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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觉

2011-05-30朴玟奎

译林 2011年6期

朴玟奎

罗马假日

午睡是个失误。睡意不至。错过了傍晚觉的话,十有八九是睁着眼到天亮了。躺着,听雨声不绝于耳,到底睁开了眼睛。起身。侧着撑起一只手,像舒展干瘪的蕨菜,小心翼翼地直起了腰。该有十点了吧?周围黑漆漆的,没有动静。伸手去开朱黄色的灯,窘迫的感觉。错过傍晚觉的心情,好似错过上班车。上班……现在,关于上班的记忆也渺远了。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岁月却如那逃逸的傍晚觉一般,杳然而去。现在什么班车也不会来了,我明白。永远地下了班。

两腿间湿渍渍的。怕吵醒邻床的老宋,大气也没出一声,小心翼翼退下了尿布。要不要垫一块新的呢?还是就那么起了身。不垫也没什么关系吧?穿着裤子,我想。不过是有些轻微的尿失禁。另外,不过是有点糖尿病……不过是心脏有点不好,尚且还是可以的,我安慰自己。拿着紧紧团成一团的尿布,我走进了洗手间。尿布像刚被取出的动物心脏一样温热。我看着镜子。一只手拿着自己尿布的老人在镜子里映现出来。哎呀,尿布要放进分类箱的吧?我想起护工的话来,进洗手间的理由顿时消失了。不想小便,也不口渴。我就那么……看着镜子,看着,然后捋起了头发。被压塌了的头发重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么一看,这发型也留了近五十年了。五十年……顶着这头发工作,抚养孩子,退休。那么这头发……尚且还可以吗?对着镜中的男人,我喃喃自语。六十六岁的年纪,算是没有白发的。头发也没有变稀。这个程度的话,正想着,手里拿着的尿布赫然映入眼帘。这是……你啊你,这是尿布啊,我哑然失笑。镜子里的老人也跟着笑起来。像被摘除了心脏的动物一样,我们一起变得虚空起来。突然地,就虚空起来。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即使是房门轻微的“咔嗒”一声,有些老人也会惊醒过来。我可不想亲手把顺利坐上班车的哪位给拽下来。压着脚步走在楼道里。把尿布扔进控制室的分类箱,而后朝客厅走去,依旧小心翼翼。灯火映照的疗养院的楼道,仿若过往的岁月一般,漫长而遥远。来到这个地方,昭明疗养院,已经快三年了。虽然说是老人专业治疗机构,事实上却是不能去普通养老院的老人们接受护理,度过余生的地方。所以,在这里的大抵是身患疾病的老人。中风和痴呆的很多,或是像我一样心脏不好的,有糖尿病的……或是虽然身体无恙但家境贫困的,他们都在这里等待着死亡。而我,即便是在五年前妻子去世的时候,也不曾料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余生。我怎能……无论如何……就那样了。都是些无谓的想法。无谓地过了一辈子,无谓地等待死亡。

一个人过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解决一日三餐也不容易,怎么处理各类缴费单……使用洗衣机或是打扫……该给煤气抄表工报哪个数字……都无从知晓。还有,一个人的,孤独。虽然到周末会去儿子女儿家,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孩子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上教会看看吧。女儿说。虽然并不是讨厌教会,我怎能……无论如何……就那样了。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生命里还留下了点什么。拥有空余后方才开始的,过属于自己的生活的,那样的晚年……退休后我一度陷入我将过上那种生活的错觉里。素描也学了,棋院也去了,还听了一小阵子哲学课。然而,随即而来的却是一种不可收拾的无力感。成了无事可做之人的愧疚感,成了无用之人的虚无感,漫长的,枯萎的,逐渐干涸的,时间的恶臭……不知道让人有多恐慌。如果能够重新做事的话,那该有多好啊,看着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我想。有种受挫的感觉:曾经那么厌倦的生活,结果竟然是我想要的生活。“什么时候退休了的话”,难道我不是靠这样的想象挺过了三十三年的职场生活吗?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所谓的人生,是什么呢?

妻子是在那个时候倒下的。子宫癌。即刻住的院,卧床两年。心脏变得不好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妻子去世前两个月左右的时候,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一起来到了医院。女儿首先开的口。核心内容是,先把财产给安排停当吧。虽然列出了税费问题等各式各样的理由,在我听来核心却是,要求提前继承遗产。哥哥嫂子和我们,意见都是一致的,坦率讲……现在爸爸您也该做准备了。毫无准备地,听到了这番话。转过头去的儿子什么也没说。从妻子的子宫里延伸出来的世界也已成为巨大的癌的世界。

下雨了。穿过黑暗的客厅来到窗边站着。就春雨而言,雨量算是颇多的。那位朴仁洙韩国1970年代歌手,成名作《春雨》。……不知道是否还健在。凝结在窗上的点点水汽使苍翠群山呈现斑斑墨迹。我轻轻打开了窗户。能够开闭的就只有这狭窄的通风窗,尽管如此,没什么不满的。湿气和雨声,风和黑暗,同时渗入我宣纸般的面庞。我看见风横穿过栗树林。像在砚台上打转的墨汁一样,黑暗也在栗树林间打转。这是个栗子花水葬升天的春夜。在雨脚梳拢而下的黑暗的发丝里,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馊臭味。

妻子就这么走了。那天早上最后一次替她梳了那没剩几根的发臭的头发。虽然没能和和气气地过一辈子,但却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守在身旁的,我的妻子。当感觉到热气正从那瘦削的身体上散逸开去的时候,我“啊”地叫出了声。这就是全部。总会有个程序什么的吧,曾茫茫然这般认为的死亡过程,却是简洁,简洁。把脸埋在妻子摘除了子宫的肚子上,不知道号啕大哭了多久。仿佛是一个断了脐带的六十二岁的胎儿。从来也没有为妻子做过些什么,也从来不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妻子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我们的人生……是什么呢?

关上窗。像落在妻子棺材上的一铲泥土一样,巴掌大的一扇窗遮盖了黑暗,将它埋了起来,埋葬。埋葬,送别,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这样的事变得熟稔起来。恐怕也会那样埋葬自己吧,我想。知道身体出现异样,是在葬礼结束之后。有一天睁开眼睛,忽然就觉得呼吸困难。心口被人撕扯的……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拿电动牙刷贴在了我的心脏上。刹那间的死亡。虽然疼痛马上消失了,但却因冷汗而湿透全身。不禁朝尚未被丢弃的梳妆台上的妻子的照片望去。老婆……然而妻子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眼泪猛地就出来了。心在流泪。

是心肌梗死,医生说。至今还能想起从医院出来后独自走过的那段路。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到处挂着地方政府的选举横幅,快递员停下摩托车打电话询问位置,“那您得再加一千块钱”——“一定努力做好。”选举宣传员们九十度鞠躬致礼,临盆的姑娘在人行道前站着,旁边是个邮箱,一个瘸腿的男人放下一捆报纸,行道树一片蔚然,从食堂出来的司机们手拿咖啡,口叼牙签,鸽子们咕咕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我,心肌梗死。

您还有糖尿病,医生再次叮嘱要小心。我会考虑的,我点着头对提及手术一事的医生说。还是没有接受手术。取而代之把烟戒了,抽了四十七年的烟。时值夏天,看着报纸,呆呆地听着收音机,也会突然产生人生迟暮的感觉。吃药、打针,吃药、吃饭,打针、吃饭,吃饭、拉稀……毫无意义地盯着电视屏幕,一天好不容易又过去了。随着梅雨的到来,尿失禁也来了。在倾盆大雨中,一次又一次挪动着如打湿的纸船般的脚步,到医院,到药店。您需要点什么?药剂师是个年轻的女人。于是,给我拿尿布这话,在嘴里不堪外漏。

想抽一根已经戒掉的烟,一根而已,在这个晚上。树林这块砚台好似已经磨完,窗外尽是墨色一片,静默无声。想起那天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放下两包尿布,凝望窗外想着,现在该怎么办呢?那年九、十月份的样子,尿失禁骤然就严重起来。吃药、打针,吃药、吃饭,还有尿布……并不想那样的……无论如何……就那样了。第一次想把一切整理好了然后去儿子家。夫妻俩是双职工,或许也用得着我,我想。给他们照看照看家啊,不对,我为什么要看他们的眼色呢……我又想。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的,可是……还是那样了,这一辈子……我首先给儿媳打了电话。过得好吗,爸爸?第一次把患心肌梗死的事实告诉了儿媳。噢,去医院了吗?糖尿病的痛苦……日常生活的难处,也第一次吐露出来。虽然儿媳也问怎么办,但却始终没提让我去他们家的事。孩子啊,我……现在还有尿失禁,就是这个小便……虽然不是该跟儿媳提的事,但是该从儿媳那里听到的话也还是没有听到。儿子和女儿各打来一次电话问候我的身体。

我没事。整理好周边一切,选择来到这个地方,也是我的意愿。傲气升腾起来:我还活着,要靠自己的意志活下去。也是在那个时候收到口信说曹一皓死了。那是不时电话联络互致问候的唯一剩下的故乡老友。等事忙完了一定回去一趟,像口头禅一样做出的承诺,四十年来第一次,终于可以兑现了。好不容易兑现了承诺,朋友却已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那里。会相见,越过约旦河会相见……听着赞美诗,我想,我也很快就会过去了,这次不会太晚的。像犯了罪的人一样,我怔怔地看着朋友那苍老的脸庞,看了又看。因为即使越过那条河,可能也认不出遗像里那陌生的脸庞了。你是谁?遗像里的朋友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是坐在太平间附带的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曹一皓家老二和同事在背后摆起了阵,我便无意中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节哀顺变啊,曹科长……不过也是喜丧吧?是啊,是啊。那拿到了多少啊?什么?什么什么啊,我说这人……装糊涂呢?呃……把破旧的店面卖掉……这里那里再分一下的话,差不多有个两亿?哎,不是喜丧吗。什么?最近这年头,怎么着也得拿到五亿才算得上是喜丧啊。饭无法下咽。一群毛头小子……听着这群事都还没干满十年的家伙在那边亿、亿地叫嚷,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我……我会值多少呢?觉得在心里算计财产的自己无尽地寒酸和鄙陋。用来漱口的水像烧酒一样苦涩。喜丧是没有希望的了……我喃喃自语。哈哈笑出来了声。没有喜丧。无论哪一种死亡都只是鄙陋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四十年来第一次回乡,环视四周,发现故乡变了太多。原本只是个旮旯小镇,一晃便成了繁华的城市。好像描绘老友旧日的容颜一样,顺着旮旯小镇的皱纹,我走了良久。恐怕是这里吧,那边是……最终发现了学校。我曾上过的高中。就是在这个地方,学习,交友。曾经不过只有三间教室和一个小礼堂的学校,一转眼就成了一所端正像样的高中。说实在的,那时候,是那样的……不过……我还是看到了没有变的银杏树。“啊”的发出了一声低吟。收起慢下来的脚步,纸鹤般的心首先触到了底端。是五十年前的那片树荫。抬头看着默然无语的树木,感觉像在对某个默然无语的人说,我回来了。想长眠于故乡的想法也就这么产生了。

两腿酸痛。轻轻慰抚干蕨菜般的身子,软塌塌地跌进沙发里。由于每层有三十来人住,这地方的客厅还是非常宽敞的。遥控器在哪里呢?在沙发的接缝和夹缝里翻腾一遍后,我终于找到了遥控器。总是有人会这么费心劳苦一番,以免遥控器到了痴呆患者手上。已经傍黑入眠的电视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连忙关了声音,开始转换各种各样的频道。虽然有几十个有线频道,但真正值得看的却不多。好似人生一样,工作耕耘几十年,却没有什么真正留下过。

把卖出房子所得到的钱毫无留恋地分给了孩子们。和妻子毕生购置的房子。现在满意了吗?看着梳妆台上妻子的照片,我说。妻子什么也没说,没说做得对,也没说做得不对。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做得对,或是做得不对。整理好所有行李,只带了张大概有五千万的存折,我就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会常来看您的,爸爸。眼前浮现出女儿的脸来,不知是假装还是真心,在那边抹着眼泪。从首尔到这里不过两三个小时车程,孩子们却一年也来不了一两次。没有去想儿女是抚养得成功还是失败了,只是相信世界在不断变化。没有怨恨,没有留恋,也没有期待。说我身上有异味而不来的孙子们也会这样走过自己的人生的。且慢,那女人是不是奥黛丽•赫本?锁定频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是赫本。正在播放的是《罗马假日》。心绪渺远,我把膝盖往里拉过来。就像见到白杨树时那样,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坐在剧院里的感觉。那是段美好的时光。彼时仅是看到赫本就很满足的心情重被唤起。它是我逃票连看了三场的电影。就是那个场面,格里高利•派克骑着小摩托载着赫本疾行的那个场面,我从来不曾忘记。不觉用手捋起了头发。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的话,我也定想把那个场景给演上那么一回。毕竟也不是什么难事。在妻子活着的时候,只要有一辆小摩托就可以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呢?赫本尚还……活着吗?

年轻……像电影中的格里高利•派克一样,我也有过年轻。个子也有格里高利那么颀长吧。虽然是关了声音看的电影,情节却无一遗漏地留在了脑海里。公主被格里高利的亲切感动了……是那样的吧,可是最终还是回到了皇宫……虽然回去了,可是某种情愫和颤动却存于两人之间……虽然持有无数张照片,格里高利还是将自己的独家新闻藏了起来……为了公主,爱情……为了爱情……啊,过往的岁月怎么会那么美好呢?不禁眼角发酸。回望过去的岁月,就像在黑暗里看无声电影一样。台词消失了,情节却还在。这儿……在我的心里,尽管一切已然逝去,但过去却留了下来。

吓了一跳,被兀然靠近的黑漆漆的人影吓得心脏都快停止了。有人在旁边悄无声息地站开,表情茫然地看着电视。是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但是之前没有见过。这么说来,她显然是在我刚才睡午觉的时候进来的。啊,爸爸在这里啊?女人微笑着,出人意料地打了个招呼。是痴呆。她叽里咕噜地又念叨了几句,开始在客厅里徘徊起来。纸花一样的脸,迟钝的眼神。不知是雨声的缘故还是心情的原因,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面熟。哎呀,电视机的一半给挡住了。现在可正是那个场面呢,记者发布会上,格里高利最终和公主再次相遇了……公主认出了格里高利……却未动半点声色……然而公主传递过来的眼神……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那个场景可不能错过,然而她却纹丝不动。她就站在本该是赫本眼眸流转的地方,怔怔地转过了头。不可避免地,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傻瓜,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睁开眼睛。远远就感觉到了在准备早餐的厨师们的忙碌。不用侧着撑起一只手,我也能够轻松地直起上身……起身了,终于。腰像早春的蕨菜一样柔软。把湿尿布给换了下来,穿了两天的裤子也换上了新的。洗脸。刮脸,然后打开托总务科金君带来的好时派须后水的盖子,抹上去。啊,正是这种感觉。一度遗忘了的,感觉。这就是我保持了四十年的风格。扫了眼换了模样的帆船商标,抬起手把刮脸刀和须后水放进了老宋够不到的保管箱里。重新看着镜子。男人到底……是需要点香味的。

在饭桌前坐下。没有护工帮助也能用餐的老人们像这样围着桌子坐着。躲过中风的人,患有痴呆但状态良好的人在这里用餐。十五人上下……虽然一半人数都没到,但是连着的两张桌子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闹腾腾的。还是故乡好啊。十五名左右的老人中……三个是同学。坐在桌子那头死角里的是鲁成镇。一起上过小学,现在正患着痴呆。以前因为他跑得快,大家都叫他“獐子”,可是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獐子。他是……“比萨的斜塔”。脑部损伤不知道有多严重,经常向右倾斜得厉害。所以大家都说,鲁成镇走过的时候,就是比萨斜塔经过的时候。只有我记得曾在接力赛中拿到第一名的那个鲁成镇。因此,即使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还是会以“獐子”的形象想起他来,当然,更确切地来说,是“比萨的獐子”。

鲁成镇的左边,隔着两个位置坐着的家伙是郑东弼。因为当时有个高个子叫尹东弼,所以他就被称为小东弼。有一米六?……个头当真很小。因为有些爱管闲事又吊儿郎当的,所以另外有个别名叫屎笛子东弼与笛子同音。。虽然身材矮小,但东弼可以说是整个疗养院里身体最健康的老人。就是说,没有什么病症呈现出来。东弼之所以待在这里,只是因为贫困的缘故。疗养院也有很多种类,而这个地方接受政府补助,普通老人会拿到疗养费一半的补贴,生活保障对象则是全额补贴。这么说来,就觉得东弼是这个地方患病最深的老人。世界上没有什么疾病比贫困更严重的了。据我所知,是这样的。然后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不对,是我坐在她对面的……是金怡善。和我同岁,在附近的女子高中上过学,现在患有痴呆。记忆时常游走不定。加上有日落症候群,所以天黑以后徘徊症状算是比较严重的。曾是个腼腆、学习好的优等生。去年春天来的疗养院,那时我就不知怎么的觉得她面熟。那次晚上失眠的第二天,我下楼来到总务科向金君套话。金怡善,确定是我所知道的那个金怡善。是您认识的人吗?金君问。嗯,就那样……我说。然而事实上,我却对她非常熟知,熟知到了不能说“嗯”,就那样的程度。她是我的初恋。

在附近的女高里,她断然是个引人注目的存在。白皙的皮肤,端庄的外貌……一双含着忧愁的大眼睛俘获了所有人的心。当时她担任文艺部的部长,在那年秋天的联合文学节上朗诵过尹东柱的诗。是《数星星的夜晚》。关于那晚,至今记忆犹新。以“四季匆匆的天空里,布满了浓浓的秋意……”为开头,以凄婉的吉他伴奏为背景潺潺流下的她的声音,无法忘却。“一颗星是一个凄婉,一颗星是一个期盼……还有佩、镜、玉这些异国少女的名字……还有母亲您,也住在遥远的北边……”礼堂的屋顶仿佛消失了,瞬间,夜空的群星朝头顶倾泻下来。从那时开始,她于我,就成了一颗星星。

不知道写了多少情书,又扔了多少情书。“在洒满星光的山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覆盖了泥土”的诗文,恰如当时心情的写照。虽然进了文艺班,也经常背诗,却始终不能干脆痛快地向她靠近。她是所有人的偶像,而我……却是一只为自己羞涩的名字而不停悲歌的秋虫。奇迹般地,曾经偶然在路上借过她一次伞,就一次。那是个暴雨倾盆的夏日。要用……这个吗?啊?她抬起头来,我却不能与她的眼睛相遇。我还有一把……谎话都出来了。听到她说谢谢,我的心脏好像都要裂开来了。方向相同的话,一起走啊?真的听到了这样的话。然后真的,我立时觉得,现在死也无憾了。我家在反方向……我转身反向走去,淋了足足有五十分钟的雨。其实与她家在相同的方向。

高中毕业后就径直来到了首尔。虽然通过曹一皓得知她在临近城市的书店工作,但这之后就没有了下文。重回故乡找过她,但是谁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在一个同方向上的她的家也早已搬迁。之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女人交往的记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虽然通过媒人介绍结了婚,但内心始终一片干涸。张罗生计,吃饭,过日子……五十年的处身涉世使我将她忘却,但在草木茂盛的记忆深处,她却作为一块陨石,以坚实的结晶体存在着。那样的她,现在正在我面前舀着黄瓜凉汤喝,还在吃着菠菜、蒸蛋和豆腐……青花鱼。在人生的同一个方向上,同一个地方……我们再次相遇了。人生真的很神奇。冬天过去,春天也来到了我的那颗星,到来了。因为明天的夜晚还在的缘故,因为我的青春还没有逝去的缘故。

饭吃得好吗?

即使这么问,她也只是“是是”地点头而已。没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还是那样。慢慢痴呆越往下发展的话就越是会那样。但还是喜欢她。和她一起吃饭,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一起在同一个空间里入眠,仅仅是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幸福。即便是在记忆似有所恢复的时候,她也没有认出我来。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我也是第一高中文艺班的。我是韩,英,振。不知道吗?她笑着摇头。下雨的那天……那次我把雨伞借给你了……就是借过你雨伞的那个韩英振。无从认识。也是,曾为众人所钦羡的她没有道理会记住像我这样不起眼的男生。说起来,我只是个在赫本的电影里跑过龙套,并以此为回忆度过一生的临时演员。没有不满。因为从来只有人去数星星,而不会有星星去数人。

那个金怡善?东弼也是一脸吃惊。恐怕屎笛子也是和我同样的感觉。那金怡善怎么会来这里?是的,无从获知。模糊想象里的她的人生,不是这般光景。想象里,她是名门闺秀,是贤妻良母,已移民国外或者会遍游海外度过余生。即使是患上痴呆,也会去像大企业运营的酒店一样的疗养院,这才适合她。也有可能是丈夫去世后家业衰败了吧?不明情由的我只是这般揣度。不管怎么样,能再见到她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不能不是。

想一起去散散步吗?

能够外出的老人极少。首先,只有通过在各个楼层间运行的电梯才能下到一楼的门厅。痴呆患者自不必说,即使是意识清醒完好的,也得有事由才能出去。比如家人会面,做诊断或其他检查,或者是要使用物理治疗室。当然,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也会有职员或护士陪伴左右。因为要是想得极端点的话……指不定会发生逃跑或者自杀这样的事件。毕竟,人心难测。

若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外出,那就需要满足几个苛刻的条件。首先意识得清醒,再者行动上没有不便之处,还有就是得获得所有职员“那人不会引起任何问题”的信任。当然,大门外面是出不去的。虽然只能来来回回在疗养院的前院溜达,但在这里,不能不说它是一种巨大的特权和自由。我便是这里获得这种自由的少数几个老人之一。平时的品行和曾在首尔的报社供职的履历帮了很大的忙,尽管实际上并不是首尔而是京畿道的某个不起眼的报社,而且还是离编辑部很远的总务营业部……被认为是有学识的人,我并不讨厌。

我出去散一会步。虽然每天都会出去散步,但跟每个碰到的职员,我还是都会谦逊地打招呼。以这种信任为基础,我便能够把她也带出来。这是要去散步啊,韩老先生?啊,是院长先生!托您的福我过得很好。哪里哪里,两位最近关系很好啊……话入耳来。是小时候的朋友,竟然在这里遇到了,您说说看。我会好好照应着的,请您不要担心。说完便自然而然地抓着她的肩膀或是手,带着出去散步了。伊人清纯,天空净朗,心情愉快。我感到了,活着的气息。

随着秋天的到来,同她一起散步成了每日必做之事。旁人都看在眼里,好在已经过了会招惹闲话的年纪。谁呀?只有东弼会来过问,谁都没有向我们投以怪异的目光。她好像也十分享受外出的感觉。不管听不听得明白,两个人能够单独在一起说说话,很好。当然只是单方面的对话。比方说,丈夫是干什么的呢?我问。肚子……肚子好饿啊,她回答。即便如此,还是没少自言自语地跟她唠叨。牢骚,或是回忆,或者是跟任何人都不能提及的心里的疙瘩,或者只是一些琐细的东西,比如当天的心情。

和妻子过了将近四十年。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回想起来,一次温存的表情也没有好好地给过她。很神奇,是不是? 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一起过了大半辈子……这种感觉很神奇。活着本来就是这样……是啊,回想起来,就只是忙着吃饭,过日子了。工作……赚钱……吃饭,过日子……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把什么都给了他们……我们夫妻俩……去中餐馆都没吃过一次海鲜面。为什么?因为更便宜的炸酱面明摆在那儿……所以我就点炸酱面,我内人……哎,这傻瓜也就跟着点炸酱面。为什么要这样,这么辛苦攒钱想要干什么……明明什么,什么也不是……活着到底是什么,到了这把年纪也没能明白过来。您说是不是这样?

比方说,海鲜面一次都……说着说着一下子哽噎起来的话,她就会连声“是啊,是啊”,摸着我的手背以示安慰。用那手背擦拭眼镜后面的眼泪,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好像做了忏悔后的心情。她是我的女神,恋人,是我的朋友,我的母亲。孩子们啊,把一切都拿走了,什么也没有给我。我能有什么可盼的呀?只要他们都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所以说,没有我这种空虚。他们也只有亲身经历后才会明白……您说是不是这样?是啊,是啊。

今天天空真美啊,我打开了话匣子。长椅周围开着的大波斯菊,波斯菊之间像云彩一样流连的几只蜻蜓。看着这波斯菊,倒是想起金相姬来了。还记得那首歌吗?波斯菊朵朵摇曳的路上……不经意哼了一句,随即戛然而止……我仿佛要窒息了,只因她低低地唱了起来。拉长的叹息凝在露上,许是厌恶寒风而藏匿花间?她用读诗的那声音,那眼神唱着歌。瞬间,整个世界都停下来了。抖动着翅膀的蜻蜓也像被冻结了一样凝坐着。

喂,金怡善!

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东弼笑嘻嘻地站在那儿。你在这做什么?虽然这么问,实际上这家伙因为身板硬朗而连职员的杂务都要帮着干。金怡善?!这家伙竟然直呼其名,好好的心情霎时就给毁了。这家伙……谁让你随随便便用非敬语了?我话音刚落,他就给顶了回来。都是一届的同学,当然用非敬语啊,难不成用敬语?话是没错,但不知为什么火气就上来了。哎呦,那时候多漂亮啊……我就说没认出来嘛……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能找到以前的模样。眼睛,还有这下巴的轮廓,还有……心脏疼痛起来。这家伙偷偷摸着她的下巴,手指上还沾着点心桂皮糕的粉末。啊,都还没来得及发火,这家伙就又絮叨开了。不认识我吗?郑东弼……以前我们住一个地方的,不记得东弼了吗?我是屎笛子啊,屎笛子!

又来了……屎笛子……

她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想起屎笛子了吧?每次这家伙强调说“屎”字的时候,她就不知所措,拊掌大笑。来了劲儿的家伙故意“屎,屎”的反复,到最后干脆一边嘴里“放屁,砰,放屁,砰”,一边打起了自己的屁股。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厉声叫喊起来。盛怒之后也一点没有消气。哎,你怎么了?不过是逗着玩的,就为了这么点事……虽然这家伙收起了尾巴不再卖弄,我的心脏还是再一次刺痛起来。走,我们走吧。抓起还在大笑不止的她的手,我从长椅上起身。悲伤而又愤怒。好像心里装着的一个瓷器支离破碎的感觉。

受伤的感觉。吃过晚饭……早早躺下闭上了眼睛。传来看电视的声音,是历史剧。正值周末。大家正聚在一起看历史剧。所有人都喜欢看历史剧。以喝水为借口,我绕过客厅去了趟餐厅。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坐在屎笛子身旁的她。在长椅上……即使我说我们走吧,然后去拉她的手,她也没有跟过来。在屎笛子“放屁,砰,放屁,砰”的滑稽面前,她忘记了离开,只是一个劲地笑着。那是第一次看到她大笑的样子。所以,更为生气。

没有对怡善心生一点不满之情。见多了痴呆患者,就能够充分理解她的反应。痴呆是种退行性疾病。就像肛门期的幼儿对“屎”这样的字眼格外感兴趣一样,痴呆患者也有这样的时期。怒火上涌的理由,全因对这种病症加以利用的屎笛子的拙劣行为。这个岁数长到六十五,个子也没上一米六的家伙,这个岁数已是六十五,却还边“放屁,砰,放屁,砰”地叫喊边拿屁股当鼓敲的家伙。怎么可以那样呢?那也算人吗?

睡意不至。眼前老是浮现出偷偷摸她的手的那家伙的脸。起身来到洗手间,在镜子前站着。个子一米八多,身材颀长的男子正紧闭着嘴唇盯着这边。拿这身板和屎笛子这种家伙比较,比较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想。为了整理无谓的情绪,刮脸,然后抹上须后水。一松亭青翠的松树啊……是老宋在哼着调子。电视剧大概已经结束了,老人们一窝蜂回房的脚步声传来。怡善是不是也回去了?……不,不对,心蓦地不安起来,我连连摇头。灯关了,老人们都回去了……而怡善很有可能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徘徊。屎笛子肯定也知道这事情。这家伙万一心生歹意的话……不知道会拿那沾着桂皮糕粉末的手干出什么事情来。

大步流星地走在黑暗的走廊里。万一这家伙的黑心肠败露的话,我就不会再忍耐了。这家伙,还不够我一拳的……可是客厅里空荡荡的。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点窘迫,于是转而朝客厅附带着的公共洗手间走去。出来了就顺便腾空一下膀胱吧,这也算因祸得福吧……尿意遥遥无期,正等着,只听“啊哈”,熟悉的声音传来。咦,你怎么到这来了?你也被老宋占了茅坑去?是屎笛子。连声打着哈欠进来的他又挨着我站过来。唉,后脑勺儿咋这么酸痛呢?管你痛不痛,一边去,这家伙。虽然想冲他这么喊……却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选择小便器也是他的自由……不管怎么样,还是挺羡慕那爽利的声音的。如果我也能那么……爽利的话……我也……嗬!倒抽了一口气。

大,好大!

没睡踏实。那家伙也算是人吗?不知道为什么挫败感涌来,无法入眠。说起来惭愧,我产生了一股深深的嫉妒之情,像瞬间老糊涂了一样,甚至虚幻出那家伙蹂躏怡善的情景。为什么会那样呢……早上睁开眼晴,忆起种种,顿时羞愧难当。不能认为像傻子般的屁股舞里也怀有什么恶意。可是,为什么会那样呢?到了这把年纪还在为这种事情烦恼,我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羞愧。无尽的羞愧。

无法直视眼前的她。喝海带汤的时候脸上也火辣辣的。她是痴呆患者这一点是怎样的万幸啊。看着一脸纯真吃着饭的她,我再一次涨红了脸。饭桌上不见东弼人影。想着是不是拾掇花坛去了,却被告知他正头疼躺着。这家伙身体好端端的怎么会……肯定是鬼把戏用多了才那样的……不行,不能再怀有龌龊的想法了。秋日的阳光蔓延开来,直到桌子的那端。有如看不见的某个人打翻了一碗温热的汤一样。一个受到祝福的好天气。想一切重新开始,在那阳光里。一起,去散步吗?

以不同于昨日的心情,我们尽情享受着秋天的风景。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们沐浴着阳光,在疗养院的草坪上走了又走。只顾着说话没注意后背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浸湿了。我们坐一会儿?用手拂去长椅上灰蒙蒙的尘埃,像搁放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让她坐下。而我,则是直接坐下了。那个……您的歌唱得真好啊。什么?我是说歌,昨天您不是唱了吗? 哎,看您说的……我不会唱歌。啊,脸微微发红的她……就像少女一样。以前在文学节上的时候,您朗诵过尹东柱的诗。虽然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喜欢那首诗……这才进的文艺班。那时真的背了很多诗,虽然意思都一知半解的。是啊,都是为了能让您注意到我。呵呵……现在想来,那些都已成回忆了。您说是不是?是啊,是啊。这会儿又是秋天了……这么着一起坐在长椅上,我想起那首诗来了。朴寅焕不是写过一首诗叫《流逝的岁月》吗。

现在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眉眼她的唇在我心里。风雨中,玻璃窗外的路灯,灯影下的那夜,我无法忘记。爱情已逝,旧日犹存。夏日湖畔,秋日公园。长凳上,树叶飘落,化为尘土。被树叶覆盖,消损了的我们的爱情,在我清冷的心里。

朴……麟……姬?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喃喃自语着。我的心突然一阵发热,激动起来。是的,正是朴麟姬翻唱了朴寅焕的诗。打着拍子,我哼起了朴麟姬的曲来。她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起来,神情迷离而恍惚。长凳上,树叶飘落,化为尘土,被树叶覆盖,我……们……的爱情……

吓了一大跳。

他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瞅着的?只见东弼背靠着割草机,叉着手歪斜站着。原来是东弼啊,不是说头疼吗?心情有些不快,但还是努力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躺了一会儿就没事了……说没事的家伙,表情可并不没事。只见他气鼓鼓地“呸”了一声,吐了一口唾沫。想要唱歌的话那就好好唱……好好唱?什么意思?歌词不是唱错了嘛,歌词。哪里错了?应该是树叶飘落,被树叶覆盖,树叶变为泥土!

这不是故意找茬吗?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但还是不断地安抚自己要冷静。怡善正看着呢。可别着了这家伙的道儿。我扶了扶眼镜,郑重地接过了话。东弼啊,这是我背了一辈子的诗……树叶飘落,化为尘土,被树叶覆盖,这没错。我就说这像话吗?你去路上随便找个人问问。用逻辑来想一想也是被树叶覆盖在先啊,难不成变为泥土在先?人啊,要有常识。

闭上眼睛。然后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天空晴朗。空船一般的,几抹卷云停泊着的,鸟儿们不知在哪里鸣叫着,仿佛远方的灯塔。可是然后,我听到了“人啊”,“要有”,“常识”,是的,听到了。还要再活多久才能断了烦恼的链环呢……还要再活多久……东弼啊,这是诗歌表现的自由,我说,可这家伙却又对怡善耍起了花招。呀,怡善,你也是跟我一样想的吧?只有先被树叶覆盖才能变为泥土,是不是?是啊,是啊。我就说嘛,放屁,砰,放屁,砰。

她又放声大笑起来。悲伤涌起。我重又仰望天空。再怎么仰望天空,也没有一丝羞愧。我是对的。树叶飘落,化为尘土,被树叶覆盖,是对的。在这种事情上是非纠缠,我感到悲伤而又凄凉。双手撑着膝盖,我慢慢起身。怎么,觉得自己错了想开溜?真想揍这家伙一顿……忍住了。和这家伙不同,我是有声誉的人。是曾在首尔近郊的报社工作的体面的人,我想。我不跟你这家伙一般见识,你还不够那个格呢。屎笛子却令人不快地来掇弄我的裤腰。垫尿布了?又尿裤子了?怡善的笑声再一次爆发出来。

你这个臭要饭的!

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只能勉强在这吃闲饭……要,要饭?首先动手抓住领子的是屎笛子。我说错了吗?我反过来揪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提到胸前。一个正在刷漆的劳工见状赶忙朝我们跑来。两手猛地又加了把劲。屎笛子的脸色都发青了。

凤蝶啊,你也走吧

气还是没有消。即便已是晚饭过后,那家伙却还在念叨“树叶”的事。拉着一众老人坐下,围绕孰是孰非闹哄了三十分钟。常识,一个劲地让用常识想想,糊弄人心。这自然常理啊合该是……这个就是说……先被树叶覆盖,然后变为泥土才对。当然,当然。几个没主意的老人虽看我眼色,却还是搭腔应和着。怎么能这么愚昧……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更加不能消气的原因是……我看见了她的眼泪。气氛一变险恶,她就哇地大哭起来。哎呀,虽然后悔涌来,但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手里不觉就泄了劲儿。我居然把她弄哭了……无需劳工们劝解,我便在长椅上瘫坐下来。

不能原谅那家伙。下楼到休息室给女儿打了电话。爸爸,怎么啦?我不容分说就跟女儿挑明了用意。朴寅焕知道吧?不知道的话写下来,朴,寅,焕。书店里有他的诗集,给我买了本寄过来吧,知道了吗?女儿问是什么事,而我并不想说。不管怎么样,你就辛苦一下吧。嗯,尽快……拜托了。回到客厅,那家伙还在跟老人们嬉皮笑脸的。随你怎么闹腾去吧,你小子的葬身之日也不远了。转过身坐着看电视。电影频道是几号来着……有个频道经常播放经典电影。

拿到朴寅焕的诗集,是在三天之后的事了。然而,书,一次也没有翻过。没有了去翻的理由,也不想去翻。在长椅边发生争执的第二天,东弼死了。是脑中风。身体那么健康的家伙……虽然抚膝痛心,却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来到洗手间,锁上门,一个人大哭了一场。要饭的云云,那次的口不择言,成了痛彻骨髓的悔恨。贫困了一辈子的不幸之人啊,饭任凭咀嚼,不能下咽。无法,下咽。

那家伙是不是也爱着她?我方才想到。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怡善……怕是所有人的初恋吧。这么一想,他的找茬儿,挑惹是非,我就能够理解了。你啊你,就这么走了可怎么办呢……我默默地把诗集递给了来接收尸身的东弼的儿子。这是什么?这是你父亲生前喜欢的诗集。东弼的儿子表情阴郁,似被树叶覆盖了一般,他二话没说收起了诗集。又一片树叶凋落了。现在马上要变为泥土了吧。岁月已逝……过去还在吗?我的什么在这里留下了呢?那玻璃窗外路灯灯影下的夜晚果真存在吗?看着落暮中的晚霞,我想。感觉世界的重力也老是在向西倾斜。像落日一样,我也会落下的吧。会去的,很快就会去的。

一直到了十月,一度避讳的外出才得以重新开始。我一个人。心里也憋闷得慌,和天真的怡善目光相遇也羞愧难当。睡得好吗?有时对于叫着爸爸走近的她,除却普通的招呼,也不会去搭话交谈。星星应该远远地待着。因为越是经由人的手,它就越会失去光芒。再也不会把她弄哭了……再也不会失去她了。独自一个人沉浸在浮想中,捡起几个越墙而落的栗子果,走进门厅。办公室里一片喧腾,听见有谁在和院长激烈争吵的声音。向咂着舌头的金君打听是怎么回事。听说是有关金怡善老大娘的问题。怎么,怡善怎么了?来办公室的男子是怡善的儿子,据金君所言,他硬是要求马上给退还押金。为什么要退押金?他要把老大娘带走,所以让给退一千万的押金。院长正在给他讲政府补助规定。入疗养院不是还没满一年嘛,所以现在……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那股勇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办公室。你是,金……怡善的儿子?年近五十的陌生男子点了点头。我感到意外。在模糊的想象里,他应该是少爷的模样,但眼前的却是一张多疑而饱经沧桑的面孔。我和你母亲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即使说是兄妹也不为过,我也正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见你……以这种形式,我编造了插手这事的理由。啊,是,他以目致意,但是生硬扯起的嘴角显然在说,这是什么事啊?我是想着或许有什么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一下,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损失。

令人压抑的现实。开着一家巴掌大的炸鸡店维持生计,忽地一下子就负了债。是怎么欠上的债啊?反正……就那样了。说说看吧,那样才能想想办法啊。有一天出去送货,回来的路上,无意间进了一个叫做成人娱乐室的地方。一开始觉得挺有意思的,结果却陷进赌博的泥潭里去了,欠了两千多万的债,怡善的儿子说。所以想要回母亲的押金?实在是没办法才这样。院长这样说明:疗养费已经拖欠了五个月,抵还不可避免,在这种情况下,政府的补助金也得抵偿……那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让退还本金的……这么办怎么样?考虑良久,我提出了建议。我给你一千万,你把母亲的押金转到我的名下……那不行,院长继续说,不是亲权所有者的话,不能成为保证人。若没有监护人,倒干脆可以作为全额补助对象待在这里。

睡意不至。再考虑一天吧,说着便从座位上起了身,但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妙策。首先对怡善的儿子不放心。即使无条件地把钱给了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把母亲给带走。听说夫妇俩和两个女儿住在街市的半地下室里。怡善会受到怎样的待遇,显而易见。何况还有赌博……心情憋闷得慌,便来到客厅,却见黑暗中有人在徘徊。是她。睡不着觉吗?我问。没有回答。默不作声的她正怔怔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得回家去了……家……我抓起她的手,您不能走,这里就是您的家。不,不,见她吐字有些奇怪,再一看,她嘴里正嚼着什么。是什么呢?是纸。哪里弄来的纸啊?小心翼翼地把纸从她嘴里拿出来,眼泪猛地就涌上来了。世上的暴雨仍在倾盆而下,却没有人借给我雨伞。然而不会再说谎了。我拽着她的手,朝她的房间走去。怀着像纸雨伞一样被淋湿的心情,我喁喁而语。我们一起回家吧。我家……和你的,在同一个方向。

要是宽裕的话,你也想好好侍奉母亲的吧?怡善的儿子点了点头。就是因为钱的原因……如果现在你母亲回去的话,那真是最糟的情况啊。痴呆这东西就是这样……以后……有那个信心去侍弄大小便吗?即便说现在只是临时变通一下,但如果情况不断变坏,那个时候你准备怎么办呢?久病床前无孝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我仔细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无条件地把钱给你,而押金转到我名下……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我和你母亲进行结婚登记,虽然这并非事实。那么我就也成了亲权所有者……每月要交的疗养费,以后也由我来支付……你的心情肯定不会好受,但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好好想想吧。你母亲就算活也还能活多久啊。你是一天一天活着的人,而我们,却在一天一天地死去。

把怡善的儿子一直送到大门口。那个……千万不能再去赌了。真的已经戒掉了。要努力生活啊。我会铭记在心的。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为了敷衍,怡善的儿子说了声谢谢。家里的一些情况……我可以问问吗?是,您想知道什么呢?嗯……父亲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家出走了……很久以前听说在济州岛还是什么地方再婚了。你母亲肯定没少吃苦啊……那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哦,您不知道吗?不知道啊。年轻的时候……在茶馆里工作。茶馆?是的,等我稍微大了点,就一直在酒吧里干活……酒吧?是的。

我看着怡善的儿子沿着山路往回走,我转过了头。小摩托的噪音使得云霞更加弥散。迷蒙的云霞,迷蒙的黑暗……迷蒙的人生。在那开始和结束都无从知晓的迷蒙中,我仍驻足而立。这是个轻率的决定吗?日后会不会招来孩子们的怨恨啊?我劳神苦思。然而,没有后悔。一辈子都在做牺牲。我也有权利过一次自己想过的生活。我,正活着。

想不起最后一次抽的那根烟了,却想起了那时,拿在手里的那只打火机。是透明塑料壳的一次性打火机。虽然一点燃气也没有,火焰还是蹿出来了。心情很奇妙。一次又一次蹿出的明亮的火焰……现在我的人生好似那种感觉。外出跑腿办事的金君说三点左右会到。金君一到,我就要和怡善一起从疗养院出发。刮脸。早该染一下色啊,我咕哝着,边摆弄着头发。好时派须后水的香味使心像鼓胀的船帆一般充盈起来。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想垫尿布。那边,金君的面包车过来了。那声音,我早已听到。

心情很平静,平静得有点反常。仅仅十分钟,结婚登记就完结了,和怡善还有金君一起从婚姻事务所出来。金,怡,善。这个名字经由我的手,一丝不苟地被填写在文件上。这是个我在几十封情书上每每完成,又反复揉皱的轮回里一次都没能写过的名字。致K……五十年前的情书常常这样以首字母开头。然后今天,我和那个K成为夫妇。虽然不是同床共枕的夫妇,但却是家在同向的夫妇。谁都无从知道人生,尽管谁都要将它过完。

事有轻重缓急,过了花甲才算是明白了这一点。首先给院长打电话表示谢意。与人方便?瞧您说的,是韩老先生您给做了艰难的决定啊……见院长乐意,便故意掺着玩笑开了口。呵呵,怎么说今天也是新婚初夜……是,金君也挺辛苦的……我是想着难得进个饭店什么的请他们吃顿晚饭……是,自然还得坐金君的车回去。是啊,毕竟是市区……晚上之前会回来的。是,是。

平生第一次点了叫做海参汤的东西,还点了所谓的鱼翅。味道真好!好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过了河的话……一定要给死去的妻子买海参汤和鱼翅,我下了决心。慢着点儿……嚼好了再咽下去。这就对了,一样一样来。边吃边哄着在饭桌上手忙脚乱的怡善,盘子慢慢就见了底。吃过晚饭起身,发现一晃已是六点多。给金君递过辛苦费,他不肯收下。我是想谢谢你才给的,想谢谢你。当然,感谢是肯定的……但事实上,是因为我很想去一个地方。

是我以前上过的学校。一起转一圈就回来,不会很晚的。由于白天变短的缘故,周围已是一片夜色,黑漆漆的。紧紧抓着怡善的手,穿过亮着零星路灯的操场。来到礼堂旁边的那条长椅,那棵树前……想起这棵树了吗?虽然什么回答也没有,但我们却像约好了一样,抬起头,看着银杏树。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只见光晕,豆绿的光晕像消失了的我们的过去,在树顶上筑起迷蒙的窠。怡善……我喃喃低语。终于感觉拥有了它们,那些我人生中的像“那玻璃窗外路灯灯影下的夜晚”一样的东西。

就是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你……然后一直……那样。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星星般的存在……心满涨得快要无法呼吸。天空中的星星一齐朝头顶洒落下来。岁月漫长。尽管风吹雨打,过去还是这么留在了心里。落叶簌簌而下的声音丝丝入耳。在飘落,成泥,重又被树叶覆盖的巨大循环和流动中,有我站立,双脚踏地。眩晕。我心中的那目与唇,此时就在眼前。

哎呀,糟糕透顶。小便……失禁了。这是什么事啊……偏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想垫尿布。偏偏这样的瞬间……深信自己可以忍耐。在人生最美好的瞬间,到底成了最丑陋的男人。啊,在那眉眼与唇面前……我想哭。感觉比眼泪滚烫的什么东西浸湿了裤子,浸湿了袜子,鞋子,还有这大地。

对……对不起。

开始不知从哪里感觉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个该不会是……尽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我还是确信这气味就是大便味。摇头。怎么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啊。难道故障已经出到这个地步了?悲伤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避开怡善的视线躲到树后面。磕磕绊绊地,对裤子进行了一番确认。大便……没有。那么……我压低脚步朝她背后走去。怡善正抬头看着天,专心致志地呢喃着什么。好像数着星星的少年。四季匆匆的天空里,布满了浓浓的秋意。而那气味……是她的。在做什么呢?搂着她的肩膀,我问。我们什么话也没说。

想画圆圈却无心画出了你的脸庞,随我的心绽放的白色的梦,像结在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晶莹的眼眸,圈圈打转渐行渐远的你的脸庞。

怡善哼着歌,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却能记住歌词,这真是神奇的事情。话说回来,神奇的事情哪止一两件呢?春天……春天又来了。横躺在客厅里,我听着怡善唱歌。已经是第六首了。打着圆圈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徘徊的她走过来坐下。腿肯定很酸吧,我想。市里面置办的敬老筵席的噪音传到这里,三楼。不去吗?老宋问。身体不太好,我找了个借口。不对,身体不好确是事实。春季感冒的残余尚存。吸溜,怡善也坐着抽着鼻涕。

温暖,春日的阳光。好像走过来的所有日子都会被洗成一张叫做过去的照片。大家肯定都玩得很开心吧,感受着扩音器的震动,我想起了老人们。玩得愉快点,有没有好好客气一下?……不知道。不太记得了。过了个冬,我的记忆也变得有点模糊了。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之后,我轻轻地把手放在怡善的手背上。想抓住她的手,但不知为什么手使不上劲来。不过还是很好,阳光。浑身瘫软无力,老是犯困。近来老是要午睡。今天夜里也没希望睡着了,我啪啪地拍着怡善的手背,傻笑着。怡善变得越来越天真,我也有点……天真起来了。你说是不是,少年?如此的声音轻抚着全身,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我最终闭上了眼睛。

哎,这么亮堂,睡觉的话怎么成啊?

怡善的声音传来。哎,真好笑……喂?即使不睁开眼睛我也能看见她的微笑。就像我能看见她的眉眼和唇一样。爸爸……起来,好吗?怡善的手摇晃着我的肩膀。于是,有那么微微的一会儿,我睁开了眼睛,又闭了上去。片刻间看到的世界很耀眼,很美。

睡意涌来。

现在,好像真的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