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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拉扬短篇小说二篇

2011-08-15纳拉扬

大家 2011年21期
关键词:赛尔病人医生

R.K.纳拉扬

赵欣欣 译

赛尔薇

每次演唱会结束,她都会被想得到她签名的人团团围住。他们会圈住她,不让她离台。这时,缓缓走向出口的莫寒会转过身向大厅那头喊话:“赛尔薇,快点。你想错过火车吗?”“有的是时间”她本可以这么说,但她从没有顶撞他的习惯。对莫寒来说,这是个不容错过的良机,在众人面前对她发号施令以示自己的权威。接下来他会走向一群崇拜者,他们等着护送他和赛尔薇,尤其是赛尔薇,去坐车,然后他带着明显的调侃说:“要让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她非得坐那儿,给世上所有的签名簿签上名,直到世界末日。她完全没有时间观念。”

公众把她看做是人间鲜有的仙物,而只有他知道她私下里的样子。“不算难看,”初次见她时他心里评价道:“但尚待润色。”她浓密的粗眉被修剪成弯弯的柳叶眉。至于肤色,算不上白,也算不上黑。他找到了合适的面霜和滑石粉,在她的额头和面颊上赋予了一层混淆黑白的脸色。莫寒不愿别人对自己用化妆品的热情有一丁点儿非议。他曾是圣雄甘地的一名追随者,坐过几年牢,只穿手纺的布料,对一切奢华避之不及。而这并不妨碍他追求现代、人工的辅助手段来提升妻子的个人魅力。在某次演出时,他通过一个新加坡的熟人,一个赛尔薇的狂热粉丝,找到莫种效果微妙的化妆品。这位粉丝对能定期供应此化妆品深感荣幸,并会对此守口如瓶。

台上的赛尔薇光彩照人,看不出皮肤是黑是白。每当一提起她的肤色问题,人们就猜来猜去争论不休。只要她的崇拜者们一碰头,就会对她生活和个人的方方面面进行各式各样的推断,尤其是在无壁客栈这样的地方,在那里,常客们在为他们预留的桌前,就着咖啡交流各种街谈巷议。法尔玛,客栈掌柜,喜欢在他收银机后的高凳上有意无意地听听这些谈话,尤其当主题是赛尔薇时。他是她的崇拜者之一,但只是远远地遥望,他总想:“拉克西米女神 眷顾我,除了财源滚滚生意兴隆我已别无所求。但还渴盼着另一位女神的垂青,那就是萨拉斯瓦提,她如今就以歌神赛尔薇的身份降临在我们之中。她若有一天能屈尊从我手里接过一杯咖啡或是甜点,那该多美好啊!可是,唉,每次带去礼物给她,他都接过去,用一句冷冰冰的‘谢谢’就把我打发了,门都不让进。”法尔玛只是千万个企盼着见赛尔薇人中的一个。而她被关在无形的墙铸起的堡垒里。似乎她命中注定要么在孤绝的禁闭中度日,要么就是在看守的陪护下束手束脚。她从不和任何人单独出门,哪怕一小会儿。她和莫寒结婚二十多年了,从不和任何人说话,除非有他在场。

访客们一整天都络绎不绝,期待着见上赛尔薇一面得以沾光得福,可鲜有人得见她的真身。 一些人被招待呆在一楼,一些只能待在外面的草坪上,一些能到楼上去,但谁都没能一睹芳容,只见到了莫寒的秘书,或是秘书的秘书。然而,精选出的一些社会名流会在楼上的主厅得到隆重的款待,可以坐在沙发上。对普通访客不提供座位,他们可以在随处散放着的条凳或是椅子上坐一坐,爱等多久等多久,然后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他们的家是一座东印度公司时代的大宅子,有着拱顶、圆柱和山墙,曾是弗莱得里克·罗莱爵士(他的雕像还矗立在市镇广场上)的府邸。这位爵士的随从包括四十名仆人,为他清扫两层楼上共六个巨型的大厅,每个厅都有高耸的门和带百叶帘的歌特式窗户。这所宅子占地数英亩,离城五英里,在通往麦姆皮山的路上。这地方郁郁葱葱,尽是参天大树,最了不起的是一棵长在大门口的榆树(也可能是橡树、山毛榉,谁也说不清),是弗莱得里克爵士种下的,树苗是他从英国带来的,据说是全印度独一棵。没人会租这所房子,因为据说弗莱得里克爵士阴魂不散,当时有好多诡异的故事在马尔谷地镇流行过。自1947年英国人离开印度起,这所房子就空着。莫寒,不知何时出了价,说:“我来试试。甘地的非暴力运动让这个国家摆脱了英国的统治。我是圣雄甘地的一名卑微门徒,应该能用同样的方法让这地方摆脱英国的鬼魂。”有钱买下这所房子是在赛尔薇给一个电影明星配音得到一笔费用之后。这位电影明星只用对对口形,配合赛尔薇的演唱,然后该影星因在影片中的表演获得了很多荣誉。但那之后,莫寒回绝了所有电影片约,“我要把赛尔薇本身打造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奇迹,而不是给那些浓妆艳抹的肥婆蠢货当声音。”

经过不懈的宣传、鼓唇弄舌,渐渐赢得了每一位记者和乐评人的青睐,他把她的公众形象推举到了如今的地位。这多年的辛劳终于结出了硕果,她的名字有了独一无二的魔力,她的相片开始每周都会出现在这份或那份报纸期刊上。到处都在请她表演。莫寒的办公室被来自全国各地的音乐活动组织者围个水泄不通。“把你的提案交给我的秘书,这一季度的日程一定下来我们就会通知你。”他会对某位组织者这么说。对另一位,他会说:“1982之前的日程都满了,要有某项活动取消,我们会考虑你。到1981年十月记得提醒我,届时我会给你最终答复。”他推掉一些邀请,不为别的,就为了保持赛尔薇的稀缺性。每当莫寒接受一个预约,申请者(或者说,恳请者更恰如其分)会感恩戴德,完全不顾高得离谱的价格,而且还得在不提供发票的情况下当即用现金支付其中的一半。他时不时会变换策略。他会明确说明某场演唱会的全部收入都捐给某个时髦的公益组织,而该组织的资助人都是社会名流。对演出本身他不收取费用,但要求现金报销所有开支,基本与演出费相当。他是理财高手,懂得如何敛财,却与个人所得税保持距离。每当他在草坪或是门廊上不安地踱步时,他的脑子总在高速运转,计划着如何操控运筹人和钱。突然,他会停下,叫过速记员给予口头指示,或抓起电话开始长谈。

除了与演唱相关的具体事物,他还时时留意公共关系。他有选择地参加一些高端聚会,在他们的住所——罗莱洋房举办晚宴,邀请一些声名显赫的先生女士。在这些宾客名单里总点缀着几位国际知名人物,在他的墙上挂着一些集体照,上面有他自己和赛尔薇在各式布景各式人物的映衬之下——蒂托 、布尔加宁 、梅纽因 、约翰·肯尼迪、尼赫鲁家族 、教皇、查理·卓别林,瑜伽修行者还有体坛和政界名人。

在无壁客栈,时时能听到对于赛尔薇的早年生活的推测。法尔玛在闲言碎语中得知赛尔薇是在昔苦街的一条小背巷里由母亲养大,她家的小房子上瓦片已经剥落,又没有足够的钱给屋顶重新铺上瓦。赛尔薇从母亲那儿学习音乐,她的兄弟姐妹演奏乐器来给她伴奏练唱。

当时,莫寒在集市路上有一个摄影工作室。一次,赛尔薇在一个音乐竞赛里拿了头奖,她的妈妈带着这个女孩去照相好登上一本校刊。此后,莫寒以一位好心人的身份隔三差五地去拜访他们,坐在这家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喝着咖啡,用他的谆谆教导和循循善诱,表现得宛如一位眷顾这个家庭的温厚的神。有时,他会让赛尔薇唱歌,然后夸张地从椅子上坐到地上,盘腿合眼,一副完全沉浸在她曲调里的样子,好像是在说在一位如此受到神启的艺术家面前,高坐在椅子是简直就是对她的亵渎。

日复一日,他为这个家没尽什么力,却渐渐掌控了所有的家庭事务。在无壁客栈,没人能说得清确切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赛尔薇为自己的妻子,他们是何时、何地又怎么结的婚。现在没人敢刨根问底。莫寒一刻都没耽误,用从电影配音上挣的钱买下了罗莱洋房。用石灰和油漆翻新了墙壁之后,在一个良辰吉日,他预约了加夫尔的出租车,把赛尔薇和她全家带到了洋房。

她的妈妈和兄弟姐妹看着宽绰的房子兴奋起来,尤其当他们穿过六个大厅时,仰头看到高高的屋顶他们啧啧称赞,赛尔薇自己无动于衷,她穿过整所房子就仿佛是穿过一座博物馆的走廊。莫寒有点失望,问:“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她吐出几个字:“看着挺大。”在莫寒的带领下巡视一圈之后,他开始描述这所房子的悠久历史(对闹鬼的事避而不谈)。她听着,不为所动,似乎神游他处。他们坐在东印度公司时代的巨型长沙发上,这是和房子一起出售的,由于没人搬得动被留了下来。她好像甚至都没留意到她落座的这件家具如此之大。 实际上,他后来才意识到,在他们数百场巡演过程中,她习惯性地对所处的环境无知无觉。不管什么场景——不论是拥有奢华客房和侍从的宅第公馆、五星酒店,还是没有任何专用设施多人合住的村舍农庄——她都一样淡定或满足。到了晚上,洗漱、穿衣,为指定时间上台演唱做好准备。大多数时候她不知也不问去哪儿唱,演出费是多少。只要他说,“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她就往箱子里塞上衣物、洗漱用品和一些保健药品,准备就绪,她甚至都不会问一问去哪儿。她会按要求坐在火车里预定好的座位,等莫寒提醒她下一站下车时,她就做好下车准备。她无欲无求、无怨无悔。她似乎活得无视他物或他人,痴迷在玄妙的曲调或是她自己的念想里。

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她成了一位闻名全国的人物,国内国外四处巡演。人们称她“旋律女神”。只要她的名字一挂出去,不论什么档次的音乐厅都会爆满,一座难求。每当她一上台,观众们就兴奋若狂,能得一见如沐恩宠,随后便是雷鸣般的欢呼喝彩。当她站好位,温润地清清嗓,柔声哼唱以便伴奏的乐手们调试乐器,这时观众们就会静下来。她的声音千回百转,没有哪次不打动观众。不论是普罗大众还是梵学家、神学家、乐理学家都为她着迷。就连那些什么音乐都不喜欢的人,也慕名而来,出现在她的演唱会上。

无论演唱会开在哪儿——马德拉斯、德里、伦敦、纽约还是新加坡——莫寒无一例外地占据着音乐厅首排中间的座位。他的注视始终定格在歌手上,让人不禁疑惑他究竟是被她施了魔法还是在用心电感应激励她。尽管他的目光是在她身上,他的脑子可忙着进行复杂的运算,算的都跟钱有关。同时,他还得不动声色地留意有没有遛进大厅来录音的人(他坚决不允许录音);同时,他还得偷偷观察坐在他两侧贵宾们的反应。

他巨细无遗地策划每一场演唱会。他会找一个下午和赛尔薇坐下来,温和却坚决地提出建议:“开场曲目唱Kalyani Varnam ,先来一首小调,你觉得怎么样?”她会说“好”,她一辈子也没说过个“不”字。他接着说:“第二首唱Thiagaraja作曲的Begada吧,两首拉格有点反差比较好。他的歌单会一直列到占满四个小时为止。“对这群观众就没必要在Pallavi上下功夫了,来一小段Thodi曲就行 。之后你想唱哪首唱哪首,拜赞歌 、Javalis 或民歌都行。给她的这点自由形同虚设,因为他设计的节目表已把整场演出挤得满满当当,再加上,根据他的规定,一场演唱会决不能超过四小时。“要没我的策划和指引,她肯定一团糟。可谁又知道呢?”他常常会想到这一点。

人人都来讨好莫寒,寄希望于能以此接近赛尔薇。莫寒鼓励特殊人物来拜访他,并会在罗莱洋房的中央大厅招待他们。这类人一到,他就大声叫赛尔薇:“谁谁谁来啦。”当然绝不会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谁谁谁”——只会是某位部长、警察局总长、某个纺织厂的董事长或是某家报社的编辑,这些人总想巴结莫寒,希望借此被赛尔薇所接纳,成为这家的座上宾。赛尔薇会在受到召唤十分钟后从她的房间出来,准确无误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动人一笑,行合十礼,双手轻轻合拢,每次都会让到来的贵宾为之一振。贵宾总会提起她最近的一次演出,宣称它是如何地动人心弦,哪怕是演唱结束之后,某段旋律还不绝于耳。赛尔薇有着恰如其分的台词来回应这样的赞扬:“过奖,尽我的绵薄之力为您这样的贵人带来愉悦,我不胜荣幸。”同时,莫寒会在一旁插科打诨或者发表自己的评论。他不愿任何一位到访者,无论有多显赫,吸引她的注意,而是适时地把她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之后,莫寒会感到心满意足,因为赛尔薇把他导演的台词、手势和表情做得丝毫不差。他自我陶醉于成功地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名人。“要没我的努力,她肯定依旧像她的妈妈哥哥一样,典型的小背巷里的产物,没什么出息。把她训练得这么好是我的本事。”

为了让她尽快摆脱昔苦街的污染,他开始温和婉转地把她和她的母亲兄妹隔绝开。渐渐地,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刚开始,每周都会派车去把她的家人接来,但随着赛尔薇的公演越来越多,她的母亲和其他家人被迫逐渐淡出她的生活。有一两次赛尔薇试图和莫寒说说见母亲的事,但他怏怏地说:“他们好得很。我会安排去接,可哪儿有时间啊?只要我们能一连三天待在家,我就去把他们接来。” 三天的空当是少之又少,他们通常是乘火车或汽车到家,然后24小时之内又得出发。偶尔有空暇的时候,要是她怯生生地提到母亲,他会呵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派玛尼去昔苦街,但再找时间吧。我已经请了总督明天来吃午饭,他们想听你唱歌,不用很正式,半小时就行。”“那后天行吗?”赛尔薇吞吞吐吐地说。他不理她,走开去打电话。赛尔薇懂了,也认了,再不提母亲的事。“我自己的妈妈都不能见我?”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暗自悲痛,无人倾诉。

莫寒注意到她没再拿母亲的事来烦他,心里庆幸她不再为此执着。“这才对嘛。只有小孩才会要妈妈。”他再一次为自己喝彩,把她管地服服帖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过了多久赛尔薇也没数过,只像个机器一样履行着自己的事业,一声令下,就打开或是关闭自己的歌喉。

他们在加尔各答巡演的时候,她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她听到后,拒绝走出酒店的房间,要求取消所有预约。莫寒去她房间还想哄哄她,当看到她泪流满面披头散发的样子急忙退了出来。回来的火车上,一路上她都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尽管莫寒尽力想让她说话。他对她这种心情迷惑不解。就算她平时也不爱说话,但她至少会听他说话,然后间或吐几个字。现在,36小时的旅程里,她一个字都不说,也不朝他看。他们一到家,他立即安排带她去昔苦街,正儿八经地亲自陪她去祭奠亡者,自认为他的姿态会得到赛尔薇的感激。他的豪车和白得刺眼的手纺布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这条赛尔薇母亲生前居住的小街上,他的车堵住了一半的路。赛尔薇的姐姐远嫁新加坡还有了几个孩子,来不了。她的哥哥下落不明。一个碰巧来的邻居告诉他们这位老太太临终时的情况,他们又是如何安放的遗体,等等。莫寒想要打断他的叙述,把他支走,因为让一个没什么身份的人直接跟赛尔薇说话可是不大对头。可她对莫寒说:“你想回就回洋房去吧。我要留在这儿。”莫寒没料到她会这么跟他说话。他感到迷惑,咕哝道:“那当然我会派车过来接你你什么时候要车?”

“再也不要了。我会留在这儿,就像从前那样”

“瞎说,留在这条街上?”她无视他的反对,说:“妈妈是我的导师,她在这里教会我音乐,她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我也要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她的路也是我的路。”

他从未见过她违抗、善辩的一面。多少年来,她一向温婉顺从,他万万没想到她会不服管教,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他逗留了一会儿,等等看她的心情有没有希望好转。与此同时,那位邻居继续着毫无保留的讲述,讲述老太太的临终时刻以及举行葬礼仪式出现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你,我们最终还是抬着她过了河,我亲手点燃了火葬的柴堆,把骨灰撒进了萨拉玉河。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你记得吗?我原来管她叫姨妈,还会熬夜听你练唱噢,可不像现在。我买不起你的票,就连想靠近你演唱的大厅都不能够。”

莫寒愕然地看着。他从未想过她会不按他写的剧本说话。只要他一示意中止交谈,然后离开,她就决不跟任何人说话,决不待在人群里。今天,不起作用了。对他的示意她视而不见,而那个昔苦街区的邻居万分激动地再现着整场葬礼,能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帮上忙,他很有成就感。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后,莫寒起身要走。“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给你送过来。”“没有。”她回答。他看到她穿了一件旧纱丽,没涂脂抹粉,没戴珠宝首饰,她把一切都留在了洋房。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需要?”

“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你怎么过活?”她不回答。他心虚地问:“你在博帕尔还有一连串的演出,我是不是跟他们说改期?”这是他头一次在此类问题上征求她的意见。

她仅说了一句:“你看着办。”

“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

他走出去,驾车离开。他的车引来一群围观者,这会儿他们都把注意力转到了赛尔薇的身上。他们上前来盯着她看,对很多人来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奢侈。这么些年来她住的堡垒固若金汤,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只是个传闻或神话。有人问:“你为什么不来陪着你母亲?她一直都想要你来。”赛尔薇崩溃了,泣不成声。

三天后,莫寒又来了,宣布道:“30号你得去受领德里大学颁发的荣誉学位。”她摇头拒绝。“首相会来主持这个典礼。”

被逼得紧了,她只是说:“别让我干这些事了,让我自己待着吧。从今往后我都想自己待着。我不想见任何人。”

“就这一次。之后你想干嘛干嘛。我已经很迁就你了。就在德里待一天,完了我们立马回来。另外你再签一个下月录唱片的合同。” 她没有反应。她的表情在说那不关她的事。“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好歹要兑现眼前的承诺吧。”在这样的环境谈判是很困难的,周围一大群人看着,他俩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听着。他想跟她私下谈,可这屋子只有一间房,屋里人来人往,到处有人站着坐着。要是没有别人,他也许会哄骗她或是扭断她的脖子。他感到绝望,猛一转身,走了。

一周后他又来了。还是一样。她既不请他进屋也没叫他离开。他示意她到车上去,这次他开来的是辆小车。她谢绝了邀请。“不管怎么说,这老女人也算寿终正寝。”他心想,“这个傻瓜真是自毁前程……”

他允许悼念期再多加四周,之后又去找她,却发现她的屋外聚着一大群人,人多得都溢到街上了。她坐在那小小的堂屋深处,抱着塔姆布拉琴,正在给听众们唱歌,犹如身处大剧院一般。一位小提琴手和一位鼓手自愿给她伴奏。“她简直是在耗费天赋。”他想。她说:“来,坐。”他坐在一个角落,听了一会儿,悄悄溜走了。来了一次又一次,他发现人们一整天都围着她,等着听她唱歌。她免费音乐会的消息一传开,人们便蜂拥而至,有坐车来的,骑车来的,走路来的。无壁客栈的法尔玛带来了一盒用镀金纸裹着的甜点,默默地交给赛尔薇就走了,心想自己带着供奉来到女神身前的奢望现已成真。赛尔薇从不说不必要的话。她依旧是整天郁郁寡言,不留意也不在意人们来来往往。

莫寒想,到了晚上总能单独见她了吧。一天夜里十一点,他把车停在集市路,然后走到昔苦街。他隔着赛尔薇家的大门轻声叫道:“亲爱的,是我,有急事跟你说。请把门打开,求你了。” 对着灯光渐渐暗下去的房子,他绝望地恳求。赛尔薇把百叶窗开了一个缝,坚决地说:“你走吧,这时候来不合适。”莫寒转身,喉咙里像哽了东西,骂骂咧咧地咕哝道:“忘恩负义的贱骨头。”

医生的话

只有当病人命悬一线时人们才会来找他。拉曼医生时常叫道:“你们怎么就不能早一天来?” 原因是明摆着的,问诊费得要25卢比,不止如此,人们很避讳这个到了非要看拉曼医生的时刻,在他们看来总会有些不吉利的联想。这样一来,每当这个大人物一出场,就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没有余地和时间来进行任何的闪烁其词、婉言粉饰。长年的从医经历在这位医生身上滋养出某种极简的直白。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很看重他的诊断。他绝非区区一个作出诊断的医生, 而是一个正在宣判的法官。病人的命都悬在他的话上。对此拉曼医生从未有过无谓的担心。他深信救命的可不是好听的话。他认为提供宽慰的谎言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说得再好听也没用,天命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告诉他们真相。然而,只要他窥见哪怕一丝最黯淡的希望,他会卷起衣袖,踏进战场:也许会一连几个小时或几天,他决不退缩,直到从阎罗王的手中夺下战利品。

今天,站在床边,这位医生感到他需要有人对自己撒些抚慰的谎言。他用方巾擦擦眉毛,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床上躺着的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朋友——高帕尔。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到如今已相识了四十年。当然,他们没法想见面就见面,两人都是家庭事业缠身。偶尔,在周日,高帕尔会走进他的诊室,在一个角落耐心等待,直到医生下班。然后,他们会一起吃晚饭,看电影,谈谈彼此的生活和琐事。这是一段经典的友谊,经受住了时过境迁的洗礼。

这阵子忙工作,拉曼医生都没注意到高帕尔已经三个多月都没来了。直到一个拥挤的上午他看见高帕尔的儿子坐在候诊大厅的板凳上,他才想起有这么回事。一个小时后拉曼医生才顾上跟他说话。孩子站起来正要经过手术室时,他叫住他,问道“孩子,你怎么会来这儿?”年轻人紧张害羞。“母亲让我来的。”

“有事吗?”

“父亲病了……”

今天是个手术日,直到下午三点他才有空。他径直从诊所冲到了位于罗莱区的朋友家。

高帕尔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一样。医生站在他床前,问高帕尔的妻子,“他卧床多久了?”

“一个半月,医生。”

“谁在照料他?”

“一个邻街的医生。他每三天来一次,给他吃点药。”

“他叫什么名字?”他从未听说过这位医生。“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只愿他能行行好早点把这一切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给我递个话?”

“我们想着你忙,不愿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满怀歉疚和哀愁。时间紧迫,医生脱掉外套打开提包,拿出一支注射器,针头里滋滋冒出的针水溅到了火炉上。病人的妻子在一个角落呜咽着,试图问点什么。

“请什么都别问,”医生厉声说。他看看孩子们正盯着消毒剂,说道:“把他们带到别处去,长子留下。”

他注射了药剂,坐回到椅子上,在病人的脸上凝视了一个多小时。病人还是一动不动。医生脸上闪动着汗珠,因乏力而眼皮低垂。病人的妻子站在墙角,静静看着。她怯生生地问:“医生,我能为你煮点咖啡吗?”“不用,”他答道,尽管他还没吃午饭,已经饥肠辘辘。他起身说:“我几分钟后回来。无论如何都别打扰他。”他提上包去开车。一刻钟后,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助手和一个护士。医生告诉这个家的女主人,“我得要动个手术。”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她懦懦地问。

“我很快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把儿子留下给我们搭把手,然后去隔壁邻居家,待到我叫你为止,好吗?”

这位女士感到一阵眩晕,瘫倒在地,垮了。护士搀着她出了屋。

晚上八点,病人睁开眼,在床上略微翻动了一下。助手大喜过望。他欢呼道:“他挺过来了。” 医生冷冷看着他轻声说,“只要他能挺过来我愿付出一切,可,可他的心脏……”

“脉搏增强了,先生。”

“好,好,”医生应道。“别指望它。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在这种病况中很常见。”他沉思片刻后又说,“要是这脉搏能保持到明天上午八点,那它定能再跳个四十年。但我估计今晚两点后我们就再看不到它了。”

他让助手离开,自己坐到病人身边。大约十一点钟,病人睁开眼,向着他的朋友笑了笑。他有了一点点起色,能吃点东西了。全家老小都松了口气,欢欣鼓舞。他们围着医生,倾诉感激之情。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严酷地盯着病人的脸,完全看不出他在听人们对他说的话。病人的妻子问:“他现在脱离危险了吗?”医生头也没回地说:“每四十分钟喂他吃点葡萄糖和白兰地,两三茶匙就够了。”女人走进厨房,惴惴不安。她觉得她一定得知道真相,不管真相如何。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会如此含糊其辞?这种悬而未决让人不堪忍受。也许他是不能在病人的床边说。她在厨房门口向医生示意。医生起身走过来。她问道:“他现在什么情况?怎么样了?”医生咬着嘴唇,看着地板,答道:“别高兴得太早。除非到了你非知道不可的时候,现在什么也别问。”她的眼睛睁地大大的,装满了恐惧。她双手合十,哀求道:“告诉我实情吧。” 医生回应:“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他转身回到他的座位。一声可怕的哀号刺穿了平静的屋子,病人翻动了一下,困惑地四处看了看。医生再次起身,径直走向厨房门,把门拉过来牢牢关上,把哀号关在了里面。

当医生重回座位时,病人用细若游丝的气息问:“有人在哭?”医生建议道:“别消耗精力。你不能说话。”他把了脉。精力消耗使得脉相不稳。病人问:“我是不是要走了?别瞒着我。” 医生带着责备地哼了一声,坐回到椅子上。他从未面临过这样的情况。婉言粉饰不是他的风格。也正因为这样人们才如此看重他的话。他偷偷看了看对方。病人动动手指示意让他贴近一些,轻声说道:“我要知道我还能撑多久。我得要签署遗嘱。都准备好了。叫我妻子去拿公文盒。你得作为见证人签字。”

“噢!”医生叫道。“你精力消耗太大,你得安静。”重复着说过的话,他觉得自己很白痴。 “那该有多好啊,”他想,“把挑子一撂,跑到一个不用回答任何人任何问题的地方去。”病人用虚弱的手指抓着医生的手腕说:“拉木(拉曼的昵称),此刻有你在这儿是我的福气。我信你的话。我要不把财产处理好,妻子和孩子今后就没好日子过了。你也知道苏巴和他的帮派。让我签字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告诉我……”

“好,马上。”医生回答。他走向自己的车,坐在后座上,陷入沉思。他看了看表。午夜了。要签署遗嘱的话必须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完成,否则就晚了。对那一大家子人他负不了责,他深知他的家事和那些饿狼——苏巴和他的帮派。但他能做什么?要是他让他签了遗嘱,也就几乎意味着宣判了死刑,意味着摧毁了病人千分之一生存机会。

他下了车,走进屋,坐回到椅子上。病人恳求地望着他。医生对自己说:“要是我的话能救他的命,他就不会死。去他妈的遗嘱。”他大声说:“高帕尔,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在病人面前演戏,扮上一种情感,藏起他的判决。他俯身靠近病人,带着刻意地强调说:“现在别为遗嘱担心。你会活下去。你的心脏完全健康。”病人一听,一阵容光拂面。他宽心地问:“这可是你说的?从你嘴里说出的话那就是真的……”医生说:“可不是吗,你每一秒钟都在好转。安心睡觉。你不能再为任何事耗费精力了。你得沉沉地睡一觉。我明早会来看你。”病人温婉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闭上了眼。医生提起包,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回家路上,他在医院停了一下,叫出他的助手说:“那个罗莱区的病人,你要准备好,从现在起任何一秒他都有可能挺不过去。带上一支……去他家,万一到最后挣扎得太厉害就给他打一针。快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他回到罗莱区。一下车就冲向病床。病人醒着,容光焕发。助手报告说脉相平稳。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脏,告诉病人的妻子:“别愁眉苦脸的,女士。你丈夫会活到九十岁。”驱车回医院途中,坐在他身旁的助手问:“他会活下来吗,先生?”

“我打赌他会活到九十岁。他已经过了那个拐点。他是怎么挺过这次心脏病的,我后半辈子都想不明白。”医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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