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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死 碑

2011-06-01吴克敬

大家 2011年21期
关键词:旅长武功鬼子

吴克敬

胡武功说:割到手里就知道,今年是个好收成。

席扶风说:也不知道歇一歇。

胡武功说:咱把礼馍蒸大些。

席扶风说:看你一身都是汗。

胡武功说:昨黑儿我作梦了,咱炕上落生了个牛牛娃。

席扶风说:你会梦么。

胡武功说:牛牛娃眼一睁,就把我叫爸哩。

席扶风说:你先悄着,我给你擦汗。

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上苫着块白布,白布下的花卷馍,散出一股馋人的油香气……席扶风是给割麦的胡武功送吃的来了。胡武功是坡头村的一条壮汉,席扶风是胡武功的新娘子。娇俏宜人的新娘子席扶风,手里还提了个野鸡红的陶瓷罐儿。罐儿里盛的是消暑解渴的绿豆汤。席扶风不想把她的汉子胡武功饿着了,不想把她的汉子胡武功渴着了,她在家里蒸好了花卷馍,熬好了绿豆汤,等不得汉子胡武功回家来,就一手挎着馍篮子,一手提着汤罐子,走着新娘子应该走的姿态,嫣嫣婷婷地走出了坡头村,袅袅娜娜地走到她家麦地里来了。正是收麦的日子,八百里秦川一片金黄,一身红妆的席扶风,走在麦浪翻滚的田间,靓丽美艳,显得别有一番风韵。席扶风风韵美艳的走进了她家的麦田,放下她提来的馍篮子,放下了她提来的汤罐子,张了嘴要请她的汉子胡武功吃花卷馍,喝绿豆汤时,她的汉子胡武功却引导着她,说了这么一串话。这串话把席扶风说得全身像着了火,烧得白白嫩嫩的俏脸蛋像是抹了彩。

席扶风是要掩饰自己的,她低了头,把蒙在馍篮子上的白布揭下来,来给胡武功擦汗了。胡武功的汗味是熏人的,席扶风只给她的汉子胡武功擦了一把,就已顺着势,把她的头顶在胡武功的胸膛上,伸长了胳膊,把她的汉子胡武功抱住了。

席扶风说:我要你梦想成真。

胡武功说:给我生个牛牛娃。

席扶风说:给你生个牛牛娃。

胡武功的胸膛可真宽呀!像是大石夯子,千般捶,万般打,捶捶打打起来的一堵墙,席扶风的嫩胳膊努力地搂上去,却搂抱不住胡武功。倒是胡武功受到席扶风的突然刺激,伸开了双臂,也把席扶风搂抱住了。胡武功壮硕的臂膀只是轻轻地一环,就像搂抱了他们热炕头上的绣花枕头一般,把席扶风环紧了,陷入他宽博的胸怀里。

胡武功说:你听麦客说了么?

席扶风说:麦客说啥哩?

胡武功说:麦客从潼关一路过来,他们说日本鬼子打到风陵渡了。隔着黄河,麦客在河西割麦子,看得见日本鬼子的刺刀在河东杀人呢。像要证明麦客的传言不虚似的,胡武功给他的新娘子席扶风正说着,便从很远的东边传来鬼叫一样的轰鸣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声惨烈的爆炸声……这样的声音,坡头村的人近些天天天听得到,吃惊时,一天会听到好几遍,他们知道,那是日本鬼子的飞机,驮着大炸弹,从黄河东岸的山西飞过来,飞到陕西轰炸西安哩!那个声音太可怕了,把坡头村人听得心惊又肉跳。

显然,席扶风受到日本鬼子飞机炸弹的恐吓,她钻在胡武功的怀里,钻得更深了。

胡武功不要日本鬼子的炸弹恐吓席扶风,他搂抱着她,把她搂抱得更紧了。

无边无际的麦田,见证着这一对恩爱夫妻的搂抱,呼啦啦像是涌动的海潮,一波才下去,一波又上来,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胡武功请来的麦客范庆阳,埋头在焦黄的麦垅里,不歇气地割着麦子,在他的身后,是被他割倒打成个儿的麦捆子,立起来,一捆又一捆,一排又一排,仿佛列队的士兵,庄严地挺立在麦田里……范庆阳的后脑勺该是长着眼睛的,他看见了胡武功和席扶风的搂抱,他站直了身子,扭头来看了。

麦客范庆阳把自己看得快乐地笑了。

从胡武功怀里滑出来的席扶风,蹲下身子,从她提的篮子里取出两只碗,端起野鸡红的汤罐子,往碗里倒着绿豆汤……胡武功甜蜜地看着他的新娘子席扶风,张嘴招呼范庆阳了。

胡武功喊:庆阳,你嫂子提汤来了。

范庆阳应:来得好,我是真渴了呢。

被胡武功从周村镇请回家的麦客范庆阳,个子不是很高,干活却是一把好手,特别是他小模小样的一张嘴,甜的像是抹了蜜,跟着胡武功刚进他家门,遇着迎上来的席扶风,就把比他不小什么的席扶风叫了嫂子。自然,在路上的时候,范庆阳已把胡武功先叫了大哥。

撂下手里的木镰,范庆阳兔子似的,颠儿颠儿跑到胡武功的跟前,从席扶风手里接过盛了绿豆汤的碗,叼在嘴巴上,咕儿咕儿就是一阵猛灌,他灌得太急了,汤汤水水的溢出嘴角,流了他一脖子一身,这就把席扶风也给惹笑了。

席扶风说:看把你急的,你是饮牛吗?

胡武功抱着汤碗,也如牛一样咕儿咕儿饱饮着,听席扶风一说,他把汤碗从嘴边移开,伸手在篮子里抓起两个花卷儿,把一个塞给了范庆阳,把一个塞进了自己的大嘴里……胡武功无法斥逐日本鬼子轰炸西安的爆炸声,他问范庆阳了。

胡武功说:你听见了吗?鬼子又轰炸西安了。

范庆阳说:听见了。

胡武功又说:你在潼关割麦,隔河看见鬼子的刺刀杀人了?

范庆阳说:看到了。

胡武功就很愤慨,说:咱今日割麦哩,割回去碾出来,不知道还吃得到吃不到咱嘴里?

胡武功说的有点丧气,新娘子席扶风抱怨他太阳底下说瞎话,咱自家打的麦子,自家吃不到嘴里,难道让别人吃吗?席扶风没有听懂胡武功的话,麦客范庆阳听懂了。听懂了也就如胡武功一样丧气。

范庆阳说:我在潼关听人说,鬼子三个月要打到兰州去哩!

胡武功握了握拳头,说:我要他连黄河也过不来!

胡武功的话引起了一个人的喝彩。这个人与胡武功的年龄相仿,是坡头村耿财东的三儿子耿礼泉。小时,胡武功与耿礼泉玩尿泥,摔泥泡,最能耍在一起了。胡武功低门矮户,日子过得去,想要外出求学就不能了。耿礼泉则不同,家是坡头村最大的家,他又特别能念书,从村上他们家办的私塾学起,一口气念到西安城,念起了时兴的新学堂。念了城里新学堂的耿礼泉,却从不嫌弃小玩伴胡武功,学校放假回来,不管他留的啥新式头发,也不管他穿啥新式衣服,找到胡武功,还要和他和堆泥,做了泥炮和他摔……记得最近的一次,是胡武功娶了席扶风后,已经磨练得像个庄稼把式的他,被耿礼泉缠在坡头村的村头上,和了泥摔泥炮,胡武功是不好意思了,就只让着耿礼泉来摔。耿礼泉是不管不顾的,他摔了几把,就还非要胡武功来摔。耿礼泉的理由很充分,说他和胡武功摔了多少泥炮,却从来没有胡武功摔得响。

然而他俩摔的泥炮再怎么响亮,又哪里比得了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隔着千百里的路程,传来了,也还是比他俩的泥炮干响,使人心惊肉跳……突然地,从遥远的东边,再次的听闻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在麦田里收割麦子的胡武功搂抱着他的新娘子席扶风,他意外的听到耿礼泉对他的赞同声。

耿礼泉声如洪钟,说:武功说的对。

耿礼泉给胡武功喝彩时,伴随他的还有一声震天撼地的马嘶声……这是他们耿家几匹马中的那匹枣红马,耿财东养在家里,农忙时拉犁驾车,平时出门了乘骑。特别是耿礼泉,回家休假的日子,这匹高大俊美的枣红马,就成了他的走骑,披上鞍辔,一早一晚,呼啸着乘骑一阵,从门前的沟道飞身而下,跃上对面的沟坡,然后又从对面的沟坡飞身而下,再跃上村子来……耿礼泉自己乘骑他家的枣红马,寻着了胡武功,要他也像他一样能打马乘骑一阵儿。胡武功感受过骑马飞奔的快意,觉得人和马都像生出了一对翅膀,踏云破雾,如仙似魔,真是来劲啊!

这阵儿,嘶鸣的枣红马,被套在一个木轮的大车里,耿礼泉赶了来,是要帮助胡武功往村头的麦场上拉麦的。

听了好伙伴的喝彩,胡武功的脸红起来了。

耿礼泉却还照着他的喝彩往下说。他说话时举目把胡武功和麦客范庆阳割倒在地里的麦捆子扫了一眼:六月天,猴娃脸,一时一变,我来给你拉麦,是怕一会遭雨淋了。

胡武功向不远处的北山看去,发现压在山顶的一团黑云,像是山倾一样向前压了过来……胡武功不能多说什么了,再说什么就是见外,他让麦客范庆阳继续割麦,他则配合着耿礼泉,把割倒在地的麦个子装车往回拉。往马拉的木轮大车上装麦个儿,可是个技术活哩!耿礼泉站在马车上,胡武功站在马车下,手执一柄两个钢刺的谷叉,把地里的麦捆子,揽腰叉起来,举着扔到车顶上,耿礼泉按住了,顺势压在脚底下,一捆一捆,一层一层,很快地,割倒在地里的麦捆子被胡武功挑在谷叉上送到车顶,使拉麦的木轮大车就如一座金黄色的小山包了,原来高大俊美的红枣马,这时像是埋在了麦车下,忽然变得小了许多。

这个壮美瑰丽的情景,坡头村活得刚刚强强的席扶风不给我说,我是压根不知道的。

不瞒大家说,席扶风可是我的亲奶奶呢!

我奶奶席扶风早已不复初嫁我爷爷胡武功时的模样了,她的头发白的如雪一样,牙也掉了几颗,说起话来,透风跑气,近来又还常要生病,她给我一再叮咛,说她死了以后,要我多打一副棺材,把我爷爷胡武功和她埋在一起。

奶奶席扶风的心是深的,像一眼井一样。

奶奶席扶风心里藏着事,我是她的亲孙子,我不傻,很早就察觉到了。奶奶席扶风不说,我不会去问。我知道我就是问了,奶奶席扶风也不会给我说。她把她的心事藏着,藏得我供职的省城那家影响力遍及全国的《西安晚报》,在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的日子,策划了一档寻找抗日老英雄的活动,我才自告奋勇,说我的爷爷胡武功就是抗日老英雄。我的慷慨请命,获得了报社领导的支持,我因此回到坡头村我的家,向我奶奶席扶风问起我的爷爷他们当年打鬼子的事。我的奶奶口风紧,不愿意说爷爷他们抗日的事,是有一些原因的,爷爷他们抗日,参加的是陕西抗日救国军,这支部队其时由国民政府指挥,解放后很少再说他们,要说只说他们是蒋家王朝的炮灰什么的。

回家来,我和奶奶好有一番亲热,奶奶还给我做了我爱吃的臊子面。我是呼噜呼噜吃着奶奶的臊子面来问奶奶的,我以为这么问奶奶,情况会变得轻松一点,可能的话,也许还会愉快一点。一口香香的臊子面下了喉咙,我说了:奶奶哎,你知道胡武功这个人吗?

奶奶席扶风被我得一楞,显然是,奶奶席扶风不知道我怎么问起我的爷爷胡武功。奶奶席扶风没有这个精神准备,她愣了愣,就把她昏花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不知我还会向她问出这样人让她吃惊的事情来。

我没有给奶奶席扶风喘息的机会,接着就说:胡武功是我的爷爷!我爷爷胡武功在中条山打鬼子,把他丢在那里了!

奶奶席扶风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奶奶席扶风在我直截了当的问话声里,她承认了我的话。我说服着奶奶席扶风,让她不要担心,我的爷爷胡武功是抗日英雄,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奶奶你也不能活得不明不白。奶奶,我的好奶奶,你要把你知道的爷爷胡武功的事都说给我,我要写出爷爷胡武功他们的英雄事迹,这既是对爷爷胡武功他们应该有的纪念,也是对我们后来人的一种鞭策。奶奶,你说给我吧。奶奶席扶风被我动了,心动起来的奶奶席扶风,开始没有抹眼泪,也没有哭,他只是颓然地坐在我家的土炕上,两只手抓着炕上席片。奶奶席扶风把席片都给抓破了,破了的席片又把奶奶的手割破了……我看着奶奶席扶风流血的手,惊恐得立即呼叫起来,我大声的呼唤着奶奶、奶奶、奶奶……我没有唤得到奶奶的回应,却见我的奶奶席扶风慢慢地、慢慢地往热烫烫的土炕上躺着,她躺在炕上,两只昏黄的眼睛里,才又慢慢地、慢慢地蓄满了泪水,汪汪地顺着奶奶席扶风的眼角流了。

奶奶席扶风躺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到那天天明时分,把偎在她身边睡着的我推醒来,给我打开她的记忆述说着了。

奶奶给我说,你爷爷离家打鬼子的那一年,关中道里的麦子长得可是好呢!奶奶这么说,我却不敢相信那年的麦子会比现在的好。那时的关中平原,一亩麦子能收二、三百斤就不错了,现在的一亩麦子,下了八百斤就是欠收。但我的奶奶说我的爷爷太会作务小麦了,那一年的小麦收成,她以后再就没有见到过。

耿财东的三儿子耿礼泉,帮着我的爷爷把割倒在地的麦子拉回到打麦场上,又帮着我的爷爷把麦子碾打出来,然后套上犁耙,在麦茬地种玉米了。奶奶席扶风说她那些日子,心像一面鼓一样,不用鼓槌敲,咚咚咚咚都要响个不停。奶奶席扶风预感有个事情要发生了。

晚上睡在土炕上,奶奶席扶风缠着爷爷胡武功说:你要用劲呢!

爷爷胡武功说:我没用劲吗?

奶奶席扶风说:我是要你再用劲的。你用了劲,我才能给你生娃的,生个牛牛娃。

爷爷胡武功相应着奶奶席扶风,就十分的用劲了。

在奶奶席扶风的身上十分用劲的爷爷胡武功,不论他怎么累,哪怕累得要死,奶奶席扶风还要鼓励他,让他再用劲的。

奶奶席扶风炕上如饥似渴的样子,让她自己都要吃惊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果然是,在奶奶席扶风没命地催着爷爷胡武功轰轰烈烈用了一夜劲后,来日清早,爷爷胡武功扶犁出了家门,奶奶席扶风跟着爷爷胡武功,跟出了门,跟着走了一程,然后又转回家里,给下地耕种的爷爷胡武功准备吃喝了……爷爷胡武功只要下地干活,奶奶席扶风就要给他准备吃喝。这天早晨,奶奶席扶风给爷爷胡武功准备的还是花卷儿和绿豆汤。爷爷胡武功说过了:奶奶的花卷儿蒸的好,奶奶的绿豆汤熬得好。奶奶席扶风就不改样子给爷爷胡武功蒸花卷儿,熬绿豆汤。奶奶席扶风准备好了花卷儿,绿豆汤,竹篮子挽了,野鸡红罐子提了,送到地头上来,却不见了爷爷胡武功的人影儿。

孤零零的一架犁杖插在地头上,奶奶席扶风无力地扶住,抬眼望着四野,她望不见爷爷胡武功,心里突然明白,她夜夜要求爷爷胡武功在她身上用劲,怕的其实就是爷爷胡武功撂下她走了。

奶奶席扶风可说把她鲜嫩缠绵的身体拧成了一根绳,她是想拴住爷爷胡武功的,终到了却没有,爷爷胡武功还是撂下她走了。

奶奶席扶风知道,爷爷胡武功撂下她是打日本鬼子去了。

奶奶席扶风的判断很快就被证实了。是耿财东给她证实的……准备了花卷儿、绿豆汤,奶奶席扶风从坡头村里走出来,耿财东就注意上了她,远远地跟着她,跟她来到地头上。

奶奶席扶风眼里只有爷爷胡武功,耿财东跟着她跟到了地头上,奶奶席扶风就没往眼里去。

耿财东理解奶奶席扶风,他说话了。

耿财东说:武功家的,你是看你武功来的吧?

奶奶席扶风被耿财东这么一问,把她惊得浑身一颤,粉粉嫩嫩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奶奶席扶风呆望着问她话的耿财东,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耿财东说:武功该给你明说的,又不是啥丢脸事。

奶奶席扶风就笑了。奶奶席扶风不知道她怎么就笑了。她笑着说:我知道,武功打鬼子去了。

耿财东看见奶奶席扶风笑了,跟着就也笑了起来,说:村上像武功一样的小伙子,去了七、八个,我的三小子耿礼泉也去了。

耿财东给奶奶说了这些话后,低头去看卧在了犁前头的关中红犍子牛,不知人间忧伤的犍子牛,卧在犁前头悠闲的反刍着香甜的草料,蚊虫落在它光滑的毛皮上,它摇着头,或是摔着尾巴,把蚊虫迅速赶走……耿财东不再和奶奶席扶风说什么了,他扶了爷爷胡武功插在地头上的犁杖,吆起了爬卧着的关中红犍子牛,吆起来拉犁,在一片金黄的麦茬地里开着沟,帮助我的奶奶席扶风一垅一垅地耕种着秋庄稼……耿财东的家里顾着长工和短工,可他绝不少干活,坡头村人就说,耿财东家的财富,是他几辈人黑汗黄汗挣下来的。

耿财东扶犁的技巧就很好,平常日子,他也是很会穿的,长袍马褂配上景泰蓝的水晶石眼镜盒子,下坠着鲜艳的彩丝流苏,在坡头村一带风流倜傥得出了名……他来帮奶奶席扶风种大秋,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脱了长衫,改穿上短打,认真仔细的帮助奶奶席扶风种上了大秋。这一季奶奶席扶风种的是玉米,耿财东帮助奶奶席扶风把玉米全都种到地里后,他给奶奶席扶风嘱咐了。

耿财东说:武功打鬼子去了,地里的活有我哩,我来做。

耿财东还怕他把话没说清楚,跟着又补充了几句:我是老了,不老我跟他们一块过黄河去,日本鬼子太嚣张了,不把咱中国人望眼里放,咱能让他狗日的猖狂吗?啊,咱不能让他个碎鬼欺负咱,咱只有打他不长眼睛的。村里的青壮年过河打鬼子去了,不仅我在村子里,还有像我一样的人都在村子了里呢,你有活要干,我不是推卸义务,给我说给谁说都一样,大家都会帮你哩。 耿财东说到了,也做到了。

地里的活,奶奶席扶风想到了,赶到地里去做时,常常要晚给耿财东,让他抢了先,早早地都给奶奶席扶风做好了。

奶奶席扶风感激着耿财东,就还知道他的三儿子耿礼泉过河打鬼子,干脆是他逼着去的……在西安城读洋学的耿礼泉,让耿财东提心吊胆,总是难以放心。蒋委员长来西安视察,学生娃上街游行,耿礼泉跑在最前头,他的手里举着小红旗,一会登高演讲,一会领呼口号……这样的画面,自然逃不过西安报馆的注意,派出记者,把耿礼泉的形象拍下来,登在他们的报纸上。这一切,身在坡头村的耿财东是不知道的,可他的大儿子看见了。在岐阳县国民党县党部任职的大儿子,拿着报纸回了家,把报纸上耿礼泉的照片拿给耿财东看,咋看还把耿财东乐得喜眉笑眼,但大儿子一说,耿财东乐不起来了。他骂了一句耿礼泉逞能,就起身赶到西安城,把在游行队伍里的耿礼泉一把揪住,揪回到坡头村来,关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任凭耿礼泉哭喊,就是不放他出门……此一时间,张学良、杨虎城武力兵谏,扣押了蒋委员长,也就是后来说的“西安事变”。虽然最终和平结束,实现了国共第二次合作,携手抗击日本侵略,但其间的曲曲折折,让耿财东把耿礼泉从家里放出来,叫他再去西安继续他的学业,耿财东十分的不放心。

耿财东把三儿子耿礼泉送出家门,送到坡头村的村头上,给耿礼泉说:天子头上哪里敢耍刀子?你娃要怨我你怨去,以后你会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

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呀!老财东的苦口婆心,耿礼泉左耳朵进去,右耳朵里跑出来,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在西安的洋学堂里念着书,顺顺利利地念着,再有半年时间,就能光光堂堂得毕业出来,随便做个事,都是错不了的。耿财东的大儿子从县城回到家里来了,他给耿财东报告,说他的宝贝三儿子耿礼泉,根本就没在西安的洋学堂里念书,他躲在岐阳县城,联络了几个赤色分子,印传单,贴标语,号召贫苦百姓站起来,要和国民政府的腐败分子斗!要和危害地方的土豪劣绅斗!谁是国民政府的腐败分子?谁是剥削贫苦百姓的土豪劣绅?照你宝贝三儿子耿礼泉的说法,我这个大哥就是国民政府的腐败分子!你这个养了他的父亲就是剥削贫苦百姓的土豪劣绅!

耿财东听他大儿子一说,本来是要生气的,但却笑了起来。

耿财东咕哝了一句,说:碎崽子还蛮血性的!

耿财东咕哝了这句话后,就和他的大儿子一起下了岐阳县城,让他的大儿子把耿礼泉找到,用一根绳子捆了起来,投进了县政府的监狱里。

监狱的窗子可真小呀!从铁窗缝里射进来的阳光,窄得像一把刀子,斜斜地割着耿礼泉的眼睛,他依稀知道,阳光这把刀子在的时候,就该是大白天呢,阳光这把刀子不见了,就该是漆黑的晚上了……耿礼泉数着阳光这把刀子,数了有九个日头,耿礼泉听到监狱铁门上的大锁剧烈地响了响,他以为是给他送饭的狱卒,硬邦邦地坐在一堆败草上,犟着脖子,连来人看都没看一眼。耿礼泉不知道进来的人是他的老父亲,他从父亲耿财东踏进监狱来,走到他的监舍边,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一副姿态,他不知道父亲耿财东为什么把他送进监狱来?送进监狱又能把他怎么样?耿礼泉努力地想着,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就不去多想。

耿礼泉在等他的父亲耿财东。

耿礼泉把他的父亲耿财东等来了。来到监禁三儿子耿礼泉的监狱里,耿礼泉的父亲把他带来的几样菜,还有他烫的一壶酒,隔着铁栅栏门,一样一样地端着放了进去,他放三儿子耿礼泉的面前。县城监狱的铁窗虽小,栅栏铁门却还不小。耿财东把他拿来的酒菜放进栅栏铁门里,他说话了……他的三儿子耿礼泉不是傻子,开始不知道父亲耿财东来了,他犟着脖子不理不睬,可他听话是他父亲耿财东,就拿眼睛去看,看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耿财东时,他犟着的脖子塌了一些,但却没有彻底塌下来,他还等着他的父亲耿财东给他能说什么话。

父亲耿财东却不多说,只把他带来的酒菜摆在耿礼泉面前后,说了句要吃就吃,要喝就喝的话,便从后脊梁抽出他的旱烟锅,装了一锅烟,细细地吃了起来。

耿礼泉知道他的儿子地位,他等不来父亲耿财东的话,自己就问爹亲了。

耿礼泉说:世上有老子把儿子往监狱里的送吗?

父亲耿财东不动神色地吃了两口烟,说:你读的书多,你说有吗?

耿礼泉却拧转了话题,说:爹给我说个理由。

父亲耿财东说:啥理由你不知道?

耿礼泉无辜地摇摇头。

父亲耿财东不让耿礼泉摇头。他说:你是共产党!

耿礼泉不摇头了,他也没有点头。他很惊讶地看着父亲耿财东,看他一口一口地吃着旱烟,吃进肚子里,憋了一小会儿,又吐出来,父亲的面目就完全地笼罩在纱一样的烟气里了。

父亲耿财东把一锅旱烟吃完了,没有烟雾了,把他喜爱的黄铜烟锅收拾起来,向耿礼泉看了一眼,看定了耿礼泉。

父亲耿财东说:那是一条死路!

耿礼泉不让爹亲这么说,他叮了他一句,说:那你就让儿死了去!

父亲耿财东料到耿礼泉会这么叮他,他听了一点都不生气,很有耐心地看着耿礼泉,说:黄泉路上没老少,我是要死的,你也是要死的,但怎么死,很不一样,我不想让你这么死。

耿礼泉的眼睛睁大了,他不知道父亲耿财东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更不知道,父亲耿财东接下来还会说怎样的话。

父亲没让耿礼泉往下猜,他说:你是你父亲的种,你过黄河那边去,日本鬼子打来了,你去打鬼子,死在打鬼子的阵前,还是你爹我没白喂你二十年饭。

耿礼泉的眼睛流泪了,他隔着铁窗跪在父亲耿财东的面前,向他的父亲耿财东重重的磕了个头……父亲把他带进监狱里的酒壶端起来,往旁边的一只酒盅里满满地斟上,双手端起来,送到了耿礼泉的手里。

父亲耿财东说:爹敬我娃了。

耿礼泉有话却没有再说,端着父亲耿财东敬他的酒,很爽利地倾进了他的喉咙里。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耿礼泉的父亲耿财东把三儿子耿礼泉从县城的监狱里接出来,给他把这句老话说了好几遍。父亲耿财东为了耿礼泉听得懂他的话,就还说:咱们堂堂大中华,被一个蛮夷小族欺辱到这份上,咱再不站起来和狗日的打,咱良心上放不下来。日本鬼子说他要打过黄河来,真打过来了,哪儿还有咱们的国土呀?国都没了,咱那个小家还能有吗?

父亲耿财东把耿礼泉先接到坡头村的家里,家里有几杆看家护院的枪,父亲耿财东就都给了耿礼泉,还有那匹枣红色大马,也扎绑起来给了耿礼泉,让他不要光杆杆一个人去,要去就拉出一杆子人来,人多了势众,打鬼子才有力道。

耿礼泉过去很少听他父亲耿财东的话,但对这次的交代,耿礼泉一字不落地都记在心里,并按他的交代做了。

耿礼泉瞧准了我的爷爷胡武功,他和我的爷爷胡武功是村里耍得最好的伙伴,他先把我的爷爷胡武功动员到他的身边,然后又由他们在坡头村和坡头村相邻的村子里,动员了一批热血青年,呼啦啦哨聚在一起,向黄河东岸的中条山抗日前线开去了。

受雇我家割麦子的甘肃麦客范庆阳,受了爷爷胡武功的动员,干脆没回甘肃老家去,也没给老家捎个话,便拿着他割麦的木镰,也跟着耿礼泉走了。

爷爷胡武功他们跟着耿礼泉去打鬼子,奶奶席扶风是不反对的。那些天,都忙着割麦碾麦,然后又种秋玉米,奶奶席扶风没太注意爷爷胡武功的表情,但她知道耿礼泉在坡头村的行动,都是为了抗日做准备,爷爷胡武功是耿礼泉的发小朋友,他俩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奶奶席扶风是看得见的。为此,奶奶席扶风还问了爷爷胡武功。

奶奶席扶风完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耿礼泉整日和你叽咕啥哩?他要背井离乡打鬼子去吗?

爷爷胡武功老实的说:他爹耿财东逼他去哩。

奶奶席扶风说:他爹倒是心大!

爷爷胡武功说:不是谁心大,是日本鬼子把咱欺负到家了。

奶奶席扶风说:莫非你也要去?

爷爷胡武功说:我不是有你哩么,你说我走得开?

不能说爷爷胡武功言不由衷,他是真的舍不得奶奶席扶风,他答应了耿礼泉,跟他一起过河打鬼子,他是一定要去的,他觉得这不是丢人事,说啥都要给奶奶说的,可是几次了,面对着奶奶席扶风,他欲言又止,总是说不出来,奶奶席扶风问他了,他也长不开口。张不开口也是要走的,最后,爷爷胡武功违心的躲开奶奶席扶风,自己偷着跟耿礼泉去了。

其实呢,父亲胡武功想错了,他是该给奶奶席扶风说了的。恰恰因为他瞒着奶奶席扶风,在他走了之后,让奶奶席扶风大哭了一场。

奶奶席扶风的那一场哭,听坡头村人说,是比孟姜女哭长城还要惨烈,她把自己哭得不管不顾,容颜变了,头发乱了。

奶奶席扶风哭着还骂了父亲胡武功一句:怨家呀!你个隔肚皮的怨家啊!

耿财东让奶奶席扶风把他的心哭软了,说:要么我去追他,把人给你追回来。

奶奶席扶风哭着摇头了,说:他的心打鬼子去了,你把人追回来又怎样。

耿财东就不劝奶奶席扶风了,他吆着牛给我家耕地下种……耿财东说得到也做得到,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凡是到了收收种种的关键时节,都是他带着他家的伙计,赶着他家的耕牛,给我们家收种了。耿财东给我家收种庄稼,他做得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只是他在给我家收种庄稼时,总要向他儿子耿礼泉率领我的爷爷胡武功他们东去的方向瞭望……我的奶奶席扶风也是,像耿财东一样要向耿礼泉和我爷爷胡武功东去的方向瞭望。

他们睁眉豁眼瞭望着,虽然瞭望不到什么,却听得见耿礼泉和我的爷爷胡武功他们黄河东岸的方向,总会传来让人惊心动魄的枪炮声。

耿财东和我的奶奶席扶风知道,那撕心裂肺的枪炮声里,有他们的儿子和丈夫。

枪不长眼,炮不长眼,耿财东和我的奶奶席扶风,就只有为枪炮声里的儿子和丈夫担心了。他们在黄河东岸的中条击打的怎样?他们打死日本鬼子了吗?

远在家乡坡头村的耿财东,还有奶奶席扶风以及乡里跟着耿礼泉去打鬼子的热血汉子人家,莫不盼望他们在抗日的阵地前,多多打死罪恶的鬼子兵。

耿礼泉和我的爷爷胡武功,他们在炮火连天的中条山,谁又不是这么想的呢。他们也盼望着打败日本鬼子,把他们赶回海上的老家去。

但是他们还要等待,就像他们庄稼汉子挂在嘴边的话一样,磨镰不误割麦功。他们是需要整训的,练习好了打枪,练习好了拼刺,才好开到抗日前线上的中条山去,像他们庄稼汉子在麦田里割麦一样,去割日本鬼子的头。

整训的地方,就在西安城南的一片原坡上。这里集中了许多自愿而来的抗日义士。耿礼泉和我的爷爷胡武功带来的人多,负责整训的人就把他们编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排,耿礼泉是带着大家来的,他就被任命成了排长。他下面需要三个班长,负责整训的人让耿礼泉做主定,耿礼泉没有盲目定,他设定了三个比赛项目,谁在比赛中胜出,谁就当班长。耿礼泉设定的比赛项目都不复杂,一个是打弹弓,一个是爬树,一个是捆了一捆干麦草,栽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让大家投谷叉,谁投的准就是谁。比赛开始了,邻村一个叫葛大荔的汉子,便是个中好手,他当仁不让,看着头顶飞来的一只麻雀,他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压在弹弓上,瞄着麻雀,就在将要飞过他的头顶时,他手起弹飞,追着麻雀,把奋飞的麻雀打得坠落下来,不偏不倚,还就落在耿礼泉的脚面前,耿礼泉笑了,当即把葛大荔任命成一班长。塬坡上有不少挺拔可以破云的白杨树,下来的比赛就是爬树,耿礼泉发下令来,大家没人迟疑,就近抱着棵白杨树就往上爬,可最先爬上树上,在树顶上的鸟窝里掏出一个鸟蛋的,然后飞身下了树的是麦客范庆阳,范庆阳把他掏出来的鸟蛋往耿礼泉的手上一塞,耿礼泉就大声地宣布了,他宣布范庆阳为二班长。

两次比赛,爷爷胡武功都输了,剩下最后一项,他还能输吗?

爷爷胡武功有点儿急眼,他偷眼去看动员他出来打鬼子的耿礼泉,耿礼泉却没看他,他在捆扎一捆从他们睡觉的铺底下抱来的破麦秸,他捆好了,把爷爷胡武功叫了来,给他说,你有用武之地了。耿礼泉这么一说,爷爷胡武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最后一项比赛,耿礼泉是使了私心的,耿礼泉知道爷爷胡武功的一把谷叉使得好,能使出百般花样来。这时爷爷胡武功在劳动中练出来的把式,想不出在打鬼子的练习场上有了用处。

耿礼泉带出来的几十个人,靠他们耿家捐的几杆枪是不够的。他们要去打鬼子,手里没有家伙怎么成?枪太少,他们就从自己家里带。麦客范庆阳回不了他在甘肃的家,就把割麦的木镰带来了,木镰的把儿长,范庆阳耍起木镰来,如风车飞旋,别的人干脆近不了他的身。爷爷胡武功用得应手的是柄长把儿的谷叉,农忙时他用谷叉挑麦捆子装车堆垛子,农闲时,又使着谷叉巡夜看秋……故乡的秋庄稼,种植玉米是一个大项,此外还要种植红苕瓜豆等五谷杂粮,玉米和杂粮成熟时,是会引来野猪和獾的,那些兽类动物,钻在庄稼地里,不说一头野猪,就是一只不大的獾,一个晚上就能毁坏半亩秋庄稼……一片秋庄稼经得起野兽们糟蹋几个晚上。家大业大的耿财东家,准备了枪铳护秋,“轰隆”一铳,把野兽就赶跑了,小家小户的爷爷胡武功,没枪没铳,就只有扛着谷叉护秋了。耿礼泉出于好奇,在家的时候跟着我的爷爷护了一夜秋,他眼见我的爷爷胡武功在月光迷蒙的秋夜,瞄见了一只糟害庄稼的獾,爷爷胡武功不喊也不叫,他平举着两个尖齿的谷叉,悄悄地逼向獾兽,逼到三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他把平举的谷叉飞掷出去了,朝着糟害庄稼的獾兽发出冷飕飕的轻响,獾兽是没有反应的,到它有感觉时,谷叉的尖齿已吃进了它的身体,把它叉死在了庄稼地里。

栽在演武场上的麦捆子,在爷爷胡武功的眼里,就是一只糟害庄稼的野猪或獾兽,他对自己是自信的,让过几个人,叫他们说先用谷叉叉麦捆子,结果没有谁能叉的准,这时我的爷爷胡武功出场了,他像叉野猪獾兽一样,猫着腰,平举起谷叉,瞄都不瞄,就把谷叉投掷了过去,嗖嗖地飞着,不偏不斜,正好刺在麦秸捆子的腰眼上……耿礼泉给我的爷爷胡武功鼓掌了,他的掌声带动了所有的人,大家都冲着爷爷胡武功鼓着掌。

热烈的掌声渐渐稀落了下来,稀落到几乎没有的时候,却有一个人自远处走来,也向爷爷胡武功鼓掌了。

爷爷胡武功他们都还不认识这位一身黄呢军装的人,看着他鼓着掌一步步走来,不知是被他的威仪还是被他的热情所震撼,一时都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显然不一样,他迎着来人前趋几步,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又朗声地报告:孔旅长好!

来人是孔旅长!爷爷胡武功他们在西安的新兵基地整训,没少听说他的故事。他太英雄了,时为国民革命军独立旅旅长的他,在“西安事变”中,积极协助张杨二位将军,逼迫蒋介石树立起全民抗日的大旗。事变的当天夜里,是他带领部队,悄然包围了驻扎在西安的蒋介石嫡亲部队,与之展开殊死的战斗。事变过后,张杨二位将军中的杨虎城说,没有孔旅长快刀斩乱麻的那一下子,就不能促成逼蒋抗日的成就。“西安事变”孔大洲旅长该领头份功,蒋介石与共产党签署了合作协定,携起手来一致抗日,孔大洲的独立四十六旅最先开出西安,渡过黄河,与日本鬼子在黄河东岸的中条山打了起来。和鬼子的仗打得太惨烈了,人家有飞机大炮,咱只有简陋的土炮和汉阳造,几场仗下来,虽然有效地阻止了鬼子横渡黄河的进程,但也使孔大洲的独四十六旅遭受了十分惨痛的创伤,幸有新建的三十一军团三万秦川子弟,渡过黄河,把孔大洲从血与火的抗日前线换下来,使他回到西安,为他的四十六旅补充新的力量。

耿礼泉还想向孔旅长作进一步报告的,但孔旅长把他的手扣在了耿礼泉的肩膀上,说:小伙子认识我?

耿礼泉说:我不认识。

孔旅长就有些奇怪,说:那你……

耿礼泉说:报纸上有将军浴血奋战的照片,我看到了。

耿礼泉这么一说,孔旅长仔细地端详起耿礼泉了。他端详着也就想起“西安事变”时的报纸上,登了幅青年学生游行请愿的照片,其中领头的一个学生不就是站在他面前的小伙子吗。

孔旅长高兴起来了,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

耿礼泉敬畏地看着孔旅长,心里是茫然的。

孔旅长看出了他的茫然,说:跟你一样,我在报纸上早就发现你了。

孔旅长这么说了后,朗声地笑了几下,就把扣在耿礼泉肩上的手抬起来,走到我的爷爷胡武功叉倒的麦秸捆子跟前,把谷叉从麦秸捆子上拔出来,向我的爷爷走来了。接受了几个月整训,爷爷胡武功他们,都已经有了较强的军事纪律和素养,在耿礼泉向孔旅长报告的时候,他们已经自觉地排起队。

耿礼泉站在了孔旅长的前边,走近了大家,喊了一声“立正”的口令,就和大家挺起胸来,接受孔旅长的检阅了。

孔旅长问了大家:日本鬼子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我们该怎么办?

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回答了一句说:打狗日的。

孔旅长满意着大家的回答,就给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说,下午给你们换军服,换装备,咱们明天就开拔,越过黄河打日本鬼子去!

孔旅长把爷爷胡武功的谷叉,很慎重地交给了他,让他换了装备,还叮嘱他把谷叉带上。

孔旅长给爷爷胡武功说:到时候,谷叉也是好武器哩!

奶奶席扶风不知道这些故事,是我回来前钻进省档案馆,在一批解禁了的抗日战争档案里找出来的。档案里有一副黑白照片,时间长了,虽然有点泛黄,但还能够清晰的看到,换了服装和装备的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面貌真是焕然一新,原来肥大臃肿的农家衣裳脱下来,换上色彩式样一致的制式军服,怎么看都是一个精神。不过,大家当时谁都没有扔了农家衣裳,那或是自己的母亲为自己缝制的,或是自己的婆娘为自己缝制的,怎么能随便扔了呢?爷爷就把换下来的农家衣裳打进了他的背包里,扛着新发的一杆汉阳造,和耿礼泉他们一起,跟着孔旅长过了黄河,进入山西的永济地区,参加到打鬼子的前线上来了。

耿礼泉和爹亲胡武功他们补充到独立四十六旅,一到旅部驻防地,大家一起吃了一顿大肉臊子面,就都以排为单位,分散补充到了连队里。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受到了旅长的关照,安排在警备营三连,营长叫孟关中,连长叫甘淳化。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的到来,使营长孟关中和连长甘淳化大喜过望,夸奖他们的到来,就是炎炎三伏送来的一池甘泉,就是寒寒三九送来的一盒炭火,要他们甭着急,热过几天,说不定那天就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

孔大洲的独立四十六旅,此时驻防在山西省的永济县。

永济古称蒲州,看戏的人都知道,三国戏里的红脸关公迈着八字步,走到前台,常要自报家门:某姓关名羽字儿云长,蒲州解良人氏……这么一说,大家会豁然明白,这里可是个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地。此外,蒲州城外东北三里,有个普救寺,也是大有名气的。元朝时的戏曲大家王实甫,写的那出传世的《西厢记》本子,就是发生在这所山寺里的一个真实故事,主人公张生和崔茑茑演绎的那一场爱情,是太惊世骇俗了,是太凄迷缠绵了……因此还可说,这里也是个天下少有的大爱之地。别人可能还不清楚此地的故事,读了西安洋学堂的耿礼泉是知道的,随着独立四十六旅驻防在这里,耿礼泉把这里的历史典故,给他们排里的人,操练排队时,仔细的讲了一遍。

耿礼泉讲了,是要大家做个血性男儿关云长的。同时又要做个有情有义的真君子。

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把耿礼泉的话认真的听进了耳朵里,并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头。他们抛家别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要共赴国难,抗击日寇吗!他们驻扎在了永济,就要像一颗打不弯,摧不折的铁钉,死死地钉在永济,不让鬼子前进一步!

为了提高新兵队伍的战斗力,孔旅长在他的老队伍里,抽调了一部分骨干人员,分派到他从西安带来的新兵队伍里。耿礼泉的警备营三连三排也来了三个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都是关中汉子,一个叫任富平,一个叫乐永寿,一个叫何周至。他们三个一到耿礼泉的三排来,耿礼泉是想让他们接替葛大荔、范庆阳和我的爷爷胡武功当班长的,可他们三人说了,上面有指示,不能抢兄弟们的饭碗,三个班不是没有副班长么,他们就当副班长好了。为此,耿礼泉还请示了连长甘淳化,并通过甘淳化请示了营长孟关中,两位上级的态度是一致的,三排的事你当排长你拿主意。

耿礼泉没有好主意拿,就同意了任富平、乐永寿、何周至的意见,让他们分别当了葛大荔、范庆阳和我的爷爷胡武功的副班长。

任富平、乐永寿、何周至三位老兵,前不久参加了收复永济的战斗。他们原来以为,日本鬼子是钢打铁铸的身子,却根本不是,像咱们一样,都是肉身子。但他们和咱们又不一样,他们太残忍了,是一伙没有人味的野兽。1937年7月7日,狗日的日本鬼子在卢沟桥发动事变,他们的枪炮声是为侵犯堂堂中华的宣言,在日本本土的日军最高统帅部,随即发出叫嚣,要“三个月内灭亡中国!”他们可是太疯狂了,20天不到的时间,北平、天津两大华北重镇便陷落在鬼子的手里。紧接着,他们一路南下,一路北进。南下的日军,数日之间,先后有上海、常州、扬州、芜湖、徐州、杭州……江南半壁河山被日寇踩在铁蹄下呻吟,终至12月16日,首都南京沦陷,国民政府仓皇退守武汉。日本鬼子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30余万善良的中华同胞,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和狞笑声里……北进的日本鬼子,那甘落后南下的鬼子,他们沿着长城扑来,越过了冀中平原,迅速跨入山西境内,9月15日攻下大同,11月8日占领太原……翻过年,到1938年3月,日军牛岛、川岸两个师团,已完全控制了同蒲铁路,黄河沿岸的临汾、运城、永济、平陆等地亦相继失守,骄狂的日本鬼子陈兵风陵渡,随时都可能渡过黄河,沃野八百里的秦川杀来。

收复永济、平陆,把日本鬼子从风陵渡拽回头的战斗就这么打响了。任富平、乐永寿、何周至三位老兵说他们豁出命了打,枪子儿打在鬼子身上,“噗”地一个血眼儿,利刃片捅进鬼子的身上,“噗”地一个血洞儿……嗨!咱们舍下命不要,日本鬼子就只有夹着尾巴逃跑了。

咱们把永济从鬼子的手里夺回来,老百姓杀了猪,抬了酒慰劳咱们。可老百姓给咱们哭诉的事情,把咱们气愤得有肉吃不下去,有酒喝不下去……日本鬼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手段太残忍了,咱们想都不敢想。永济城“晨露堂”药铺的老板给儿子娶媳妇,堂也拜了,客也待了,新娘子顶着花红的盖头布入了洞房,她盘腿坐在炕沿上,心怦怦地跳着,等待她的新郎为她揭盖头,等得她心慌心乱,慌慌乱乱的,这就听到院子里爆出一阵异乎寻常的嚎叫声,让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即隔着轻轻薄薄的盖头布,看见两个扛着枪的小鬼子冲进洞房来,端着枪刺,挑落她头上的盖头,哈哈笑着,直说“花姑娘的好 、花姑娘的好”。新娘子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吓得血往脸上冲,当下没了鼻息,身子软软的,像根面条一样倒在了炕上。老掌柜和他的儿子,以及持事的一干人等撵进洞房来,扯着两个小鬼子,把他们扯出洞房,扯到了酒席桌上,上菜上酒,热情地招待两个小鬼子吃喝。狗日鬼子的也不客气,该吃的了吃,该喝的了喝,吃喝得小鬼子半醉不醉,掂着枪从“晨露堂”要走了,一边夸赞结婚喜宴的菜好吃,结婚喜宴的酒好喝,一边放下话来,他们知道“晨露堂”今日有喜,他们没能登门庆贺,是他失礼了。临出门了还说,久保和通大佐不想失礼,他要表示自己的亲善,在他的指挥部设了酒宴,还望新娘子天黑时到指挥部来,接受久保和通大佐的庆贺。

这是什么话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传话的小鬼子一来,“晨露堂”便乱成了一锅粥,老掌柜为人忠厚谨慎,一生为人诊脉瞧病,处方配药,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下没了主意,急得满头虚汗,从“晨露堂”的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在他的身后,跟着作了新郎的儿子,以及家里走卒小人等……吓晕了的新娘子,被人救了过来,透过贴了花红窗花的窗洞看出去,看见了一家老小的惊悚慌乱,想着自己将要面临的遭遇,忍住泪流满面,嘤嘤咽咽,啜哭不已,然而高挂两边天际的日头,似乎不知道人间这般疾苦,照着它自己规律,恍如流火一般,迅速地枕在两边的山脊上,“晨露堂”的人越来越急。越急又越怕,新娘子的嘤嘤啜泣,这时也变成哇哇的嚎哭了,老掌柜的眼睛在“晨露堂”的药柜上瞄来瞄去,别的药是看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砒霜”、“霪羊藿”、“干木通”几味毒药了……老掌柜心想,一家人怕只有喝毒药的份儿了!

走投无路时,永济城卖大炕的阎寡妇从“晨露堂”的门里走进了。

阎寡妇并不是公开卖大炕的娼门,她是命运不济,从中条山的一户穷家嫁进永济城,是给她的男人冲喜的。她的男人比她小了六岁多,刚过了十三岁的样子,大家指望着喜事一办,她的小男人能病除身强,好起来,不成想三日未过,小男人光赤条条爬在她的怀里,小嘴儿叼着她的乳头,竟然蹬腿儿去了。家里人的眼窝子浅,把失子的痛苦全都撒在阎寡妇的身上,公爹打,婆婆掐,花骨朵儿一样的妙人儿,自己也悔着自己,没把她的小男人照顾好,左想不通,右想不通,就从“晨露堂”今日买一味“霪羊藿”,明日买一味“干木通”……她这么买着有毒的中草药,别人看不出来,老掌柜是看出来了。后来给阎寡妇的小男人瞧病,老掌柜弄不清那病是什么,但他知道是没救的,家里人要给患病的儿子结婚冲喜,老掌柜还劝了他们,说是人有病,岂是冲喜可以治得了?他们不听,冲喜不成,死了儿子,还要虐待人家的小媳妇,她是受不了了,想着喝药自杀哩!

山里长大的女孩子,对有毒性的中草药知道的真是不少,就在她买了几味有毒的中药后,老掌柜心里疑惑着,而且又还像又一根迷走神经唆使着他,他到她家门上去了。刚入她家的大门,老掌柜就已闻出一股呛鼻的毒药味儿,他紧走了两步,循着毒药味儿的房子走去,才刚走到窗洞门口,就见阎寡妇仰着头,咕嘟咕嘟喝着毒药,老掌柜大喊一声“不敢喝”,就向阎寡妇的屋里跑了去。前脚才踏进门,便见喝完了的药碗,从阎寡妇的手里跌落下来,坠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心的脆响。

阎寡妇的家人闻声围了来,他们的儿子刚死,他们不想再弄出人命,就全眼巴巴地看着老掌柜,由着老掌柜给阎寡妇扎针喝解药,逼她把喝到肚子里的毒药都吐了出来。从冥府门前转回身来的阎寡妇,睁开眼看见了老掌柜,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她不想感激老掌柜,瞪眼把老掌柜看了一阵,差点把老掌柜的脸上看出血来,这才背过眼去,从眼角窝里生出几粒豆儿一样的泪珠来。

阎寡妇说话了,她要让老掌柜做个中人。

人命关天的时节呢,老掌柜没有推辞,他问闫寡妇:让我当个啥中人?

阎寡妇说:不难。我要分门立户自个儿过。

老掌柜拿眼去看眼寡妇的公公婆婆,说:这得听你家里人咋说。

阎寡妇凄然的笑了一下:如不能,我就还要死!

老掌柜和阎寡妇的家人迅速的交换着眼色,他们知道,这时一个要死的人的通牒,不答应她还会死。无可奈何,阎寡妇的公公婆婆最后同意了她的要求,分门立户让她过了……在永济城,自己过着,吃穿用怎么办?阎寡妇不能怎么办,她有选择地交了几个来往永济城的生意人,给他们在自己的床上放一只枕头,吃他们,穿他们,用他们。永济城里人把她这种情况,总结了一句很有意味的名词:卖大炕。

阎寡妇背着这样一个名声,“晨露堂”老掌柜和她就没再打照面。在这个让人气短窒息的傍黑,她不请自来,叫老掌柜和他的一家人,是不知所措了。

阎寡妇也不和老掌柜一家人多言语,她来到他们家,款款地走着,把愣在院子里的人都瞄了一眼,最后走进了布置得花团锦簇的洞房,抱住哭成泪人的新娘子,给她温言软语地说了,狗日的松本大队长哪里是要庆贺你?他虎豹的胆,豺狼的心,你是不能去吃请的,你去就是把你送进虎豹豺狼的口里了。

新娘子咋听阎寡妇一说,哭得就更没了章法,四肢惊挛,一个劲地喊:我不去,我不去。

咋办好呢?搂着新娘子的阎寡妇说了:我没脸来你家门上,但我有恩要报,我替你去。

听了阎寡妇给新娘子说的话,“晨露堂”老掌柜像暗夜里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他噗通噗通猛跳着心,都快跳出胸腔了,这时稳了下来。老掌柜吩咐家里人,准备了两篓的老汾酒,和两坛老陈醋,再加两吊中条山里的老腊肉,牵出马,栓好了车,就等装扮成新娘子的阎寡妇出来,去到松本大队的队部里去,去为他们“晨露堂”救场子了。

洞房里的喜烛一直地燃着,大白天不咋看得见,天黑了,就从挂着绣了喜凤门帘和喜凤窗花的门窗上现出来了。

绣了喜凤的门帘一挑,走出来穿了新娘嫁衣的阎寡妇,她在泼波燃烧的喜烛光影里,显得那样的美丽迷人,落落大方……她低着眉,不看老掌柜的家里人,她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脸上羞着,走出“晨露堂”的院门,院门外有辆马拉的轿车。这辆轿车,就是清早接新娘子上门的那一辆,轿车上的彩秀帘子,双喜的字样,交织在龙与凤的图案中,透出十分的喜庆和吉祥,便是套在轿车上的那匹马,亦拴红挂彩,戴了拳头大的黄铜铃儿……“晨露堂”家的人,看着风摆杨柳般走着的阎寡妇,你伸着手,他伸着手,不知是搀她一下好,还是就那么让她走,他们全都一脸愧色,跟在阎寡妇的身后,亦步亦趋,这就走到轿车前了。走到轿车前的闫寡妇,没有立即上轿车,她站在轿车下,很迟疑的样子,这让“晨露堂”家的人,蓦然又都提起心来,纷纷往阎寡妇的跟前挤,但他们还是没人伸手去掺阎寡妇,直到闫寡妇低声提示他们,这才有人伸手掺扶她了,掺扶着她上了轿车,由“晨露堂”的家人赶着马,使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咚叮咚一路响着,去了松本大队长的指挥部。

然而,老掌柜的心还没放下来。他在家里没头蜂似的,胡乱转着,这就听见马拉轿车哇哇哇哇,一路又刮风似回来了。赶车的还是他的家人,但轿车上却坐着三个日本鬼子。他们不管轿车停稳了没有,刚到“晨露堂”门口,就从上边跳下来,吆吆喝喝地闯进来,谁上前阻挡他们,他们就拿刺刀捅谁。老掌柜的胳膊被鬼子捅破了,血流哗哗的,家里人慌了神,找药的找药,找布的找布,围着给老掌柜包扎伤口……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不理不睬,径直去了张灯结彩的洞房,把挣扎嘶叫的新娘子,像抗一条面口袋,扛在肩上,从惊魂满院的“晨露堂”扬长而去。

洞房花烛夜,老掌柜为儿子精心操办的婚礼,就这么被鬼子的蛮横和粗暴毁掉了。

一夜无眠,老掌柜一家人苦苦的等着,等到天刚扑明,把家里的大门打开来,两扇黑漆大门,靠着两个红妆女人,顺着打开的大门倒了进来……两个红妆女人,不是别人,一个是老掌柜为儿子娶回的新娘子,一个是卖大炕的阎寡妇。软软地倒在地上的两个女人,裤裆里全是血,她们牙关紧咬,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血债要用血来还!

老兵的故事,把耿礼泉、爷爷胡武功和范庆阳他们听得义愤填膺,他们不自觉的站起来,高呼口号,举起手中的枪,恨不得立即面对日本鬼子,杀他们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没能让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范庆阳他们等得太久,便让他们正面地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

小小的永济城,因其地处黄河东岸,是通往风陵渡和茅河渡的必经之地。日本鬼子要想突破黄河天险,实现他们进军陕西的目的,是必须把永济城控制在他们的铁骑下。因此,他们从永济败退后,无一日不想再度挥师西进,占领永济这一战略要冲……日本鬼子是这么想的,我们中国军队又是怎么想的呢?自然是要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坚决守卫永济城。耿礼泉给爷爷胡武功和范庆阳他们说,守卫永济,就是守卫黄河;守卫黄河,就是守卫故土陕西。

耿礼泉在给爷爷胡武功和范庆阳他们这么宣传鼓动时,还从永济城的商铺里买了许多大红大绿的彩纸,裁成一条一条,发挥他善书会写的特点,写下“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保卫黄河,保卫家乡!”“誓与日寇血战到底!”等标语,动员大家贴到大街上去。

爷爷胡武功积极参加贴标语的活动,一次他正在大街上贴着,有人围上来看,还把贴的标语念出了声。爷爷胡武功转过头来,他看见念出声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尊敬的孔大洲旅长。爷爷胡武功一个立正,拿浆糊的手猛抬起来,给孔旅长敬了一个礼。

爷爷胡武功的动作大了,把手里的浆糊溅了出来,不偏不倚,竟然溅到了孔旅长的脸上。

孔旅长笑了,说:给我脸上也贴标语吗?

爷爷胡武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孔旅长依旧笑着说:标语贴的好,我们需要充分的动员,鼓舞我们的士气,振奋我们的精神,去和日本鬼子战斗。

爷爷胡武功无话可说,他对着孔旅长只有点头,使劲地点头。

孔旅长和随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走开了,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说:告诉你的耿排长,他编的标语有力量,一句能顶十杆枪!

爷爷胡武功听了孔大洲旅长的话,他一句都没贪污,把他拿到大街上的标语,电杆上贴一幅,树干上贴一幅……爷爷胡武功贴得认真负责,他贴完了,迅速地跑回他们排,把孔旅长的话说给了耿礼泉。当时,耿礼泉正捉笔用腕,在红红绿绿的彩条纸上写标语,他没有说啥,但排里围在他身边的战友们听见了,就都兴奋地跳跃起来,呼喊着耿礼泉写在彩条纸上的标语:

秦晋一家人,打败日本兵!

鬼子不灭,誓不还家!

腥风血雨的战斗,就在大家激情难抑的情绪中展开了……1938年8月8日,这是个阴霾燥热的晚上,午夜时分,孔大洲旅长在他的指挥部接到军部密电,告诉他日军牛岛丸师团已从运城出发,穿越上虞向永济扑来。

敌情就是命令,孔旅长当即号令驻守永济东城部队,火速进入阵地,迎敌而战。

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范庆阳所在的警卫营,先还在46旅指挥部集结待命,他们还有时间,可以观察前线的战斗情况。大约到凌晨四时许,位于东城的窑店村方向,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敌人的火力是强大的,听上去有十余门大炮持续不断地向我军东线部队轰击,待命在指挥部旁边的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范庆阳他们,看见飞来窜去的炮弹,像是一群着了火的大鸟,拖着一条又一条闪亮的尾光,交织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显得那么的纷乱和莫测。二十余华里的东线战场,全都覆盖在日军的炮火下了……天明时分,日军设在运城的飞机战斗编队,也加足了油料,挂满了炸弹,向永济城飞了来,飞到我军阵地上空,便像飞鸟下蛋一样,抛掷下挂在飞机肚腹下的炸弹。

包括排长耿礼泉在内,爷爷胡武功和麦客范庆阳他们,都是头一回上前线,头一回眼见鬼子的炮火,但他们没有谁胆怕,好像是,鬼子的炮火越凶猛,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越冲动,越急着与日寇血战拼杀。

指挥部里,孔大洲旅长沉着镇定,他向前沿阵地发出指令,要他们避敌锋芒,躲过大炮飞机的轰炸,等到鬼子扑到阵前来,再与他们还击作战。

应该说,孔大洲旅长的指挥是适当的,东线战斗从凌晨四时打到日过中午,永济城的东线阵地除了鬼子投下无以计数的钢铁炸弹外,他们没有一兵一卒能够攻击进来,三次海潮般的冲击,无一例外地被阵前将士所击退。阵地前,中弹死去的鬼子尸体重重叠叠,堆积似丘……当然,守卫东线的四十六旅736团也伤亡惨重,当地群中自发组织的战斗救援队,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奋勇地抢救着伤员。“晨露堂”的老掌柜和他还显面嫩的儿子,就在群众救援队里,背着他们“晨露堂”的药匣子,给伤员们的伤口上药包扎。

鬼子的飞机有恃无恐,他们飞得很低,挂着航空弹又飞临阵前……老掌柜的儿子抬起头来,很是好奇地看着猖狂的日军飞机,新婚的妻子被日本鬼子凌虐致死,他忍气吞声,等来我英勇的抗日军队,把鬼子从永济城赶出去,他们不要日本鬼子再次来犯。然而鬼子还是来了,老掌柜带头在城里组织群众救援队,他第一个跟着父亲,动员群众冲到阵前来,用他学来的医护本领,有效的救护着伤员。他已经成功救护了三十多名伤员,长时间没吃没喝,他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到他抬头看见鬼子的飞机,看见驾驶飞机的鬼子飞行员,他突然地饿了,渴了,真像伸出手来,把驾驶飞机的鬼子拽到地面来,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狞厉的鬼子飞行员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飞机肚腹下的一颗航空炸弹挂钩松开了,垂直地坠下地面,就在老掌柜儿子身边炸开来,有几块滚烫的弹片,发出尖利的嘶鸣,钻进小伙子白嫩的肉体……他扑到在了他正救护的一个伤员身上。

鬼子坦克上来了,一辆跟着一辆,目标是永济城东的孟明桥……紧随在坦克群里的鬼子兵,像是蝗虫一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坦克一边前进一边打炮,鬼子兵一边蠕动一边放枪,孟明桥头的守军,打得退鬼子肉体的冲击,但对铁疙瘩的坦克缺少办法,轰轰烈烈的坦克掩护着鬼子兵,很快突破了我军的防线,冲上了孟明桥,鬼子兵不知道,我英勇的守军早在孟明桥下埋了成吨的炸药,就在他们骄狂的就要冲过孟明桥时,桥下的炸药引爆了,巨大的冲击波炸毁了孟明桥,桥上的鬼子坦克和鬼子都被炸得飞起来,然后又重重地落下来,掉进了污水横流的壕沟里。

孔大洲旅长的指挥部挂着一张军事地图,地图标明,永济城外的东、北两面,连接着中山条的制高点尧王台,以至到达黄河岸边的平乐庄,独立四十六旅于阵前开挖了一条长长地弓形防御工事,这一工事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巧妙地利用了那条从中条山延伸下来的小土沟,再次地进行了挖深和拓宽,使其成为一条连绵不断的深沟壕堑,并且引来黄河水,漫灌进壕堑里,对守卫永济城形成了非常有利的自然屏障……孟明桥是这条沟壕上不多的几条咽喉通道,日军牛岛丸师团的前线指挥官久保利通大佐,看来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永济城外的地形于他是胸有成竹,他在数十里长的战线上,向永济城发动攻击时,是把孟明桥等几座桥梁作为战斗的重点来进攻的。他指挥着近百辆作战坦克,配合步兵队伍,想着一举突破孟明桥等桥头阵地,为他的大部队攻击永济城打开进攻通道,但他想错了,孟明桥等几座桥头阵地成了他的坦克和士兵的葬身地,炮口昌着硝烟的坦克,跌进灌满了黄河水的壕沟里,当下便熄了火,在笨拙的坦克周围,是一个一个炸飞了胳膊和腿的鬼子兵……日军当天的进攻,因为孟明桥的失利,全线退缩回去了。

这是暂时的退缩,日本侵略者不会因此而放弃攻占永济城的图谋。

担任攻占永济城的日寇为牛岛丸师团的第三十九旅团,旅团长是高木幸,他连日来,指挥着三千多人的部队,不断向永济城发动进攻,飞机轰炸,坦克冲击,然而一次次的进攻,都以损兵折将而结束,这使堪称中国通的高木幸焦躁难耐,用他的话说,这支支那军是天帝派来的吗?他们怎么如此顽强?也难怪,高木幸旅团长跟随牛岛丸师团,从北京郊外的卢沟桥制造事变以来,一部打下来,几乎没有碰到像样的抵抗,打到那儿,那儿的中国军队便一击即溃,这让手里须臾不离那本叫他翻得卷了皮儿的《三国演义》,几乎没有一点用场。

高木幸把我国的历史文学名著《三国演义》读得滚瓜烂熟,他认为这虽是一部文学著作,但却胜过一些军事著作十倍,空城计、苦肉计、借东风等等战争计谋和战斗实例,是太精彩、太不可思议了……焦躁的高木幸进攻永济城,原计划两天时间,可他打了七日,还不能从孟明桥一线突破进去,他困惑不解地又把《三国演义》捧在手里,哗哗的掀着书页,他想从《三国演义》里找到作战的谋略,可他翻了一阵子,把他自己都翻得没有了信心。

在前线指挥作战的久保利通大佐,恰在这时窜进高木幸的指挥机关。他这时进来,先向翻阅《三国演义》的高木幸“啪”地立正,再弯腰鞠躬时,却没防顾,迎来了高木幸的两个大耳光。

高木幸咆哮着骂着:废物,统统的废物!

久保利通挨了打,受了骂,却还站直了腰板,嘴里一声声应着:哈咦!哈咦!

高木幸在久保利通身上发泄了一通后,也不问久保利通来干什么?他把捧在手里的《三国演义》放回到宽大的办公桌上,背着手度到墙边的一排博古架前,欣赏起他在中国大地搜刮来的古董了。那些古董多是各色各样的珍贵瓷器,有盘,有碗,有罐,有瓶……无一不精美绝伦,无一不珍惜贵重,在这许多瓷器的包围中,是一个青铜的周鼎,不大不小,如一口行军的铁锅,只不过周鼎是浑厚的、古朴的,鼎器上铸满了纹饰,咋看上去,非常狞厉威严……高木幸的目光走到这个周鼎上不动了,他静静地审视着周鼎,这让久保利通被高木幸的大耳光抽得肿起来的脸蛋浮出些笑意来。

久保利通太熟悉这个青铜周鼎了。

年初时候,久保利通率领一个大队的日本鬼子,破天荒地攻进永济城,他在城里烧杀抢掠,整死了“晨露堂”老掌柜的儿媳和阎寡妇不算,后来听说老掌柜的祖宗牌位前供着一个青铜周鼎,心想他的上司高木幸旅团长是喜爱的,就又派了几个鬼子,从老掌柜家的祖宗牌位前,把青铜周鼎抢了回去,奉送给了高木幸。

高木幸的目光停在青铜周鼎上,久保利通知道这是一个信号,他可以放开胆子给高木幸旅团长报告事情了。

久保利通在中国打了一年多的仗,对中国军队的作战特点有了些认识,因此他向高木幸建议:太君,我们面对的支那军与我们过去遇到的不同,他们不怕正面较量,如果我们改变策略,从侧翼……

高木幸不等久保利通说完他的策略,旋即转过身来,大声地夸赞起久保利通来了:夭西夭西!

久保利通听到高木幸的夸赞,红肿的脸当下笑成一朵花。

高木幸肯定了久保利通的策略,伸手又把《三国演义》取来,捧在他的手上,说:中国的《三国演义》就有许多这样的战法。

久保利通附和着高木幸:中国人的……了不起!

时间是个湿重的大抹布,能把许多事情,或者喜悦的,或者悲壮的,甚或凄惨的,都会抹得难寻痕迹。好在还有存封在档案袋里的文字资料,让我悲喜交集地搜寻出来,说给了我的奶奶席扶风,让守口如瓶的奶奶席扶风,哽咽不已,昏花了的老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抬手左抹一把,右抹一把,抹着抹着,在我给她的叙述中,也加进了她所知道的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更多在山西中条山抗战的英雄壮举。

奶奶席扶风所以沉默寡言,对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跨过黄河,在中条山抗击日寇的事深藏心中不愿多说,是有原因的。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抗日参加的是国民政府的军队。因为这一原因,在奶奶席扶风的生活中,爷爷胡武功像一团压在头上挥之不去的阴霾,“反动军阀的守孝人”、“图谋变天的黑寡妇”等,拿手抓不住,眼睛也看不见的大帽子,把奶奶的身子压得又曲又弯。

奶奶席扶风向我述说着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说着突然抓住我胳膊,声音坚定地给我说,让我带着她,到中条山去看我爷爷胡武功。奶奶说出这个想法,也不管我的态度,就收拾着东西,决计上路了。下来的故事,就都是我和奶奶席扶风在黄河东岸的中条山找寻爷爷胡武功时,从当地群众的口里知道的。

日军指挥官高木幸和久保利通久攻永济城不下,他们学习《三国演义》里的战法,欲对我永济城守军实施侧翼攻击的时候,独立第四十六旅旅长孔大洲比他们早了一步,把留在旅部预备队的两个营紧急部署到日寇可能侧翼来攻的尧王台。绵延千余华里的中条山,在永济方向的一个制高点,就是三皇五帝中尧帝活动过的尧王台了。据守好尧王台,就能拒敌侧翼,保卫永济城的安全。

预备队的两营兵力,接受命令爬上尧王台,刚刚筑起简单的工事,就发现久保利通率领的侧翼攻敌部队,于8月15日黎明,秘密推进到了尧王台下的一片开阔地里……日本鬼子为了配合此侧翼攻击,于当日清晨还从正面战线发动了几次大的攻击,他们的作战方法,与前几日没有多大区别,首先利用他们的火炮优势,向我军阵地发射了无数的炮弹,剧烈地爆炸声把我军阵地几乎炸成了一片火海……炮声一旦渐渐隐去,他们的飞机又来了,挂满航空弹的飞机,不但向我军前沿阵地投弹轰炸,而且还要飞越前沿阵地,向我军纵深地带的战略要地投弹轰炸……孔大洲旅长的指挥部隐蔽在永济城外的一个树木茂密的小村里,不知是日寇侦查到了还是盲目乱炸,有一架飞机从高空飞来了,到了小村的上空,盘旋了两个圈子,即向下俯冲,俯冲得又低又急,一掠而过的机翼把小村口上的那棵细高的白杨树枝,都摧折得纷纷落下地来……透过指挥部的窗口,孔旅长甚至看见了鬼子驾驶员的狞笑。旅长怒不可遏,号令拱卫指挥部的警卫营,举枪射击。

数天来的血战,身在警卫营的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一直没有捞着仗打,鬼子飞机的猖狂表现,早已惹得他们怒火中烧,听到孔大洲旅长发出的号令,就都在各自的掩体里举起枪来,向着空中飞掠的鬼子飞机射击起来。一排子弹打过去,像是燃放的烟花一样,灿烂而绚丽,也不知道打着没打着鬼子的飞机,但还是把鬼子的飞机打得爬升上去,向远处飞了去。

布玩具·鱼儿枕

这样的地对空战斗,接下来还发生了几次,一班班长葛大荔,原来是个打弹弓的高手,有了枪,练起射击来比别人自然要好,是他们当中最为优秀的射击手……头几波朝天打飞机,没有打着,让葛大荔很没面子,再有鬼子的飞机低空飞来,他就小心瞄准,只等到鬼子飞机俯冲到树梢一般高时,他迅即扣动扳机,飞窜的子弹,像只窜升的火球,照着鬼子飞行员的面门,直射进去……这一切,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麦客范庆阳他们都看见了,看见狞笑的鬼子飞行员,中了葛大荔射出的枪弹后,脑袋往肩膀上一歪,飞机便失去了控制,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斜飞过去,于不远处的百姓地里倒栽下去,轰隆一声爆炸,燃起的大火,把一片玉米地都烧着了。

看见这一幕的警卫连官兵,兴奋得都从自己的掩体里跳出来,大声地呐喊着……爷爷胡武功距离葛大荔不是很远,他虎步冲了过去,下腰扛起葛大荔,如同飞速旋转地风车,在阵地上旋舞了起来。

步枪打落鬼子的飞机,不仅使警卫连的官兵振奋不已,也使指挥部的孔大洲旅长大为开怀,过往的战斗,孔旅长的将兵没少吃鬼子飞机的亏……孔旅长把装在水壶里的西风酒美美的灌了一口,传下来,让他身边的人都美美的喝了一口。他这时想起了尧王台,抓起电话就往尧王台上打。孔旅长打了几遍,都没有接通尧王台的电话,这让他不禁担心起来了。

孔大洲旅长的担心一点都没错,久保利通的步兵还在尧王台下集结着,而拉上尧王台的预备队两个营,即被鬼子的大炮和飞机轰炸得损失了不少……尧王台上的工事都太简陋了,既没有预先浇筑的混凝土碉堡,又没有依山开凿的石洞,有的只是战士们用随身携带的铁镐和尖头锨,环绕尧王台挖了一条勉强藏得住身子的小战壕,鬼子的飞机大炮没头没脑地轰炸着,每一次轰炸,都有牺牲的守军将士,两个营的营长有一个牺牲了,两个营里的六个连长,有三个也牺牲了……到这时候,久保利通才挥舞着他的指挥刀,像赶一群草黄色的东洋豺狼,向尧王台上冲击来了。

在鬼子炮火下侥幸生存下来的那位营长叫张在兴,他在久保利通指挥着鬼子步兵向尧王台发起冲击的同时,很想给指挥部的孔旅长报告一下情况的,他叫着报话员的名字,叫了几声,却不见回音,他偏头去找,找见的是牺牲了的报话员和他背在身上的报话机,他扑过去,想把他摇醒过来,但他失望了,轻轻放下报话员,从他的身上取过报话机,喂喂喊了几声,却不见报话机有丝毫反应,他这才发现,报话机也被鬼子的炮弹炸坏了。

尧王台阵地,只能由他张在兴营长自己做主了。

趁着鬼子还在山脚下爬坡的机会,张在兴大声的号令战士们,把被鬼子炮弹炸毁的工事修补起来。他要大家镇定,不要慌乱,让鬼子往尧王台上爬,爬得距离阵地越近,打击鬼子的火力越有效……张在兴营长的指挥是有力的,久保利通的步兵,向尧王台三番冲击,都被勇士们手里握着的汉阳造和手榴弹,打得败退下去。

没有尧王台上的消息,孔大洲旅长站在指挥部的军事地图前,两眼死死盯在写有“尧王台”三个字眼的红色圆点上,叫来警卫连连长孟关中,向他发出了命令。

孔旅长说:尧王台不能丢,你带警卫连火速前往支援。

孟关中还有些不解,说:警卫连去了尧王台,旅指挥部怎么办?

孔旅长大手一挥,说:我要尧王台在我手里!懂吗?

孟关中不再说什么,他双腿一并,向孔旅长敬了一个标准的礼,然后转身出了旅指挥部,一路小跑地回到警卫连,大气不喘地率领警卫连,跑步向尧王台增援去了。

警卫连增援尧王台可太是时候了,坚守在阵地上的勇士,与久保利通的千余名鬼子兵几番较量,虽然没让一个鬼子兵爬上尧王台,但两个营的守军,能够拿起武器和鬼子兵拼杀人,差不多只余下一个连了。孟关中的警卫连增援上了尧王台,他是从尧王台的侧后方爬到阵地上来的,他增援上来时,还看见张在兴营长抱着一挺机关枪,站在阵地前向鬼子扫射。正是他的这一举动,引来了鬼子的强大火力,无数支枪口对着他,吐出一发又一发罪恶的子弹。张在兴营长中弹了,中了弹的他摇晃了一下身体,再次站稳后,又向鬼子扫射起来!而鬼子的枪弹也像雨点一般向他横扫过来,在他的身上打出一个又一个洞眼,他倒下去了。

孟关中和张在兴一起当的兵,一起打了不少仗,因为职务的提升,他们分了开来,但在没仗打的时候,两个人还好钻在一起喝口酒,吹吹牛什么的。在尧王台阵地上,孟关中刚一增援上来,就眼见他亲密的战友牺牲在鬼子的枪下,他的眼睛蓦地充满了血,随着张在兴身躯的倒下,他怒吼起来了。

孟关中的怒吼声震尧王台:兄弟们,把胆气提起来,打狗日的鬼子兵!

鬼子的一波进攻,在警卫连和坚守阵地的战士们一起,又打退了下去……太阳西坠,接过牺牲了的张在兴营长的指挥权,孟关中和他的战友们一步不退的守卫着尧王台。然而,他们把弹药快打完了,每人手里都只有一杆火烫的枪,久保利通好像知道了孟关中他们的情况,挥舞着手里的指挥刀,再次的吆喝着鬼子兵向尧王台上扑来。孟关中改变了作战战术,他要战术们节约弹药,悄悄的掩蔽战壕里,只等鬼子爬近阵地,和鬼子拼刺刀了。

白刃的拼杀,在黄昏的尧王台上展开了。耿礼泉、爷爷胡武功和麦客范庆阳他们虽然初上战场,却没有谁胆怯,更没有谁退缩,红着眼睛与鬼子搏杀着……爷爷胡武功的谷叉,这时就掂在他的手中,他眼疾手快,在一个鬼子的前胸捅了两个血骷髅,转身看见另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在向一个战友的后背刺去,他扬手把谷叉抛了出去,双刺的叉尖扎进了鬼子的后心,把鬼子叉爬在地上,口鼻当即喷出一股血水!

短兵相接的搏杀,让日本鬼子的大炮和飞机顿然失去了效应,大炮不能轰击了,飞机不敢轰炸了,双方扭打在一起,枪刺挥来舞去,喊声惊天动地,尧王台上的一场肉搏,持续了有一个多小时,杀得可真是天地色变,血抛肉飞……连长孟关中,副连长甘淳化全都加入了血肉横飞的白刃搏杀,充实到耿礼泉三排的任富平、乐永寿、何周至三个有着实战经验的老兵,在战斗中起到了非常好的带动作用,任富平人高马大,臂力过人,一把枪刺连着挑翻了七名日本鬼子,可他也不幸被鬼子的刺刀刺中胸膛,壮烈牺牲在尧王台阵前。

蜂拥而上的鬼子兵不断地被杀死,而我们英勇的战士也在不断地牺牲,副连长甘淳化被鬼子兵围了起来,左冲右突,身上多处受伤,在他无力脱身时,竟然伸手拉动了挂在腰间的一颗手榴弹,随着一声剧烈爆炸,围着他的鬼子兵,与他一起同归于尽。

长时间的拼死搏杀,尧王台守卫住了。

久保利通大佐侧翼攻占尧王台制高点的图谋没能成功,被高木幸旅团长在他的指挥部骂了个狗血喷头……高木幸气急败坏,把他从民间抢掠来的一只青花瓷将军罐抓起来,摔在久保利通的脚前,碎成了一地闪光的瓷片。

高木幸咆哮起来了:大日本皇军,不成功,则成仁,你还回来干什么?

久保利通先还站得笔直,把他在战场上脏污了的脸面正对着高木幸,高木幸摔碎了青花瓷将军罐,他的腰弯下来了,头也低了下来,双眼失神地看着他脚下的瓷罐碎片……这只将军罐也是永济城“晨露堂”老掌柜的宝贝藏品,久保利通在从“晨露堂”掠去那个青铜周鼎的时候,顺便也把这只青花瓷的将军罐夺了去。久保利通知道旅团长高木幸痴爱中国文物,无论青铜器,无论陶瓷器,无论书与画,他能搜掠到的,尽量搜掠到手,然后转送给高木幸,他想以此博得高木幸的开心……久保利通眼见了高木幸的开心,每一次给他奉送上搜掠来的古董字画,高木幸都要开心地夸赞久保利通的,夭西夭西……大大的好……这样的赞赏字眼,在过去的时日里,从高木幸的嘴里吐出来,把久保利通的耳朵灌得既舒服又高兴。

久保利通给高木幸旅团长搜掠了多少古董珍玩,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他眼睛不瞎,看得见高木幸对这件青花瓷将军罐的喜爱,是超乎其它的。

高木幸旅团长把他最为珍爱的青花瓷将军罐摔碎在久保利通的脚下,让他感到从来没有的寒心,他噗通双膝跪下来,跪在青花瓷将军罐的碎片上,跪到碎瓷片割破了他的衣裤,进一步的切割着,把他的膝盖也割破了……高木幸背转了身,他不看跪下来的久保利通,但他感觉得到久保利通抽出了他的佩刀,用他的衣袖差了差佩刀的锋刃,对着他的胸膛,哧拉一声,斜斜地捅了进去!

久保利通以自杀谢罪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

鬼子从侧翼攻击尧王台的图谋失败了,但却在永济城的正面战场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个口子就在永济城东的万国寺。

戏曲《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私定终身的普救寺和万国寺、玉泉院一样,都是享誉晋西的著名寺院,香火非常旺盛,而万国寺似乎还要更胜一筹,这是因为寺内有座造型精巧的十三重宝塔,以及那座气势庄严的大雄宝殿和其背后的那座无梁殿……盛唐时期,日本遣唐使把佛教从中国带回到日本本土,让日本人迅速成为一个佛教兴旺的国度,他们最初的一些传教者,不仅在盛唐的首都长安住寺修行,甚至还东渡黄河,在山西的一些寺庙游学,初建于唐朝的万国寺就有这样一些遗存。进攻万国寺的日军是高木幸旅团的另一个大队,统率这个大队的井上云清大佐,恰恰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带领部队,无论走到哪里,撞上中国的寺庙,都要低头走进去,上香、跪拜、布施……也不论这个寺庙里供奉的是普贤、文殊或者别的什么尊者。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脖子上戴着个古玉菩萨吊坠。有事没事,都要把菩萨吊坠从胸窝里掏出来捧在手里,闭上眼睛,嘴巴轻轻地翻动着,念出一些祷告的词语来……选择万国寺方向作为他的进攻突破口,井上云清大佐以一个佛教徒的思维想了,知道这里该是中国军队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段。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谁会把主力部队安排在寺庙里,与修行的和尚们争地盘?

井上云清这个诡异的想法是对的,他向万国寺方向冲击了两次,到第三次时,就在这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井上云清统率的鬼子兵,吼喊着往万国寺前冲击,他在鬼子兵的身后,还把他佩戴在脖子上的古玉菩萨吊坠掏出来,捧在手里祈祷着……守卫在万国寺的是独立四十六旅教导团二营,营长张大文参加过刘志丹等人发动的“渭华暴动”,后入黄埔军校学习,在学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娘子关阻击战是抗站初期重创日本侵略军的一个典型战例,张大文有幸参加了那次战役,打到最后,和被阻击的日本鬼子肉搏起来,张大文的刺刀被鬼子的血浆泡软了,他就用枪托和鬼子打,枪把打折了,就又用牙齿咬,他浑身是伤,血染战衣,却还用他的牙齿咬掉了一个鬼子的耳朵……守卫万国寺,除了一座古老的寺庙,就再无险可据,与火力强大的日本鬼子打起来,很快见出了分晓,敌强我弱,要想坚守万国寺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是,张大文还想保护万国寺不被战火毁灭,便是有一个万国寺这样的建筑遮蔽,他也不好利用,还要躲开一点,阻击向永济城进攻的日本鬼子。正是张大文的这一良苦用心,让井上云清抓住了机会,从万国寺掩杀过来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永济城的防线因此而全面崩溃。

万国寺修行的和尚们,哪里甘心日本鬼子的侵犯,他们在济本方丈的率领下,也加入到抗击鬼子的战斗中了。

成功保卫了中条山的制高点尧王台,逼迫日军大佐久保利通剖腹自杀的警卫连,成了孔大洲旅长指挥棒前的一支机动武装,连长孟关中趁着鬼子败退而去的机会,请示了孔旅长,对尧王台上的军事力量作了必要的调整,甘淳化副连长牺牲了,便任命耿礼泉来接任,而我的爷爷胡武功又接任耿礼泉当了排长……孟关中还把在他们之前守卫尧王台的人马,作了一些整编,准备让他们后撤下去休整,恰在这时,孔大洲旅长的作战电报拍上了尧王台,他命令孟关中率部增援万国寺。

军令如山,孟关中没敢迟疑,把准备后撤休整的人马留守在了尧王台上,自己亲率警卫连,火速向万国寺方向增援过去……然而,他的增援已经迟了。到他们警卫连赶到万国寺附近时,只见日军的坦克,掩护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步兵,压迫着我守卫万国寺方向的教导团二营官兵,节节往后撤退,远远的,孟关中,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看见,后撤的队伍里夹杂着不少身穿袈裟僧袍的和尚……增援而来的警卫连,在孟关中的指挥下,迅速与后撤的教导营交融在一起,让后撤的步子停了下来,齐心协力,阻击鬼子的疯狂进攻了。

敌我双方,在距万国寺不远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暂时的对峙状态。

这样的对峙,是太消耗部队的战斗力了,枪声混含着炮声,炮声又夹杂着枪声,持续着一刻都没有停歇,坚守在阵地上,射杀着鬼子兵,自己也不断地被鬼子兵所射毙……葛大荔的枪法是太好了,他在尧王台的肉搏战中,从鬼子的手里缴获了一杆三八大盖儿,这时躲在一条土坎下,借助着一簇野菊花的掩护,瞄着正面而来的日本鬼子,“嘎嘣”一枪,鬼子的进攻队列只中就有一个应声倒下,“嘎嘣”又一枪,鬼子的进攻队伍中又有一个应声倒下……掩护着葛大荔的那簇野菊花可是太灿烂了,蓝莹莹蓬勃繁茂……长长地一条天然土坎,多是这种开在秋风里的野菊花,受了葛大荔的启发,阻击鬼子进攻的警卫连和教导营官兵纷纷躲在土坎下,借助野菊花的掩护,悄悄地伸出端在手里的长枪,瞄着进攻的鬼子兵,“嘎嘣”、“嘎嘣”地射击着……不知别人注意到了没有,与葛大荔一起入伍抗日的爷爷胡武功,瞥见了葛大荔在向鬼子射击时,总会在一次射击后,缩下他的身躯,在脚下的土地里翻拣出一枚小石子儿,装进他的军衣口袋里……黄河岸边的土地,最不缺少的就是小石子儿,那些小石子,经过黄河水千年万年的冲洗和磨砺,一个个又光又亮,或是深蓝的颜色,或是暗红的颜色,各具形态,的确是很迷人的呢!如果不是因为作战,与侵略我们土地、杀害我们同胞的日本鬼子战斗,在黄河滩地上拣拾黄河石子儿,那可真是一件惬意无比又艺术无比的事情哩。但正与罪恶的日本鬼子枪来枪往地打着仗,葛大荔从地里拣拾石子儿做什么呢?

如古人结绳计数一样,葛大荔拣石子儿是来计数的,他拣起一个石子儿,装在军衣口袋里,就是记着他射杀了一个日本鬼子。

葛大荔不紧不慢,沉着镇定地射杀着鬼子,到他掩护在野菊花的背后,正要再拣一个石子儿时,鬼子的一颗子弹打来了,打在了葛大荔眉心上,他无奈的往后一倒,喷涌而出的鲜血当即染红了他的头和脸。

爷爷胡武功看见了这个他不愿看见的一幕,他嚎叫了一声,向倒在土坎下的葛大荔爬了过去。爷爷把葛大荔抱紧在怀里,叫着葛大荔的名字,可是爷爷胡武功叫不醒葛大荔了……战斗还在继续,子弹飞鸟一般呼啸着从头顶飞过,爷爷胡武功掰开葛大荔紧攥的手指,他在葛大荔的手掌心找到了一颗石子儿,这是葛大荔最后拣的石子儿,这粒石子儿颜色粉红,彷佛一个小小的鸡心型玉石坠儿。爷爷胡武功想着葛大荔往军衣口袋拣装的石子儿,他就伸手去掏,一粒,两粒,三粒……爷爷胡武功从葛大荔的军衣口袋里掏出了六颗石子儿,加上从葛大荔手掌中找到的那颗石子儿,爷爷想都不用想,就已断定,葛大荔躲在野菊花的后面,总共射杀了七名日本鬼子。

不能说赚了,但葛大荔用他一条性命,在一场战斗中,歼灭七名日本鬼子,他可以笑傲疆场,长眠九泉了。

谁都没有想到,孔大洲旅长这时会跑到阵前来,他像我的爷爷胡武功一样,把葛大荔装进口袋和握在手里的石子儿数了一遍,他在数的时候,还用他的汗手反复搓磨,直把石子儿全都搓磨得水晶晶的,更加增添了一层光亮……爷爷胡武功把葛大荔的三八大盖儿操到手里,借着土坝和土坝上盛开的野菊花,像葛大荔一样瞄着鬼子射击了。

孔旅长身先士卒,冒着鬼子的枪炮亲赴万国寺阵地,极大地鼓励了警卫连和教导营的官兵。大家沉着应战,终于把突破进来的鬼子兵又赶了回去……然而,侵犯永济的日本鬼子,下了死力气,他们是非要吞咽下永济不可了。军事情报雪片一般飞到孔旅长的手上,他知道牛岛丸师团驻扎在运城的军力,不断向永济方面调动,而我军一时难有援军补充上来,保卫永济的战斗在孔旅长的指挥下,仅仅依靠他们一个旅的有限军力,与数倍于他们的日本鬼子激战九天九夜,成功的阻击了鬼子的进攻速度,为了保存实力,一利打击日寇,孔大洲旅长接到上级命令,于8月17日夜里,率领部队有计划地往中条山腹地转移。

狡猾的鬼子,像是察觉了孔旅长的意图……因为天黑,鬼子的飞机无法出动,可他们的大炮在独立四十六旅后撤中条山的道路上,不歇气的轰击着。特别是他们的地面部队,向天空不停的发射着照明弹,把漆黑的夜晚照的如同白昼,独立四十六旅后撤一步,他们如狼似虎的向前紧咬一步。

如何摆脱鬼子的尾随,成了独立四十六旅胜利后撤的关键。

孔大洲旅长想出了一条计谋,他果断地命令孟关中,要他率领警卫连远离后撤大军,返回身去追着尾随的日本鬼子,打他个猝不及防,然后向侧翼撤退。退一程,反身过来再打他一阵。孔旅长要使警卫连变成一块磁石,紧紧的吸引住日本鬼子,好让独立四十六旅主力向中条山纵深移动。

孟关中接受了命令,他和全营官兵迅速返身回来,迎着穷凶极恶的鬼子追兵,在夜色中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打。这一打还真是起了大作用,把尾随的日本鬼子打地趴在地上不敢动,然后依计而行,借助夜色的掩护,独自向独立四十六旅后撤的侧翼方向退去……退去时,孟关中要求警卫连的官兵必须弄出一些动静来,或大声地吆喝,或放一两声冷枪,鬼子兵不明就里,难分真假,就尾随着警卫连后退的方向狂跑猛追,一直追到天明,孟关中和他的警卫连全部后退到中条山的一条叫后沟的峪口里,日本鬼子才觉上当。恼羞成怒的鬼子兵发了狠,向警卫连又是连连发炮轰击,又是阵阵开枪射击,晚上不好出动的飞机,也如腾空的大鸟,载弹飞临警卫连后退的头顶上方,既往警卫连投弹轰炸,又向警卫连俯冲扫射……警卫连遇到了最为黑色的一个清晨。

中条山上的秋天是多彩的,草在渐渐的变色,树叶子也在渐渐的变色,特别是老百姓称之为“铁杆庄稼”的柿子树,柿果子在变红,柿树叶子也在变红,这里一棵,那里一棵,有的地方,沿着农田的地塄,还扯出一条长线,被黎明升起、又渐渐爬高的太阳照着,是那样的鲜艳靓丽……鬼子的飞机从柿子树的树梢上掠过时,会给灿亮如火的柿子树投下一阵暗影。

后退的警卫连官兵有两条腿,追击的鬼子兵也是两条腿,两条腿跑起路来,谁比谁能快得了多少。警卫连且打且退,对付鬼子的地面追击,勉强还可对付,可是腾空飞来的飞机,就不是警卫连官兵的双腿对付得了,警卫连没谁跑得过飞机飞行的速度,投入到警卫连后撤队伍里的航空炸弹,每有一颗爆炸,就有警卫连的官兵被炸身亡……更要命的是飞机的俯冲扫射,安装在飞机上的机枪凌空向警卫连的扫射,就像着火的蜂群,一群群飞临警卫连官兵的头顶……牺牲是巨大的,一百五十多名官兵的警卫连,多一半死在了鬼子的枪弹下!

麦客范庆阳是机灵的,他可能从孔旅长的诱敌方法中获得了启示,传话给他们班仅剩的另外三名战士,要他们跟着他,从警卫连的作战队列里脱离出来,像是一个一个灵敏的兔子,在中条山野花芬芳,草色凄迷的斜坡上跳窜着,从后沟的这一面坡迅速跳窜到对面的坡上,范庆阳发现轰炸警卫连的鬼子飞机都是从这面坡上过来的,他们四个人,每人选择了一棵姹紫嫣红的柿子树,嗖嗖嗖爬到树顶上,在密匝匝的柿果子和柿树叶子的遮掩下,把枪朝天瞄着,等待鬼子的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范庆阳的苦心没有白费,鬼子的几架飞机又一次挂满了炸弹从他们头顶飞来了,他们没有犹豫,迅速地向鬼子的飞机开火了,范庆阳带上柿子树的是一挺机关枪,他打得又准又狠,只一梭子子弹射向空中,就把一架鬼子的飞机打着了,拖着一股浓浓的黑烟,斜斜地直插后沟的沟底,爆炸并燃烧成一堆大火。

鬼子飞机遭此一劫,其它飞机全都拉升起来,他们发现了柿子树上的秘密,回过头来轰炸和扫射范庆阳他们隐蔽着的柿子树,一架飞机凌空投下炸弹,并扫射出一阵密集的枪弹,才飞掠过去,又有一架飞机飞了来,凌空投下炸弹,并扫射出一阵密集的枪……鬼子飞机的轮番轰炸和扫射,把范庆阳他隐蔽着的柿子树炸射得着起了大火。

冲天而起的大火啊!像是烛照苍天的几柱火炬!

连长孟关中,副连长耿礼泉,还有爷爷胡武功他们,因此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避开了鬼子的尾追,隐身进中条山里去了。

在中条山的皱褶里,警卫连清点保存的力量,爷爷胡武功发现没了范庆阳和他们班的士兵,突然意识到,爬上柿子树击落鬼子飞机掩护大家后退的是他们了。

在连长孟关中的带领下,警卫连幸存官兵散乱地站着,脱下军帽,向着他们退来的方向,低下头来,静静地默立着……默立着的他们,耳朵听得见,不远出的地方,还有鬼子的枪炮声在炸响。但大家充耳不闻,亦然默立着,仿佛默立着的一群受过战火洗礼的雕像。

到中条山来看爷爷胡武功,奶奶席扶风仿佛年轻了数十岁,我陪着她,她说去那里,我就陪着她去。好像是,奶奶席扶风对中条山一点都不陌生,身在中条山,她自己的记忆似乎也清晰了起来,给我说了许多让我感慨不已的事情。

是啊,奶奶席扶风原来也跨过黄河,到中条山来过。他是参加抗战英雄家属慰问团中条山的,他在中条山还见到了爷爷胡武功。

组织抗日家属慰问团,本来没有奶奶席扶风,是耿老财东把他的名额让出来,奶奶席扶风才有了那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耿老财东知道爷爷胡武功偷别奶奶席扶风去抗日,心存着一个大的希望,就是想让席扶风给他生个牛牛娃。耿老财东在坡头村,自觉担起了为抗属分忧解愁的任务,他除了帮助抗属耕种收获,并还多了一份操心,用心观察抗属其他生活需求。爷爷胡武功希望奶奶席扶风给他生个牛牛娃,耿老财东就操心着奶奶的肚子,他发现奶奶的肚子一如她嫁来坡头村作新娘时一个样,没出一点状态,耿老财东不好说,心里想,这个忙他可帮不了。

耿老财东为奶奶席扶风的肚子着急,还真让他急来了一个机会,省城的秦腔名流组织抗属去中条山慰问抗日将士,耿老财东想都没想,就为奶奶席扶风争取了一个名额。

奶奶席扶风知道机会是耿老财东争取来的的,就还推辞了一下:你儿子礼泉兄弟也在那边呀!

耿老财东说:我不急。

奶奶席扶风说:哪能不急呢?都在枪林弹雨下穿梭。

耿老财东说:这我知道。

奶奶席扶风说:知道你还让啥?

耿老财东说:我还知道武功的一个心愿要你去实现。

奶奶席扶风就不说啥了,她突然倒头跪在地上,给耿老财东磕了个头,慌得耿老财东扶着奶奶席扶风的双肩,把奶奶席扶风扶了起来……这一幕事情发生在坡头村的村巷里,村巷里人来人往,看到了都围上来,听奶奶席扶风给耿老财东道着谢。

奶奶席扶风说:我替武功谢谢你了!

耿来财东说:你就快快准备吧,我出车把你送到西安去,慰问团在西安聚集,去中条山慰问抗日英雄。

坡头村的乡亲听明白了耿老财东的话,许多人的眼圈变红了,他们看见奶奶席扶风回家准备去了,就都纷纷回到自己的家里,也为奶奶席扶风去中条山慰问抗日英雄准备着了。坡头村有个习俗,不论谁上长路,也不论上了长路做什么,都习惯炕了箕豆儿,让上长路的人带上走。

奶奶席扶风就炕了一袋子箕豆儿。

奶奶席扶风在炕箕豆儿时,往面团里擦了十香粉,芝麻渣,花生碎,并还掺了切得碎碎的新鲜椒叶,她扛着一袋箕豆儿出得门来,箕豆儿那特殊的味道,立即香了坡头村满街满巷……耿老财东马拉的车子,拴了红,挂了彩,早已停在我家的门前头,奶奶席扶风走向了马车,在她坐上马车后,发现耿老财东也在马车上准备了一袋箕豆儿……坡头村的人知道奶奶席扶风要去中条山慰问抗日英雄,这时都来送行了,大家的肩上无不扛着袋箕豆儿,扛到马车前了,也不说啥,就把箕豆儿往马车上装,一会儿的功夫,马车上堆天堆地,就都是乡亲们扛来的箕豆儿……此一时刻,奶奶席扶风想流泪,但她忍住了,如同她嫁到坡头村来,给爷爷胡武功做新娘一样,脸上甜蜜地笑着。奶奶席扶风想了,爷爷胡武功去抗日了,他是应该受到这样的欢送的,可他是背着人偷跑去的,他没有看到乡亲的欢送,她去中条山慰问他们,这不算什么,却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欢送,于是,她只能笑,尽管她想哭,太想哭,也要像新娘嫁汉子一样笑着了。

耿老财东的鞭花在坡头村响亮地炸了一声,他牵着同样拴了红,挂了彩的大马,拉着车子一路走了……奶奶席扶风一路既坐车,又坐船,在省城西安与抗属慰问团会合后,顺利地出陕入晋,进入了苍苍茫茫的中条山,见了已经升为排长的爷爷胡武功。

爷爷胡武功他们从永济后撤出来,暂时聚集在黄河边一个叫二十里岭的地方,进行大战后的修整准备。

二十里岭背靠着绵延不断的中条山,面向着长流不断的黄河,说它是二十里岭,其实何至二十里,二百里也是有的。临着黄河的一边,齐斩斩全是壁立的危崖,黄河水在危崖下荡荡湍湍地流淌着,站在危崖上,人就不敢低头张望,担心看上一眼,可能会眼晕得扑跌下去。

奶奶席扶风驴驼马载似的扛着坡头村乡亲和她炕出来的箕豆儿,千辛万苦来到了二十里岭,他是来看爷爷胡武功的,却没能一眼就看到……奶奶席扶风先看见的是像爷爷胡武功一样的抗日勇士们,大家知道奶奶席扶风,知道她是来爷爷胡武功的新婚婆娘,可是大家没有给爷爷胡武功最先相见奶奶的机会。奶奶和几个一起来的抗属,刚刚走到独立四十六旅警卫连,就被爷爷胡武功一样的抗日勇士给围住了。

这一天,奶奶席扶风比她嫁给爷爷胡武功做新娘的时候还要心慌,她的心扑嗵扑嗵跳着,她紧咬着嘴唇,胆怕她嗵嗵激跳着的心,可能会如射出枪膛的子弹,忽地飞射出来。

奶奶席扶风一身她嫁给爷爷胡武功时的红妆,处在抗日勇士包围里,她低一下头,又抬一下头,她在勇士圈里搜寻着爷爷胡武功,但她努力的找寻着,却没有找寻到,她想她要找见爷爷胡武功,她的心会跳荡的更激烈……没有找见爷爷胡武功,奶奶席扶风的心镇定下来了,她把她一路驼到二十里岭来的箕豆儿,随手抓起一个袋子,就往离她身近的人怀里赛一个,获得箕豆儿的勇士们,没有谁会独享那一种美味,他们解开布袋的扎口,掏着箕豆儿,你一把,他一把地攥在手上,一颗一颗往嘴里丢,丢一颗咬一颗,围着奶奶席扶风的勇士们,咬嚼出箕豆儿碎在齿唇上的一丝丝轻响,脆脆的,香香的,是那么的入味入心。

勇士们不能白吃奶奶席扶风带到二十里岭的箕豆儿,他们从二十里岭的山坡上,采来一束束的野花儿,或者编成美丽的花环,或者扎成艳丽的花束,捧到奶奶席扶风她们抗属的身前,把花环戴在奶奶席扶风她们的脖子上,把花束递到奶奶席扶风她们的双手里……奶奶席扶风她们几乎被花环和花束埋起来了。

奶奶席扶风脸是红的,是比花环和花束还要灿亮的红呢!

奶奶席扶风是抗属中最受大家瞩目的一个人,她的鲜亮,她的笑容,还有她的棋豆儿,让二十里岭于清明的秋风里,也灿烂靓丽了许多。

奶奶席扶风不知道,爷爷胡武功早已得到通知,知道她参加了抗战慰问团,是要渡过黄河,来中条山看他的。但他不能干等在军营里,等着奶奶席扶风来看他。

爷爷胡武功有事要干,而且是个非常特殊的事。

这件事是耿礼泉想出来的,一场硬仗打下来,耿礼泉从排长升为了警卫连的副连长,他给连长孟关中建议,趁着作战修整的间隙,他要刻一块石碑,把警卫连阵亡的勇士名字刻上去。耿礼泉说了,为了打败侵略者,就得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就得不畏牺牲,但我们要让后人知道,我们的牺牲是光荣。许多战友在我们前头牺牲了,我们今后还会有牺牲,就让我们后死的人,为他们先死的人立一块石碑吧!

连长孟关中赞赏耿礼泉的建议。

耿礼泉拉着爷爷胡武功与另外几个战友,在黄河边的一处突兀而起的危崖上,先由耿礼泉写上阵亡战友的名字,再由爷爷胡武功和他们的战友,用他们磨尖了的刺刀,照着耿礼泉写出来的字样,一刀一刀地刻出来……突兀而起的危崖上,前后左右,已有爷爷胡武功和他的战友们,用刺刀雕刻出一长串阵亡的战友姓名。

哦,亲爱的战友啊!

哦,英勇的战友啊!

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他们,把这块崖壁上的碑刻叫作后死碑!

在耿礼泉的带领下,爷爷胡武功和他的几位战友,用刺刀雕刻着先他们而死去的战友,嘴里不断地默念着,默念着他们光辉的姓名。

葛大荔 陕西岐山县人

范庆阳 甘肃庆阳人

任富平 陕西渭南人

乐永寿 陕西淳化人

赵长城 陕西保安人

齐连志 陕西澄县人

孙正宁 陕西西安人

邓生刚 陕西西安人

……

爷爷胡武功和他的几个战友是照着耿礼泉写出来的字样雕刻的,耿礼泉写得凝重,爷爷胡武功他们雕刻的凝重……很显然,那一串串姓名,有爷爷胡武功和他的战友熟悉的,而且还有一些他们不熟悉的……熟悉或是不熟悉,爷爷胡武功他们并不奇怪,他们奇怪地是,耿礼泉在有些人的姓名前加了个五角星,有的姓名前则没有加五角星,耿礼泉没有给爹亲胡武功他们解释,他们则照猫画着虎,只要耿礼泉在那位死难战友姓名前加了五角星的,他们就用刺刀,一丝不苟地照刻出来。

不断地堑刻着,到耿礼泉在岩石上把牺牲的战友姓名都写出来时,爷爷胡武功他们猜出五角星的头绪来了……爷爷胡武功是最先猜出来的,他猜出来后,顾不得和他一起堑刻石碑的战友如何想,撂下手里的作为刻刀的刺刀,拉起耿礼泉的一只手,把他拉到远一点的地方,来问耿礼泉了。

爷爷胡武功说:咱们是好乡党对吧!

耿礼泉茫然地点点头。

爷爷胡武功说:你要承认,你就给我说话。

耿礼泉依旧茫然地点点头。

爷爷胡武功的眼睛看着快要堑刻而成的后死碑,说:死难战友的姓名,有人你给自己加了五角星,你说那是为什么?

耿礼泉的嘴张了张,他都快要说出理由了,却又忍着没说出来。

爷爷胡武功不指望耿礼泉照实给他说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他了,说:你爹耿老财东为啥把你送进岐阳县监狱的?

耿礼泉对他的好乡党不能不开口了。他说:我爹逼我来中条山打鬼子。

爷爷胡武功笑了,说:怕不会只有这一个理由吧。

耿礼泉说:那你说,还有啥理由?

爷爷胡武功说:你是共产党!

耿礼泉语塞了。

爷爷胡武功得理不饶人,他又跟了一句,说:我在村里就知道,你是共产党。

爷爷胡武功却说得来了劲,他说你在后死碑上为有些加五角星,你瞒我呢。我给你说,你瞒不住我,我知道他们像你一样,都是共产党。你动员我来中条山打鬼子,我看出来了,独立四十六旅有共产党,咱们警卫连里也有,共产党抗日打鬼子没有一个孬种,就像你,见了日本鬼子总是泼了命地打,你要介绍我,我也要当共产党。

耿礼泉的眼睛湿润了,他握住了爷爷胡武功的手,轻轻地,说:同志,胡武功同志,我来介绍你。

在警卫连官兵的簇拥下,奶奶席扶风从二十里岭上的爷爷胡武功他们走来了……壁立千仞的危崖下,滚滚滔滔的黄河水,前浪刚扑上崖壁,似乎还没退下来,后浪就又逼上来,浪拍悬崖,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轰鸣声……奶奶席扶风站在爷爷胡武功的面前了,爷爷胡武功才觉得眼前一亮,耿礼泉知趣地退到了一边,和簇拥着奶奶席扶风一起走来的战友们,鸦雀无声地站着,他们看着慰问而来的奶奶席扶风,以及与奶奶席扶风对面站在一起的爷爷胡武功,战友们看见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对面站着,却都沉静得如他们身边那座刚刚落成的后死碑,凝重的壁立着,不说话,也不拉手。久久的站着,黄河的风,带着一种凉凉的湿气,从河谷里扑上来,扑到他们夫妻的脸上,他们没有觉得什么,依然凝重的面对着面,眼睛眨也不眨的站着。

是奶奶席扶风先开的口,她说:你……黑了。

爷爷胡武功跟着说:你……瘦了。

爷爷胡武功再没和奶奶席扶风犟嘴,他伸出手来,把戴在奶奶席扶风脖子上的花环捧起来,凑到他的鼻尖上,很认真地嗅着……他深深地嗅了几口说:花儿真香。

奶奶席扶风说:我怎么闻不到?

爷爷胡武功说:你戴的花是要我闻的,我闻得出来。

奶奶席扶风便很快活地笑了。

爷爷胡武功被奶奶席扶风的笑弄迷糊了,他脸上的肌肉不能自禁地抽动起来……他说:我没给你说就跑出来了。

奶奶席扶风说:你该给我说了。

爷爷胡武功说:我错了。

奶奶席扶风说:你没有错,你是对的,打鬼子我们人人有责任。

奶奶席扶风说着把她好生留下来的箕豆儿,捧给了爷爷胡武功。在中条山抗击日本侵略者,爷爷胡武功最常想的一道吃货,就是奶奶席扶风给他炕的箕豆儿。奶奶席扶风炕的箕豆儿,干巴楞脆,丢几颗到嘴里,爷爷胡武功能嚼出花炮爆响般的炸裂声。

爷爷胡武功好想奶奶席扶风炕的箕豆儿,吃了箕豆儿,爷爷胡武功做什么都更有胆,也都更有劲道。

正是奶奶席扶风去中条山慰问抗日战士见了爷爷胡武功,才使我的父亲在奶奶席扶风的肚子里落下根,然后又由我父亲生养了我。

日本鬼子的冬季大扫荡,是在中条山落下一场薄雪的初寒时节展开的。

日本鬼子这次不仅出动了牛岛丸师团的全部军力,还把增援到山西境内的岸介喜师团的大部分军力推进到中条山的前线阵地,决心要与我驻防中条山的抗日军队,来一场鱼死网破的大决战,绵延三千华里的中条山上,无处不见炮火,无处不是战场……孔大洲的独立四十六旅,坚守在二十里岭一线,凭借着黄河天险和中条山的有利地势,已与鬼子的高木幸旅团窜进中条山的的部队,你死我活地打了十多天。高木幸动员他的部队,要他们向英明的天皇陛下起誓,不打败那支军,誓不为人。

日本鬼子端出了决战的架势,守卫中条山的中国军队自然不会示弱,战斗打得十分惨烈,无论友军赵寿山的三十八军,李家钰的四十七军,李兴中的九十六军,以及王镇华的独立四十七旅,都从正面遭遇到日本鬼子的进攻,部队伤亡严重,必须立即补充新的兵员……独立四十六旅,在二十里岭与鬼子们打得难解难分,鬼子兵的后方,有准备充分的弹药,马拉车载,不断地往前线运送,有准备充足的兵力,骑马跑步,不断地往前线补充,英勇地独立四十六旅抗击着,却也渐渐显出力不从心的姿态。白天的战斗,日本鬼子趁着飞机大炮的掩护,几次攻上二十里岭阵地,与我独立四十六旅自刃肉搏,以战士们极大的牺牲,勉强保证二十里岭阵地的还在四十六旅的手里。

旅指挥部的孔大洲旅长,向集团军总部和西安的军政要员,一日三次的发电报,报告二十里岭上的情况,请求他们给予二十里岭弹药和兵员上的支援。

孔大洲的旅长的电报请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的晚上,收到了些许杯水车薪的效果,大后方的西安,迅速募集了八百名青壮年汉子,趁着夜色的掩护,从黄河西岸的陕西朝邑登上当地百姓自觉献出来的木船,横渡黄河,在中条山下一个环境偏僻的小渔村,抛锚登岸,秘密潜行六十华里,拉上了独立四十六旅的二十里岭防线。

像耿礼泉、爷爷胡武功他们组建的新兵连一样,新到二十里岭防线上来的八百新兵,也是需要老兵来带的……这一回,爷爷胡武功成了调去新兵队伍里的老兵,他去作了一个连的连长。

与爷爷胡武功一起调动的还有耿礼泉,不过他与爷爷胡武功不一样,爷爷胡武功去了新兵营,他则上调到了指挥部,作了旅部新设立的一个政治工作部。他俩在离开警卫连时,鬼子兵像突然睡觉了一样,不向二十里岭的四十六旅阵地发射枪炮了,激战了十多天的二十里岭,突然机警得到让人惊讶起来……大雪纷飞,把远山近岭全都染得白茫茫的,便是咆哮着的黄河,似乎也挡不住落雪的侵袭,也从黄蜡蜡的样子变成纷纷扬扬的一片洁白。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走出警卫连,双双向前又走了一程,他们的脚踩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串咯吱咯吱的轻响,往前再走,就是一条窄窄的岔道,岔道的一端连着旅指挥部,另一端则向着从关中故地新来的八百汉子。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在这里要分手了。岐阳县坡头村的两个好青年,都很自觉地站在岔路口上,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你的眼睛,一时都无话可说。

耿礼泉打破了俩人无语的对视。他说:胡武功同志,你的申请党组织研究过了,同意你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爷爷胡武功的眼睛立即发出了火石般的亮色。他说:谢谢你,耿礼泉同志。

耿礼泉说:到了新兵营,你要注意发展新的党员。

爷爷胡武功给耿礼泉敬了个礼,说:我会的。

耿礼泉还了爷爷胡武功一个军礼,说:那我们就再见了。

再见……在抗击日寇的中条山战场上,他们一对好伙伴会是一个怎样的再见呢?

耿礼泉和爷爷胡武功分了手,他俩向着各自的新岗位走去了,走一程,还要回过头来,招一招手,直到他俩走得谁都看不见谁……恰在这时,鬼子停了一个瞬间的枪声又爆豆子般地响了起来,爷爷胡武功不敢稍有耽搁,他把步子走得更快了,快得像是奔跑在雪花满天里的一匹飞马,他迅速地到达新兵营,去了他的连队,见了他的战友。

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战友呢?在渡河前来中条山时,他们或者坐在私塾里的教室里听老师给他们讲功课,或者在考究的店铺里拨拉着算盘子学做生意,更或者是手提着粪笼,肩背着粪筐,转悠在干硬的的田间小路上,拣拾牛马偶尔拉在地上的粪蛋儿……爷爷胡武功他们入伍抗日,还有时间在西安的新兵操练基地,拼刺、射击、严格地训练一些日子,可他们没有时间,撂下正读的课本,撂下正打的算盘,撂下手提肩背的粪笼粪筐,这便加入到抗击日本鬼子的队伍里来了,他们既是无所畏惧的,但也是十分让人耽心的。

他们没有时间,爷爷胡武功也没有时间,他带着他们连的新兵,在阵地前,顶着漫天的飞雪,分秒必争地练习着拼刺,练习着瞄准和射击……临阵磨刀,虽然仓促了些,却也聊胜于天,让初到阵前的新兵们,对他们端在手里的铁家伙,能有一个起码的认识。

因为他们初上阵地,爷爷胡武功担心着,旅指挥部里的孔大洲旅长也担心着,就在爷爷胡武功前脚刚踏进新兵营,带头教练新兵拼刺和射击时,孔旅长后脚也到新兵营来了……漫天狂舞的大雪,使戎马半生的孔大洲旅长显得英武干练,他一到新兵营里,也不去营部搭建的棚屋里喝口茶,便直接走到新兵队伍里,看着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蛋,孔旅长的心里是不好受的。他揣摩着他们的年龄,大都超不过16~18岁,像他们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大雪天,不是日本鬼子打到中国来,叫嚣着“三月内灭亡中国”,他们都该是还在父母的膝下,享受着家的温暖。可是他们却都热血沸腾,匆匆脱下家常衣服,穿上一身军装,就到打鬼子的阵地前来了,要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打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孔大洲旅长的身旁,有一快高出地面的巨石,他箭步跃上石顶,把他落了一层积雪的军呢大氅脱了下来,摔给巨石下的副官,扯开喉咙就给大家训话了。

孔大洲旅长说;小兄弟们,日本鬼子扬言要三月内灭亡中国,中国亡了吗?中国没有,中国还是我们的中国!

新兵们听到旅长的训话,心头血流汩汩,他们跟着孔旅长呐喊起来:中国不会亡,中国永远是中国的!

孔大洲旅长等着新兵呐喊过了,就又说:精忠报国,你们都是好汉子,鬼子必败,小兄弟们,黄河就在我们身边,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我们保卫母亲,母亲也会保佑我们的,大家听听吧,听听黄河母亲的滔声吧。

狂雪压不住黄河奔流的声音,那种气吞山河的巨响,随着孔洲的旅长的训话声,一下子灌满了新兵们的心房。

新兵高呼起来了:跟着孔旅长,杀死鬼子兵!

孔旅长从巨石上下来,副官给他来披军呢大氅,他拒绝了,只从副官手里拿过一面军旗,是他们独立四十六旅的军旗呢!这面军旗似乎用了一些年头了,展开来,还能看见军旗上面几个小小的弹洞……孔旅长没有解释这面军旗的来历,他凝重地走向列队的新兵们,孔旅长走得不偏不倚,正好走到爷爷胡武功的面前。

孔旅长说:胡武功,把你的谷叉拿出来。

爷爷胡武功跨前一步,把他扛在背上的谷叉拿出来了。

孔旅长就把那面他带来的军旗,牢牢地绑扎在谷叉把儿上。

孔旅长说:军旗在,阵地在。

爷爷胡武功重复了一遍孔旅长的话:军旗在,阵地在。

孔旅长满意地看了看爷爷胡武功,他看着他,给他还说了说了一句让他拍破脑袋也想不到的话。

孔旅长说:你婆娘给你的箕豆儿还有吗?

爷爷胡武功说不出话来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孔旅长,抬手从他的军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箕豆儿,搀进了十香粉、芝麻渣,花生碎、花椒叶的箕豆儿,送到孔旅长的手边,孔旅长接过来了,他丢了两颗到嘴里,嘎嘣……嘎嘣……他认真地嚼着,把剩下的箕豆儿又装进了爷爷胡武功的军衣口袋里。

孔旅长说:你有个好婆娘,他炕的箕豆儿真香啊!

孔旅长的话让爷爷胡武功的眼里闪出亮晶晶的泪花儿……好象还不仅仅是爷爷胡武功,左近听到孔旅长热心热肠的几句话的人,差不多眼里都闪烁出亮晶晶的泪花儿。

鬼子新一轮的进攻,在二十岭不避风雪地打开了。

鬼子兵人多势众,武器精良,新一轮进攻,又采取了突击穿插,分而攻击的方法,把二十里岭阵地,切割成零碎的几块儿。他们的这一招太狠毒了,爷爷胡武功所在的新兵营,就齐茬茬地被鬼子兵分割围困在二十里岭人称孤崖的地方。

爷爷胡武功想着他和耿礼泉分别时耿礼泉给他说的话,就感到他肩上的担子很沉重,便是身在炮火硝烟的战场上,他也在发现和培养着思想进步的新兵,小名赵铁锤、洪转转、外号周门墩、麻旗杆几个小伙儿很是不错,他们一个是眉县人,一个是凤县人,两个是乾县人,爷爷胡武功教练他们拼刺时,他们练得都很到位,再教练他们射击时,他们又练得非常认真,对日本鬼子既仇恨,又蔑视,让爷爷胡武功喜欢上他们了。

喜欢归喜欢,爷爷胡武功还要进一步观察,可是把他们分割在孤崖上的日本鬼子,给爷爷胡武功的时间太有限了,他们的枪炮在风雪里裂响,他们的枪刺在风雪里乱舞……才到前线的新兵,就只有硬着头皮应战了。

结果还不错,从没打过仗的新兵,在一批编入他们队伍中老兵带领下,打退了鬼子几番进攻……进攻孤崖的鬼子,不知是哪一部分的,但他们的指挥官,好像已经得知困守孤崖的中国军队,是一批初上战场的新兵,而新兵们却把他们打得不能近身,让这位指挥官不禁恼羞成怒,就在他们的进攻再一次退败下孤崖时,那位指挥官举起指挥刀,把退在最前面的一个日本兵,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劈将下去,就把那个鬼子的脑袋劈得与身子分了家。他挥舞着沾了自己士兵鲜血的军刀,扯开大嘴,命令他的鬼子兵:不许退!谁退谁死啦死啦的!

退是死,前进也是死……进行了为天皇圣战洗脑教育的鬼子兵,他们是宁肯前进死的,他们看着指挥官军刀上的同胞的鲜血,没有人觉得怪异,仿佛那就是他们表达决心的招魂幡,他们转回过头来,又不知死活的向孤崖上的新兵扑过来了。

新兵的装备本来不足,和鬼子又打了几个回合,身边的弹药所剩不多,这一番和鬼子兵的战斗,打了不长时间,便都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上好了刺刀,等着鬼子进攻上来,要和鬼子兵肉搏了。

剪纸·娃娃坐莲

孔大洲旅长把一面军旗扎绑在爷爷胡武功带来的谷叉把上,爷爷胡武功庄重地举起来后,又交到外号麻旗杆的手里。和鬼子兵在孤崖上交锋,麻旗杆真是不错,他让独立四十六旅的军旗一直飘扬在孤崖上。

鬼子兵扑上孤崖来了。

小名周铁锤的新兵,呼地跃上孔大洲旅长给他们训话的巨石上,举起手里的枪刺,大声地吼喊着:碎爷爷还怕你小鬼子不成!杀呀!是儿子娃,就杀他狗日的小鬼子!

周铁锤吼喊着跃身跳下巨石,与扑上来的鬼子兵拼杀起来了。爷爷胡武功瞻前顾后的心疼着这些年纪尚小的新兵,他和鬼子兵拼杀着,还要分出一股眼神,照看新兵们的拼杀……他们都是好样的,拼杀的动作虽然不很规范,但都拼杀得很勇猛。小名洪转转,外号周门墩的两个小伙儿,一和鬼子交上手,就用枪刺在鬼子身上兵捅出了窟窿眼儿,窟窿眼儿里血流如注……拼杀到交关处,枪刺软了,枪杆折了,就扑上去,抱着鬼子挽蛋蛋。周铁锤的牙咬在一个鬼子的脖子上,咬断了鬼子的血管,血喷出来把他的脸糊成了一片血色……麻旗杆为了军旗不倒,躲着鬼子不和他们蛮干,躲着就躲到了孤崖紧靠黄河的边沿上,他太想杀鬼子了,就把扎绑着军旗的谷叉往孤崖顶上一插,端起枪刺和鬼子搏杀在了一起,猎猎飘扬的军旗,就是新兵们拼杀鬼子的胆魄,就是新兵们拼杀鬼子的勇气……鬼子兵似乎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几个人围着麻旗杆去了,为了不使麻旗杆太吃亏,也为了军旗不倒,爷爷胡武功闪开和他缠斗的鬼子兵,迅速向麻旗杆靠拢过去,把一个就要刺杀上麻旗杆的鬼子,从他的身后刺了一刀,刚刚刺翻在地,就又和另一个鬼子拼杀了起来……爷爷胡武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鬼子刺倒的,在他努力地睁不开眼睛,挣扎着从几具压着他的尸体里爬出来,他看见孤崖边上,站满了衣衫破烂,血迹斑斑的新兵战士,日本鬼子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哇啦哇啦地喊着话。

爷爷胡武功听得清楚,鬼子是要新兵战士投降的。

密麻麻站在孤崖边上的新兵战士,也都听懂了鬼子的喊话,但没有一个举手的人。大家怒目向着鬼子,不说话,也不哭泣,像是早就和排练过一样,慢慢地转过身来,向着黄河对岸的陕西,新兵战士们跪了下来,对着黄河,对着黄河对面的八百里秦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有人跃身起来,飞一样扑向了黄河!

跃身扑向黄河的新兵带了头,接下来,百新兵战士一个跟着一个,前赴后继地扑进了黄河的波涛里。

不只爷爷胡武功爬在尸体堆里看得惊呆了,就连喊话要新兵战士投降的鬼子们也看惊呆了。

孤崖上静下来了,静得爷爷胡武功心里发慌,他的眼皮是那么沉重,像坠了铅一样,他坚持着没有闭上,他怕自己的眼睛一闭,就永远地闭着睁不开了……鬼子兵从惊愣中回过神来,他们向新兵战士跳河的崖边走来了,有个鬼子军官模样的家伙,眼盯着爷爷胡武功身边的军旗,爷爷胡武功睁眼谋划,想着拉他做最后一个垫背者。鬼子军官向军旗走来了,就在他伸手把独立四十六旅军旗抓在手里时,爷爷胡武功从尸体堆里飞身而起,抓过原是他做务农活的谷叉,通进了鬼子军官的前胸,推着他一起跃下孤崖,像八百名新兵战士一样,跃进了黄河。

军旗在谷叉把上扎绑得太结实了,在从孤崖往黄河坠落的时候,迎风展开,是那样的鲜艳!

我陪同奶奶席扶风辗转上了中条山,走遍了二十里岭,在爷爷胡武功与八百勇士牺牲的孤崖上站了很久。

从黄河望不到尽头的和道上刮来的风,还像六十年前奶奶来这里看望慰问爷爷胡武功时一样,湿漉漉、潮润润的,扑到人的脸上,让人有种想要痛哭流泪的感觉,迎风站了一会儿,眼睛里便泪汪汪迷迷蒙蒙,我和奶奶席扶风迷蒙的泪眼前,是生长在黄河浅滩里的一片荷花,生活在这里的中条山百姓,在我和奶奶席扶风访问他们时,听他们说了,原来这里是没有荷花的,八百抗日勇士集体跳河以后,就从河滩生出荷花了,一年一年,不断的壮大着,就有了漫川漫河的荷花,开得连天接地,他们说了,这鲜艳欲滴的荷花,可是勇士们的灵魂转世的呢!那是什么呢?漫川漫河的荷花丛中,扑棱棱四出翻飞跳跃的是什么呢?我先看见了,就指给奶奶看,奶奶也看见了。奶奶在嘴里呢喃着,是什么?是什么?就在我和奶奶不解荷花丛中翻飞跳跃的鸟儿是什么时,那一团一团白得像是云朵似的鸟儿飞腾起来了,一只追着一只,从荷花丛中飞起来,翩翩然然地飞上了耸立在黄河边的孤崖上来了,我看不清它们都有多少?三百,五百,八百……我认得出这美丽的大鸟可就是让人心跳的白天鹅呀!

一片云团似的天鹅,从荷花丛里飞上孤崖,就在我和奶奶席扶风的身边落下来了,美丽的天鹅咕咕、咕咕地啼叫着,相依相偎,把我和奶奶席扶风紧紧的簇拥在她们中间,让我和奶奶席扶风,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不由自主地向着黄河跪了下来。

此前,我从档案资料中已经知道,孔大洲旅长也在我和奶奶席扶风跪倒的孤崖上跪倒过。爷爷胡武功他们八百名勇士跳了黄河三日后,孔旅长返身孤崖,为牺牲的勇士举行公祭。这一日,飘了数天的飞雪停了下来,一轮红日高悬天空,孔旅长和随他一起来的耿礼泉等多名副官随从,从孤崖上眺望黄河,发现孔旅长亲手授与新兵营的那面独立四十六旅的军旗,却没有被黄河的洪流所冲走,依然插在黄河洪涛里,迎着强劲的河风,在猎猎地飘扬着……孔旅长摘下了军帽,他的副官随从都摘下了军帽,向着黄河,向着在黄河上飘扬的军旗,低下头来,久久地默立着。

附近村庄识得水性的几个村民,被孔旅长请了来,让他们下到黄河里,欲把军旗收回来。下到黄河水里的村民没有想到,他们从浑黄的河水里拔出军旗的时候,连带着从旗杆上还拔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一个是穿胸插着谷叉旗杆的鬼子军官,一个是把着谷叉旗杆的爷爷胡武功。

爷爷胡武功刚从黄河的浪涛里浮出水面,耿礼泉就认出他来了,他大叫了一声武功兄弟,便如八百跳河的勇士一样,双膝跪在了孤崖上,悲哀地哭了起来。

耿礼泉跪下了,孔旅长也归下了,和孔旅长一起来孤崖上公祭勇士来的人全都跪下了。

耿礼泉事后去了后死碑前,他摸出配带在腰间的刺刀,把爷爷胡武功的名字,毅然郑重地刻了上去。耿礼泉在爷爷胡武功的名字前,还用刺刀刻了一个鲜亮的五角星。

我和奶奶席扶风一直地跪着,奶奶席扶风不摇也不摆,她把自己都快跪成了一尊雕塑……不计其数的白天鹅,也安静的蹲伏在我和奶奶席扶风的身边。奶奶席扶风想起她看爷爷胡武功来时,炕好的一袋箕豆儿,她摸摸索索的从身上取过来,解开盛装箕豆儿的布袋口,抓出一把,撒向白天鹅,再抓出一把,撒向白天鹅……奶奶席扶风把她压在箱底里的那件和爷爷胡武功新婚时穿的红衣裳也带了来,他向白天鹅撒食棋豆儿时,还不忘抖开红衣裳,穿上身子,仔细的扣着纽扣。

奶奶席扶风说了:武功,我看你来了!

美丽的白天鹅,咕咕,咕咕,应着奶奶席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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