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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海边肆意玩火

2011-05-30金爱烂

译林 2011年6期
关键词:勺子汉子爸爸

金爱烂

那是个刮着大风的夜晚。只因为风太大,所以想要问些什么,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好。如果不问点什么的话,只怕会被难题难倒的——那个夜晚,正是吹着这种风的夜。

我坐在老式茅房里,流着冷汗。双腿之下那漆黑的暗涌中,咻——吹过一阵风。那阵风有着疲惫女人的眉间般狭小的等压线。人们说,这风是从北太平洋吹来的。

我用双腿艰难地踏着四方形黑暗。脚上穿的是最近爸爸在我生日时给我买的新款运动鞋。每当踩踏地面时,那半透明的鞋跟就会一闪一闪的。厕所的灯泡坏掉了,所以那点滴的青光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小飞虫聚到了运动鞋四周。咻——风吹过。我想到自己的胯下流过了“北太平洋”,不禁感到屁眼一酸。我继续蹲坐着,回想着和爸爸吃的那顿午饭。

那天下午,我和爸爸坐在一家饭馆里。那是家简陋的小店,勉强算得上牌匾的只是一片写着“福家”的木板。爸爸一直滔滔不绝地吹嘘这饭馆有多出名,不过到头来客人也就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头上顶着发卷的大婶把锅提了进来。爸爸把辣酱倒进碟子里开始搅拌。我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倾听汤水煮沸的声音。家人之间的沉默让我莫名地感到舒适,而汤水则像是让我们继续享受这份舒适一般,奋力沸腾着。爸爸挽起袖子,提起汤勺,把浮在汤里的河豚肉捞进我的碗里说道:“这玩意儿很贵的。多吃点。”

直到把锅里的汤都喝干净为止,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汗流浃背地啖着河豚肉。那个下午,大快朵颐时特有的专注力跟浮游的灰尘一同闪烁。爸爸用湿巾擦了脸之后,终于开口道:“河豚肉嘛……”

爸爸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有剧毒,能死人的。”

“……”

“那剧毒可怕得很,不管加热或是阳光下暴晒都不能消除。所以人吃河豚以后,最短是在几秒钟内,最长是一夜后就会死掉的。”

我吸着作为饭后甜点的酸奶,傻愣愣地望着爸爸。

“所以呢?”

爸爸说:“所以你今晚不能睡。一睡觉就会死。”

淌过一阵片刻的寂静。

“什么?”

“会死啊。”

我呆呆地望着爸爸。

“爸爸呢?”

“因为我是大人,所以没事。”

我盯着羞答答地杵在饭桌上的爸爸的那份酸奶。爸爸跟厨房要了一杯咖啡。

“那为什么让我吃啊?”

爸爸犹豫了片刻,答道:“因为你……得成为大人。爸爸小时候也是吃了这个熬过来后,才成了大人的。”

“真的吗?”

“当然。”

爸爸又加了一句。

“邻居家的俊九他舅舅……吃这个以后没熬过去,就死了。”

我听说过俊九他舅舅是发生意外死的,却不知道那是因为吃了河豚肉。我严肃地问道:“爸爸,那我该怎么办呢?”

爸爸答道:“你今晚不能睡。睡了就会死。”

走出“福家”,爸爸的步伐很悠哉。我慌忙踩上夜光运动鞋,快步追上了他。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注意观察爸爸的脸色。虽然他的脸长得不帅,不过也不是会骗人的脸。爸爸沿路跟相遇的街坊们寒暄打招呼。其中还有俊九妈妈,她提醒我们:“晚上听说刮台风,别忘了盖紧酱缸,晾出来的衣服都给收起来。”我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想,今夜,是不是得问爸爸些什么,即便是无所谓的问题。尽管不知该问些什么,但什么都好。可那一刻,我跟在爸爸后面屁颠屁颠地消失在暗巷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一直跟在脚后的那点亮光。所以,如果当时有人看到我,也许会说我像是正要跟随爸爸去飞翔的一只萤火虫吧。

回家以后,我照着俊九妈妈的话,盖上酱缸的盖子,收起晾出来的衣服。因为就算我第二天出事,我也想让爸爸穿上干净衣裳,吃上大酱。其实,我以前有过一次寻死的经历。那时,爸爸把考卷丢向我,大吼:“你这玩意儿还好意思说是分数?你脑袋是干吗用的?不如别上学了!”说真的,那天我甚至都不想活了。所以我连作业都没有去做,躺在被窝里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那是装在海苔包装袋里的白色小袋子。袋子上写着“严禁食用”。这句话总是让我浮想联翩。心怀忐忑地扯开了袋子,透明的类似沙粒的东西撒了出来。我用舌尖舔了两三粒,随后和着口水吞了下去。没有任何味道。我淡定地蒙上被子,闭上了双眼。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冲我吼道:“怎么才起床?不想上学了?学习那么差还敢睡懒觉?”

好像真要下暴雨了,天气很阴暗。走出茅厕后,我蹲在屋子里等着爸爸。因为河豚的关系,我总是犯恶心,肚子还阵阵刺痛。可是一到茅厕,又拉不出来。我又没有便秘呀,真奇怪。电视上,上了年纪的气象预报员对着莫名其妙的图案和记号指指点点,正在认真说明高气压、北太平洋、气流、线号之类的。我因为爱看地球仪的缘故,所以明白北太平洋是什么。那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广阔的大海。我不敢相信,正在吹拂我的这阵风竟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

爸爸迟迟不归。我心想:“要是爸爸回来的话,得让他帮我剪头。”之后还要跟他扯些废话才行。这样一来,就不怎么会犯困,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自打我出生以来,都是爸爸亲自给我理发。爸爸虽然手艺不怎么好,不过却特别喜欢理发。以爸爸蹩脚的功夫,得捣鼓一个多小时才能剪完我的头。托他的福,我的发型几年如一日。爸爸总是说:“你瞧,父子之间多惬意,多温馨啊。”但我明白他其实是为了省钱。爸爸总是让我坐在挂着巴掌大镜子的墙壁前,认认真真地为我理发。嘴上还从不闲着,经常吹嘘自己曾经在部队里当过理发兵。我很诧异,没当过兵的爸爸怎么能当上理发兵呢,但我总是二话不说,乖乖把头交给爸爸。因为我喜欢在剪发的时候听爸爸吹牛。

爸爸过了十点才归家。我像是嚼烂的口香糖一般粘在爸爸的腿上,缠着他给我剪头发。爸爸满脸诧异地打量着我,说:“别烦人了。”我说:“父子之间多惬意,多温馨啊。”爸爸踌躇了片刻,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回答说:“好吧。”

“爸爸,我是怎么出生的呀?”

“别动。”

冰凉的剪刀刃掠过耳边。

“那种事儿吧……”

爸爸说道:“你还得问妈妈。”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着围着旧报纸、低着头的我。小小的方形梳子捋过头皮。爸爸的身影忽而映上镜面,又忽而不见。而且每每映上的都只有握剪刀的手背,或者胳膊,或是腰侧。我听着看不到脸的爸爸的声音,唱儿歌似的问道,爸爸,爸爸,我是、怎么……屋子里,处处传来漏风的声音。远方也是,还有更远的远方也是。没说出口的问候被传到的那里也是。刮风了。爸爸,爸爸,我是、怎么……

“不过,妈妈……不是死了吗?”

爸爸说:“是啊。”

嗡嗡。屋外一直吹着狂风。

“我好想知道呀。爸爸,我是、怎么……”

爸爸叹了一口气。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啦,爸爸。”

呼啦啦。旧报纸上撒下了一堆头发。

“头再低点。”

爸爸的手背轻轻压在我的后脑勺上。爸爸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碗。碗里面满是肥皂沫。爸爸用厚实而柔软的刷子,把泡沫涂到我的后颈上。因为发痒,小鸡鸡感到酥酥的。

爸爸轻声细语道:“这事儿……”

爸爸继续说。

“还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所以……”

“秘密?”

“对,秘密。”

我点了点头。爸爸一只手拿着剃刀,开始讲故事。

“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

锋利的剃刀缓缓滑过了我的脖子。所以,在听爸爸讲故事时,我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

爸爸的夏天从一片大海开始。爸爸顶着锅盖头,穿着红色平角内裤咧嘴傻笑。那笑容好像是再也见不到的照片,令我心里阵阵刺痛。爸爸虽然人高马大,不过身上一点肌肉都没有。他的那两条细腿,看起来很能临阵脱逃的样子。我偷偷瞥了瞥爸爸紧贴下身的内裤里隆起的那话儿。又小又软的那里,仿佛是撒谎精一般毫不害臊。爸爸为了对我展露微笑而定格了片刻,眨眼间又向伙伴们跑过去。爸爸的腋毛滴着盐水。伙伴们的脸,像是很久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的那个年代的人们。那特有的纯朴印象在告诉我,他们就是属于那个年代的人。沙滩上,能看到烤土豆和鱿鱼,以及白酒瓶。爸爸嚼着土豆,一直偷瞥着某处。那边是在玩堆沙子的姑娘们。她们都有着粗短白嫩的大腿和轻微鼓胀的漂亮的小腹。爸爸也许被那些姑娘中的一个,也就是那位有着宽额头的姑娘深深吸引了吧。她戴着当时流行的大头菜形状的泳帽。爸爸的伙伴们开始注意她们。姑娘们也心知肚明,不过她们比起爷儿们更能掩藏内心。哈哈哈哈。爸爸和伙伴们的嗓门莫名变大。姑娘们瞥了他们一眼。哈哈哈哈。汉子们再次大笑。汉子们琢磨着跟姑娘们共席的方法,却也想不出什么妙主意。正巧,那边一位姑娘哭了起来。正是那位宽额头姑娘。姑娘们围着她,一片哗然。爸爸和伙伴们想去一探究竟。

“去看看?”

有谁提议道。伙伴们佯装担心不已,凑近了姑娘。爸爸也握着没吃完的土豆,踉跄着站起了身。

“怎么了?”

一个姑娘回答说:“不知道。”

汉子们都俯视着正在哭泣的姑娘。她的身上长满了红疹。姑娘惊慌不已,脸色苍白。

另一个姑娘说道:“好像是因为沙子或者海水的关系吧。”

姑娘说,浑身发痒,而且还感觉火辣辣的。

“去药店呢?”

“太远了。”

疹子貌似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大。大家都不知所措,慌了手脚。

“怎么办呢?”

爸爸鼓起勇气,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来想想办法,怎么样?”

“怎么办?”

爸爸在她面前跪下。而后,一手轻轻抬起她的胳膊。所有人都用饱含期待和疑惑的双眼,注视着爸爸的一举一动。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手上的土豆使劲往她身上蹭。大家的表情都变得很尴尬。土豆碎末像是橡皮泥一般呼啦啦地纷纷落下。爸爸全神贯注地按摩着姑娘的胳膊,按了很长时间。过了一阵子,姑娘惊叫道,哎呦。红疹已经无影无踪了。

“哎呦。”

爸爸说:“那是你妈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受到鼓舞的爸爸开始多少大胆地扩展着按摩的范围。可指尖依然在发抖。爸爸的手经过的地方,瘙痒和红肿都会消失殆尽。姑娘不禁连声惊叹,哎呦,哎呦。

“困不?”

“不困,爸爸,继续讲吧。”

“初夜那天,你妈妈也是。”

爸爸羞涩地说道:“狂叫着哎呦,哎呦。”

我脸色苍白地问道:

“什么?”

爸爸掉落了手里的剃刀,说道:“没什么。”

夏日。深不可测的大海,月光。以及,因为疹子而走到一起的一伙年轻人。大家都光着脚,踩踏沙滩时传来的酥麻感让人不禁产生尿意。于是,因无聊琐事而夸张地开怀大笑,互相为了博取好感,扯着不着边际的玩笑。青春。如饥似渴地大开着的瞳孔,好比是萤火虫一般,在沙滩上飞舞。他们都心知肚明,在如此心痒难耐的时刻,大家需要的是某个可以捅破窗户纸的小恶作剧。伙伴们决定把爸爸埋在沙子里。爸爸奋力挣扎,最终还是被伙伴们拉到沙子上。仰望着朋友们充满恶意的微笑,爸爸开始感到不安。汉子们和姑娘们围坐在爸爸周围,把沙子盖到爸爸身上。无数的沙粒恍如好几万年的时光,一股脑儿泼了下来。爸爸的身子似乎在转眼间老去。吸入脚底的海浪声。爸爸的身上须臾间形成了一个小沙坡。伙伴们看来是要把那个沙坡打碎,雕塑轮廓。而有资格雕塑整体轮廓的人,正是她。她细心地刨开了爸爸身上的沙子。爸爸就有了沙子堆成的手臂和腿。好像是被海浪冲上岸的亚当,爸爸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翘起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好在雕塑的身材很健壮。可是,胸脯上却多了一对奶子。爸爸的脸刷地变红了。怎么回事?朋友们没有作答,对爸爸的下身指指点点。爸爸感到焦躁不安。他能猜到他们要干什么勾当。爸爸甚至想哭着大喊:“住手,你们这帮狗日的!”伙伴们让开了。爸爸抬起了头。他看到自己的股间多出了擎天一柱。硕大的沙堆生殖器。伙伴们哄然大笑。爸爸羞愧难耐,连死的心都有了。他拼命摇头挣扎,却无法动弹。带着巨大的乳房和巨根挣扎时,爸爸和她四目相对了,那一刻,爸爸想起了国民教育宪章。我们为了实现振兴民族的历史使命,而生于这片土地。爸爸思索着自己生于这片土地的真正理由。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为了像现在这样被人取笑。某个伙伴在爸爸的巨根上插上长长的烟花棒。而后,用打火机点了火。当爸爸以惊讶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胯下时,伙伴们齐声呐喊,一、二、三。顺着导火索急匆匆地燃烧的火花,吡咻——一声,飞向高空。爸爸、她、伙伴们,都抬起头望向天空。一瞬间的寂静停留在他们的头顶上。嘭!嘭!火光四射。爸爸躺在沙堆里,乖乖承受着火花的洗礼。嘭!嘭!花枝招展的火花美极了。就这样,爸爸的巨根上喷射出来的火花,像蒲公英的种子般在天空四射。爸爸那闪亮的种子向着孤独的宇宙,被远远地放赦。

“你正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

刮完头发的爸爸说道。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随后对爸爸说:“骗人。”

镜子里映着爸爸的手指。爸爸用指尖固定住我的头,正在观察着发型是否左右对称。爸爸把我右耳边的头发又剃掉了一些。掉进报纸缝里的头发,让脖子阵阵刺痛。恍惚之间,一阵小小的困意袭来。

“然后呢?”

爸爸说:“什么然后?”

“然后我是怎么出生的?”

“刚才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烟花?”

“没错。”

我嘟起了嘴,弄得脸颊像河豚一般鼓了起来。

“如果那些火花都是爸爸的种子,那么其他子女现在都在哪里?”

爸爸说:“哥本哈根。”

“什么?”

“在哥本哈根。也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斯德哥尔摩、平壤、伊斯坦布尔。”

我因为素来爱看地球仪,所以爸爸说的地方我都认识。

“别骗人了,正经告诉我吧。就像刚才你提到的初夜之类的啦。爸爸,我想听正经的。”

爸爸满不在乎地回答:“知道了。”

我很奇怪爸爸竟会乖乖答应,不过为了倾听故事,我坐正了身子。

“这也是至今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事儿。所以……”

“是秘密?”

“对,秘密。而且是真的。”

爸爸梳了梳我的刘海。我闭上了双眼。黑暗中,轻快的剪刀声显得很不识趣。

“话说那个事情之后过了几个月……”

一堆发丝凌乱地落到了我的脸上。我为了不陷入梦境,把眼睛闭得更紧。

是家葱饼店。昏暗窄小的铺子里,摆着参差不齐的几张桌子。墙壁高处,换风机在勤恳地转动着。爸爸坐在那里,从刚才起就一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不知该用来做什么的双手。爸爸那年轻的双手。我在爸爸的手中看到了思念。爸爸的脚底至今还渗透着奔向他的蓝色海浪声,可看来她是不打算来了。

“给我来一瓶浊酒。”

爸爸喝了一勺清澈的豆芽汤。而后,夹了一块萝卜泡菜送进口中。……好吃。很现实的好吃。这时候,光是想到世上所有的萝卜泡菜都在安然无恙地发酵,他都会恼火不已。爸爸一口气咽下了浊酒。

“哎哟,这位同学你在干什么?”

“啊?”

用抹布擦着邻桌的老板娘盯着爸爸。爸爸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手中握着一只拧得像麻花般的勺子。

“啊,不好意思,我一喝酒就控制不住力道。”

“不管怎么说,怎么能搞坏人家用来做生意的东西?”

“真的很抱歉。”

爸爸拿起弯曲的勺子,羞愧地舀了豆芽汤。她,看来是不会来了。爸爸喃喃念起藏在外套里的那封信中的一句。你好。给你一声深情的问候。过得好吗。一声你好的问候,随之回一声你好,其中蕴藏着的琐碎的挂念,以及说声再见转过身时,那无法传达的问候背后的问候,希望也都无恙。

“再来一瓶浊酒吧。”

而后,再次大声说一句,你好。爸爸回想起几天前,在她家门口所发生的事。

上着翠绿色油漆的铁门前。爸爸好几个小时前就不停在门口徘徊了。你好,给你一声深情的问候。咔嚓,门开了。爸爸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踉跄了一步。一个巨汉的身影,像泰山般矗立着。

“你是干什么的?”

是她的哥哥。

“你,您好。”

“你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何一直在人家门口鬼鬼祟祟的?”

爸爸退了一步,开口道:“京子小姐,在家吗?”

巨汉打量了一下爸爸,道:“京子?你找京子干啥?”

“不,那个,没什么事。”

“到底啥事?”

一喝醉就力大无比的爸爸,在巨汉面前却毫无招架之力。

“没事,我那个,下次再……”

“那是啥玩意?”

汉子问。

“什么都不是。”

“啥呀?”

汉子夺过了信封。

“请别看!”

爸爸拼命摆手,可是汉子已经从信封里拿出了信。爸爸奋力劝阻汉子,但他明白到头来是没有用的。汉子像是在看什么有害药品的说明书似的,紧蹙双眉逐字逐句地读起了那封信。你好。给你一声深情的问候。爸爸注视着汉子的脸色。汉子的表情很僵硬。爸爸不知所措。汉子的脸色渐渐扭曲了起来。爸爸忐忑不安。可是,这种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涌现出一丝无谓的希望,爸爸心想,或许这样反倒更好。因为他想起来,以前从她那里听说过她哥哥是上国文专业的。他虽然性情火爆,不过偶尔还会念着诗流泪。汉子或许会理解爸爸。而且,真情总是会打动人心的。爸爸偷偷打量着汉子的表情。而后,心中默念起自己写的文章。我的心中,有一个浮雕上去的名字。汉子的脸渐渐变得温和。读完信的汉子盯着爸爸。爸爸也凝视着汉子。路灯之下,两个汉子的沉默正欲宽容某种情感的存在,可这时汉子却把信纸扔到爸爸的脸上,大吼:“你小子呀,文采不行!”

“埋单吧。”

爸爸站起身。走出店铺的爸爸身后,能看到他所坐的位子。桌子上,堆着十几只被拧成麻花的勺子。拧弯的勺子——不是靠魔术,而是靠腕力的,我的爸爸那可笑的爱情。

“困了吗?”

打着盹的我一下子清醒了,说:“不困。爸爸,继续讲吧。”

“好。”

“可是爸爸,那是什么意思呀?”

“哪个?”

“文章啊。”

爸爸说:“有一天你会……”

我听着“有一天”这句话,等待着爸爸温暖的解释。因为这种时候,所有的好爸爸都会站在孩子们的角度进行说明。

“……会碰到住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哥哥,到时候问他吧。”

我喊道:“爸爸别扯了!快正经告诉我吧。”

爸爸说:

“现在正要讲呢。”

我虽然感到困意绵绵,不过为了听爸爸讲的故事还是强打起了精神。继续讲吧,爸爸。直到黎明破晓,我都不能睡着。

爸爸拿出修改过的信,从头念了一遍。爸爸把信纸揉成一团。爸爸一边大吼着“我文采不行”一边在大街上哭泣。可是,爸爸却浑然不知,妈妈正向着爸爸跑来。不知道是哪里,不过在某处,妈妈和爸爸互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于是那天,当二人相遇时……

“你猜妈妈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那天以后,每当想你的时候……都感觉浑身发痒。”

尽管我看不到爸爸的脸,不过却明白爸爸在笑。

两个人的肩膀。

“对不起。”

妈妈说。

“没关系的。”

小学操场上,空荡荡的秋千被夜风吹动。

“因为哥哥的关系,所以一直不能出来。”

爸爸察言观色道:“他讨厌我吗?”

“是的。”

“为什么?”

“说你长得不讨人喜欢。”

爸爸突然发火。

“那您也不用非得实话实说吧?”

妈妈说:“对不起。”

二人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好比是烟花爆开之前的瞬间,四周鸦雀无声。感到难为情的爸爸为了打破僵局开了口。

“要不要看一个好玩的?”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勺子。妈妈以充满期待的目光盯着爸爸。爸爸拧起了勺子。

“呃,奇怪。刚才为止还行得通来着。”

勺子纹丝不动。爸爸再次用尽全力拧起了勺子。他满脸通红,手臂上血管蠕动。可是,勺子却是固若金汤。爸爸摔下勺子,大喊:“我操!”

被吓到的妈妈直勾勾地盯着爸爸。爸爸慌里慌张地辩解。

“哈哈,我本来真会弄的来着。”

爸爸挠着头说。

“就算是个毫不起眼的花招,也想做给你看。”

两个人再次变得尴尬。然而这种时候总会想不出打破僵局的话。他们互相对望着。爸爸退缩了一下。瞳孔如饥似渴地扩开着。爸爸望着妈妈。妈妈也望着爸爸,而后,现在,是该接吻的时刻了。两个人的心若即若离。可是,爸爸想起了刚才吃的萝卜泡菜。还抽了一包以上的烟,喝了浊酒……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过意不去。

“稍等一下。”

爸爸说。

“就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回来。”

妈妈用不安的眼神望着爸爸。

“一会儿就好。”

爸爸气喘吁吁地跑到水龙头边,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接了满满的凉水,随后一头扎向晶莹地透着手纹的手掌中,还漱了好几次口。爸爸把手掌放到鼻尖前。歪了歪头,不过依然不能放下心来。这时,爸爸发现了一件东西。那是蓝色的维皂利亚牌肥皂。爸爸一时心急,用指尖点起了肥皂。被水泡软的肥皂,轻松地大块粘在了手指上。爸爸用手指使劲搓起了门牙。肥皂化进了爸爸的齿缝。爸爸大口张嘴,慌里慌张地刷起了臼齿。呜哇——立马涌上一阵干呕。爸爸再次漱了一下口。不管怎么努力,肥皂味都无法彻底消去。恶心、反胃、肥皂气味还让他头痛欲裂。感觉就像是自己的整个大脑都变成了肥皂。爸爸勉强撑起哆嗦的双腿,跑回妈妈身边。

“久等了吧。”

“去哪里了?”

“没什么。”

爸爸感到阵阵头痛。可是当他看到妈妈的那一刻,就跟光着脚踩上热沙滩时一样,浑身发麻。爸爸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像是要说世界上最重要的谎言一般,爸爸舔了舔嘴唇。爸爸抓起了妈妈的肩膀。妈妈闭上了眼。两个人的脸渐渐贴近。两张嘴唇相接,那一刻、世界的、寂静。以及,等待已久的亲吻。刹那间,爸爸的头顶上一下子升起了千千万万个肥皂泡。翩翩起舞。那是放赦到宇宙中的爸爸的梦。于是,当透明的肥皂泡如白日梦一般飘散的时候。当那些清爽的维皂利亚牌香味,飞散在蓝色夜空中的时候……

“你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

我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喊道:

“真的吗?”

爸爸淡然回答:

“骗你的。”

爸爸用干毛巾拍下了落在我肩上的头发。我使劲拉开疲困的眼皮,打了个哈欠。在地球向着一方旋转,风从四方吹来的夜晚,爸爸默默无语。我像是唱起儿歌般哼哼道,爸爸、爸爸、我是、怎么……远处传来海浪声。是我所熟悉的海浪声。爸爸,正经告诉我吧。河豚毒好像在渐渐扩散。口干舌燥,眼睛疼,还有点晕。爸爸,再不告诉我的话,只怕来不及了。

“困不?”

“不困,爸爸。”

“已经弄完了,洗洗睡吧。”

爸爸收起了旧报纸。

“不行,我今晚不可以睡。一睡觉就会死。”

爸爸说:“睡吧,睡也可以的。”

“骗人!”

“真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看着办吧。”

“要是妈妈还活着……”

爸爸顿了一下。我感觉这正是机会,所以开始死缠烂打。

“……她应该不会这么讲的。”

“……”

“爸爸,我以后再也不问了。就最后一次,告诉我吧,嗯?”

爸爸用双手按住了我的胳膊。爸爸有好一阵子没说话。我担心爸爸是不是生气了。爸爸用正经的声音说道:“明白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以后可不能吵着要我再讲一遍这个故事。明白吗?”

我用力地点了头。

“从现在起我讲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以你妈妈的名义发誓。但这并不代表我方才讲的都是谎话。”

我这次也点了头。爸爸叹了一大口气。

“我遇见你妈妈,是在春川站的候车厅。当时我在系着军靴鞋带,等着火车。开往青良里站,三点发车。”

“看来故事是要接近尾声了。这样一来,这个夜晚或许也会马上结束。我得活下来,终有一天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我如此想到。

我垂头打盹,忽而惊醒。耳边传来爸爸缥缈的声音。无法阻挡的睡意在不停地攻陷我。我再次垂下了头。爸爸、爸爸、我是、怎么……从某处传来的风吟在告诉我:说这句话的其实不是你的声音。我正翩翩浮向空中。不行啊,得听爸爸的故事才行呢。现在不听的话,就再也听不到了呀。爸爸的嗓音渐渐远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久远的天空上,嘭,嘭!烟花四射。闪烁的火花。我飘在高空,鸟瞰着我们家。我看到了住在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我的兄弟。他站在山顶上,正朝我挥手。他在向我打招呼:“喂——”我侧耳倾听,想要听到他的声音,但听不大清楚。他再次喊道:“喂!”那震耳欲聋的、顺着半岛山脉响彻云霄的你的声音。我鼓起勇气说道:“你说什么?”他说:“我们的土地正处于间冰期,所以每年上浮两厘米!”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他向我挥着手,拼尽全力——像是非得如此般,朝我喊道:“说再见转身时,那无法传达的问候背后的问候,希望也都无恙!”我站在那里,朝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兄弟,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谢谢你。”

四处漏风的一所房子。正在打盹的一个小孩。那个小孩侧耳倾听的是一阵等压线狭窄的风带来的故事。因为已经听不到爸爸的声音,所以现在,孩子要自己去讲故事。爸爸和妈妈相遇的故事。

妈妈说,每当我想念你,都会浑身发痒。爸爸说,要不要看一个好玩的?孩子把数百只勺子抛向天空。缓缓打着转飞翔的勺子,像烟花一般不停闪烁。爸爸抱紧妈妈。妈妈的身子像勺子般被扭弯。妈妈说,骗人。爸爸说,不是啦,是真的。孩子说,没错,是真的。爸爸凝视着妈妈。妈妈也凝视着爸爸。稍等一下,爸爸说。别害怕,妈妈不会走开的。你好,过得好吗。小孩渐渐变小,缩成种子。一眨一眨的河豚们的眼神。河豚在游弋。北太平洋的风。所以、这是、秘密。远方黎明破晓,不过谁都不去问是不是真的,谁都不去回答说那是假的。我隐约感觉到爸爸把我抱起来放到炕头上。我的嘴是闭着的,但我依然呢喃:也许,这一切都是梦,可是就像为了吹向我,而从北太平洋飞过数千万公里的风一般,不知为何,我打算一定要和那个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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