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时间
2011-06-01王开岭
文 _ 王开岭
我们有自己的时间吗
有位老兄并非球迷,但4年一届的世界杯,场场不落,且备好啤酒,郑重地邀我陪看。他总是感慨:“还记得吗?咱俩第一次这样看世界杯是20岁出头,可现在……人活一辈子,能看几届世界杯啊?所以要看,看仔细喽,否则都不知自个儿多大了。”他说得很动容、很悲壮。
是啊,我们记录历程、测量岁月的凭据是什么?当然是人生的标志性事件。可事实上,除了集体式、广场化、社会性的仪式盛典和娱乐活动,我们有个人的尺度和砝码吗?一届奥运会够你亢奋4年,做东道主则够你消遣10年—申报、筹备、演练、热身、火炬、金牌、送行、庆功、余热……而寻常日子里,一年到头,也就靠几部影视剧、几首流行歌、几桩名人绯闻和一台春晚给撑着。
再放大点说,几项大政方针、几桩新闻事件、几条娱乐路线,外加几十张明星脸,就是一个时代,就是一个时代的全部皱纹和消费内容;就是一个人从青春到中年,从风华正茂到双鬓染霜。一岁一枯荣,我们不知自己身上哪儿荣、哪儿枯,哪儿发芽了、哪儿落叶了。我们遗失了自己的光阴,没有个体原点和重心,没有私人年轮和纪念物。
裹挟在时间洪流、公共意向和运动人群中,我们不知该为人生准备哪些“必须”,找不到自己的细节和脉络,找不到自己的星座和北斗,找不到独立而清醒、僻静且坚定的私念和价值观……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被推搡着、绑架着,无人情愿出局,也无人能够出局。
替我们纪念人生、标注身世的,全是举国如何、普天如何,全是集体意识和无意识……说到底,此乃“游行式”人生,鬼使神差,围着广场或磨盘绕了一圈又一圈,像被蒙上眼的驴。
我们没有自己的注意力,精神注意力和心灵注意力。我们没有自己的时间,无论社会时间还是生物时间。我们被替代、被覆盖、被代表了。我们被忽略不计,也索性对自己忽略不计。
生物时间
谁还记得时间本来的模样?或许,人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生物。这个身份和公鸡没什么两样。
我一直觉得,既然生命乃自然赋予,光阴也源于自然进度,那么,一个人要想持有清晰、纯粹的时间印象,就必须回到大自然—到这位天时的缔造者和发布者那儿去领取。
我们要靠冰的融化、草根的发芽、枝条的变软来感知早春;要凭荷塘蛙声、林间蝉鸣、旷野萤火来记忆盛夏;我们的眼帘中,要有落木萧萧和鸿雁南飞,要有白雪皑皑和滴水成冰……
最伟大的钟表,焐在农人怀里。大自然的时间宪章万余年来一直镌刻在锄把上、犁刃上、镰柄上。立春、谷雨、小满、芒种、寒露、冬至……光阴哲学上,农夫是世人的导师,乃最谙天时、最解物语之人。错过节气,即意味着饥荒,颗粒无收。
时间恍惚,人的神思即陷入浑浑噩噩。我们沉浸于街道、橱窗、商场、文件、电脑,唯独对大自然—这位策划光阴、分配光阴的神—视而不见。我们忘了生物的本分和血液里的钟声,像个逃学者,错过神的讲座和教诲,也错过了赐予。
看日期,不能只看表盘和数字,要去看户外,看大自然。它以神的表情和语言告诉你晨昏、时辰、节气和四季。大自然从不重复,每天都是新的,每秒都是新的。细细体察,接受它的沐浴,每天的你即会自动更新,身心清澈,像婴儿。
牢记一条:我们是生物,首先是生物。若生物时间丢了,也就丢了大地和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