

但几个月后，“组织程序”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长沙县迟迟没公布调查结果。从7月起，他又开始了对长沙县公安的骂战。

按陆群的说法，他一开始试图走体制内的常规途径解决问题，也劝说民工通过申请劳动仲裁、上访、提起诉讼等方式维权，“这半年里我已用尽各种体制内的办法。”这促使他决心打破常规，用现代网络工具来叫板长沙县政府。

擂台上下的“暗战”

10月20日，陆群在微博上提及发生在长沙市雨花区的一起拖欠民工工资案和扣押外地货车敲诈案，受害者向警方求助，而警方“不予理睬”。网友的回应再次勾起了陆群的怒气。他决定，“长沙县公安局至今未公开调查结论，我将继续抨击。”

“类似事件，在共和国历史上也十分罕见。我对长沙县委县政府及县公安局部分领导的评价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陆群的言辞异常激烈。

紧接着，他又联想到，“常有小人向我的领导、同事说长沙县公安局拘留讨薪民工并无不当，因为民工诉求不合理。”因此，一气之下说出了与长沙县委书记和公安局长以乌纱帽对赌的话。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条微博在网上迅速引起轰动，被转发近4000条，评论1000多条。“如果经公正调查证实民工诉求不合理，我立即辞职以谢天下。”一时间，在网上传为名言。

“我帮助过很多人，方法有很多，但像这样还是第一次，毫无疑问要承担很大的压力。”事后，陆群也认为自己当时确实有点激动，但他并不后悔，“一个人一生说这样一句话的机会不是很多，更何况我也不是心血来潮，我的底气来自亲自调查、广泛咨询。”

在陆群看来，对于解决问题来说，这样曝光的效果不会好，因为一曝光，舆论就会高度关注，公安承受到压力，肯定会尽量捂盖子，大事化小，文过饰非。

果不其然，长沙县官方并没有像网友期待的那样，站出来公开回应，而是再次到省委反映情况。陆群第一时间就接到了省委朋友的通报，反映的内容“无非是丑化我的形象，突出我和民工的特殊关系，说我说话没有根据，极力渲染民工的问题”。

“杨懿文为了达到诋毁我的目的，一方面向省委领导汇假报，诬蔑我言论不客观，动机不纯，另一方面积极邀请省内媒体发通稿，请中央新闻机构驻湘分社做内参。”陆群说，更可笑的是，长沙县委还诬蔑他串通某媒体。

有多人通过各种渠道向陆群暗示，杨懿文是个有前途的厅级领导干部，你不应该对他不敬。甚至还有热心网友提示他，“小心跟踪、窃听，他们擅长此道”。陆群则讽刺说，“看样子我得通过适当形式，对这位麻木不仁的县太爷表示歉意才行。”

也有长沙县的朋友提醒陆群，“杨懿文正组织相关部门研究对策，引导舆论，你所说的事情一定要经得起调查。”而他公开在网上针锋相对地回应道，“其实他们这些伎俩早已不新鲜，弄虚作假者一定会为他们的无耻和愚蠢付出代价。”

此时，在网上也有针锋相对的两种舆论，有人认为这种做法自曝家丑，影响纪委形象；民工拉闸断电已经违法，陆群此举有私心。还有人质疑，时值各地党委换届，他可能是受人暗示、毁人前程。

在双方“暗战”越来越激烈的时候，方方面面的领导也开始找陆群谈话。领导们主要是提一些建议，认为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做不利于个人成长，也不一定有好效果。“他们并没有强烈反对或者制止我，只是建议我不要在网络上说这些事，网络是双刃剑，伤人也会伤己，还是要想办法和长沙县坐下来谈。”

“谈话的大门已经被他们关上了。还有什么可谈？他们也没有表示要谈。”10月23日，长沙市公安局公布一份民工诉求不合理的“情况说明”，在陆群看来，这明摆着就是想把他逼上绝路。

尽管现在每天都有很多朋友和网友，向陆群表示鼓励和支持，但大多数人对陆群叫板长沙县的前景并不感到乐观，对他能否为民工讨回公道，以及他个人的仕途，更是持悲观态度。

“御史一个人在路上”

“我比较喜欢管闲事，很多农民上访的都会找到我，我很关注民工的案件。”每年，陆群处理民工的事情都有几十起。作为纪委干部，陆群对于体制内处理此类案件的程序轻车熟路，而且有近水楼台之便。

他一般先是把上访群众的资料中，有价值的重要东西提取出来，然后送给省纪委领导。如果有重大案情，就把材料弄成省纪委办公厅的内刊，报到中纪委，同时报给省委常委。引起重视后，一般领导会批示。

实在不行，他就亲自上阵，去找主管人办。陆群曾就一拆迁户补偿款被侵吞去某乡政府调查，约了乡党委书记见面，结果他在前门等，书记一散会就从后门溜走了。

在陆群看来，这些体制内按部就班的办法，途径耗时长，成本高，而且收效甚微。“我对这个体制太清楚了，领导们都沉醉于批示之中，所以法律没有制度管用，制度没有文件管用，文件没有领导的批示管用。”陆群说，很多领导干部喜欢做批示，但没有想着去增强制度的执行力。

体制内的途径走不通，于是他就走体制外的非常规渠道。经常，陆群被有些人看成是“不讲政治”，但他却说，这是他们眼中的“不讲政治”，他自认为是一个很讲政治的人，“我在网上批评是从来不看对象的来头的，我没有觉得应该有所顾忌。你看我们湖南有个副省长到省高院去干预司法，只不过我在微博上没有点名。”

在机关，有些领导也认为陆群比较偏执，“因为有时我讲话讲得比较狠”。陆群偏执的一个表现就是，自己种菜。

“为了应对越来越严重的食品危机，我无耻地占用了楼顶的部分公共空间，现在空心菜长得欣欣向荣，辣椒长得贼头贼脑，西红柿长得令人纠结。”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喜滋滋地去视察菜地。

说起他自己种的菜和养的土鸡，陆群就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的黑脸神采飞扬。在朋友看来，他对仕途的兴趣，可能还不如他对楼顶种菜的兴趣来得大。在他的微博里，除了为民工伸冤、揭露官员腐败，另一个重要话题，就是对食品安全问题的批评。

如今在网上，陆群被很多人看做是“御史”、“清官”。“从某种意义上讲，可能是因为人们很少看到这样的官员，所以对我投入了一点关注。我个人不呼唤，也不想去做包拯和海瑞。”陆群说，如果大家都在呼唤包公和海瑞，那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因为只有政治不清明的时候，才呼唤像包公、海瑞这样的清官。

“我没有清官情结，我取‘御史在途’这个网名，实际上是对古代御史制度的肯定。”对于他网名的来历，他说很简单，御史在古代是言官、谏官，各种级别都有，纪检干部的工作性质与御史有相似之处。他的另一网名是“一个人在途”，合起来“御史在途”意思就是“御史一个人在路上”。

“我认为古代的御史制度对今天反腐败，还是有一定借鉴意义的，御史‘敢把重臣拉下马’的这种批评精神，也值得弘扬。”陆群从有效性角度评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