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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1-08-15刘凤阳

大家 2011年21期
关键词:阿达妞妞猎人

刘凤阳

雾水桃花

起初的结局是那个猎人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折断了枪支、把它扔进了燃烧的炉膛中,从此专心农事;那枪身本是上好的木质,熊熊炉火因此爆响几声。无论如何,对于一杆猎枪来说,这也算是一个辉煌的结局了。起初,猎人的年龄也是被忽略不提的,你只能推断他是一个具有刚毅、骁勇、沉稳等等诸如此类的性格特征的猎人。但这样的特征是大多数猎人的特征,仅有这些,还无法构成故事中那些精彩的、至关重要的部分。

阿达的讲述弥补了这个缺憾。在她的故事里,猎人除了具备上述刚毅、骁勇、沉稳等等诸如此类的性格特征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征就是年轻。因为年轻,他集力量、欲望、自信和卤莽于一身——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阿达修正了故事的结局。当猎人遁着殷红的血迹和梅花蹄印翻越一座座山坡、绕过一道道峡谷之后,雪地上盘腿而坐的少女带给他的就不仅仅是惊栗和恐怖,更多的则是凄美和怜恤了。

猎人说,这位大姐,大雪天里你一个人出来干什么?

少女说,这位大哥,大雪天里你又出来干什么?

猎人说,我追一只狐狸已经追了好半天了,刚才眼看就要追上它了,一枪放过去,打中了它的后腿。

少女说,那只狐狸,它也怪可怜的。大哥你干吗非要杀它不可呢!

猎人立刻明白了。

寂静的雪野把他们的声音送出去了老远老远。到处都是耀眼的白啊!那些沟沟壑壑早已无法分辨,哪里是深、哪里是浅呢!老树林子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枝枝杈杈都仿佛被烧焦了般地苍黑、枯槁。悬崖上垂挂着一道道巨大的冰柱;一只乌鸦锐叫着越过树梢,那是猎人从不屑于捕杀的鸟类。

他们一起呆在房间里,这已经是第九天。雨一连下了九天。在那张小床上他们夜夜相拥而眠,但是做爱的次数并不多。女孩在外屋独自玩耍:各种廉价的玩具和纸屑铺张一地,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财富。吕松曾多次遭遇过她冷不防瞥来的眼光:那是含有毒汁的眼光。他在想她的年龄:五岁,最多不会超过六岁;然后,她的身材:瘦小、单薄;她的皮肤:黧黑、粗糙;她的头发:稀疏、干枯。所有这一切,你无法找到一丝一毫阿达的痕迹,这是遗传学的一次可笑的失败。

雨仍是时下时停,天空很低,云很厚。房间处在窗外那棵梧桐树淡淡的阴影里,阿达的脸处在她长发披散的阴影里。吕松的五个手指犁一样插进她浓密的长发,然后轻轻地滑落到她的脸上。他的手不能在那儿逗留过久,否则会把她的浓妆弄坏。 长久的裸露使他的手稍微有些凉,有一个温暖的去处是她的颈窝,或者,她的乳沟。在那儿他可以寻找到必需的温暖和新鲜感。细雨黄梅,浮光掠影……有一阵子,他似乎感到在他的五指触摸之下,女人真的变得陌生、新鲜、生动起来了。

黄昏时分,吕松来到户外,从远处细细打量着那个房间。细雨像蒸腾的迷雾环绕着它;梧桐树茂密的枝叶湿淋淋的,和周围模糊的景物混在了一起,颜色是灰不溜秋的颜色;光线更加晦暗了。一连九天的连阴雨使吕松足不出户,他的胸腔里满是淤积的酸腐和腥臭。在这样日子里,他希望自己的计划不久将得以实施,到那时他也许会买它一幢房子,再把它好好装修一番。还有家具和电器,餐具和厕具,都要尽其所能地更新换代。装修的事可以交代给阿达去操办,只要材料、款式够新潮就行。一想到那个计划,吕松便激动不已、小腿肚子直打颤。到那时,名望、金钱、地位……就会滚滚而来,他将有足够的权力支配这一切。

吕松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萎顿的神情顿时减去了不少。他的鞋底、裤腿上,这儿那儿到处沾满了泥泞,不然他看上去几乎是气宇轩昂的了。

吃晚饭的时候雨下大了。四周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只有雨点打在梧桐树叶上的沙沙声。电灯泡的周围悬浮着一圈可疑的光晕;偶尔有谁说上一句话,那声音便在屋子里嗡嗡作响、拖着长长的尾音。桌子上摆着一盆烩菜,那是阿达的拿手菜,他们已经连续吃了九天。妞妞吃得很香的样子,两只忙碌的小眼睛一霎一霎地往吕松这边瞅。也许是和他相处得久了,终于消除了对他的敌意。这些小崽子和小猫、小狗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哄一哄就会围着你的腿肚子打转转。吕松也朝她笑一笑,把盆子里的烩菜使劲儿夹了一大筷子,放在她的碗里。

妞妞吃了一口,“哇”地一声又吐出来,随即尖声哭了起来。阿达在旁边拼命地笑,笑得再也坐不住了,便站起来,弯着腰,两只手在大腿上拍来拍去。她的笑声越来越高,终于盖过了妞妞的哭叫声。

妞妞是个好孩子,阿达说,妞妞是个聪明、听话、心眼好的好孩子。有一次我感冒了躺在床上,妞妞问:“妈妈,你怎么了?”我说我生病了。妞妞说:“你生病了,我去给你买点老鼠药吧。”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她:“买老鼠药干什么?”妞妞说:“你没看见大街上好多好多人都卖老鼠药。那么多人卖,肯定是好药,你吃了,病就会好的。”

我告诉她老鼠药是杀老鼠的,老鼠吃了就会死,人吃了也会死的。妞妞忙说:“那我们就不买它了!”

吕松临睡觉前打了一盆洗脚水,就着那盆水慢慢地刮胡子。一不小心,他的下巴刮了一道口子,一丝鲜红的血迹夹在肥皂泡沫里,慢慢地融在了水中。他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痛。雨天里刮胡刀片极易生锈,生了锈的刀片迟钝的很,偏偏胡子疯长,他不得不每天晚上去刮。有一小粒血珠挂在伤口处,吕松用手背抹了抹,一会儿又是一粒。他只好撕下一张卫生纸,恶狠狠地按在那儿。整卷整卷的卫生纸都像是受了潮,正在发霉变质,让人不敢相信它的卫生。他想起第一天夜里阿达在床上的表现。她简直不是在作爱,她在吞咽、在撕咬、在抓挠,纷披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摔出去,又落在了他的脸上,她的牙齿咯咯直响;她游刃有余的舌尖窜来窜去,足已撬起一座大石头。胡乱扔在地板上的卫生纸像一片残败、狼藉的落花。惊悸、兴奋和疲倦一会儿将他推上高峰,一会儿又将他抛向深谷,整座房屋都激荡着她的妖魅和疯狂。随后她突然平静下来,泱泱一床、柔软一床:仿佛她已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又仿佛她从来就没有过一丝力气。

阿达侧身躺在床上,留出来的地方刚好够吕松躺下。她伸手关了灯,漆黑的夜“吧哒”一声漫过来;吕松抱住她,满床都是可手的、款款而来的温软和丰腴。她要减肥;她不只一次地宣称过她的节食方案、她的健身计划、她的体重指标。吕松则徒劳地想要使她相信,在更多的情况下,她的这种体形更能令男人满意。你看那些天天嚷着减肥的老少娘儿们,她们宁可去迁就那身衣服,却不愿迁就男人。

然后她继续讲她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吕松很乐意听她讲。他进入她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左冲右突,那种兴奋常常比进入她的身体更加强烈。他相信阿达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

第一个男人来自遥远的北方。他的意义决不仅仅是将她从贫穷的乡村带进了城市,——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十七岁的乡村少女对男人的认识比对这个庞杂喧嚷的城市的认识更加陌生。现如今的万种风情,哪一点哪一滴不是当初那个北方木匠耐心训练和细致诱导的结果?后来木匠又作了油漆匠。油漆匠又作了包工头,成了室内装修的暴发户。他们的那场事实婚姻并没有带给她一个合法地位,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寡妇。她获得的唯一的财产是几处装修业务。

有时她恨妞妞不是一个男孩儿。取代她的位置的那个女人,那个比她更年轻、但绝不比她更漂亮、和她来自同一个乡村的女人在和他明里暗里鬼混了一年多之后,就是因为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才终于赢得胜利的。

但是没有哪一个男人比那个北方木匠更令她牵肠挂肚、连心连肉。我的硕大、健壮、坚挺的老木匠啊!她的双手噼噼啪啪地拍打着吕松的屁股,在那儿留下了一道道暗红的指印。吕松拿脑袋使劲拱,蹭,顶,努力地、顽强不屈地进行着自我表现。他下巴上的那道伤口猛地痛了一下。

有一阵子,雨骤然大了起来,雨点打在房顶上、树叶上,打在路边一只废弃多年的铁皮垃圾箱上,这浓密、宏大、急遽的声音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没有一丝风。每一片树叶、每一寸路面都一动不动、心甘情愿地发出响应,汇进了声音的洪流之中。世界在被洪水淹没之前,注定要被这声音首先淹没。

阿达的第二个男人是一个从南京乡下来的打工仔,一开始在她手下当泥瓦工。这个巧舌如簧、殷勤备至的,年轻、无耻、卑贱的打工仔觊觎着她的钱财,却丝毫不懂得领略她肉体的奥秘。那时候她已经办起了自己的装潢公司,把木匠的生意彻底挤跨了。她忍受着打工仔乳臭未干的野心,在床上,他常常因自己的疲软而迁怒于她,她甚至也忍受下来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年轻。在他草率从事之后猪一样地睡去时,她常常蜷在他厚实得有些廉价的脊背上,带着亢奋、屈辱,带着仇恨和愤怒,自己再悄悄地干上好一阵子。终于有一天,她对他再也提不起一丝欲念,便一脚把他从她的生活中踢开,让他尝到了她的厉害。

阿达的讲述一次次被外面的雨声打断……一波一波的声浪摇晃着吕松的身体和大脑,他时而昏昏欲睡,时而欲念丛生。下巴上的伤口不时地还在痛:好像有一只小黄蜂叮在那儿,快要忘记的时候蜇他一口、快要忘记的时候蜇他一口……

半夜里,卧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有人用脚踢、用拳头擂、用肩膀撞,那扇薄薄的木门似乎立时就要破碎了。阿达慌忙松开身子,跳下床,胡乱抓了件衣服裹在身上,打开了那扇门。果然是妞妞。她光着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裤衩儿,正笑盈盈地站在卧室门口。

“妈妈,我要你猜个谜语。”

“什么谜语?”

“五只公乌龟和五只母乌龟爬到了一个山洞里,半小时后五只公乌龟爬出来了,五只母乌龟却没有出来,你猜这是为什么?”

“这是什么谜语?我猜不出来。”

“你猜一猜嘛!”

“猜不出,”阿达勉强笑了笑,“我猜不出来。”

“那我就告诉你吧!”妞妞说,“因为,五只公乌龟把五只母乌龟干翻了。”

更多的男人留给阿达的只有一夜风流的淡漠印象。她甚至没有看清楚过那些人的脸。在生意场上落败的木匠早已远走异乡,没有人见到过他,没有人知道他从事哪一种职业。有一年冬天他突然回来了,穿着一身破旧的西服,皮鞋是裂开后缝过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弓着腰,局促地搓着手掌。这就是那双粗糙、有力、专制而又温柔的手啊!这就是那双阿达在岁月和记忆中反复抚摩的、无限温暖的手啊!阿达的心一下子就热了。

他没有钱。他已经一贫如洗。他柔声叫着妞妞的名字,但是妞妞不认识他;她显然对他的那身装束心怀轻慢。“妞妞长大了,”他说,“妞妞已经长大了。”阿达先他一步哭了出来,她以为她看到的是回头的浪子。

阿达烧了一锅又一锅滚烫的水,就像在老家的乡下,人们过年时要杀猪、杀鸡、洗被子、洗床单,从大清早就开始烧水,烧了一锅又一锅。阿达换上了崭新的床单和被罩,把枕头拍了又拍,直拍得蓬松的枕芯像一团新摘下的棉花。然后阿达跳进澡盆里洗澡——这是无比庄重的一洗,她要洗去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与隔膜,洗去被岁月、被所有那些无耻的男人和无耻的她自己沾染在她身上的重重污秽。从澡盆里诞生的阿达是一个崭新的、干净的、圣洁的阿达,她带着一头湿淋淋、乌油油的长发,一张被热水蒸熏出来的、红艳艳的脸庞和热辣辣的身子躺在那儿,迎接他、挑战他。木匠一言不发地扑上去,开始的时候还有一点儿犹豫,有一点儿手生,不一会儿便驾轻就熟了。木匠还是那个木匠。一文不名的木匠丝毫没有减退他与生俱来的床上功夫,阿达用全部身心领受着这没有耻辱、没有羞怯、没有罪恶感的快乐。天快亮的时候,阿达对他说:“你回来吧,回来我们一起干。我们会有好日子过的!”他嗫嚅了半晌,说:“天一亮我就要走,我……不能留下来。”阿达沉默了。她呆呆地望着晨曦中暗蓝色的天花板,那儿挂着的一道蜘蛛网落满了沉甸甸的灰尘,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她再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一大早木匠就带着阿达给他的五千元现金上路了。阿达立刻约了就近的一个男人,床已经脏了,但还是热的;身子也是脏的,她反正不在乎这些了。

那一年冬天,大雪一连下了十几天。周围的山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飞禽走兽了无踪影。年轻的猎人坐在他的窝棚里,烤炉火,抽闷烟。他的肌肉鼓胀得有些发痒,浑身没有一处是自在的。放眼四望,这眩目的白、这铺天盖地的白快要把他逼疯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丝响动,一股淡淡的臭味顺着微风飘进了他的鼻孔。他知道,他的猎物来了。

猎人“嗖”地一声站起来,抓起猎枪追了出去。一串梅花蹄印穿过雪地、在窝棚后面的一个小土坎那儿犹豫了片刻,又疾速地消失在了拐弯处。好一只狡猾的狐狸,一只和他一样急于出来觅食的狐狸!年轻的猎人顺着这道蹄印追了过去。

猎人翻山越岭,几乎消耗完了许多天来郁积在他体内的全部能量和耐心。

他发觉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围着一个地方打转转儿:这只可恶的狐狸远比他想象的更狡猾。他出汗了。他抬起手,在额头上胡乱抹了一把。突然,他看见了它:那只狡猾的老狐狸正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面,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半是示威、半是求和地紧盯着他。猎人端起猎枪就是一梭子扫过去,随着一声惨叫,狐狸拖着鲜血淋漓的后腿逃跑了。

拐过一道弯,狐狸不见了。在那条风雪弥漫中依稀可见的小路上,一个少女盘腿而坐。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怕。

猎人说,这位大姐,大雪天里你一个人出来干什么?

少女说,这位大哥,大雪天里你又出来干什么?

猎人说,我追一只狐狸追了好半天了,刚才眼看就要追上了,一枪放过去,打中了它的后腿。

少女说,那只狐狸,它也怪可怜的,你干吗非要杀它不可呢!

猎人说,大姐说的是。你何不去我的窝棚里取取暖?

少女跟着猎人到了他的窝棚里。猎人一时心生歹念,扑上去便扒她的裤子。就在这时,从少女屁股上伸出来的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啪的一声甩过来,正打在年轻的猎人硬邦邦的阳具上。猎人立刻昏死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吕松从睡梦中痛醒时,天已经大亮了。他的脸肿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紫色的茄子。下巴上的那道伤口没有流血了,里面的嫩肉朝两边翻出来,是一枚粉红的扁豆。他的额头滚烫滚烫,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痛。真是痛啊!随后,他重新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滚烫的油锅里,他挣扎着往上爬;他看见了他的手、他的脚、还有他的腿,他看见了自己的手、脚和腿都只剩下了白生生的骨头……

连阴雨还在下着:不紧不慢、时断时续地下着。阿达和妞妞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整个房间、整座房屋都笼罩在这灭顶而来的寂静和阴暗里。

穿雨鞋的人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梦中那个穿雨鞋的人会在她的生活里突然出现。

连续七天来她做着同一个梦。第八天的早晨,她决心出去走一趟。整整一个季节的雨水使她住房的周围到处都有一股肥皂水的气味儿。在云堰市,有关她身世的传闻正日益甚嚣尘上。人们叫她桔或菊。她只身一个人从兰州回来后,她的婚姻状况对许多人来说就一直是个谜。在这个旺水季节,谣言就像屋后那一片肥沃、肮脏的喇叭花,朝开暮合,四处攀附,苟延着最后的花期。

她带上雨伞,穿好风衣出门后,发现天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放晴了。守大门的老太太探出头来看了她一眼,立刻又缩了回去。桔看见一团花白、蓬松的东西在眼前漂浮;屋檐上一滴残存的雨水“吧哒”一声落进了她的颈窝。她气势汹汹地挥舞着那把长柄伞,就像挥舞着一把值得依赖的魔杖。

桔的这些行装使见到她的人们误以为她要出远门了。在本地的长途汽车站,桔停了下来。人们拥堵在车站小广场前,跑来跑去,欢天喜地,与这个季节极不相称。一个挑了两只空箩筐的汉子平白无故、不依不饶地对她说:“我们那儿不叫梅溪,祖上的叫法是‘梅漆’!都是你们这些外乡人,把我们的地名叫‘讹’了!我们就是要叫‘梅漆’!”他极其不屑地看了一眼客运时刻表。那上面有一栏里用了不太标准的、绿色的黑体字标有“梅溪”的字样。桔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空箩筐。梅溪还是梅漆?

桔就这样乘上了到梅溪(漆)去的长途汽车。

桔打听到乘长途汽车去梅溪在傍晚时分才能到达。她想象那个地方是一个莺飞草长、群蛇出没,到处奔跑着野兔和山鸡的乡村,山坡上随手能够采摘到大把大把的野梅子,河水散发出梅子那样甘甜清冽的气息。那个穿雨鞋的人就居住在梅溪那五谷飘香的田野上,和成群结队的稻草人打成一片。她回想着许多天来梦里的情景。和所有的梦一样,梦里惟一不甚清晰的是他的脸。桔因此无法断定他确切的年龄。但他肯定具有一些令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特征。

有关桔的身世,云堰市几乎无人不知。事实上她是一个弃婴,一个孤老太婆把她收养成人。后来,她只身一人去了大西北,留下的惟一经历是两次离婚史。当她突然回到云堰市时,那个收养她的孤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剩下最后几天的光阴了。桔从未叫过她“妈”。她和众人一样,叫她“七姐儿”。多年以前,就在这间四面透风的小屋里,七姐儿用她那双苍白冰凉的小手,在桔早熟的身体上作出过许多隐秘的指示。

桔掩埋了七姐儿和她残存的全部家当,只留下了那张大木床。它似乎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惟一寄托。她和许多男人迅速建立了来往。有人看见她在省城挽着一个个男人的手臂出没于一些价格不菲的场所。另有一个多年来作风严谨的老干部因为和她关系接近,在党内作过一次秘密的检讨。

桔在三十六岁时,俨然成为一个生活富足、丰姿绰约的少妇。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经济状况。

她想她应该叫他“布”。在梦里她总是这样叫他。她喜欢这个字的读音。依照梦里的情景,他应该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但由于肩阔体壮,腰板总是挺得笔直,给人的印象很魁伟。布在她梦里的身份经常是暧昧不清的:有时他送她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有时送她一只手提包,但无论尺寸和款式都像是送给小学生用的、带双背肩的小书包。桔总是徒劳无益地想要向他证实自己的成熟。有一次她在梦里焦虑万分地寻找一双鞋,她似乎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找呀、找呀,鞋柜里,床角下,她到处都找遍了。接下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正处身在一个陌生、阴暗的房子里,四处张满了又细密又结实的蜘蛛网。恐惧和恶心使她不知所措,她放声痛哭起来。这时,布朝她走来。他走过的地方,阳光像一道宽阔的金色走廊徐徐展开。布把她抱在怀里,无比耐心地擦去她满身的泪水、尘土和污迹。

桔坐在去梅溪的汽车上,一遍遍回忆起梦里的细节,沉浸在了深深的忧伤和喜悦中。她把梦中那些比较猥亵的部分留在了回忆的最后面。有几次,她梦见布当着许多人的面和她做爱。她梦见疼痛和创伤,梦见自己还是个处女。围观的人们不断对他们指手划脚,眼光肆意挑剔着她的身体。强烈的灯光晃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她梦见他赤裸的身体发出了一股灼热焦糊的鱼腥味儿,就像夏天里被阳光暴晒之下的河床。一俟事毕,桔便张惶而逃,那种耻辱和亢奋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梦醒。

日落时分,桔来到了位于梅溪镇西的一座土楼前。一个腰背挺直、须发斑白的老人接待了她。他伸出蛇一样粗糙嶙峋的手接过桔的雨伞,把她安置在那间阁楼上。桔看见了墙壁四周涂满了字迹和各种含义模糊的图案。“这些都是先前住在这儿的老耿留下的。”老人解释说,“没有人动过他的东西。”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天黑以后,这座房子时常有一些老鼠出来走动,它们从不伤人。你要是害怕,就把灯打开,敲一敲地板。我整夜都在楼下。”

桔站在那儿,茫然四顾。土墙上的字迹漂浮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就像漂浮在水中的一团团渣滓,她立刻被吸引过去:

远处一阵轰响,看啦,颓然倒塌的笑意自那人的脸上倾泻而下……我沿着一架爬满了苔癣的、锈蚀的木梯登上天井,从那而观望张惶失措的人群四散溃逃……我的深处临危不惧……

将近午夜,桔已深深沉湎于辨认、揣测、补充那些文字的狂喜之中。它们用铅笔密密麻地写在凸凹不平的、被雨水侵蚀过的石灰墙上。

……在弥天的洪荒到来之际,我那失散多年的包袱又回来了。我保留着那截灰色的麻绳,它是通往白昼之旅的惟一根据……你大隐若市的人啊!你曾经叮嘱过我的话我至今不能忘记。

“向张海迪同志学习!”

我的阴影在拘谨与餍足中欢声雷动。他们深入丛林,昼夜不停地咏唱着歌谣,我听到了海风的叹息

桔发疯般地寻找着墙上的字迹。她掀翻了靠墙的木床;把墙角一捆纸叶脆黄的旧书扔到了地板中央。阁楼里雾一样充斥着被她打搅起来的尘土和霉味儿。

……猎人从他忧郁的雪山深处归来

他的肩头栖满野兽暴怒的低嗥。一支响箭穿越冰一般透明的结局。群鸟在远处复活,露珠里的早晨披垂着一缕一缕被撕裂的织物。猎人背对着狂风呼啸的山谷嗒然无语。他把他的猎枪和愿望折断了。熊熊大火一路烧过去。他的地窖因此收留了一群罪恶累累的野猫。趁着星星失贞的机会,他数着绳结走了

桔跌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她把脸紧紧贴在墙壁上,双手在那些字迹间来回抚摩着,一时间,她觉得她读懂了墙壁上的全部文字。她抚摩着它们,就像抚摩着自己模糊的童年,抚摩着失散多年的骨肉亲人。那个穿雨鞋的人,那个活在她无始无终的梦里的人,正从冰冷中朝她缓缓而来。

她拼命敲响楼板,顺着狭窄的楼梯跑了下去。

楼下那个老人正双手交叠,仰坐在一只藤椅上。他的安详里有一种童稚般的、阴谋得逞的得意之色。他睁开微微阖着的眼睛,温和地说:“来吧,来吧,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你一去就是半年,南坡上种下的油菜都要结籽了。”老人看了桔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珠突然放射出一道异样的光芒。

“要是你看到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就给他们唱歌;要不,就赶快离开他们。”仿佛根本就没有桔的存在,他重又阖上了眼。

第二天,桔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梅漆”这两个字。几乎所有老一些的店铺都保留了“漆”字。而像邮局、学校这一类地方却随了“外乡人”的叫法。我们就是要叫梅漆。桔想起那个挑着空箩筐的汉子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看见,地摊上摆放的商品,小巷子里时不时探出头来的彩票投注站,这一切都和云堰市毫无二致。到处都是烤羊肉串。没有人追究他们祖上的叫法是梅漆还是梅溪。

桔沿着那条破绽百出的、惟一的马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个时辰。穿过红影飘渺的土墙,穿过陌生冷冽的早晨,她一遍一遍迎接着人们脸上迟钝的关注。那些古老的瓦房有如一个个简单的证据,不断纠结起她的注意力。她从未谋面的双亲仿佛就夹杂在这些人群中,正把一袋粗糙的口粮驮回家,他们脸上饱经风霜的皱褶令她万分感动。

老一辈的很多人都知道老耿。那时候,梅漆还是一个盛产木炭和竹器的小镇。商人们把大量的黑木耳、香菇和中草药从这里廉价运出去,带回绸缎和布匹。那时候老耿还是个英武潇洒的青年军官。他每两年一度的回乡探亲成为他的家庭乃至整个梅漆镇上的一件大事。人们敲锣鼓、放鞭炮,由县里的武装部长亲自带队,来到镇西他家的土屋前,慰问他,请他讲话,送给他一幅题有“参军光荣”字样的横匾。

那个年青的军官骑白马、跨铁桥,威武而又和蔼。他能够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却因为众乡亲的热情而显得有些拘谨。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站在人群中,听他说话,怀着崇拜和虔敬注目他的一举一动,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骄傲。两年后,这个世代因袭的农家女为他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冬日,老耿带着妻子步行了二十里山路,去赶乘一辆长途汽车到省城,再从那儿转乘火车去部队驻地。那是传说中滴水成冰的北方,老耿在那儿患上了严重的鼻炎,这使他讲起话来声音重浊,含着一种特殊的、又亲切又性感的音色。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的妻子在部队受到了热情而丰盛的款待。从那儿回来后,她显得格外兴奋。再等上几年,等老耿的军龄满了十五年,他们就可以举家迁往那里过团聚生活了……

在这个冷冽的、不同寻常的日子,老耿的故事像一张正在显影的黑白照片,在桔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农家女,像一个真正的农家女那样,从未离开过故土一步,却对大千世界满怀着热烈而单纯的期待。许久以来回荡在她心间的东西一遍遍摇撼着她,向她历数自少女时代所经历的所有不齿与放纵。她毕生的渴望都将消陨在这不断况味着孤独与悔恨的身不由己之中。冥冥之间,她仿佛彻底领悟了梅漆之行的全部理由和答案。

桔在脑海里一遍遍复制着老耿的故事,就像复制那些困扰了她许多时日的梦境——

后来发生的那次意外事故改变了他们远离故土的宏伟规划,也改变了老耿的一生。就在他们快要团聚的时候,在一次押送给养的路途上,老耿从一辆军车上摔了下来,造成脑震荡和颅骨严重挫伤。这位从未上过战场却梦寐以求献身报国的军人,终于在一个蜿蜒的盘山公路上立下了战功,光荣地告别了他的戎马生涯。他被汽车缓缓摔下路基时的感觉许多年之后仍然令他着迷——

那时,一片轻软、浓密的黑云梦一般覆盖了他的整个脑海:像大海的狂涛,像森林的喧哗,像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时冲天的呐喊。他重又体验到了和妻子第一次成功交欢时的惊讶和欢愉。他陶醉在那一片黑云中,脑袋深深地陷入了路旁的一蓬青草丛中;那时,他闻到了青草和泥土奇异的芬芳。

你大隐于市的人啊,你顺藤摸瓜,种瓜得豆。那些开过一次就凋落飘零的记忆之花将重新成为陷阱。从这里出发你将死未死;从这里出发,你获得永生

连日来,桔因了这些咒语般的句子而和老耿息息相通。老耿复员回乡后,拒绝和任何人来往。他的妻女终于弃他而去。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使他饱受失眠之苦。春去秋来;就在这间阁楼上,他整日整夜和老鼠一道,完成着极其灿烂而疯狂的想象。

他就是布。他就是那个穿雨鞋的人。我就是那个嫁入名门的农家女。我就是他和农家女的亲生女儿。我就是他们短暂幸福生活的唯一见证。

从那时起,楼下的那个看门老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桔在梅漆还剩下最后一个夜晚。傍晚,阁楼上灯火通明,回声鹊起。桔仔细清点着老耿的遗物。她把它们通通扔进墙角一只废弃多年的火炉中,点起了一把大火。火光和烟雾丝毫没有惊动小镇上的人们。有一会儿,她感受着火的热力,被炉火烤炙后的遍体毛发散发出一股极其熟悉而亲切的焦糊味儿。

最后,她找出来一团破布,仔细地擦掉了墙上的所有字迹——

从这里出发,你将死未死;从这里出发,你得以永生

入夜,桔守护着那一堆渐渐熄灭的、温暖的灰烬安然入睡了。她睡了许久以来最干净、最沉稳、最酣实的,无梦的长觉。

多年以前的同一个时刻,就在这间阁楼上,老耿吞食了积攒多年的、大量的老鼠药,和衣躺在火炉前的地板上。药效开始起作用时,他看见自己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飞驰在雾一样弥天盖地的火光里。

那一天,天气温暖如春,许多刚刚进入冬眠的草蛇从洞里提前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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