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吉
2011-08-09王松
王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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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丢丢始终搞不懂,当年父母为什么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直到很多年后,母亲才告诉了她这其中的缘故。母亲说,她怀她时家里很穷,没钱去医院,直到快临盆时仍在家里捱着。一天晚上,于丢丢的父亲见她高一声低一声不停地叫,实在痛苦,就去街上托人找来一个接生婆。这接生婆姓黄,人们都叫她黄婆子。黄婆子五十多岁,面色蜡黄,平时衣兜里永远装着两块银元,一走路银元在兜里叮叮当当地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她那时并不在柳荫街上住,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总像一股烟儿似的说来就来了,说走又走了。在这个晚上,黄婆子跟着于丢丢的父亲来到家里,一看到于丢丢母亲的样子立刻大惊失色。她说,她这些年接生的孩子也有几十上百,根据她的经验,于丢丢的母亲应该是难产。于丢丢的父亲一听立刻慌了,连忙问是哪样的难产。黄婆子煞有介事地看一看于丢丢母亲肚子的形状,又伸手在产门附近摸一摸,然后一边擦着手说,唔,应该是倒踩莲花。于丢丢的父亲问这倒踩莲花又是怎么回事。黄婆子这才说,所谓倒踩莲花,也就是孩子的头朝上,生产时脚会先出来。于丢丢的父亲越发慌了,他知道女人生产都是孩子的头先出来,倘若脚先出来,那还不踩得稀里哗啦。这时黄婆子又说,不过也没有太大关系,她这些年曾遇到过几个倒踩莲花的孩子,所以接生还是有把握的。但是,黄婆子接着就开出价钱,说这样的接生很费事,要两块银元。于丢丢的父亲一听立刻苦笑,说他哪里有两块银元,如果有这两块银元早就去医院了,还让自己的女人在家里受这样的罪。黄婆子冷笑一声,说两块银元你就想去医院?到那里刀子、剪子、纱布、药水都要用钱,没有十几块大洋都不会放你出来呢!于丢丢的父亲听了低头沉默一阵,说,能不能再少一点,我手头……确实一块银元也拿不出来。黄婆子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能再少了。一边说着又抖了抖自己的衣襟,兜里的银元立刻又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说,我可不是挣小钱的,少于两块银元的事情还从没做过呢。于丢丢的父亲就几乎要给黄婆子跪下了。他咬一咬牙说,好……好吧,你先接生,钱的事我去想办法就是了。
这一晚,于丢丢总算被黄婆子接生出来。尽管是个女孩,但毕竟是头一胎,所以于丢丢的父亲仍是满心欢喜。不过于丢丢还是头先出来的。据黄婆子说,她是用了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一种独门绝技,叫乾坤倒转,先让胎儿在产妇的肚子里旋转过来,然后再头朝下地顺产出来。她对于丢丢的父亲说,这种技法很伤气,所以她轻易是不给人用的。于丢丢的父亲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对正在盆里洗着两只血手的黄婆子说,你先稍等一下,我去街上给你借两块银元来。说罢就匆匆出去了。
但是,这一晚,当于丢丢的父亲好容易在街角的饽饽铺向陈掌柜借到两块银元,再赶回家来时,却发现黄婆子已经不见了。于丢丢的父亲立刻感觉出有些不对劲——屋里很静,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他连忙问于丢丢的母亲,黄婆子去了哪里。刚刚生出孩子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于丢丢母亲说,黄婆子说有事,等不及你借钱回来,就先走了,临走时说明天再来取钱。
孩子呢,孩子在哪?
于丢丢的母亲说,就在床头,裹在小被子里啊?
于丢丢的父亲连忙抱过床头的小被子,打开一看,里面竟只包了一个枕头。原来,这黄婆子这些年就是做的这种营生,她为人接生如果有钱就赚钱,倘若没钱,便看准机会将人家刚生下的孩子抱走卖给人贩子,也能赚些银元。于丢丢的母亲一看这被子里的枕头立刻哇地大哭起来。于丢丢的父亲一下也懵了。但他毕竟是男人,还有一些定力,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出去借钱不过走了半个时辰,即使是前脚走,黄婆子后脚就抱着孩子溜掉,半个时辰也不会走出太远。而柳荫街是一条东西街,她抱着孩子出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往东走,要么往西走。往西走都是住家儿,此时还不算太晚,街上人多,她抱着孩子很招人耳目。所以,他想,这黄婆子最大的可能是往东走了。于丢丢的父亲就拔脚往东追去。追了一阵,果然看见黄婆子正抱着一个什么东西走在前面。黄婆子发现了后面追来的于丢丢的父亲,紧走几步,叫住一辆洋车坐上去,一溜烟地朝前去了。于丢丢的父亲着了急。于丢丢的父亲是蹬三轮车的,腿下也有一些工夫,他蹽起两脚追上去。追了一阵,眼看来到那辆洋车的后面,他伸手拉住洋车的后车兜用力一拽。那个拉车的没有防备,突然一个趔趄,洋车晃了几晃就将黄婆子从车上晃下来。这黄婆子的腿脚竟然也很灵便,从车上摔下来竟没有栽倒,只是踉跄了几步就又抱紧怀里的东西朝前跑去。于丢丢的父亲真急了,猛一下朝她扑过去,抓住她的后衣襟用力一扯。黄婆子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于丢丢的父亲也不说话,上来一把夺过她怀里抱的东西。是一个布包,看上去有一个枕头大小。但于丢丢的父亲一夺到手里就觉出不对劲了,他感觉这包里硬硬的,不像是有活的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只是一些黄婆子用来接生的东西。
那个车夫走过来质问于丢丢的父亲,大半夜的这是干什么,险些摔坏了他的洋车。于丢丢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拧起头看了看这个车夫。一定是于丢丢父亲的脸色太难看了,把这个车夫吓了一跳,没敢再说什么,赶紧拉起自己的洋车就走了。
于丢丢的父亲这才问黄婆子,我的孩子呢?
黄婆子眨眨眼说,孩子……什么孩子?
当然是刚生下的孩子。
刚生下的孩子在你女人那里。
我刚才看过了,没有。
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孩子是你给接生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接生出来就交给了你的女人,你该去问她。
这时于丢丢的父亲已经意识到,再这样耽搁下去,找到孩子的希望只会更小。于是上前一把揪住黄婆子前胸的衣襟,用力一拧说,你快告诉我,孩子究竟在哪里?!
黄婆子一下被衣襟勒住了脖子,顿时憋得脸色青紫。她被吓坏了,连着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才说,孩子……孩子已经让人抱走了。
被谁抱走了?
皮三财。
于丢丢的父亲听了又是一惊。他虽不认识皮三财,但早已听街上的人说过,这个皮三财是专做贩卖人口生意的人贩子。于是赶紧问黄婆子,皮三财抱了孩子去了哪里。黄婆子情知事情已经败露,这才告诉于丢丢的父亲,其实她这一次来为于丢丢的母亲接生之前,皮三财得到消息已找过她,暗地里跟她说好,让她看准机会将刚生出的孩子偷出来,再转卖给他,并讲好如果是男孩十块大洋,女孩五块大洋。但黄婆子当时还没有拿准主意,她知道偷人家刚刚生出的孩子风险太大,搞不好会被抓去蹲班房,所以,就向于丢丢的父亲开出两块大洋的价钱,心想如果于丢丢的父亲能付得起这两块大洋,她还是不偷孩子,毕竟挣这两块大洋的辛苦钱心里更踏实一些。但是她发现于丢丢的父亲根本拿不出这两块大洋。他让自己先给他女人接生,说钱的事他去想办法,黄婆子看,于丢丢的父亲根本没有地方去弄这两块大洋。她也就下定决心铤而走险,还是将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偷走卖给皮三财。于丢丢的父亲两眼几乎要冒出血来,问黄婆子,皮三财此时在哪里。黄婆子很清楚,已经没有什么再好隐瞒,于是索性就说出了皮三财家的住处。
这天夜里,于丢丢的父亲找了一根两尺多长的铁棍拎在手里,径直去了皮三财的家。皮三财的家并不太远,在与柳荫街隔几个路口的杨树街。于丢丢的父亲还没有到皮三财家的门口就已经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哭声,于是立刻冲上去,哐地踢开门,闯到屋里就直奔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皮三财。他一手揪住皮三财,另一只手将铁棍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现在把女儿还给我,我不去报官,咱们就算两清,否则我先把你打个半死,咱们再去街上说话!皮三财先是被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吓得晕头转向,听于丢丢的父亲这样说,才弄清楚他究竟是谁,连忙让自己的女人将孩子抱出来还给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男人了。
也就因为这一次,于丢丢的母亲对她说,她的父亲就为她取了这个于丢丢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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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丢丢9岁这年,家里接连发生了几件不幸的事情。于丢丢出生以后,她的母亲又接连为她生出两个弟弟,一个弟弟小她一岁,另一个弟弟小她两岁。所以,于丢丢平时在家里就还要帮母亲照看两个弟弟。
于丢丢的父亲去世这一年的夏天,她的大弟弟也出事了。
当时这个大弟弟刚上小学,和于丢丢在同一个学校。其实于丢丢早就担心这个弟弟会出问题。或许是因为她这个弟弟名字的缘故,他叫于飞飞,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嗜好,很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起初,他只是站在小木凳上,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样子往下跳。但这种飞翔的距离毕竟太短,只是一蹴而就,因此渐渐地就不满足。待他大了一些,有了胆量,就开始从更高的地方往下跳,再后来甚至爬上屋顶,伸展两臂就那样飞翔下来。一次被于丢丢看到了,立刻吓得尖叫起来,她回到家里告诉了母亲,母亲当即将这个弟弟狠狠揍了一顿。但无济于事,从这以后,于丢丢的这个弟弟反而对飞翔更加痴迷,尤其上了小学,他一下就看准了学校操场上的那架秋千。于丢丢的这个弟弟第一次荡起秋千时简直欣喜若狂,他在这一来一往的悠荡中终于找到了那种飞翔的感觉。他如醉如痴,几乎忘掉了一切。从此,他在学校里除去上课就从早到晚地荡这架秋千。他的胆量越来越大,荡秋千的技巧也越来越纯熟,后来几乎能将秋千荡得比秋千架还要高,看上去真像一只鸟在空中飞翔。终于有一天,当他将秋千荡到最高处时,他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响,俯瞰着脚下的学校和如蚁的同学,感受着头顶耀眼的阳光,一高兴就松开了两手,接着,他就真的像一只鸟一样地飞向了天空。他当时是朝着教室的方向飞去。但教室是在二楼,而他的飞行高度过高,直接就奔向了三楼。三楼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当时老师们正在备课,有的在批改作业,突然感觉窗子一黑,接着就有一只大鸟一样的东西朝窗子撞过来。直到窗子上的玻璃发出稀里哗啦的破碎声,老师们才看清楚,原来不是大鸟,而是于丢丢的弟弟于飞飞同学。当时有一个男老师冲过来想拉住这个突然而至的于飞飞同学,但还是晚了一步。于飞飞同学毕竟不是大鸟,他在撞到窗子上的玻璃之后,身子一滑就径直朝地面坠落下去。他就这样从三楼一直坠落到一楼,然后砰地摔到地上。老师们跑下楼来看时,于飞飞同学就已经摔成了一只死鸟。当时于丢丢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于丢丢的教室刚好是在一楼,她听到窗外人声很乱,探头朝外一看,一个老师正在向她招手,示意她赶紧出来。于丢丢连忙放下手里的铅笔到教室外面窗下,一看竟是弟弟躺在地上。弟弟两眼紧闭,嘴角、鼻孔和耳朵里都已淌出血来。事后,据我们柳荫街上的人说,于丢丢的母亲去到学校没说任何话,更没有指责学校的老师。她说,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飞,所以,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于丢丢的另一个弟弟也出事了。
于丢丢的这个小弟弟叫于丁丁。当年于丢丢的父亲为他取这样一个名字,是想表达一种沾沾自喜的心情,他刚有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叫“丁丁”是人丁兴旺的意思。但是,于丢丢的家里却并没有像她父亲希冀的那样人丁兴旺,就在于丢丢的大弟弟于飞飞出事不久,秋天,她的这个小弟弟也出事了。是因为火车。
我们柳荫街的附近有一条铁路,是通向东三省的“京山线”。这条铁路很繁忙,几乎所有开往东北地区的列车,包括通往平壤和莫斯科的国际列车都要从这里经过。那时候,我们柳荫街上的小孩子都喜欢去铁路边看各种各样的火车。一天下午,于丢丢又带着这个小弟弟去铁路边看火车。这时开来一列暗绿色的客车。这列客车看上去很干净,而且在车头上还顶着一枚鲜红的国徽,这在以往是不多见的。于丢丢的小弟弟看了很兴奋,一高兴竟朝列车的车窗挥起手来。就在这时,忽然从车窗里飞出一个东西,刚好落到离于丢丢姐弟不远的路基上。于丢丢的小弟弟跑过去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上面印着许多外国字,还画着鲜艳的图案。打开,里边竟然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这件事立刻在柳荫街上传开了。于是,从此以后,我们柳荫街上的小孩子就都跑去铁路边,看见开过来的列车就都追着争相朝车窗里招手。有的时候,那列车的车窗里竟会有一些糖果或水果扔下来。街上的小孩子们越发受到鼓舞,从此每天放学以后就都直接跑去铁路边。渐渐地,路基两侧竟站满了胡乱挥手的小孩子,看上去像是在夹道欢送。
就这样,有一天,终于出事了。
4
出事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学校里没课。于是,于丢丢又带着这个小弟弟来到铁路边。就在她姐弟两刚刚站到一个土坡上时,只见一列暗绿色的客车从远处开过来。这时于丢丢的小弟弟又兴奋起来,立刻朝这列火车的车窗招手。但是,他只看到这列火车的车厢是暗绿色的,却没有注意到,列车的车头上并没有顶着国徽。就这样,他正在兴奋地朝车上招手,突然从一个车窗里飞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于丢丢很清楚地看到了,在那个车窗里有一群像她一样大的男孩和女孩,男孩都是白上衣,深色短裤,女孩子则都穿着一种花裙子。这种花裙子的款式她从来没见过,袖子很短,肩拃起来,束腰,穿在身上很精神的样子。这些男孩和女孩正在唱歌,由于火车车轮的轰鸣声很响,他们唱的什么没有听清楚。当时从车窗里飞出的这个东西很亮,在上午的阳光下闪着熤熤的光,直冲于丢丢的小弟弟呼啸而来。只听啪的一声,于丢丢的小弟弟头立刻发出一声脆响。于丢丢的小弟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弯下身去,似乎想把这个明晃晃的东西捡起来。就在这时,于丢丢发现,她的这个小弟弟有些不对劲了。他慢慢蹲到地上,又抬起头,睁大两眼朝那列已经远去的火车看了一眼,然后就一点一点地倒下去。于丢丢立刻尖叫一声跑过来。她看到弟弟的头上已经有很多血。这些血是从头顶上的一个洞里涌出来的,看上去就像一眼喷泉。于丢丢的尖叫声立刻招来了正在附近的孩子。这时已经有人跑回去报信。待于丢丢的母亲闻讯赶来,连忙将于丢丢的小弟弟送去医院,她这个弟弟的身上就已经被血水湿透了。这时于丢丢才终于看清楚了,原来那个从车窗里扔出的明晃晃的东西竟是一支空汽水瓶子。直到若干年后,于丢丢读到中学时,才在物理课上学到,在运动物体上抛物,这个被抛物体的速度是要将运动物体的速度叠加在一起的。当时那列暗绿色的火车开得风驰电掣,倘若再将它的速度叠加到这支被扔下来的空汽水瓶上,这汽水瓶的速度和力量就可想而知。但是,于丢丢却始终想不明白,当时那个车窗里的那些穿着白上衣深色短裤的男孩子和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子们,他们为什么要将这样一支空汽水瓶子朝弟弟扔下来呢?在那只汽水瓶飞出车窗的一瞬,于丢丢看到了,一个穿着黄色花裙子的女孩挥了一下手,也就是说,这支瓶子很可能是这个女孩扔下来的。于丢丢想,当时弟弟向他们招手,是在表示友好,即使他们不知道这是善意的友好,总不会认为这是对他们恶意的冒犯吧?
通信公司具有庞大的人力资源管理系统,在实际的管理过程中,依然存在一定的问题。其中,人力资源管理理念滞后就是存在的问题之一。管理理念滞后的原因主要在于管理方式选择不当。目前,部分通信公司还采用职能制的管理方式,这种管理方式不利于大型的人力资源管理,随着通信行业的飞速发展,显然不适用于通信公司。还有部分通信公司采用分割制管理方式,其不利于企业管理者与员工很好的沟通,进而对于公司的发展会产生限制。总之,无论是哪种管理方式,都难以促使人力资源发挥应有的作用[1]。
于丢丢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弟弟呢?
于丢丢的小弟弟伤势很严重。医生告诉于丢丢的母亲,这孩子不仅头颅的外面在流血,里面也在流血,当时那支汽水瓶子的撞击力量实在太大了,已经造成颅骨塌陷,而这种塌陷性骨折又导致了严重的脑水肿。于丢丢的母亲听医生这样说,一下竟不知所措地搂着于丢丢哭起来。她央求医生说,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你们不管怎样一定要救救他。但医生听了只是无奈地摇一摇头。医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可是……
医生这样说罢,于丢丢的这个小弟弟就被推走了。
这件事对于丢丢的母亲打击很大。但是,于丢丢的母亲没有想到,于丢丢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有一段时间,于丢丢在夜里睡觉时甚至不敢闭眼,她一闭眼就看到那个火车车窗里穿着黄色花裙子的女孩。这女孩的手里拿着许多空汽水瓶子,就那样笑着,将这些瓶子一个一个地从飞快驶过的火车上扔下来。这些瓶子都是透明的,在阳光下非常耀眼,它们明晃晃的翻滚着呼啸着径直朝于丢丢的眼前飞来。每到这时,于丢丢就会吓得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这样的噩梦一直缠绕了于丢丢很多年,直到她高中毕业时,夜里睡觉还经常惊醒。于丢丢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自从两个弟弟出事,母亲的情绪一直很坏,平时在街上,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跟人家争吵起来,有的时候甚至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于丢丢不想再因为自己的这一点小事给母亲增添烦恼。
5
于丢丢高中毕业后,被分去纺织厂做了挡车女工。
那个时候高中毕业以后,学校还负责分配工作。但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被分去工厂做挡车工,这总让人感到有些屈才。其实于丢丢原本可以不去纺织厂的。学校里的林老师在于丢丢毕业时曾找她谈过一次话,问她是否愿意留校工作。林老师是学校的团委书记,专搞学生的课外活动。林老师早就发现,于丢丢这个女生虽然平时不大爱说话,看上去有些腼腆,其实是很有文艺才能的,她唱歌很好,嗓音很纯正,有的时候学校搞一台小话剧,她扮一个角色也能演得有模有样。更重要的是林老师为学生搞课外活动忙不过来时,经常喊她过来帮一帮忙,她做学生工作竟然也能适应,渐渐地成了林老师的一个帮手。林老师跟于丢丢谈话时很坦率,他说,于丢丢读高中这几年,为学校团委做了很多工作,这让他感觉已经有些离不开她了,当然……林老师连忙又解释说,是在工作上离不开。所以,他问于丢丢,是不是考虑一下,毕业以后就留在学校,和他一起在团委搞学生工作。当时于丢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想了一下只是含混地说,先回去考虑考虑,也要跟母亲商量一下。但是,于丢丢回家跟母亲一说起这件事,立刻就引起了母亲的警觉。
母亲盯住她问,这个林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于丢丢说当然是男的。
母亲又问,多大年纪?
于丢丢说,二十岁吧。
母亲立刻问,二十岁?
于丢丢说,是,怎么了?
母亲说,你不能留校。
于丢丢问为什么?
母亲说不为什么。
于丢丢觉得母亲这样说话很没道理。如果她认为自己不能留校,就应该说出不能留校的理由,只是这样武断而又简单地说不行,这是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任。
你说什么?我对你的前途……不负责任?
母亲一听于丢丢这样说立刻睁大两眼瞪着她,接着眼里就转出泪来。母亲说,我怎么会对你的前途不负责任呢,我现在还有谁,只有你一个人了,你的将来也就是我的将来呢,我怎么会不希望你好呢?我正是对你的前途负责任,所以才不同意你留校工作。
于丢丢说,可是,您总要说出一个道理吧,我究竟为什么不能留校?
母亲说,你已经不小了,这里边的道理,还用我给你说明白吗?
于丢丢一听母亲这样说,立刻就不再说话了。
于丢丢来到学校,告诉林老师,她不能留校。林老师听了大感意外。当时,能留在学校当老师,是很多毕业生求之不得的事情,林老师搞不懂于丢丢为什么要将这个送到自己眼前的机会推掉。他问于丢丢,究竟因为什么,是她自己不愿意还是家里不同意。
于丢丢说,你不要问了,这件事我不想再说。
林老师听了只好点点头,说好吧。然后又苦笑一下说,我本来想,你这几年为学校作了很多贡献,学校应该补偿你一下,所以才去找学校领导,给你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而且……我们今后还能在一起工作,不过……既然这样就算了。
这一次,尽管林老师很失望,但还是又为于丢丢争取到一个去机关工作的机会。这是区属的一个政府机关,虽然一进去先做办事员,但只要干得好,今后会有机会转干部。那天下午,当于丢丢回到家里,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立刻越发警觉起来。母亲问于丢丢,去这个机关工作的机会是学校正式分配的,还是又是那个姓林的老师给找的。于丢丢立刻没好气地说,这有什么区别吗?母亲说当然有区别,有很大区别呢,如果是学校分配的,那就很正常,可如果又是那个姓林的老师给找的,我就要问一问,他为什么又要让你留校,又为你找机关,对你的事情这样上心呢?接着,母亲就说出了一句话,母亲说,世界上是没有没来由的爱的。直到若干年后,于丢丢才发现,她的母亲真的是很了不起,这时社会上已经流行起一句著名的话语:“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是,于丢丢的母亲在当年并不知道这句话,竟然就能说出如此的话来,可见她的思想不仅超前,而且有的地方竟与伟人所见略同。在那个下午,当于丢丢的母亲说出这样一句精辟而又深刻的话来之后,于丢丢就感到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在忍无可忍的情绪之下也对母亲说了一句话,她说,这个去机关工作的机会就是林老师为我找的,怎么样,甭管什么来由,他就是爱我,怎么样?于丢丢的这句话立刻让母亲目瞪口呆。母亲说,你……再说一遍?
于丢丢昂起头说再说一遍怎么了?
于是,她就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这时母亲已经气得浑身乱抖。她盯住女儿看了一阵,然后点点头说,好吧,我去找这个姓林的!说罢就转身冲出家门,径直奔学校去了。这时于丢丢才有些慌了。她没有想到,母亲听了自己的这句话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于是连忙追出来想拦住母亲。但是已经晚了,母亲已气冲冲地走远了。母亲在这个下午来到学校,径直去团委找到林老师。当时林老师正在埋头刻蜡版,准备用油印机给全校的学生印发一份活动通知。他这时心里又有一些惆怅,想一想过去,这样的事只要交给于丢丢去做就是了。于丢丢刻蜡版有一手很漂亮的仿宋字,而且笔力均匀,不轻不重,搞得油印就像铅印一样。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些事只能自己亲自动手做了。林老师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办公室的门哐的一声。他一抬头,就见一个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林老师放下手里的铁笔,看一看来人问,您是……学生家长?
于丢丢的母亲点点头,说是。
林老师又问,您要……找谁?
于丢丢的母亲问,你是谁?
林老师说,我是这里的老师。
于丢丢的母亲又问,你姓林?
林老师点点头,对,我姓林。
于丢丢的母亲说,我就是找你。
林老师哦一声说,您有什么事?
于丢丢的母亲上下看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林老师,然后说,我是于丢丢的母亲。林老师一听来的这个妇女竟是于丢丢的母亲,连忙客气地为她让座,又拿过暖水瓶给她倒水。林老师猜到于丢丢的母亲是为于丢丢分配的事来的。但他还是猜错了。他以为于丢丢的母亲是因为自己为她女儿办了去机关工作的事,特意来学校感谢自己的,或者,她经过认真考虑,又觉得应该让女儿留校,这一次来是想跟自己商量这件事的。于是,他赶紧走过去将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于丢丢的母亲却立刻说,你不用关门,我没有背人的事情。
林老师愣了愣,一下有些尴尬。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于丢丢的母亲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林老师就已经感觉到,于丢丢的母亲这一次来找自己好像不是什么善意,于是看一看她,小心地问,您今天来……究竟有什么事?于丢丢的母亲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我只想问一问你,让我家丢丢去那个机关工作,到底是学校分配的,还是你专门为她找的?林老师笑一笑说,当然是学校分配的,我个人怎么能办这样大的事呢?可是,于丢丢的母亲立刻又问,学校里有那么多毕业的学生,为什么有的被分去工厂当工人,有的被分去副食店卖菜,还有的被分去清洁队扫大街,惟有我家丢丢,却被分去机关坐办公室呢?林老师支吾了一下,想一想说,这个……当然和每个同学在学校的表现有一定关系,比如……于丢丢的母亲立刻打断他,问,那你说一说,我家丢丢在学校的表现怎样呢?
当然……当然很好啦……
真的很好吗?
真的很好啊。
可是,她并不是班干部。
表现好……不一定就是班干部。
可这样的说法,谁又会相信呢?
这时林老师就有些不悦了。林老师毕竟是一个有些性格的年轻人,他用力甩了一下头发,看一看于丢丢的母亲问,您今天来,究竟想对我说什么?于丢丢的母亲看一看林老师,冷笑一声说,好吧,既然你这样问,我就直说吧,我是过来人,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你对我家丢丢使的这些手腕,也没有什么新鲜,劝你一句,今后不用再为我家丢丢操心,更不要对她有什么想法。林老师一听脸立刻涨红起来。于丢丢的母亲看着林老师,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为了我家丢丢,我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说罢,又冲林老师点一点头,就转身走了。
于丢丢的母亲这一次来学校,总算将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彻底解决了。在这个下午,就在她刚刚离开林老师的办公室,于丢丢也随后追来。于丢丢急切地问林老师,自己的母亲刚才来这里说了什么。林老师说没说什么。这时林老师对于丢丢的态度就已经有些变了,他客气地说,于丢丢同学,现在学校具体的分配方案还没有公布,你先不要着急,回家耐心地等通知吧。于丢丢听了看一看林老师,又眨一眨,她觉得林老师还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说过话,这样的客气让她感觉冷冰冰的。但是,于丢丢毕竟是一个女孩子。
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吧。就转身走了。
接下来林老师这里就出了问题。先是学校领导找他去谈话。学校领导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在私下里曾向哪个毕业生许诺,可以分配去什么单位。林老师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那天下午于丢丢的母亲来学校找自己,说有关于丢丢毕业分配的事时被什么人听到了,然后来报告了学校领导。关于这件事,林老师毕竟有些心虚。他准备让于丢丢去的那个区属政府机关这一次准备要人,这个消息他并不是从正常渠道得来的,他只是偷偷看了这一次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发现上面有这个机关,于是就主动以学校的名义跟人家联系,说是这批毕业生里有一个很出色的女学生,不仅有文艺才能,还能写能画会刻蜡版等等。林老师意识到,一定是这件事也被学校领导调查出来了。那个时候虽然还没有违法乱纪这样的说法,但林老师这样做显然也已经严重违反了学生毕业分配的管理规定。所以,林老师很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这时学校领导就又问林老师,你跟那个叫于丢丢的女学生是什么关系?林老师一听学校领导这样问,心里立刻又是一惊。那时在中学里,无论教师的年龄多么年轻,但教师就是教师,学生就是学生,虽然每个学校都没有明确规定,但一般是绝不允许在教师和学生之间发生超出师生关系的感情的。林老师说,自己和于丢丢同学的关系,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学校领导立刻问,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你会不遗余力地向学校推荐她留校吗?
林老师立刻不再说话了。
这一次事后,学校领导认为,根据林老师的品行,他已经不再适合做团委书记的工作,于是就将他调到教具室去了。于丢丢的母亲得知了这个消息,也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让于丢丢的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一次去找林老师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她及时中止了这个林老师跟自己女儿于丢丢的这种可疑的关系,另一方面,这件事也影响到了女儿的毕业分配。学校这一年的毕业分配方案正式公布的时候,于丢丢得知,自己果然没有留校,也没有去那个区属的政府机关,而是被分到纺织厂去做挡车女工了。
6
就在于丢丢被分去纺织厂工作的第二年夏天,我们柳荫街上又出了一件事。一个叫春雪的女孩突然自杀了。她是服用了一种叫鲁米那的安眠药自杀的,幸好家里发现及时,赶紧送去了医院。医生为她洗胃灌肠,一番抢救才总算把性命保住了。但是,这女孩却一连沉睡了三天三夜。据说她醒来时只是默默地流泪,无论医生还是家人,谁问什么都不说。但没过多久,街上还是有了议论,说这女孩是因为失恋才自杀的。
这个叫春雪的女孩和于丢丢同岁,两人在同一个学校,同一年级,但不同班。据街上人说,春雪上学时,在班里和一个男生交了朋友。这男生的家里是农村人,后来流落来到这个城市,一家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在铁路边勉强搭起一个小窝棚,父母靠捡垃圾度日。但是,这个叫春雪的女孩并不嫌贫爱富,反而觉得这个男生很有志气,平时学习非常用功,在班里的考试成绩也总是前几名,所以,就经常从家里带一些吃的用的东西给他。就这样,两人渐渐相爱了。这个男生曾经对春雪说,无论他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会忘记春雪对他的帮助,他要一辈子都对她好。这番话很让春雪感动。然而就在这一年的夏天,这个男生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一个地区级城市的师范专科学校,属于大专,但学的是英语专业。在六十年代初,人们对英语还很陌生,都觉得这是一种很神秘的语言。春雪听说这男生考取了大学,而且学的是英语专业,自然喜出望外,连忙让母亲在家里为这个男生做了一桌很好的饭菜,要为他庆贺一下。春雪的母亲原本很反对女儿和这个男生在一起,这时也一改往日的态度,忙着买菜做饭。但是,这个男生说好中午来吃饭,中午却没有来,说是临时有事,改在晚上。到了这个晚上仍然没有来。这时春雪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连忙去铁路边的小窝棚找这个男生。这个男生正待在家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事。春雪自然很生气,立刻质问这个男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定好去她家吃饭却没有去。这个男生先是支吾着说,突然病了,身体不舒服。春雪立刻点破说,你不用再扯生病的幌子了,你如果不想去我家可以明着说出来。不料这个男生索性沉下脸,点点头说好吧,那就明说吧,我就是不想去。春雪愣了一下,问为什么。这个男生把脸转向别处,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就都说出来吧,我现在已经考上了大学。春雪冷笑一声打断他说,是大专,师范专科学校。对……对,这男生说,就算是大专吧,可我学的是英语,英语你知道吗,全世界的外交场合都说这种语言,我学了英语将来肯定会出国,而且要派到驻外大使馆去当翻译,根据国家规定,去驻外大使馆当翻译是不准带家属的。这男生这样说着,又皱了皱眉,似乎很为这件事为难。所以……所以……他连着说了几个所以,又转过脸来看一看春雪。春雪点点头说,所以,我就不适合你了?这个男生突然盯住春雪,很真诚地说,我这完全是……从国家的利益考虑啊……他这样说着就痛苦地低下头去,又用力摇了摇,那样子真像是马上就要告别春雪到哪个国家的大使馆那去了。春雪冲他淡淡一笑,说,那好吧,大使馆的翻译先生,不耽误你的工作了。
她说罢就转身走了。
关于这件事的这些细节,是春雪的母亲事后告诉于丢丢的母亲的。春雪的母亲和于丢丢的母亲是关系很好的姐妹,平时没事时经常在一起聊天。其实于丢丢的母亲早就对春雪的母亲说过,应该为女儿改一改名字,叫春雪不好,从意思上就不吉利。于丢丢的母亲说,春天是什么季节,是冰消雪化的季节,春天的雪还能留住么。这一次,于丢丢的母亲又对春雪的母亲说,我早就说过么,叫春雪这个名字就是不吉利么。但是,春雪的母亲对这件事却有另外的看法。她对于丢丢的母亲说,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你家女儿叫丢丢,丢丢是什么,丢啊,这名字吉利么,所以,要我看,当务之急已经不是改不改名字的问题。
于丢丢的母亲问,那是什么问题?
春雪的母亲说,是婚事的问题啊。
春雪的母亲告诉于丢丢的母亲,通过这一次的事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女儿大了最重要的事就是选一个好男人,赶紧嫁出去,什么时候把女儿嫁出去了,心里才会彻底踏实。春雪的母亲这样说着轻轻叹息一声。于丢丢的母亲立刻明白了春雪母亲的意思。春雪这一次就是在男人的事情上出了问题。于丢丢的母亲已经听懂了,春雪这一次吞安眠药片并不是因为失恋。她是因为那个男生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换句话说,这个男生不要说考上了什么师范专科学校,就是考上名牌大学,春雪认为,凭他的条件也没有资格主动向自己提出断绝关系,要断绝也应该自己向他提出才对。所以,春雪是感觉受到了侮辱。
春雪的母亲说,她的女儿是不堪受辱才愤而自杀的。
7
于丢丢的母亲由春雪这件事,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她想,春雪母亲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女儿也已经不小了,尤其出了学校林老师那件事以后,女儿再有什么事就不太喜欢对自己说了。这已经让她有些担忧。她真怕女儿哪一天不打招呼又领回一个什么男人来。于是,于丢丢的母亲当即决定,要尽快为女儿找一个男友。但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也还要做一些准备的。那时无论女人找男友还是男人找女友,只要是经人介绍,一般都不会轻易跟对方见面,须先让对方提供照片,待彼此在照片上相看的有了些眉目,才好通过介绍人进一步约定具体的见面细节。那时拍照都是黑白,没有颜色,如果想要彩照须人工着色。一般只拍寸照,二寸已有些奢侈,三四寸就相当讲究了。但如此一来就会有人吃亏,也有人受益。因为照片本身不过是一种影像,并非完全可信。人一上了镜头,由于光线、角度等多种因素,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上相”与“不上相”,或者更具体一点说,一个五官相貌不太出众的男人或女人,一旦被压缩到方寸照片上很可能非常传神,而一个原本很精神的俊男或靓女,一拍成平面的照片也许就会相貌平平。
于丢丢的母亲还是决定,先为女儿拍一张照片。
要拍照片就得先准备服装。在我们柳荫街上有一家专做服装的商店,那个时候叫成衣铺。当时我已上小学,每天去学校上学时都要从这个成衣铺的门前经过。这里边的裁缝师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戴一副很厚的近视眼镜,胸前永远挂着一根淡黄色的软尺,人很随和。这个裁缝师傅很会做生意,他将自己成衣铺的一面临街的窗子改成一个巨大的橱窗。他每当做了一件自己认为满意或有特色的衣服,就让这衣服的主人穿上它,自己出钱为他拍一张照片,然后就将这照片摆到橱窗里。这些照片都有一本杂志那样大,虽然都是黑白,看上去也显得琳琅满目,这样一来也就具有类似今天广告的效果。于丢丢的母亲在一个上午来到这家成衣铺。秃头师傅认得于丢丢的母亲,一见她就迎过来,问有什么事。
于丢丢的母亲笑笑说,来你这里,自然是要做衣服。
秃头师傅哦一声问,你做衣服?
于丢丢的母亲摇摇头说,我已经这把年纪,还用在你这里做衣服么。
秃头师傅不懂了,看看她问,不是你做衣服,难道是为别人做衣服?
于丢丢的母亲说是啊,为我的女儿做衣服。
秃头师傅也笑了,说为你女儿做衣服,须她本人来才行,我要量尺寸的。
于丢丢的母亲朝门外看一看,凑近秃头师傅小声说,我为女儿做这件衣服,是要让她去相对象的。秃头师傅听了立刻领悟地点点头。在我们柳荫街上,女人相看男友或男人相看女友,一般都称为相对象。所以……于丢丢的母亲对秃头师傅说,我家丢丢你是见过的,你就根据她的身材,她的气质,先做一件衣服,上衣或裙子都可以,哪天我带她来看了,如果式样满意,你再为她量尺寸。秃头师傅立刻点头答应。秃头师傅竟是一个手很巧的人,不仅会做衣服,还可以画样子。几天以后,他就告诉于丢丢的母亲,衣服的样子已经设计出来,可以带女儿过来看一看。于是,这天傍晚,待于丢丢下班以后,于丢丢的母亲就带她一起来到成衣铺。于丢丢自然明白母亲突然要为自己做衣服是为什么。这个傍晚,她随母亲来到这个成衣铺,当秃头师傅拿出设计好的衣服样子时,于丢丢的脸上却立刻变了颜色。秃头师傅设计的是一件连衣裙,事后他为于丢丢的母亲讲,其实他设计的这种样式在当时是很流行的,而且,他为了增加效果,还特意用黄色的蜡笔画的,以示这件连衣裙应该是黄色的。秃头师傅在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于丢丢脸上的变化,他还在为于丢丢讲解,他准备将这件连衣裙做成短袖,掐腰,这样看起来可以使她的身材显得更高一些。但就在这时,于丢丢突然伸手推了一下这张纸样子。她由于用力过大,一下将这纸样子推到了地上。然后,她倒退了一步,又倒退了一步,连连摇着头说,不……我不喜欢这裙子,我……不穿这样的裙子……
她这样说罢,就转身急急地走了。
这一次事后,于丢丢的母亲并没有问她这究竟是为什么。母亲只是以为她不喜欢这种连衣裙。于是,就让秃头师傅为女儿设计一件上衣。这一次秃头师傅接受了教训,并没有擅自再用颜色,他只是设计了一个标准款式的列宁装,双排扣,垫肩翻领,然后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出草图。他画草图的意思是,如果于丢丢哪里不满意随时还可以改动。
这一次于丢丢没再说什么。于是,服装的式样就这样定下来。
8
于丢丢穿上这件列宁装,拍出照片确实效果很好。
秃头师傅果然技术精湛,他将这件列宁装稍稍做了一点改动。衣服做好之后,他为于丢丢的母亲讲解,人们常说将军无颈,美女无肩,所以女孩子的上衣是不能有肩的,但是,列宁装又必须有肩,否则就不叫列宁装了。于是,他经过一番考虑,就大胆地将这件列宁装的垫肩撤下去,袖子再上得稍稍靠下一点,这样看上去就似乎有了一些溜肩。秃头师傅说,女孩子穿上溜肩的上衣,自然会显得瘦削,这样身材也就苗条了。
但是,于丢丢用这张照片去相男友,却并不顺利。
皮影·将帅
于丢丢相看的第一个男友是一个医生,据说在市里的中心医院工作。这个男友是春雪的母亲给介绍的。起初,于丢丢的母亲心里还有些狐疑,既然春雪的母亲将这个医生说得这样好,那样好,她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来,为女儿春雪介绍呢?春雪的母亲似乎看透于丢丢母亲的心思,于是说,这个医生是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起来春雪还应该叫他表舅,表外甥女跟表舅谈恋爱,自然是不合适的。于丢丢的母亲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春雪母亲拿来这个医生的照片,看上去挺斯文,斯文得甚至有几分女气。但于丢丢的母亲认为,男人长得太粗了也不好,自己的女儿原本就很文静,找个斯文些的男人也般配。于丢丢的母亲这样想过之后又问女儿的意见。见女儿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看表情似乎也有些愿意,于是就将女儿的照片拿给了春雪的母亲。几天以后,消息回来了。春雪的母亲是在一天上午来找于丢丢的母亲的。于丢丢的母亲一看春雪母亲脸上的神色,心里立刻一沉。她意识到,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春雪的母亲说,对方不同意。在那时候,相对象如果哪一方不满意,一般是很少说不同意的,最多也就客气地说:再考虑考虑。现在,那个医生竟然直截了当就说不同意,看来他对于丢丢的这张照片是非常不满意的。于丢丢的母亲就有些不悦。她认为,既然是相对象自然就有相得上或相不上,但自己的女儿一表人才,还不至于让对方不满意到这个程度。她问春雪的母亲,对方为什么不同意。春雪的母亲看一眼于丢丢的母亲,笑笑说算了,他爱满意不满意,他这里不满意,我们再去找更好的。但于丢丢的母亲却认真起来,一定要让春雪的母亲把话说清楚。春雪的母亲无奈,沉了一下说,这个医生对丢丢的长相倒没什么意见,主要是身材,他说……丢丢的身材太平了。于丢丢的母亲问,身材平怎么了?春雪的母亲说,这医生……是一个妇科医生,他说女人的身材太平有两个问题,一是雌性激素分泌少,性格里缺少女人味儿,二是将来不容易养孩子。于丢丢的母亲听了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个妇科医生,这种男人,对女人的身体比对自己家门儿都熟,当初要知道他是做这一行的,就是他同意我家丢丢还不满意呢!说着,就从春雪母亲的手里把自己女儿的照片要过来。春雪的母亲说,你家丢丢的这张照片还是有些问题的,这上衣看上去太硬了,把胸前背后都箍得紧邦邦的,哪里还看得出是女人。于丢丢的母亲立刻说,我家丢丢可是正经女孩子,怎么可以整天挺着两个大奶去街上招摇?
两个人不欢而散。
于丢丢相看的第二个男友是一个军人,据介绍人说还是一个海军军官,虽然军阶不高,但已经挣工资了。这个海军军官看了于丢丢的照片还算满意。但这一次于丢丢的母亲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并没有直接告诉介绍人她家丢丢同意还是不同意,只说见一见吧,看了本人再说。于是介绍人当即安排两人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见面地点是在公共汽车站,据介绍人说,这个海军军官出来不能超过两小时,在公共汽车站见面可以节省时间,见了面,这个海军军官还要赶回部队去。星期天的下午,于丢丢穿着列宁装来到约定好的公共汽车站。但她等了一辆公共汽车又一辆公共汽车,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海军军官。晚上回到家里,刚刚吃过晚饭介绍人就来了。于丢丢的母亲立刻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定好时间那个海军军官没有来。介绍人显得有些尴尬,支吾了一下才婉转地说,那个海军军官已经来过了,但他只是在公共汽车上看了看于丢丢,没有下车就走了。于丢丢的母亲一听怒不可遏,他怎么可以这样,太不尊重人了么。我们可是女孩子,让我们就那样在公共汽车站傻等着,傻站着,这是什么军人?还军官呢,要我看连起码的男人都不配!
这一晚,于丢丢只对母亲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
不行,母亲立刻说,你的条件这样好,我就不相信,咱找不到一个满意男人!
于丢丢相看的第三个男友是一个小干部。这小干部身材不高,胖胖的。他对于丢丢的照片很满意,两人见面时,对于丢丢的本人也很满意。这个小干部一满意就很高兴,一高兴话也就多起来。他告诉于丢丢,他是在区里的民政部门工作。他问于丢丢,知道民政部门是管什么的吗。于丢丢说不知道。小干部就说,这样说吧,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包括残疾,都归我们民政部门管。小干部又告诉于丢丢,他们眼下的工作重点是推广火化。接着他就给于丢丢讲了许多尸体火化的好处,首先是卫生,不污染环境,其次是科学,不占用土地,然后是有经济价值,死人的骨灰可以用来做肥皂、做化肥,还有很多工业用途,都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小干部滔滔不绝,于丢丢脊背一阵阵发冷。
她问小干部,你们平时……也去火化场?
小干部自豪地说,当然要去,干部劳动日我们还要去帮着抬尸体呢。
于丢丢听了点一点头,说好吧,好吧,那你就去……抬你的尸体吧。
说罢,赶紧告别了这个小干部像逃一样地回来了。
9
于丢丢最终还是跟一个铸造厂的翻砂工结婚了。
这时大炼钢铁的热潮早已过去,但冶炼行业的工人仍很受人尊敬。据说这个翻工还曾经被评为全车间的先进生产者,在厂里表现很积极。但是,于丢丢看着自己的这个丈夫,心里却经常隐隐地感到遗憾。她始终认为,完全是这件列宁装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尽管那个医生和那个海军军官对自己是那样的态度,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穿了这件看不出身材的列宁装。于丢丢当然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虽然算不上丰满,但绝不能说是平。如果不是这件列宁装,嫁一个医生或嫁一个海军军官,哪怕就是嫁了那个偶尔去帮着抬一抬尸体的民政局小干部也比这个翻砂工强。尤其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个翻砂工无论怎样洗身上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就像是将一根火通条在炉子里烧红了,然后再放到水里咝拉一声散发出的气味。
于丢丢闻到这种奇怪的味道就想呕。
让于丢丢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个翻砂工竟然也对于丢丢的这件列宁装表示不满。翻砂工也认为自己是受了这件上衣的蒙蔽。翻砂工悻悻地说,当初他和于丢丢见面时,还以为这件列宁装里包着的是多么好看的身体,没想到结婚之后打开一看,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翻砂工说到这里,甚至还做了一个极不合时宜的比较,他说,如果只看于丢丢的身体,还不如他们车间的那个女统计员。于丢丢曾经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是这个翻砂工在跟她结婚之前曾跟那个女统计员谈过,而且感情很好,只是后来这女统计员的家里坚决不同意,两人才不得不分手。于丢丢哼一声说,既然如此,你当初就应该去找那个女统计员,干嘛要来跟我见面呢?
翻砂工瞪着于丢丢说,我是被你这件列宁装骗来的!
于丢丢说,就算是我的列宁装把你骗来的,你也可以不同意啊?
翻砂工说我的眼睛又不是透视机,谁知你的里边是什么样!
于丢丢冷笑一声说,听你这样说,是我故意骗你了?
翻砂工也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知道!
于丢丢说你真说错了,我不知道!
翻砂工哼一声说那你是装不知道!
我为什么装不知道?
这只有你自己清楚!
这场争吵发生在婚后不久的一个傍晚。于丢丢虽然平时说话很少,一旦争吵起来口齿还是很伶俐的。这一来也就吵得一条街都能听到。于丢丢的母亲自然不能加入他们夫妻的争吵,站到自己家门口的一棵槐树底下,唉声叹气地向柳荫街上的人们数落那家成衣铺的秃头师傅,说如果不是他做的这件像铁桶一样的列宁装,她的女儿也不会一次次地错过原本很好的姻缘,也就不会受这个翻砂工的窝囊气了。
接下来于丢丢与翻砂工的争吵就进入经常化,而且渐渐地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每到晚上,经常能听到于丢丢与翻砂工吵闹的声音。于丢丢一旦放开喉咙竟然是很尖利的嗓音,像唱歌一样极具穿透力,一声接着一声几乎不给翻砂工喘息的机会。这时就会听到摔砸东西的破碎声。这是翻砂工搞出的动静。翻砂工轮不到说话,又有一股强烈的表达欲望,就只好以摔砸东西来发泄,而且专找响动大的东西砸。有的时候于丢丢气急了索性也一起砸。渐渐地,家里的易碎品几乎被砸得殆尽。
于丢丢觉得,翻砂工对自己的这番话暴露了一个信息,他应该仍然与那个车间里的女统计员藕断丝连。于是,于丢丢暗暗地留了心。一留心,果然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于丢丢在翻砂工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张电影票,而且这两张票的座位是挨在一起的。于丢丢当即认定这是翻砂工与那个女统计员私通的确凿证据,她甚至坚信,翻砂工与那个女统计员不仅是去电影院看电影,他们在翻砂车间里也肯定会做那种男女苟且的事情。因此她宣称,一定要去厂里翻砂的地方看一看,翻砂工和那个女统计员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场所幽会。但于丢丢毕竟只是一个纺织女工,她对铸造厂的工作环境并不了解,她绝对想象不到,冶炼和铸造属于高危作业,在紧张炽热的车间里不要说幽会,就连拉一拉手的机会都很难找到。况且那样的工作场所,也不可能允许一个没穿任何防护的女人跑去大吵大闹。翻砂工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就故意激她说,好啊,你如果想去就去看一看啊,这样大家也好心明眼亮,省得你以后再疑神疑鬼。于是一天下午,于丢丢就果真去了铸造厂。自然是被人家挡在了门外。翻砂工的车间领导闻讯出来,很严肃地对于丢丢说,我不管你们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是家里的事就应该回家去解决,这里正在翻砂铸件,你知道一炉钢水的价值是多少吗,你如果再这样闹下去,我就要叫保卫科的人了。于丢丢被车间领导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回头刚好看到了那个翻砂工。那个翻砂工正站在车间门口,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一下一下地朝这边看着,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于丢丢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她从铸造厂一出来,直接就奔母亲家这边来了。
于丢丢在这个傍晚回到母亲这里,母亲一见立刻说,你回来得正好。
于丢丢心灰意懒,问母亲什么事。
母亲一脸喜色地说,当然是好事。
母亲对于丢丢说,这一回的事如果真的成了,你以后就再也不用受那个翻砂工的窝囊气了。
母亲要对于丢丢说的是调动工作的事。
于丢丢从上中学时就显示出文艺才能,不仅有一副好嗓子,还能主持节目。但那时还没有“主持节目”这样的说法,只叫报幕。于丢丢的嗓音很甜润,气质也很好,所以她的报幕效果往往比节目本身还精彩。其实于丢丢一直觉得自己在纺织厂做这样一个挡车女工有些委屈,想调一调工作却又没有合适的机会。当然,这里还有两个具体原因,其一,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愿当工人,一心想跳槽攀高枝,会被认为是“不安心工作”、思想不要求上进的表现,所以于丢丢心里虽想,却也只是想一想,从不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来,这样一来即使有机会也就失掉了。其二,于丢丢心里最想去的是文艺团体,而且最好是专业文艺团体,但专业文艺团体对演员要求的标准也很高,至少要受过专业训练,而于丢丢只在学校里的文艺宣传队练过,从未参加过正规学习,这样进专业文艺团体显然就不太可能,可是一般带有业余性质的宣传单位她又不想去,所以,这件事也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搁置下来。
这个傍晚,于丢丢的母亲对她说,这一次是去部队。
去部队?要当……文艺兵?
于丢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时候部队对文艺人才的要求还相对宽松一些,尤其是军级以下文艺团体,虽然没有专业的文艺编制,但可以养文艺兵,这就为一些业余的文艺人才提供了机会。但部队里的具体情况毕竟一般人是不清楚的,在外人看来同样是穿了军装,同样是去当文艺兵,因此也就同样令人羡慕。所以,于丢丢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突然有这样好的机会。于丢丢的母亲说,这一次是街上的春雪母亲给联系的。春雪的表姐有一个同学,在部队的文工团里拉二胡。据这个同学讲,他们团里正想招一个能唱歌而且可以报幕的演员。春雪的表姐无意中把这件事对春雪的母亲讲了,春雪的母亲一听,立刻就想到了于丢丢,于是赶紧来对于丢丢的母亲说了。于丢丢的母亲听了当然满心欢喜,连忙让春雪的母亲去那边对那个表姐说,让她去联系那个同学。于丢丢的母亲对于丢丢说,因为这件事还没有影儿,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她,现在那边已经有了消息,说是先看一看照片,如果第一印象通过了,就可以去面试。于丢丢的母亲提醒女儿,这一次可要选择一件合适的衣服再去拍照呢,否则会误大事呢。于丢丢想一想,自己能穿得出去的,只有那件列宁装,列宁装显然是不行的。
10
于丢丢自然又想到了街上的那家成衣铺。
但是,成衣铺里的那个秃头师傅在前一年的秋天已经出事了。那是一个早晨,成衣铺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开门。秃头师傅平时一向很敬业,每天早晨开门和傍晚关门的时间都很准,几乎一分钟都不会差。起初人们还没有太在意,以为是秃头师傅起晚了,后来几个想做衣服的人在成衣铺的门口等的时间久了,感觉出有些不对劲。其中一个人有些不耐烦地扒着成衣铺的门缝往里看了看,这一看竟真的看出了问题,他发现在门前,竟有一条人腿直直地伸过来。显然,这个人是倒在门口的地上。门外的人立刻意识到是出了大事,于是赶紧去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立即赶过来,待将成衣铺的门板撬开,发现倒在成衣铺门口的这个人竟是秃头师傅。他蜷着四肢,睁着两眼,身上已经僵硬了。民警经过勘验现场,又对尸体进行检查,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后来经法医进一步尸检,断定秃头师傅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他是因为心脏病突发才猝死的,死亡时间应该在夜里两点左在。秃头师傅平时都是睡在成衣铺里。据派出所的民警分析,他很可能是夜里睡觉时突然感到心脏不舒服,想起来却已经无法起来,于是挣扎着从床上滚落到地下,就这样一直爬到门口想向外面的人求救。但由于是在深夜,喊了一阵并没有人听到,就死在了门口。
秃头师傅出事以后,这个成衣铺也就闲置下来,渐渐地门前已长起荒草,玻璃橱窗的金属窗框也生锈了。直到有一天,成衣铺忽然又来了一个年轻女人。
这年轻女人是春天来的。她默默地来到成衣铺,并没有对铺门重新修饰,只是简单地将店里收拾了一下就又重新开业了。她将过去的那面橱窗擦得很亮,里面却没有摆放任何照片,只是放了一只花瓶,插了一束湿润的香水百合。于丢丢一天傍晚来到成衣铺,站在这面橱窗的跟前看了很久,不明白插这样一束鲜花是什么意思。这时身后忽然有人问,你来……是想做衣服?于丢丢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年轻女人已经站在成衣铺的门口。她剪着一种很漂亮的发式,几乎齐肩,面庞有些丰腴,微微笑时,眉心上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于丢丢想,她还从未见过在眉心长酒窝的女人呢。
你要做,什么式样的衣服?
要做,做……
于丢丢迟疑了一下,一时也没有想好自己究竟要做一件什么样的衣服。
你做这件衣服,要干什么用?年轻女人看一看于丢丢,又问,比如……要去相亲?或者只是为了好看,再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于丢丢沉吟了一下。她不想说出来。
年轻女人点点头说,明白了。她又上下看一看于丢丢,然后说,这样吧,你告诉我想做什么款式的衣服,比如上衣,还是裙子,我来帮你设计,这样好吧?于丢丢笑了,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很可信,她想,她一定会为自己设计出一件满意的衣服。
她点点头说,裙子。
就是这个年轻女人为她设计的这件裙子,后来竟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几天以后,裙子的样子设计出来,是一件连衣裙。于丢丢觉得这件连衣裙的款式有些眼熟,短袖,翻领,束腰,而且在胸前还用带子扎起一个很大的蝴蝶结。于丢丢本能地不太喜欢这个式样。年轻女人似乎看出了于丢丢的心思,立刻为她讲解,说这种款式刚好适合她的身材,可以显得更加苗条,亭亭玉立,也能衬托出文静的气质。年轻女人又为于丢丢讲解,这种连衣裙叫布拉吉,是这几年很流行的一种款式。
于丢丢有些犹豫了。
年轻女人又说,等做出来,你穿上一定好看。
好……好吧。
于丢丢点点头。
几天以后,这件连衣裙做出来了。让于丢丢大感意外的是,年轻女人事先没有跟她商量,竟将这件裙子做成了黄色的,是一种鹅黄色。于丢丢看了刚要说什么,这年轻女人却微笑着说,你先穿上,穿上试一试。于丢丢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将这件裙子穿起来。当她站到成衣铺里的镜子跟前时,她几乎惊呆了。她不得不承认,真的是太漂亮了,不仅是这件裙子,更重要的是自己。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漂亮。
这时,年轻女人在一旁笑吟吟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好……好啊……于丢丢几乎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所以,漂亮不漂亮,不是自己想象的。
年轻女人笑笑说。
于丢丢看一看她。
年轻女人说,漂亮,只有看见了才能作数呢。
于丢丢点点头,付过钱就准备回去了。
等一等。
年轻女人忽然又说。
于丢丢站住了,慢慢转过身。
还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年轻女人走过来,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事?
能为你……拍一张照片吗,让我用一下?
于丢丢立刻明白了,当初秃头师傅也经常这样做。她想一想,点点头说好吧。年轻女人竟然早已准备好,立刻去里面拿出一架海鸥牌照相机,很快为于丢丢拍了几张照片。她告诉于丢丢,她会选出一张最好的,拿去照相馆放大,然后摆到门外的橱窗里。
于丢丢笑一笑说,随你吧。
11
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发现,其实人的照片被放大到一定程度是会有变化的。总的说来是趋于漂亮。也就是说,这种放大具有一定的美化功能。因为随着照片被放大,面容上的优点和缺点都会被同比例放大,而优点一般说来更抢眼,这也就对缺点起到一定的遮蔽作用。所以,放大之后的照片看上去往往会更漂亮。这一次于丢丢的这帧照片被放大得像一幅画,足有半张报纸那样大。它一摆到成衣铺的橱窗里,立刻在我们柳荫街上引起小小的震动。那时还没有电视机,媒体也很少,一个人的照片被搞成这样在街上发布出来,自然不是一件小事情。一天中午,我放学之后被春水拉去那家成衣铺。春水是春雪的弟弟,上小学时与我同班。春水自己也承认,他在文艺方面的才能远不如他的姐姐春雪。他姐姐春雪能歌善舞,上中学时甚至比于丢丢还要活跃,堪称学校宣传队的台柱子。但春水唱歌却荒腔走板,而且嗓音能分出很多杈来。不过他在恶作剧方面却极有天赋,经常在老师的讲台里塞一条蛇,或在女生的课桌里放一只青蛙。在这个中午,春水有些神秘地告诉我,于丢丢很快就要出名了。
出名?我奇怪地问他,出什么名?
当然是出大名啦!
春水神秘兮兮地说。
春水又说,你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
我就随春水来到街上的成衣铺。这时成衣铺的橱窗跟前已经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指指画画地议论着。于丢丢的母亲正神气活现地对人们说,看一看,你们大家都来看一看,我早就说过么,我家丢丢天生就是一个明星坯子么!
我挤进人群,就看见了那幅摆在橱窗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于丢丢笑得很灿烂,也很漂亮,不仅是我,恐怕柳荫街上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于丢丢竟会笑得这样漂亮。
皮影·书生
但是,于丢丢的这张照片送去部队,人家却并没有看中。春雪的母亲没有对于丢丢的母亲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含混地说,以后再找机会吧,你家丢丢这样的一表人才,还愁找不到好去处么。于丢丢的母亲这一次也没有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她这时还沉浸在女儿的照片摆放到成衣铺的橱窗里,被人们交口称赞的得意与喜悦里。她对春雪的母亲说,就是么,我家丢丢拍出的照片这样好,他们选不中只能说他们没眼力。于丢丢的母亲哼一声对女儿说,等着吧,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被什么更好的文艺单位选走呢!
让于丢丢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真的被母亲说中了。
12
事情发生在不久以后的一天下午。
那时候,这座城市的自来水管网还很落后,居民饮水并未入户,我们柳荫街上的人生活用水都要到街上的公共自来水管打,所以,每到下午做饭时间,街上就经常蹲了一些淘米或洗菜的女人。这个下午,有人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来到柳荫街。他身材细瘦,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帽,不知什么时候就鬼头鬼脑地站到成衣铺的橱窗跟前。他冲着于丢丢的那幅照片左右端详了一阵,又凑近或退远地看了看,没说任何话就走了。起初在街上洗菜的女人们并未在意,但第二天下午,街上的女人们发现,这个鸭舌帽又来了,这一次还领来了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的男人。他们凑在橱窗跟前指指点点地嘀咕一阵,花格子衬衫点点头,又向鸭舌帽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两人就一起走进成衣铺。
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是电影制片厂的,他们在那个下午走进成衣铺,是想将挂在橱窗里的那幅照片借走。当时他们并未说明自己的职业,也没有说借去这张照片要做什么用,所以当即就遭到了拒绝。那个眉心有酒窝的女人告诉他们,不可以。
她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说,这怎么可以呢?
这时,这两个男人才说出了他们身份。
花格子衬衫客气地说,请您协助我们。
鸭舌帽也说是啊,我们也是为了工作。
女人说,为了工作也不行。
鸭舌帽说,我们有介绍信。
女人说,有介绍信也不行。
鸭舌帽和花格子衬衫对视一下,问,为什么?
这张照片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让你们拿走。
可是……谁有这个权利呢?
当然是这照片的主人,未经人家同意,我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将人家的照片借出去呢,这是不可能的。
她又微微一笑,让你们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那个时代还没有“肖像权”这样的概念,但道理都是一样的。于是,鸭舌帽与花格子衬衫又嘀咕了一阵,鸭舌帽就说,这是我们摄制组的导演,兼美术师。
电影导演兼美术师向女人微笑着点点头。
鸭舌帽又说,正好,我们导演也想见一见这照片上的女孩,就请你转告一下吧。
说罢,又留下一个联系地址,就和那个电影导演兼美术师匆匆走了。
这件事立刻在我们柳荫街上引起轰动。于丢丢被电影导演看中了,要让她去拍电影呢,听说还是演女主角儿,她就要成为一个大明星呢!这件事在街上一传开,立刻就被传成了这个样子。于丢丢的母亲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站在街上对人们说,我早就说过么,是凤凰就是凤凰,迟早要飞出去的,哼,也不找个地方照一照自己的模样,一个浑身炉灰渣子的黑小子也敢来笑话别人,以后可要当心呢,还说不定谁甩了谁呢!于丢丢母亲的这些话,自然是说给那个翻砂工听的。自从于丢丢的照片被摆到成衣铺的橱窗里,翻砂工的态度确实比过去改变了很多,他甚至每到星期天还经常来于丢丢母亲的家里做一些修房子之类的事。
13
于丢丢特意向厂里请了几天假,带了自己的照片去找那个电影导演。鸭舌帽留下的地址是在另一个城市,离这座城市乘火车要一天的路程。于丢丢走的这天穿得真像一个电影明星,里面是那件黄色的布拉吉,外面套一件浅蓝色的短袖小衫,胸前打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还烫了一个很洋气的“飞机头”。我们柳荫街上的很多人都出来送她,其中不仅有春雪的母亲,还有小玉、小兰和小翠的母亲,她们都是于丢丢母亲的姐妹,另外还有春雪。春雪自从自己的表姐为于丢丢联系了去部队文艺宣传队的事以后,自己突然也想去了,因此,于丢丢的母亲一直怀疑,部队宣传队的领导没有看中于丢丢的照片,是春雪母亲故意从中搞的名堂,她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去,才故意这样说的。于丢丢的母亲甚至怀疑,春雪的母亲根本没有将自己女儿的照片给人家拿去。春雪自从那一年吞安眠药片,性格就变得有些内向了。但她唱歌的确很好,可以说与于丢丢不相上下。她毕业后和于丢丢分在同一家纺织厂,还是厂里“职工业余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经常去市里参加“职工文艺会演”。那时人们的文化生活虽然贫乏,“文艺会演”却很活跃,尤其是“职工业余文艺会演”,几乎每年春秋都要各搞一次。春雪由于在文艺会演时拿过奖,所以在业余文艺界也小有名气。但春雪这几年也是怀才不遇,总没有碰到好的机会,空有文艺才能,也就只好耽在纺织厂里做一个普通的挡车女工。其实春雪的表姐为于丢丢联系部队宣传队时,她自己并没有想去。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专业水平,专业水平的人才自然不能像业余的那样,随便有一个文艺团体就可以去。但是,当于丢丢对这个部队文艺宣传队表示出极大的热情时,她突然醒悟了,无论去什么样的文艺团体,总比在纺织厂做挡车工强,更何况是去部队当文艺兵呢。可是春雪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却最终也没能去部队,人家同样也没有选中她。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尤其是这一次,于丢丢无意中被电影导演选去拍戏,这就更加深深地教育了春雪。春雪意识到,去什么样的文艺单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遇到知人善任的伯乐。
于丢丢临走时,从春雪的眼神里看出了艳羡,于是就像个成功人士似的安慰她,慢慢来,机会总会有的。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所以还要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和专业水平。然后又说,像自己这样的机会,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遇到的,再说谁也不可能一口吃一个胖子,更不可能一步登天,要想实现理想只有实际一些,现实一些,踏踏实实地从头做起。
于丢丢说这番话时,显得非常的语重心长。
这时,春雪就对于丢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略带羞涩地说,也想去街上的那家成衣铺做一件和于丢丢一样的布拉吉。她对于丢丢说,你现在已经是成功人士,在那个年轻女人那里有面子,你能不能跟她说一说,等这件裙子做好之后,也为我拍一张照片,然后也摆放到那个临街的橱窗里去。于丢丢听了稍稍想一想,立刻就爽快地答应了。
于丢丢当即和春雪一起来到街上的成衣铺。
走进成衣铺,那个眉心印着酒窝的年轻女人立刻迎过来。她显然已经听说了于丢丢的事情,笑着说,听说你要走了?
于丢丢也笑一笑,说,还回来呢。
是去拍电影?
嗯……还没说定,只是去跟导演见一见。
好啊,好啊好啊。
年轻女人高兴的不住点头。
于丢丢说,这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什么?
你做的布拉吉,还有照片。
这时小玉、小兰和小翠也走过来。于丢丢这时才发现,她们也都在成衣铺里,正在和这年轻女人商议,也要做一件和于丢丢一样款式一样颜色的布拉吉。于丢丢指一指自己身边的春雪,对年轻女人说,她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身高也差不多,也给她做一件我这样的布拉吉吧。年轻女人问,她要这件布拉吉……干什么用?
于丢丢笑笑说,你就不要问了。
年轻女人说,明白了。
年轻女人看一看春雪,忽然又摇摇头,说不行。
于丢丢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年轻女人说,她的脸型不合适。
春雪立刻说,裙子是穿在身上的,又不是穿在脸上,脸型合不合适有什么关系?
年轻女人温和地说,脸型和衣服的款式当然有关系,比如圆脸,就不应该穿长衣服,嗯……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一句话两句话很难给你讲清楚,再说,再说……
年轻女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口。
春雪问,再说什么?
年轻女人说,她们做布拉吉,是为了好看。
春雪立刻说,我也是为了好看。
年轻女人问,你只是为了好看吗?
春雪稍稍愣了一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要做什么衣服,你只管做就是了,好看不好看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这样说着,突然又收住口。她显然想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她还要让这年轻女人为自己拍照片,而且要将照片摆到外面的橱窗里去。于丢丢笑一笑,对年轻女人说,是啊,你就为她做一件吧,然后把照片也摆到外面的橱窗去。
年轻女人温和地点点头,说好吧。
14
但是,年轻女人并没有把春雪的照片摆到橱窗里去。春雪穿上这件新做的布拉吉觉得很合身,也很精神,她甚至讥笑那个年轻女人,自己本身是一个裁缝,竟然还这样没有眼光,看不出什么样的身材穿什么款式的衣服好看。年轻女人听了仍然温和地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春雪等了几天,发现自己的照片并没有被摆到橱窗里。又过了几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就来成衣铺找这个年轻女人。她问她,为什么还不把自己的照片摆出来。年轻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为春雪拍的几张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给她看。她问,你看哪一张照片能摆出来呢?春雪看了觉得奇怪。她认为这些照片都很好,哪一张都可以摆出来。
是这样吗?
年轻女人问。
当然是这样!
春雪肯定地说。
年轻女人摇一摇头,说,我不把你的照片摆出来,是为了你好。
春雪睁大眼。她不明白,这个年轻女人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年轻女人并没有想到,无论她这样做是不是真的为春雪好,却在春雪的心里为自己埋下了祸根。直到若干年后,春雪仍然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像于丢丢一样被哪个电影导演发现,乃至没有调去什么文艺单位,完全是这个成衣铺的女人一手造成的,如果她为自己拍了照片,又将照片摆到了她的橱窗里,也许她后来的命运就不是这样了……
15
于丢丢是在一天傍晚回来的。
当时人们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街边乘凉。于丢丢并没有跟大家多说什么,只是一路打着招呼就回家去了。当天晚上,于丢丢的母亲来到街上对人们说,她女儿丢丢已经拍过电影了,虽然不是主角儿,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呢,因为人家的电影已经快要收尾,所以,丢丢只拍了几个镜头就回来了。街上的人们听了立刻异常兴奋,都想请于丢丢出来,问一问她拍电影究竟是什么样子。还有人问,于丢丢是不是也要上电影画报的封面了。
但这一晚,于丢丢却再也没有出来。而且,她一连几天都没在街上露面。
我至今仍还记得于丢丢参加拍摄的那部电影,好像是一个年轻劳动模范的爱情故事。劳动模范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思想要求进步,工作也很努力,还经常搞技术革新,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想着为“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贡献力量,但就是顾不上考虑个人问题。许多同事包括领导都替他着急,为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姑娘。这些姑娘都很出色,其中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对他一往情深,但他却始终不同意。直到后来,谜底才终于被揭开,原来他在当年曾有过一个女友,而这个女孩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不幸去世了,他至今仍还珍藏着她的照片。影片的结尾,是小伙子的领导和同事们走进他的宿舍。在他宿舍的里面还有一个很小的套间,平时从不让任何人进。这时,大家走进来,才发现这小屋的墙壁上高高挂着那个姑娘的照片,她眼睛大大的,笑得很灿烂,看上去栩栩如生。我之所以对这部影片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是与街上的大人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的。这部电影一公映,于丢丢的母亲就买了很多电影票,送给街上的人们,让大家一起去电影院看一看她家的丢丢。但那天大家在银幕上看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于丢丢,最后才发现,原来那个劳动模范女友的遗照用的是于丢丢的照片。从电影院回来,于丢丢的母亲告诉大家,其实她家丢丢本人也是拍了一些镜头的。这部电影原本还有一些回忆内容,就是回忆那个年轻的劳动模范和女友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但不知为什么最后都被剪掉了。不过于丢丢的母亲信誓旦旦地说,她家丢丢拍电影时表现很出色,导演非常满意,人家一再说,今后如果再有片子一定还来找她。
于丢丢的母亲没有夸口。尽管这一次于丢丢没能饰演活的角色,但后来片约果真就接连不断起来。先是只露一下脸,渐渐地也有了一句半句台词,再后来台词就多起来,虽然还不是主角,但看上去已经是很重要的角色。于丢丢在街上越来越少露面,偶尔出来一下也戴起墨镜,俨然是一副电影明星的装束了。这时的于丢丢早已跟那个翻砂工离了婚。于丢丢跟翻砂工离婚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成了电影明星,这期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事情是发生在一个深夜。在翻砂工工作的那个车间里,一天夜里,突然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一个刚刚浇铸的模具旁边,发现了一双女人的鞋子,鞋子上还放着女人胸罩、内裤之类的小东西。而在这双女人鞋子的旁边,还摆放着一双男人的鞋子。接着,从第二天开始,车间里的那个女统计员就失踪了,家里厂里哪里也不见,像是消失在空气里了。接下来再一调查,就在发现这两双鞋子的晚上,女统计员刚好上夜班,再想到旁边这双男人的鞋子,于是负责调查的人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而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设想,是不是这个女统计员在这个晚上与什么男人幽会,而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两人如果躺到尚有余温的模具里自然是很惬意的。这中间是不是那个男人起身去做别的事情了,比如,上厕所,而此时女统计员睡着了,恰在这时开始浇铸器件,于是铁水倒进模具,就将这个女统计员一起浇铸在里面了。这个设想显然过于惊人,但人们不得不承认,根据现场的蛛丝马迹,似乎又只有这一种解释。接着,调查人员又印证了三件事情,第一,模具旁边的这双男鞋是那个翻砂工的。第二,这个翻砂工在出事这天晚上的确上夜班。第三,正因为这个翻砂工上夜班,这个女统计员才自己主动要求也上夜班。调查人员印证了这三件事之后,调查工作就中止了。
于丢丢听说了这件事以后,没说任何话,很利落地就和翻砂工办理了离婚手续。
令人不解的是,翻砂工到了这时却突然表现出一片执着的痴情,每天仍然坚持不懈地来为于丢丢的母亲打水或做一些杂事。于丢丢的母亲告诉他,不要再这样了,这样也没用,她家丢丢已经准备调去电影制片厂,她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时的于丢丢的确越来越忙。在没有电视和互联网的时代,电影是走向明星的惟一通道。于丢丢已经成为明星,渐渐地有了很大名气,成为我们柳荫街的骄傲。后来,于丢丢还曾经与当时一个很有名的男影星主演了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影片。于丢丢饰演一个女英雄,她在最后上刑场时,穿的就是那件黄色的布拉吉。当然,影片中的那个时期还没有布拉吉这种连衣裙,因此导演给她稍稍做了一点改动,看上去更加朴素,也更加庄重。她在面对敌人枪口,高呼口号时,枪声响了,那件黄色的布拉吉立刻被鲜血染红,如同在胸前绽放起一朵艳丽的朱槿花。
16
在我的记忆里,柳荫街上的这家成衣铺出事是在一年秋天。
这时我们柳荫街已被改名叫“战斗街”,于丢丢的母亲和春雪的母亲以及小玉、小兰的母亲一干家庭妇女也组织起来,成立了“战斗街革命居民委员会”。“革居会”成立后总要搞一些革命行动。经过一番商议,于丢丢的母亲就想到了街上的那家成衣铺。不久前,这个成衣铺刚刚被封掉了。一天上午,春雪带了一伙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闯进成衣铺里,将那个眉心印有酒窝的女人拉到街上不由分说批斗了一番。春雪当众对这个年轻女人说,你以为我是在报私仇泄私愤吗,你以为我还在记着当初你不肯把我的照片摆到橱窗里那件事吗。你错了,那件事我早就忘了。我们今天批斗你,是因为你做了那种叫什么布拉吉的奇装异服来毒害我们。春雪痛心地说,我们的阶级姐妹于丢丢,当初就是受了你的毒害!春雪这样说罢,就在一片口号中率人为这个年轻女人扣上一顶很高的纸帽子狠狠批斗了一通。然后,又在成衣铺的门上贴了十字封条,还刷了横七竖八的大字标语……于丢丢的母亲提议,“革居会”的革命行动就从这个成衣铺开始。这时也有人向于丢丢的母亲提出质疑,说你家丢丢当初可是得了人家那个年轻女人好处的,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家丢丢怎么会成为后来的电影明星?
于丢丢的母亲一听就流下泪来。她摇摇头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家丢丢还不至于成了今天这个样子。“革居会”的家庭妇女们听了立刻都默然,却没有人问于丢丢的母亲,她的女儿于丢丢这时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就这样,在一天中午,于丢丢的母亲就率领着这一伙“革居会”的家庭妇女冲进街上的成衣铺,将铺子里的一切和临街的橱窗都砸得稀烂,然后又放一把火点燃起来。成衣铺里有很多衣料,这些衣料燃烧起来非常壮观,先是高高窜起一缕柔软的冒着青烟的火苗,接着就腾起熊熊的烈焰。
从此,在街上,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眉心印着酒窝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