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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的礼仪

2011-05-30孔枝泳

译林 2011年6期
关键词:摄影记者

孔枝泳

见到李珉子后我便理解了主编的变卦,她确实是一位魅力十足的女人。我去京畿道南部边远地区拜访她,早晨到她在韩国的居所,就见她刚刚散步回来。她有155厘米左右的个子,直直的头发随意地梳成了一个马尾。她下身穿着没有上浆的、柔软的乳白色粗布裤子,上身蓬松地搭了一件深紫色纯毛套衫,站在野花盛开的院子里。此时正值春季,天气变化多端。最近几天天气热得很快,都有了初夏的感觉。因此,为了采访事宜我们走出杂志社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就以罩衫的装束直接出来了,外套便留在了杂志社。不过刚一下车,就有一阵寒风毫不留情地冲我们吹过来了。就连站在她家篱笆一旁的丁香树淡紫色的花朵,好像也被寒气冻得嘴唇发紫似的。春寒料峭,房子后方近处山谷上灰蒙蒙的春光,生木篱笆一旁垂柳樱树的亮丽,木兰树耀眼的白色,毛山樱朴素的粉红色,看上去都在寒气未消的春风面前瑟瑟发抖,显得万般可怜。李珉子就站在这些树的前面迎接了我们。她的个子跟后面的那些树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使得矮小的李珉子站在那里,好比一枝野花傲立在寒风中,挺拔而通透。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本领,使得吹来的风和春天变化多端的寒气以至四十八年的岁月都远远地绕她而去。对她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独特的甚至是神秘的感觉。这也许是源于她迎接我们——摄影记者和我——的地方,那所像是从童话书里蹦出来似的独特的原木房子所造成的印象。宽敞的木地板看似打了长时间的荏油,隐约地散发着黑古铜色的光泽。已熄火的壁炉上面放置了她亲手画的一幅画。这是一幅三四岁的小女孩盘腿坐在圆圆的蓝色地球上面的画。在我弓着腰观看这幅画的那段时间里,李珉子为我们准备了散发着独特芳香的茶。茶的味道是微苦的,有点像捣碎的野草味。

曾经有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只喝这种茶。是在印度……我的冥想导师马加郝塔•米尔魂智亲自为我制作的。这种茶有助于心灵的清静。

她让我们坐在有着粗糙纹路的土布座垫上,自己却赤脚径直坐在木地板上讲话了。我这才忙把包里的采访记录本拿出来。这也难怪。自从见到她以来,我一直被她的房子和她所具有的独特气质牢牢地控制着。

对不起。导师的尊姓大名……

我忙把下一句咽了下去。因为我发觉到她在愣愣地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她的不可理解。她的眼神似乎对我发问:连书都没读完就来采访书的作者,作为记者这未免太有失礼貌了吧?我忙不迭地附上了几句。

嗯,我看完那本书了。不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字。不是我们熟悉的名字……对不起。

马、加、郝、塔……米、尔、魂、智。

她对着迟疑的我重复了导师的名字,脸上露出了毫无保留的微笑,很像石窟庵的佛像脸上刻着的那种微笑。在她念出导师的名字时,我低着头把名字记录在本子上。心想又不是我自己的导师,这么古怪的名字叫我怎么背得下来?也许是我多心。当我写完名字抬头望着她的时候,我看到她仍然微笑着注视我。那个微笑里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这是不是只把干巴巴的名字说出来强迫你接受下来呢?对他你可是没有任何印象啊。我……怎么能用语言这类的东西形容他呢?

她仿佛再一次看穿了我的难堪,说话时语气舒缓,表情柔和。至于她此时的表情,如果对于表情可以这么分类的话,怎么说呢,它是归于植物芳香的那一类。这副表情像芭蕉叶上轻轻吹过的微风,像落在其上的无声细雨。她自我完满的形象无需任何点缀,即使孤单单地站在宽敞的院子里。我有些后悔来之前对她的异国生活所抱有的无端的抵制情绪。细小的眼睛,不扁也不高的鼻子,单薄的嘴唇。和我一样,她也只是一个韩国人。我急忙喝下了微苦的茶。不管她的导师是印度人还是美国人,此时她已经回到了故国。

我抬起头打算向她提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我们俩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我对她微微一笑。她转移视线,安静地为我的空茶杯倒了茶。我伸出了握着茶杯的两只手,恭敬地望着她为我倒茶。我心中突然有一种冲动,要是依偎在她消瘦的怀抱里,我或许会问她活着是为了什么。那么她或许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我或许会说,是的,我要活下去。

是的。她身上确实有一种力量。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只靠自身的存在就可达到充实的人才能具有的力量……自从主编去她的个人展和她结识回来以后,我们的办公室仿佛变成了印度的冥想场地。在酒席间,主编只会像一个已经老去的浪漫文学少年;在办公室里,他掌控一切的老练可使那些心肠不够硬的记者们被他说得痛哭流涕。这样的主编如同一个鬼迷心窍的人,开始大肆宣扬李珉子的绘画和她的冥想。疲于采访和结稿、疲于工资信封和写作的记者们,正在抽烟的、正在打电话向作者催稿的、正在将写报道的稿纸揉成一团的记者们,开始隐秘地倾注于从主编那里传达出来的李珉子的生活方式。

她在二十一岁芳龄时就获得大韩民国国展大奖,大学毕业后留美,在纽约同样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转去法国,也是接二连三的成功。唯一能够在索斯比拍卖会上交易其作品的韩国画家……突然有一天醒悟到成功和成就的虚妄,毅然开始了印度旅行。从师于马加郝塔•米尔魂智,历时三年徒步流浪印度全域。开始非洲写生旅行。有一天在一眼望到乞力马扎罗山雪峰的猎游野营地顿然开悟,便重新回到祖国定居。

天方夜谭。

有个爱调侃的记者听到她的经历后吐出了一句。关于这个调侃的意图我也并不是不承认,但在另一方面,我同时也在想,真的吗?就是说,当时在我的内心里萌动了一种对英勇无比的自由人的向往之类的东西。写完稿后和同事们一起喝酒,喝得酒意渐浓,最后散伙独自回家的时候;走在街上突然停住脚步环视周围,觉得周围的一切充满了黑暗的时候;问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会产生的好奇心——对一种自由、一种流浪、一种超越、一种梦想的实现,对诸如此类的东西所发生的好奇在我的内心蠢蠢欲动。

在杂志社,我负责的事情是选择每月的热门书籍,并对其作者进行采访,然后写成篇幅达六页的介绍书籍内容的报道。当主编改变原计划,要求我将权伍奎先生往后推延,先采访李珉子的时候,事实上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已经做好了权伍奎先生的采访准备,另一个原因是我对这个女人的异国生活抱有说不出的抵触情绪。不管怎样,我抱着一种办不成也赔不了本的想法乖乖地接受了这个提议。这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传给主编的,我通过主编沾染上那个所谓的希望所使然的。这个希望令我产生了一种期待,说不定这个希望为我的漫长独身生活和涉足时间并不长的女性杂志记者生涯,以及我的饱尝煎熬的孤独时光涂上另外一番色彩。所以,我把摄影记者递给我的权伍奎先生的照片底片和有关他的采访记录本以及他的书《待人的礼仪》一同放进了黄色的大信封里,用万能笔在上面标上6月号用等字迹。之后就为采访李珉子直奔这里来了。

不过,当我走出那所独特的原木房子,登上停在她家房子前的采访车,重新回望将远处起风的山上盛开的各种淡淡的山莓做背景的这所原木房子的时候,因此而想到我也很想住在这里的那一瞬间,我内心深处长时间沉睡着的一种悲伤,像一个从堆满杂物的土地钻出来的小萝卜苗子般,缓缓地抬起头来了。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像小萝卜苗子般的悲伤的话……是的,关于这个部分我想我可以做出回答。想起小萝卜苗子是因为,我最近新搬的房子后院有一块宅旁地。闲得没事的某个休息日,我手持着一把花铲子试着开垦出一片田地来。不过那块宅旁地与其说是一片土地,还不如说更接近于一个垃圾场。数不清的大小石头混在一起不用说,塑料袋和饼干包装袋,最后连硬邦邦的水泥块都挖出来了。如果单是小石头和塑料袋,还能想想办法。可是至于水泥块,一把花铲子实在无法弄下去。因此我差一点放弃不干了。不过当我拎着花铲子转身就走的时候,心中不快的感觉涌上来了。就这么容易被这些杂物和土地打败吗?好,既然已经开始的事情,就要看看它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想罢,我去买了一把及腰的大铲子。我先用大铲子铲出土地上的水泥块,然后在上面施了一些堆肥。不过土地的质地本身有很多小石头,再加上很多沙子的成分,即使撒了种子也不一定能长出苗子来。所以,我抱着一种徒劳的心情,真的只是出于一种找乐子的想法,去市场的花圃买了些许小萝卜种子撒在那片土地上。雪上加霜,过了植树节之后天气变得凉起来了。那几天我天天跑到后院,等着它哪一天真的能长出芽来。可是,除了施堆肥后变得黑黑的泥土之外,那里看不到一点长芽的迹象。我有点惋惜,但这只能怪自己,谁让我不等节气早早地将种子撒下去呢?不过就在几天前,以为早就枯死的那些种子,穿透石头和塑料仍留在上面的那片杂七杂八的土地,钻出了绿豆般大小的新苗来了。

这几天我的心思全在这些小萝卜苗子上,每天上班之前都到后院察看这些苗子。所以,对于心中出其不意浮现出来的东西,我毫无顾忌地将它比喻成了小萝卜苗子。

不过如果有谁问到为什么是悲伤抬头的感觉,我会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是因为……然后我会摇着头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因为我发觉那也许不该说是悲伤。

虽然只有一个小时的采访,但等采访结束的时候,我觉得已经和李珉子很亲近了。当我登上车,望着李珉子芭蕉般的面孔和她挥手道别的时候,我不知怎么想起了权伍奎先生出狱后居住的那所破旧的房子。现在,横空出现了这么个李珉子,书比权伍奎先生卖得好。至于有关他的报道很有可能被李珉子挤占之后只能往后推下去了。上次去采访他的时候,我们是在三阳洞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找到他的居所的。他住在一间韩式房屋的小门房里,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往黑色的水彩颜料里注水时会出现的那种淡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房子。房子的院子有十来平米左右,地面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水泥。院子的一旁有几只蓝色的花盆,里面种有略显土气的杜鹃花和没有开花的君子兰。院子里还有一个很小的水龙头,用再生胶做成的砖头色脸盆随随便便地放在地上。不过不管怎样,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一直追问下去,为什么说那是一种悲伤,我想我是无话可说的。

自由是我的衣裳,冥想是我的饭食……这个宇宙也无法拘束我。

在回来的路上,标题很快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感觉还不错。采访归途就有一个不错的标题,这是一个好的征兆。事实上,采访完权伍奎沿着三阳洞弯弯曲曲的小巷走下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我真的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好。二十八岁被判无期入狱,出狱两年后出了一本书,内容都是他在监狱时所写的书信。关于这些采访内容,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组织成一篇报道,真的不知道怎样下笔才是合适的。不用说标题,开头和本篇也是一张白纸。当初主编让我采访李珉子,我欣然接受算是做对了。不然这个月我注定又要当一回“榜尾”记者。

大姐,打算怎么做呀?这一期是李珉子吗?

当摄影记者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看来主编对她巧言劝诱,求她这个月不要接受其他女性杂志的采访倒是真的……这个年头成为头条的都是这类东西。已经都文明政府时代了,谁还关心无期徒刑犯呢?是不是,大姐?

你怎么这么啰嗦?

我反问了他。有一种东西,对了,既然前面已经做好了辩解,那就暂且把它叫成小萝卜苗子般的东西吧。突然有一种小萝卜苗子般的疑虑,不,还是不应该这么说……因为小萝卜苗子是嫩绿的,总不能把疑虑说成是嫩绿的吧。如果是悲伤,那还说得过去。既然这样,我就试着把话说得简单点吧。他的话在我听起来带有嘲讽的味道,所以我就如此向他发了问,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他在坐椅上伸直了两条腿,上身往后仰了仰,沉默片刻后对我说道:

我想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我是说,我现在的情形就是这个样子。

去哪儿?

是啊……去哪里呢?印度?非洲?纽约?要不然巴黎?让我边冥想边想想看吧。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的。该死的……

你前面说的倒也算了,但最后为什么加一句那样的话呢?

因为它很适合这种情况,该死的……

像你那样歪眼看世界有必要吗? 对我们来说救赎之路没必要只有一条。

摄影记者欲言又止,将沉甸甸的包往后座一放闭上了眼睛。见状我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其实,当时如果摄影记者没闭上眼睛的话,我会由于自己突然说出了救赎啊道路啊之类的东西,尴尬得自己先装着不理他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他还是挺有默契的。

和摄影记者不同,我不想用一句话来概括我跟李珉子之间的相遇。因为我记得,当我见到她站在院子里笑得像一朵美丽的野花时,心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类似于勇气的东西。即使是独身一人,以后很长的时间内即使是独身一人也无所谓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心头。就是说,往后即使是很晚回到没人的房子,不像以前那样要么从冰箱里拿出廉价的葡萄酒独自小口小口喝下去;要么是在深夜,时间太晚了连收音机和街上卡车的喧嚣都消失殆尽的时刻,站在电话机旁琢磨半天有谁会在这个时间还未入睡能够和我喃喃细语地聊下去,最后还是拨打以700开头的今天的运气,茫然若失地听着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了。往后在这个时间里我可以试着做之前李珉子教我的冥想。我会尽量从束缚自身的羁绊中摆脱出来——她说过光着身是最好的——以半跏趺或者全跏趺姿势坐好。然后注意力集中在丹田开始呼吸。吸气时整个宇宙之气通过鼻子和气管沉到下腹凝聚在丹田。呼气时聚在丹田的浊气要通过相反的方向从嘴里吐出来。她说过,重要的是要感觉呼吸,只是要感觉这个呼吸而已。刚才我跟着李珉子学做的时候,动作很笨拙,只好用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不过如果旁边没人,或许能做到一丝不挂……诸如此类,和李珉子见面之后,我所想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回到杂志社,大家都去吃饭,座位上空无一人。我对摄影记者说我请中午饭。摄影记者同意了我的建议。当我把包放在椅子上翻找钱包的时候,装有权伍奎先生采访资料的黄色信封掉在了地上。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捡起来,但是马上又觉得太麻烦了。所以我只是从包里找出钱包后把它夹在腋下,和摄影记者一起走进了电梯。摄影记者按了一层的按钮后,对我说道:

其实,我刚才问你那个问题是因为,那天我们去三阳洞采访,他们家相框里的那张黑白照片……记得有一个人被处死,另一个人是死在牢里……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把那张照片拍下来。如果这个月要登他的报道,我想这就去把它拍下来……

摄影记者装出无动于衷,意在让我不要太在意。但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心想他是不是看到了刚才我把权伍奎先生的资料掉下去后又不捡起来的那一幕。要不然他没理由突然跟我讲起这些。不行,我这是怎么了?最近我老是对别人说出来的话抱有怀疑的态度,怀疑那是不是又一个冷嘲热讽。我把两只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眼睛紧盯着电梯的控制板,看着数字按钮一层一层地亮了又暗下去。

没错,就像他所说的,那里确实有过一张照片。那天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当我们走进三阳洞的住宅区,见到一家围墙里面有一棵樱树随风飘落着花瓣,摄影记者就冲我开玩笑,让我摆个姿势好拍一张照片。确实是令人愉快的好天气。不过我们越往上走,小巷变得越来越狭窄,再也看不到樱树之类的树木。偶尔看到的只是放在房屋中介门前的蟹爪仙人掌之类的东西。那些蟹爪仙人掌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显得一点活力都没有。像水泥块堆砌起来的小巷延续到远处。因此,当我们走完三阳洞弯曲的小巷走进权伍奎先生居住的房子时,我们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好天气带来的愉快情绪也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摄影记者拿出手绢不停地擦拭着身上的汗。我们按了门铃,权伍奎的弟弟出来把我们带到堂屋。权伍奎关在监狱的将近二十年时间里,是这个弟弟常去牢里探望哥哥。记忆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其实当时我并没有仔细看放在他家水泥地上、长在蓝色花盆里的杜鹃花和没开花的君子兰。关于笼罩那所房子的浅浅的阴影,我也只觉得那样比较凉快而已。不过当我走出了李珉子家的房子,登上采访车,向她挥手的那一刻,我为什么偏偏想起了用再生胶做成的破旧的脸盆和细小的水龙头,而不是满头大汗的摄影记者或者那位权伍奎先生有些秃顶的弟弟,还有从厨房为我们端出咖啡和苹果的那位弟媳?不管怎样,我们在堂屋坐下来了。权伍奎先生的弟弟很抱歉地对我们说,哥哥去了会儿医院。然后他掏出名片向我们递过来。名片上写着“韩国陶器通商代表理事权伍元”。

陶器通商是干什么的地方?

我只是问问而已。不过这位叫做权伍元的人却说:

在南大门,卖器皿的小小店铺。看看我的名字,叫伍元,不会是什么大公司的老板……

他仿佛怕我们把他的公司想得太了不起,呵呵笑着忙做解释。

名片就放进去吧……

他不停地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说话时他的脸仍然是通红的。他如此不好意思,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用了陶器通商这种夸张的名称,还是因为实际上它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铺?要不然是因为他的名字不是伍亿而是伍元?不管怎样,他对我们端着他的名片仔细查看,觉得很不自在似的。看着他对不该难为情的事情表示难为情,我们自己反而变得过意不去了。因此,我们也忙把名片放进了口袋里。我心想他没必要这么在意别人的视线。我把名片放进去,无意间移开视线的那一刻,发现了那张照片。就像大部分老旧的韩式房屋大厅的样子,我看到了那里挂了一个破旧的相框。相框里面装有一些褪色的老照片。那张大一点的照片里两个并肩坐着的人好像是他们的父母亲。在相框的边缝里插着两张名片一半大小的照片。权伍奎的弟弟发现了我的视线停留在那里便说:

……那位是当时跟哥哥一起被判刑处死的李文秀先生;另外的那位是在狱中受到严刑拷打后不幸去世的黄文哲先生。哥哥在狱中一直保存着这张照片,后来就托付给我了。妻离子散的,现在每逢祭日都是我们负责祭奠。

我抬头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张照片。被处死的李文秀先生,身上穿着黑色的西装,四四方方的脸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黄文哲先生看起来比他年老。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袍,细长脸,眼神有些游移。一个人被处死,另一个人则受到了炸开内脏般的严刑拷打,由于其后遗症终于死在牢里……如果我没有听到这些说明,或许我认为这些人充其量是他们的叔父。不过听着权伍元的这些说明,我不由得将他们的名字记在了采访本子上。

在这里我想暂时岔开话题……事实上我这个人很不熟悉死人的照片。或许这跟我们家的习惯有关系,在我们家,即使祭奠的时候也不用照片。不过我倒是有这样的朋友,已经去世只能在照片中找到其身影的朋友。有时我打开相册,细数着这些已故的朋友们。和我一起留在照片中,在这个相册里记录了我们的那段时光,但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些朋友们。曾经和我一起当天主堂主日学校的老师,后来在大一时的一次郊游中为了救溺水的女生舍身就义的朋友;在军营里遭遇离奇死亡的同学;去深夜剧场观看电影死于心脏麻痹的学长……还有一个朋友是在自己的租房里上吊死的,又有一个是中了投来的催泪弹死的。有一个朋友是被带去接受拷问,回来后精神出了问题,住过精神病院,后来从十层楼房上跳楼死的。有一位学长是和学弟学妹喝酒喝到拂晓时分,走在路上给出租车撞死的。还有……这里还有一个男生。他的头发是自然卷的,笑的时候脸颊上会出现可爱的酒窝。一旦他开始唱歌,声音就大得离奇,使得我们经常从酒馆里被赶出来……

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他们会在干什么呢?

如果他们还活着,也许这会儿会在地下茶馆跟学弟学妹碰个面,或者开着普莱特出现在同学的聚会上。如果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和其他的许多朋友一样,我说不定会很久不跟他们联系,也不会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不过说来奇怪,我偶尔会想起这些死去的朋友们。因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想法时常缠绕着我。我们二十到三十岁的整个青春原封不动地被封印在里头的1980年代,整天叨咕着我要去死我要去死,却终究没死,挣扎着走出来的1980年代,在这个1980年代的街头,我想我们是并肩奔跑的,他们却不幸倒下去了。我不顾留在那里的他们,独自走出了那段漫长的隧道。我始终无法抹去这想法。所以每次见到黑暗的地方,我都怕那里会躺着他们刚刚倒下的尸体。

权先生很不舒服吗?

好了一段时间。不过小小的感冒就能让他这样吃力。看来感冒病菌也是监狱里的比外面的脆弱。

他讲了一句并不好笑的笑话,自个儿笑起来了。好像这玩笑开得很有意思似的。我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他在想方设法减轻让我们年轻记者久等而产生的歉意,虽然这个意图被他表现得不够老练。我们也只好跟着他笑了起来。说实话,当时我真觉得有点不自然和无聊。过会儿,他的妻子给我们端出了削过皮的苹果以及咖啡。在这个风和日丽甚至是有点炎热的春天,我们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喝下了香甜的咖啡。

那间就是哥哥住的房间。

因为采访对象不在场,我们也没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咀嚼着放进嘴里的苹果。权伍奎的弟弟见我们不说话,满脸歉意地对着我们说道。他所指的是权伍奎居住的那间小门房。那是一间横推门式的韩式房间,门上糊上了半透明的浅米色韩纸。

原先那间房的门是推拉开关门……那是哥哥出来不久后发生的事情。这个房间原先是租给别人的。退掉房客后我们在里面放进一些家具让哥哥使用。那天,我看哥哥太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拉上房门后我们也去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哥哥的房间里没有动静,好像还没起床。我想他可能是太疲倦了,就没去打搅,直接去了店铺。孩子的妈妈也是有事出去了。临走时她还在地板上为他准备好了饭桌。那时候我家的店铺正在翻修,我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就匆匆忙忙写了一张纸条放在饭桌上。告诉他早饭吃饭桌上的,中午就打电话到中国餐馆叫炸酱面吃。我写下了中国餐馆的电话号码和告诉我家住址的方法。不过,那天直到下午4点多,我再怎么打电话家里都没人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急急忙忙跑回家。饭桌上的东西原封不动,哥哥也不见了。我当时那种慌张的感觉真是没法说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一下子涌上来了。这时,从哥哥的房间那边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我吓了一跳,赶紧拉开房门一看……哥哥在里面满头大汗地看着我。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敲门,直接出来不就行了吗?等我问完了……惊慌失措的哥哥如梦初醒般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从别人那里打听到,这是出狱的无期徒刑犯身上常见的一种现象。想想看,在监狱里被关二十多年,早已忘记了门是可以从里面自己开的。早饭和午饭都没吃……哥哥是在里面一直不停地敲门。早上我们出门的时候其实他听到了动静,就等着我们过去给他开门。但是等到后来听不到任何动静,他才开始敲门的。你说这事……

说着说着,弟弟的眼圈变红了。他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拿起了一支香烟。在一旁倾听着的摄影记者拨弄着相机的镜头,不自在地轻轻咳了几声。

拘禁人的身体,是这么恐怖的事情。事发之前,哥哥还是一位橄榄球选手呢……虽然说他在监狱里坚持了锻炼,还做了丹田呼吸,但是现在他的身体太脆弱了。走路的时候还经常吓得一跳一跳的。在牢里他习惯于一个人向前走七八步,停下来转身再走七八步。这种来回走动的习惯,人都出来了还留在他的身上,使得他走路时出现那种情况。刚开始的时候,见到他突然停止脚步,我们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呢。哥哥说要歇会儿。我们是好心陪哥哥到市里逛逛的……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出于那个习惯。每当这个时候,哥哥都会看到一种幻影,是在蹲监狱的二十年间天天面对面的牢房墙壁猛地向自己扑过来的幻影。虽然哥哥已经出来了,不过要拆掉钻到他身体里的那面高墙,不知还需要多少岁月……

摄影记者呆呆地盯着院子角落里的红色再生胶脸盆,我则细嚼慢咽着手里的苹果。

权伍奎先生出现在我们面前是我们到他们家一个多小时后。他的弟媳给他开了大门。从大门到堂屋不到几米的距离,他是气喘吁吁地跑着过来的。权伍奎先生一上来堂屋便说道:

对不住啊,跟晚辈们约好了,却……

说着,他拿出手绢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有位叫李相宇的先生,曾经的游击队队员,不久前从监狱里出来了,不过看起来活不了多久。刚才去医院的路上给他打电话,果然如此,所以索性把他转到大医院了。反正,太对不住你们了。

大伯您也真是的……您自己身体也不好,您这样子累着自己,病情加重了怎么办?那些事情交给年轻人去做多好。感冒呢……看医生了吗?

权伍奎的弟媳为他端茶,插了几句。

不是的。我没关系。吃点药就行。感冒而已……李相宇先生在南边没什么亲人。无期徒刑犯后援会的年轻人正好也闻讯过来了。

他好像觉得跟他的弟媳讲了太多的话而冷落了我们,向我们露出了歉意的微笑。他的眼角出现了深深的鱼尾纹。说来奇怪,在监狱里度过二十年的人哪里会有笑的机会,眼角留下了经长时间的笑才能刻出来的痕迹呢?我从权伍奎先生的脸上移开视线,衡量了一下坐在我对面的这两个兄弟。并排坐着的两兄弟,只看面孔,弟弟反而显得更年长些。弟弟已谢顶,而且身体也发了福。哥哥的脸比较细长,身体也显得比较消瘦。如果他们俩不是这样并排坐在一起的话,也许看不出两个人的长相有什么相似。但是,在我看来他们俩确实长得很像。怎么说呢,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共同的特点……就是说,他们的笑脸都使人想到某些孩子们特有的面貌。虽然这个特点隐藏在他们平静的表情后面不易察觉到,但这不妨碍一旦他们做出笑脸,活泼愉快的孩子们马上就从那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开车行驶在路上,把车停靠在小学门前的斑马线前,等着刚刚放学的小学生们从前面经过,车窗外笑闹着过马路的孩子们……天啊,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象?从这两位快到五十岁的人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摇晃着手里的鞋袋一路跑过去的孩子们,看到了小学二年级大的哥哥极负责任地拉起看似比他小一岁的弟弟的小手,一脸天真跑过去的样子……我急忙从这些荒谬的想象中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作为一个记者来这里的,就忙把自己的名片给他递过去了。权伍奎先生从浅蓝色衬衫口袋里掏出小小的老花镜,端着我的名片看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但是,正好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名片上写着女性月刊记者而点点头的那个时候,已经从想象的世界里醒悟过来的我,重新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之中。

对于被关进监狱长达二十年的他,对于早忘记房门可以从里面开的他来说,女性月刊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何曾看过这种杂志,又何时还会看这种杂志呢?我们同这两位早已老去的兄弟又谈了一会儿后离开了那里。

走在三阳洞的下坡路,我的采访记录本上只记上了寥寥几个字。处死和牢死等几个字旁边各写下了李文秀和黄文哲的名字。一般来讲,采访回来的路上我会想起一些文章的轮廓的,不过这一次就有点奇怪了,连文章的标题都想不出来。脑子里出现的竟是和文章没关系的,诸如人都快五十了怎么找媳妇;据说书卖得也不好生计如何安排;自己的身体也不好还要照顾其他的无期徒刑犯,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吗……之类的疑问。

电梯到了底层。我们一会儿你在前我在后,一会儿我在前你在后地向前走。我琢磨着午饭到底要吃什么,打开了大楼的大门。外面的风像是在那里铆足了劲专门来针对我们似的,呼啸着吹过来。是个反常的天气。

天气到底怎么了……且慢,春季也会刮台风吗?

摄影记者和我一起朝天上看了一会儿。假如色彩也有重量的话,此时极其沉重而笨拙的乌云布满了整个天空。风异常寒冷。

天都快塌下来了……

和我一起抬头望着天空的摄影记者把两只手插进了口袋里。这会儿他的肩上没有了他那经常放一些镜头、相机、胶卷之类的沉甸甸的包,显得有些晃晃悠悠的。

今天是姜景大的两周年祭日。

摄影记者缩着身子躲避吹来的寒风,说得很快。

今天?

却觉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我们来到牛杂碎汤饭馆,点了熟牛肉,每个人喝了一杯饭前酒。我们俩都不怎么说话,喝着闷酒,不一会儿竟把一瓶白酒喝完了。等我们重新走到街上的时候,摄影记者皱起微红的眼角,笑出了声音。

你说我呀,大姐,如果我说我在这风里听出了某种哭泣声,非常凄切、委屈的声音,你会不会又用“你疯了”这句话来打发我?

说完了,他吐了一下口水,好像带尘土的风刮进了他的嘴里。我勉强地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可是比我高出整整十五厘米。

不会,我反而会这么说。你这样的活法是撑不了多久的。

对呀,那才是正确的答案。

他回答了我。在1991年4月的大学正门前被钢管打死的姜景大去世两周年的这一天,我们喝了一瓶白酒,喝得醉醺醺的,傻傻地站在刮着风的街头相视而笑。

捡起掉在脚边的权伍奎先生的资料,我发现里面有一叠是在图书馆找到的有关他二十年前公诉资料的复印件。资料上处处可见我为了方便引用而用红笔画出来的横线。根据公诉状,权伍奎“团伙”是通过《写给知识分子、媒体人士、宗教人士》或者《民众的道路》等油印资料,背后操纵了学生示威。他们利用北方常用的“买办家族”、“资本主义剥削”等诽谤南方的口号,暗中帮助了朝鲜的共产主义者。他们还界定维新政权为军事独裁政权,将工人农民设定为颠覆朴正熙政府完成共产主义革命的主要势力,构思了暴力革命,还准备了方木、火焰瓶等,试图进行流血示威。他们是一帮无法救赎的、共产革命的合谋势力。

这就是他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罪状。况且,他当时是作为已从学校毕业的社会人身份宣誓终生献身于“共产革命”的职业革命家。因此,他跟那些后来由于判刑停止执行命令释放出来的学生身份的其他人有区别。

相比姜景大去世的1991年,此时真让人恍如隔世。油印资料和火焰瓶竟成为了判无期徒刑的决定性证据……

怎么办,真把权伍奎推到下个月而登李珉子吗?想着这些,我合上了资料。风仍然在窗外昏天黑地地刮着。记录结稿进度的情况表上,已结稿的报道旁边画上了显眼的红圆圈。

聪明的妻子展示的性爱体位,精简持家总汇,如此挫杀老公的花心,克服肝癌的戏剧性斗病记……还有,本月的新书采访栏里写了李珉子的名字,旁边做了督促的标记。今天早晨,在我急急忙忙出去采访之前,那里写着的分明是权伍奎的名字。我至今也没和主编正式讨论过到底要登谁。虽然之前已经将权伍奎的资料放进黄色信封,并标上6月号用等字迹,我还是觉得心里很别扭。不过事到如今,就是想跟主编理论一番,不管权伍奎还是李珉子,我都没有上好的结论。我只好合上采访记录本,连续抽了两支烟。就在我抽完第二支烟,想灭掉烟头的时候,侍役过来告诉我有人打电话找我。

从电话机里传出来的竟是姜大哥的嗓音。他用不好意思的语气说出了他在地下茶馆等我。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关于姜大哥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我心里一点都没底。最近几年我跟他未曾见过面。前段时间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有关他的离婚消息,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知的。

等待的电梯怎么也上不来。标有1、2、3、4……9等数字的显示板旁边亮着的FULL按钮一直没有暗下去。在电梯上来又下去的这段时间里,我只好站在那里透过窗户远远地俯瞰着仍在狂风大作的汝矣岛街头。

突然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了。当初我成为这家杂志社的合同记者,全靠在这里当社长的舅舅从中周旋。刚来杂志社的时候,我分配到的业务是做家庭账簿的事情。当时正值秋天,不过街头上仍然充满了火辣的阳光。制定足有一年分量的家庭账簿格式,准备一些放进空白处的烹饪信息、精简持家提示、私家车常识等内容是我当时的工作。那时我在昏暗的资料室一旁翻找一些保存在幻灯片底片里的烹饪资料,心里却想到:这里的人们怎么能这么容光焕发?他们真的没有一点负罪感,做出一点抱歉的表情吗?怎么能天天喝着啤酒还配有沙拉,怎么能穿着高档衣服向人们炫耀?做这些,难道不感到一丝的歉意吗?我打开了自动幻灯机。咔嚓、咔嚓转动的幻灯机用明亮的光柱投射出了意大利肉酱面、浇千岛酱沙拉、清蒸香肠生菜沙拉等画面。我依次抄下它们的编号,夹在临时装订的家庭账簿之间。我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我在这里翻找这些陌生的异国饮食的幻灯片?他们,令我高呼爱你们的他们,何曾品尝过这样的东西?不管现在还是将来直到死的那天为止,他们到底有没有机会开着私家车、吃着这样的东西?每当这种想法占据我的心思,我便随之产生一种错觉。就是动笔记录那些编号的手,其实在那里反复地写出“真想死、真想死”……最后一次见到姜大哥估计也是这个时候。

那个时候姜大哥也是在地下茶馆等我的。我从那个地方逃出来整整有三个月了。可能是为了乔装,他把头发烫了,还戴上了黑边眼镜。见到我之后他看上去有点疲倦的脸部表情稍微舒展了一些。他朝我笑了一下。他的头上还留着明显的烫发的痕迹,头发随随便便地伸向了各自的方向。和他茂密不顺的头发不同,长了不少细小皱纹的面孔在昏暗的照明下显得格外清晰。曾经我天天面对过这些细小皱纹,不过此时我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把他的水杯拿过来之后一饮而尽。

怎么样,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了我。我知道他这么小心的原因。难道只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迅速垂下了我的视线?我很想对他说:不是的,其实我生不如死,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太过于老套了,所以仍然看着下方无言地点了点头。

其实早就想来看你了,但是怕你不太愿意……为什么没对我们……说?向我们说明你的情况,让大家好放心,之后才走多好……

说完,他便沉默下来了。因为我,自从他问了我怎么样,还好吗的时候开始一直抬不起头的我,仍然低着头在哭泣。关于那个眼泪的含意我至今说不清楚。只是,当时我边哭边想:我逃出来是,我骗你们去市场买些做晚饭用的菜后逃出来是,因为你们是正确的。对于正确的你们,我能用什么话来说服你们?我无法想象我从那里走出来不讲任何借口。比如,爸爸突然病倒了;家境落魄,不得不出去赚钱了;突然生了重病,生不如死了之类的借口。我哭出来并不是因为他们正确……是的,我厌倦了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和通缉犯睡在一起、吃在一起,门外一有警车经过的声音,就全身汗毛直竖的那种感觉。偷运油印资料,或者包里藏着禁书走在街头的时候,一旦见到战警,就开始心跳加快的每个时刻,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事情了。 所以,我只是受不了这种无法用清晰的逻辑进行解释的厌倦,终于从那里逃出来了。不过,不能因此而说我逃到的这个地方是“不讨厌的地方”。没想到这里有另一种厌烦在等着我。举个例子。这里有一群人,他们拿起报纸只为了解当天的股价,打开报纸迅速瞄一眼股价,然后马上放下不看;有一群人,专门盯着楼市,卖掉涨价的楼房,买进待涨的楼房;又有一群人,频繁地更换汽车,喝着啤酒谈论昨晚陪他睡觉的一夜情人……

傻瓜……

他噗嗤一笑,轻轻地敲打了我的肩膀。我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他说他得急着去赴另一个约会。当他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我把那天发放的工资信封塞给了他。他把信封接过去后打开看了一下里面,然后从中抽出五张万元纸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样可以了吧?……不要过分自责。

他说道。我拿起他没带走的、里面还剩不少于万元纸币的工资信封,跟着他在汝矣岛的大楼区朝着他去的方向走了几步。

秋天耀眼的阳光照射着我们。

进去吧……

好。

快进去吧……

不管他怎么说,我继续跟在他的后面。他回头过意不去地看了我一眼。他那在没风的天气里仍然随便翘起来的头发……就那样走了一会儿,他停止脚步转身,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浮现出了片刻的尴尬表情。

那个……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不妨现在就告诉你。允硕他……这会儿正躺在医院里,病情严重……

……有一个男生。有着自然卷的头发,笑的时候脸上出现可爱的酒窝。一旦开始唱歌,嗓门大得出奇,经常令我们从酒馆里被撵出来……

我抓住急着要走的姜大哥,考虑到他被通缉的处境,我在街边的那些小店中尽量找了一家昏暗的领他进去了。我看到店面的招牌上写了洋酒、啤酒。这种地方,如果天再黑下去,会有一帮小姐跟随男性客人来到半封闭的隔间的。老板娘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这两个大白天进来的客人。我们特意找了一个隔间进去后紧挨着坐下来。如同大白天开始谈情说爱的一对恋人……不对,或许这仅仅是我们的猜测。老板娘也许不那么幼稚。大白天走入这种地方的青年男女不会有这种生硬的、不知所措的、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打了一个闷棍般茫然若失的表情……

我点了两瓶啤酒和干巴巴的下酒菜,等到老板娘打着哈欠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才开口向他发问。我是说这才敢开口说话。

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连续喝了两杯啤酒。

跟老板进行工资谈判……老板不讲道理……他想争取最后一次交涉,身上还洒了一些信那水。可是老板仍然蛮不讲理……那个老板是在那个地区出了名的缺德家伙。所以他也实在是没办法,被逼得打开打火机。我想他是想威胁老板,如果还要僵持下去的话,会用这火点燃自己的身体。我估计是这样的。但是,挥发出来的信那水已弥漫在……整个办公室。因此,当他打开了打火机,火一下子点燃了他的身体……那个老板的状态也不乐观。今天的晚报刊登了消息……

姜大哥很担心允硕的病情,还没喝完剩下来的啤酒就离开了座位。我留在那里把剩下的啤酒喝干之后返回了办公室。那里有意大利肉酱面、浇千岛酱的沙拉、清蒸香肠生菜沙拉等料理等着我呢。回来的路上我买了一份报纸。我在社会版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有关他的报道,共有五行。接下来,在次日的早报上我得知了他的死亡消息。

我跟允硕一起生活了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不,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我让允硕和其他五个男同学在分到劳动现场之前待在我家的。曾有一次,允硕还朝我身上甩了一个酒杯。是认识他不久后发生的事情。往我身上甩了酒杯后,我还来不及擦干洒在脸上的白酒呢,他竟自己先哭起来了。我知道。他的哥哥在工厂干活时手被截掉了,妈妈在工厂食堂里干活。他的穷困甚至让我们觉得他考上大学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边哭边诉说。

大姐,你知道什么……你是不会知道的……什么叫……贫穷……

我还记得另一件事情。他刚来我家楼房的那天,记得我正想把烧水用的水壶放在煤气灶上,想给他们沏点大麦茶。

大姐,水龙头有热水出来,干吗还要烧水呢?

大家哄然大笑。不过说实话,当时我却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竟然一次都没住过有热水供应的房子,竟然分不出大麦茶和温水……就像他所说的,除了从书中读来的东西和最低工资外,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如果没有那次从他那里受到的冲击,他做出了往我身上甩酒杯这种无礼的行径,我是绝对不会再理他的。不过,事实上,我默默地擦拭着从脸上滚落下来的白酒,心里很想跟他一起哭。我很抱歉我竟然住在父母给我买的楼房里,抱歉这个房子有热水供应。我为他的哥哥截去的手心疼,为他妈妈用每天在工厂食堂工作十六个小时赚来的钱供他上大学而心疼。不过,除了抱歉和心疼,我能为他做的事情微乎其微。因此,我觉得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便是等着他气消了。但是,就在第二天,他来敲我的房门了。

即使有五个学弟住在我家,但是我几乎没机会跟他们一起行动。对于别人的事情,大家只能有个大概的猜想。因为我们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互相询问,大家也心照不宣地遵循了这个规定。

我打开房门,看到了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夏天上市的印度苹果。遇到我的视线,他突然变得不知所措,双颊涨得通红,如同经过长时间练习的新演员说道:

嗯……请你吃苹果……

从打开的门缝里望过去,那里另外四个同学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们。看起来他们特地买了一些苹果吃。我知道他们平时的计划很紧。我把苹果接过来后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谢谢。我是真心的。我真心感激他,感激他认我这个学姐,先来道歉,感激他在自己经常挨饿的日子里把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一只苹果让给我吃。

通过这次小小的不愉快和一只苹果的和解,我们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很多。我开始经常和他们一起吃饭,偶尔还买来一些五花肉给他们。我从心底里可怜他们年轻而旺盛的食欲。在他们离开我家去劳动现场的那天,我们共进了最后一次晚餐。他再次用跑调的高音唱了一首歌。

假如青山呼唤我,请你告诉它我已走了。

在那悠长的死亡之季,我躺在那里没有梦。

早已渡江飘然离去……

在那深处灵魂的呐喊,

水深火热之中民众的痛苦。

热血身躯献给历史,

斗争吧,热爱吧……

虽然这次没有把我们撵出酒馆的阿姨,不过他的嗓门还是大得那么离奇,使我担心起自己从这个楼里被赶出去。

大姐,和我握个手吧。

那是一只羞涩的手。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想抽不抽地犹豫了片刻。不过他还是握紧了我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对不起,大姐。说实话,我以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贫困生,又特别小心眼。可现在不是了……真的不一样了。大姐,你相信吧?

我点了点头。他笑着慢慢地放开了我的手。

嗯……以后一定还会见面的……我们……

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虽然顺着他点了点头,但是我几乎没再去想我们还会相聚的可能性。要么你被抓走,要么我被抓去,我们都身处无法做出承诺的年代。我差一点对他这么说。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的分离竟以这样的方式,也没想到竟是由于他这种令人茫然若失的死亡。我只是祝愿他们去劳动现场健康地活着,愿他们有一个无怨无悔的青春。

从那以后,姜大哥只打了一次电话。我们不敢谈论有关允硕的话题。我们俩都没参加允硕的葬礼。姜大哥是因为被通缉,我则因为忙于制作家庭账簿。当公共电话发出了嘟嘟的提示音提醒通话时间快要结束的那一刻起,直到电话真的被挂断的那短暂的时间里,电话那一头传来了姜大哥极其迫切的声音。

今天我一个人……去了墓地……

之后,我和姜大哥再没有联系过。我听到了他被抓走的传闻,还听到了他离婚的消息和他搬到父亲家里去住的消息……姜大哥至今也不知道。新生的时候,我是多么爱慕他这个三年级的学长。如同我们分离之际允硕偷偷地暗恋我,我也暗恋着姜大哥。我们眨巴着两眼傻乎乎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是姜大哥把我们聚在一起,把这些话告诉我们的。

我说,没别的。如果我们不去争取,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其实后面很可能隐藏着大问题,我们看到的可能是这些问题的片鳞半爪。我们的斗争是始于这些问题的。应该从我们的周围,我们的内部,从小事情开始,挨个打扫干净……知道了吗?

我喜欢他带有笑意的善良的眼神。那时候,他在为身边的小事情斗争的过程中也被抓去蹲了监狱。看到他一身素服、嘴里塞进布头、被管教拖着出现在审判庭,我们都哭了。允硕往我身上洒白酒的那一天,是他在中间轮流劝慰了我们……后来他成了一个工人,又和只念到中学的女工人结了婚。所有这些足够让我深深地仰慕他。不过,现在我要见面的已经不是五年前的他了。据说如今的他会认为没必要为芝麻大的事情拼上老命。如今的他已在他父亲经营的公交公司任社长了。如今的他早已和女工离婚了。跟他生了两个女儿、只有中学学历的那位女工,和他分开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五年来有变化的不单是他一个人。茶馆也变了。昏暗低垂的灯换上了天花板上小而明亮的灯。隔间里肮脏不堪的椅子换上了宽敞的沙发。说来奇怪,其实我来这个地下茶馆并不是一两次。但为什么是现在才意识到了这里的变化呢?我不停地环顾室内。他该坐着等我的那些角落里一个人都没有。还是他先认出我来了。他穿着豆青色的真丝夹克,坐在茶馆中央的位置等着我。黑框眼镜换上了锋利的金边,以前由于粗糙的烫发弄得散乱的头发已变回了服服帖帖的样子。人也长胖了。

你的变化让人刮目相看……

当我说出了话,他说是吗,然后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那些细小的皱纹。五年前的他,一进这里总是找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是被通缉的那段岁月里养成的习惯。是什么让我相信了他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呢?当他叫了我的名字,走到茶馆的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我回头发现他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坐的并不是茶馆的中央,而是整个世界的正中央。是我曾经无比憎恨的、他曾经那么想改变的世界的正中央。

其实,我要结婚了。来附近拜访客户,想到你了,送你一张请帖……

他笑得很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撒着金粉的请帖递给我。

你现在还在白天喝酒吗?都多大了……

他笑起来了。

还在……? 是呀,我还有还在……做的事情……

我表示了惊奇。听着我的话,他叼起一根烟点上。暂时的沉默。我想起了五年前跟他一起喝啤酒。当时也是大白天。我们走进了招牌上写有啤酒、洋酒,类似于昏暗夜总会的地方,喝起了啤酒。为了被人看成一对恋人,我们靠得很近。等到老板娘打着哈欠离开之后,我们才开始了允硕的话题。不过现在允硕已经不在人世,姜大哥已经成为了社长,我们谈论的话题看起来只剩下白天喝的酒了。

姜大哥轻声咳嗽了几下,讲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随声附和着他。对分别五年的我们来说这种谈话未免太平淡无奇了。 如果是五年前,虽然那个时候的我整天叫苦连天地跟那些标有奇怪而冗长名字的西餐幻灯片打交道,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里遇到了姜大哥,我或许会跟他谈论权伍奎。由权伍奎他们策划的那个事件,在1970年代初期曾经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我会告诉姜大哥我在采访权伍奎先生的过程中得知的这些有关他和他的同志们的故事。在那个事件中,权伍奎先生被判无期入了狱,他的同志当中有的被判死刑,有的受到了严刑拷打。其中一人在狱中已被处死,另一人则由于拷打的后遗症,终究死在了狱中,只有权伍奎先生坚持到了最后。等他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时候,他已从二十几岁的青年变成了快到五十岁的人了。从监狱里出来之后,由于被关的二十多年间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自己开门从房间里出来,傻傻地等着别人给他开门。走路的时候,他时而会产生监狱的墙壁突然立在眼前的幻觉,吓得一跳一跳的,使得旁边的人也跟着他心里咯噔一下。每当这个时候总会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的那种悲伤的感觉……我也许会跟他讲这些事情的。

那么,姜大哥和我也许会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无辜的银河牌卷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变红的眼圈而不停地吸鼻子。不过不管怎样,那时候的我们也许会胆敢说一些牛气冲天的话语:我们会胜利的,因为我们是正确的,一旦知道真理的人,脖子上架着刀子也不会放弃的。

不过。

上午给你打过电话,说你出去采访了。忙吗?

也许我的沉默令姜大哥有点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

嗯……要截稿了,所以。

我只喝着水,尴尬地向他看过去。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没有占据我们的心。相反,五年前洋溢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喜悦,我感觉它正想迫不及待地躲入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因此,并不是死亡才是分离,这种见面,也许也是一种分离。

今天的采访去得比较急。去了一个叫李珉子的人的家里。这次她出了一本书……

啊,李珉子。

姜大哥插进来了。他竟知道李珉子,出乎我的意料。我有点明白了主编为什么对那本畅销书如此地赞不绝口。

这次我爸爸买了她的一幅画。据说她是我们家的远亲。

是吗……

我和他相视而笑,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都认识李珉子这个共同点。

采访顺利吗?

还行。

这次和我结婚的那个人买了一本她的冥想法,说最近要练这个。她说这是本好书,送了我一本,可我还没看。太忙了,没时间看书。

他忙不迭地继续了有关她的话题。看来他是不想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可以平息我们之间尴尬气氛的机会。

你都见到了这个人,怎么样?

……嗯,怎么说呢,有点独特。

独特?什么地方?

她家里有一只狗……那只狗一天到晚趴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我问了这只狗怎么了,李珉子画家是这么回答我的。那只狗吗?啊……狗在冥想当中。我觉得很有意思,又问了。什么冥想?她说了。这个吗,也许它在想,水中有鱼啊……

他端起早已凉掉的咖啡,听了我的话噗的一声笑出来了。我也跟着他笑了。我很感激。如果我今天去了权伍奎的家,去了三阳洞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那所老旧韩式房屋阴影笼罩着的门房,十多平米的水泥地上放着载有那些朴素杜鹃花的蓝色花盆、再生胶做的脸盆随便放着的那所房子,也许我跟姜大哥就没机会化解我们之间的尴尬了。尽管如此,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面对面地坐着谈论死去的允硕或者有关权伍奎的入狱、拷问和青春的话题。不,也许这只是我过分的飞跃。不管怎样,坐在茶馆的正中央,和穿着轻盈的豆青色真丝夹克的他相对而坐,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谈这些了。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付了钱。我无意间看到他的钱包里有好几张蓝色的纸币探了出来。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到了五年前秋天的那次会面。他还会记得那天吗?我向他伸出了我的工资信封,觉得即使全部工资都给他也不能洗刷我的负罪感。事到如今他还会时而想起那次一个人去允硕的墓地,回来还给我打电话泫然欲泣的那一天?等他付完钱,我也从短暂的思绪里走出来了。我笑着伸出手,他有点不自在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把他送到停车场。为了返回七层的办公室,我来到电梯口。等候着电梯的到来,我居然想象了一下他的结婚仪式。蛋糕被切开,冰雕慢悠悠地转动着。那里坐着我们旧时的同志。会来很多客人。在电脑公司任社长的学长,获得专职的同届同学,结婚后生两个孩子的朋友……不过,也有一些不来的。仍在通缉中的学弟和仍在监狱里的学长,还有已经死去的朋友们……

有一次,有个朋友在酒席上发问。

我说我们呀,这个八十年代,我们终究会,走出来吗?

有一个朋友回答了。

走不出来又怎样?事到如今……

接着,又有一个朋友,由于被打上了“有前科者”的烙印,放弃大公司,在某个小电脑公司做事的朋友,停止了搓头发的动作,说道:

……我不是的。不管你们怎么样,反正我不是的……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确实不是的……

酒席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喝得醉醺醺的。那些朋友们也会参加姜大哥的婚礼吗?

电梯怎么也不来。我改选了楼梯。我沿着昏暗的安全出口楼梯慢慢地爬了上去。我想起了权伍奎先生写的《待人的礼仪》和摄影记者给我的相片底片和我的采访记录。那里只寥寥落落地记着那个被处死的人和由于拷问后遗症死在牢中的人的名字。我还想起了那个稀里糊涂死去,连采访都不能接受的允硕,和类似于他这样的人们……

我为什么去了李珉子那里?为什么欣然接受了主编的委托?我可是不太喜欢这个主编的。我为什么接受了这个建议,还认为权伍奎的书可以推到下个月再做介绍?……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因为这个月不管登权伍奎还是登李珉子,世界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是不是已经走出了八十年代,那个吞噬了我二十岁到三十岁青春岁月的八十年代?不管是死去的人还是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人,看杂志的人再也不会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的。那已经是过了时的流行歌曲。是这样吗?

权伍奎这个人的名字,我是在学长们油印出来的小册子上看到的。那个小册子我又是画横线,又是做笔记的,读得好认真。我批判权伍奎他们开展的运动所暴露出来的漏洞、错误以及无政府主义的倾向。我慨叹他们七十年代的纯真,居然相信由几十个人组成的秘密结社能推翻独裁政权……这就是权伍奎对我的仅有的影响。当无数人被捕入狱又在斗争中死去的时候,他只是,只是蹲在监狱里。朴政权倒台并不是由于他蹲在监狱里,权斗焕去百潭寺也不是由于这个,文明政府的到来也不是由于这个。他对我们这个八十年代的青春到底起到了什么影响……

允硕的行为太有失慎重了。他为了争取日薪提高七百元就有了往身上点火的鲁莽行为。难道他忘记了信那水有挥发性?可恨的是,在那事件之后公司的日薪并没得到提升。老板生还了,他却死了。也许他的妈妈仍留在工厂的食堂里。还有我,这会儿我放下了手中正在制作的家庭账簿,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傻瓜,傻瓜。这就是他对我起到的仅有的影响……

不过如今,在这个期待已久的九十年代,李珉子也许有所不同。至少她可以告诉我冥想的方法。对所有孤独的、无法入睡的、为寂寞而悲伤的人们,她可以非常理直气壮却又非常淡然地告诉他们:不是的,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活在这个宇宙中,就已经拥有了充分的价值。所以和她一起喝着散发着稀奇芳香的茶,我心中会不由得滋生出一股勇气:是的,一个人也能活得很精彩。这么说,我是为了获得这份勇气,真的是为了这个,才去李珉子家的吗?

有没有什么好的题材,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候?那些运动歌曲如今再也没人唱了,哪怕是在酒席间。如今再没人谈论仁川如何、富平如何、蔚山如何如何的。如今再没人关心谁被通缉了,谁还留在监狱里忍受着这个寒冷的春天。如今,假如有谁触及到这方面的话题,马上就会有人进行数落:运动?你还在说这个吗?接着是周围人的哄堂大笑。……如今的人们只谈论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而不是什么是对的和什么是错的。已有妻室的评论家勾引出版社的女职员让她怀上孕,发放结婚请帖的作家炫耀自己跟二十多个酒馆女招待睡过觉……相互之间造成又遭受着致命的伤害,然后极其真诚地进行回应,其实那都是起因于东欧阵营的瓦解。那么我是为了寻找一个让我耳目一新的题材,才去找李珉子的吗?心里怀着一线希望?真的是这样吗?

假如有人说我是逃兵,因此要求我住口,那么我或许会乖乖地闭上嘴。假如他们指责我是一个胆怯的逃兵,那么我会就我的胆怯诚心向他们谢罪。尽管如此,我也是八十年代的儿女。八十年代的儿女们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都相信正义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是的,虽然我们比较单纯,但是我们对正义取得最终胜利这个道理坚信不疑。这个信念滋养了我们这一代。……看着将卢卡奇刊登在校刊为由被强制征兵的学长,看着将校内示威消息刊登在校报为由被抓起来的朋友,我们学到的信念是:有人在斗争中倒下去了,那么后来的人为了更大的正义将斗争继续下去,就这样前仆后继的,我们的牺牲不会白费。曾经如此气壮山河的我们,从我们的心中抽去东欧,剩下来的真的只是叹息、死心、放荡这类的东西吗?果真如此吗……

眼前浮现出二十年间在监狱里干坐着的权伍奎。还有为了学画,背着一只单薄的背包,只身前往纽约的李珉子。秘密结社还未完全结成,就被抓走的权伍奎。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在纽约画画的李珉子。蹲在监狱里的权伍奎。徒步流浪印度的李珉子。在监狱里走七步转身再走七步的权伍奎。在一眼望到乞力马扎罗山雪峰的猎游野营地,突然醒悟到“什么东西”的李珉子。还在监狱里干坐着的权伍奎。权伍奎那漫长而令人厌烦的二十年。为了忍耐某种东西,为了等待某种东西,只是干坐在那里的权伍奎。手里举着火焰瓶奔跑着的姜大哥,手里拿着一大叠手纸跟在其后擤鼻涕的我。为了日薪提高七百元而死去的允硕。只因厌倦那种生活而逃出来的我。坐在茶馆正中央的姜大哥,人死归土的允硕和白天的喝酒、糟糕透顶的我。……不过,今天刮起风来了。摄影记者说过,今天是姜景大被打死两年的祭日。偏偏今天姜大哥来找我,给了我他的结婚请帖,偏偏今天刮起了风。我试着学摄影记者的做法,拢着嘴自言自语道:

该死的……稿件截止日期快到了,到底让我怎么做……

有一次看电影。是在周末的经典电影播放时间。现在连那部电影的名字、演员都想不起来了……在二次大战中,五个精锐特工为了爆破纳粹的水坝而出发了。手拎炸药的这些年轻人,另一只手里握着母亲的照片。他们此次任务生死未卜。他们的命运要和敌人的水坝同归于尽……上司对他们说:若想到我们的光荣任务,连死神都难不倒我们。其实,除了那个上司之外,其他队员并不一定想死。不过他们还是潜入水坝,点燃了炸药。他们倒下去了。我准备着为他们的牺牲表示哀悼。等到水坝坍塌下来,无情的水柱直奔地面,激流卷走队员的庄严场面一出现,我就……不过,电影并没有就此结束。过了一段时间,年轻人在水坝里苏醒过来了。他们只是昏过去而已。看到他们苏醒过来,上司笑着对他们说:

一群混蛋,难道你们真的以为区区几包炸药就能炸掉一座如此巨大的水坝吗?现在我们炸开了几个小洞,水会从这里慢慢地渗进来……以后,从这里流过的水柱最终会破坏掉整座水坝。快,站起来!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之前喝过的白酒,酒劲这才一阵阵涌上来。脸上感觉发烫,楼梯在眼前晃动。我用双手扶住护栏,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这一下,我最后还得说说那个小萝卜苗子。我说过,走出李珉子的房子时感觉到了如同小萝卜苗子般的悲伤,其实那是假的。悲伤就是悲伤,小萝卜苗子就是小萝卜苗子。当初就不可能有什么如同小萝卜苗子般的悲伤。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自己对李珉子的喜爱程度不可能超过对权伍奎先生的敬爱。她为我提供的时间更富魅力、更有意思是事实。权伍奎的弟弟就比较单调,权伍奎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我自认为是老掉牙的也是事实。不过,对不起,我必须得想想他们曾经走过来的路程。就像我在八十年代走过我的二十到三十岁的青春,我试着回顾他们的这段青春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即将开始我的下一个十年,那么我不得不想到伴随着我们臭烘烘的政治史,他们的三十到四十岁、四十到五十岁的时光又是怎么过来的?这一次,真的最后再讲讲那个小萝卜苗子。我在下面所说的都是真的。就在今天早晨,我把积攒下来的茶叶渣撒在了小萝卜苗子扎根的土地上,然后再拿一些别的土盖住那些茶叶渣。因为那片土地实在太贫瘠了,必须得施点肥才行……我祈祷着。希望天再热一点,那么这些茶叶渣就腐烂得更快,可以为小萝卜苗子提供充足的养分。我祈祷着仰望春天寒冷的天空。如果它们不腐烂,对小萝卜苗子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它们就不会萌生出任何嫩芽……之前关于如何开头权伍奎先生的报道,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不过,这会儿我知道我该怎么写了。

这里,有一个人,对时代和历史、对人,做到了应有的礼仪。

我缓慢地、小心地支撑着酒劲发作的身体,站到了贴有七层提示牌的楼梯间。远远地我看到了正在打哈欠的主编,我开始朝着他挪动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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