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2011-05-30金英夏
金英夏
都说搬家没什么大不了的。“搬家由我们代劳,您大可出门旅行。”某搬家公司的广告传单上甚至印着这样的宣传语。真不算什么,搬家工早上进门,晚上离开。在他们逗留的时间里,行李当然就被运送到新家去了。就这么简单。他们还会顺便将房间打扫干净,甚至还会有阿姨跟来连厨房一起整理好。虽然偶有柜子后面破洞的情况发生,但他们都会负责修理好,如果损伤严重,还会给予赔偿。“眼睛,”朋友用手指指自己的眼睛,“只要眼睛放亮点就万事OK了。”虽然周围的朋友们都这么说,但真洙仍然不放心。“即便如此,至少也该有人看着行李吧?不会被偷走吗?”“不会,你大可不必操那份心。现在一般的行李都用梯车运下楼,没等放到地面就被倏地装到五吨级的大卡车里了,想偷也没时间偷。更何况全是用箱子包装好的,根本没法辨认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千辛万苦偷到手,揭开一看要是被褥之类的东西,小偷该有多失望啊?”听着也挺有道理,毕竟确实好像没听说过周遭有搬家时被偷的事情发生。朋友为了让他安心,又劝慰了几句,“也没必要提前打包,搬家公司的人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要是户主自己打好包裹,拆开行李时反而容易混淆。他们连书架上书的摆放顺序都不会打乱,搬家那天早上户主拿到地铁上看的书,晚上也能复归原位。一句话,了不起吧?我们国家的发展可是日新月异啊。”对于朋友的话真洙虽然没有悉数相信,但在某种程度上安了些心却是事实。可能正因为如此,真洙在选择搬家公司这件事上一拖再拖,反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了从银行贷款补贴购房费和新家的装修上。墙壁也粉刷了,地板革也新铺了木质纹理模样的,门已咯吱作响的橱柜和鞋柜也尽数换新。还更换了照明度大降的日光灯,扔掉了蒙上厚厚一层灰尘的餐桌灯,买来充满罗曼蒂克色彩的卤素灯换上。如此看来搬家反倒更像是在准备新房。在装了新橱柜和铺着新地板革的新居,妻子说就像做梦一样。三十坪的公寓是他们多年的心愿,如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一质朴的愿望终于成为了现实。百货商店大甩卖一开始,他们就跑去看了沙发、餐桌和茶几。“想要多拿赠品的话,就得分开订货。”妻子微笑着说,“这就是生活的智慧!”他们第一天订了沙发,第二天订了餐桌,然后在第三天定了茶几。凭着三张票据,又领到了日式餐具、充电式吸尘器和电热水壶三样赠品。真洙心情大好,乘兴为妻子买了一个带小镜子的梳妆台。“在卫生间梳妆就挺方便的。”妻子嘴上虽然这样说,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能不开心吗?整整五年,妻子一直都只能在牙膏和牙刷、洗发水和肥皂、洗衣用橡胶手套和浴帽不分家的杂乱的卫生间里往脸上涂抹粉底霜。所幸的是,即便公寓如此窄小,他们也很少争吵。虽然几乎每天早晨总会有一个人急匆匆敲着卫生间的门催促对方,但是谁都没有为此生过气。作为典型的双职工夫妻,他们一直都在对方用完后还弥漫着臭气的卫生间里,看报纸、洗头发、刷牙。就这样在十七坪的公寓里生活了五年。虽然真洙很需要一间带有沙发的卧室以及放有大书桌的独立房间,妻子也迫切需要一个梳妆台和单独的卫生间,但是他们都没有焦躁心急。再稍微等等吧。就这样互相安慰抑或是自我安慰着,五年的时光弹指而过。
在距搬家日期还有一周时,真洙终于选定了搬家公司。不,说选定还有点言过其实,也就仅仅是看到贴在某个快递上一起带进来的广告传单,照着上头的电话打过去而已。搬家公司利落地派人来真洙家估了价。价格比预期便宜,员工也非常热情。“如果对搬家工有不满意的地方请随时致电我们,我们会当即为您换人。”搬家公司员工保证道。然而就在他们估完价离开的当天,真洙居住的旧公寓一楼贴出了一张告示。内容大致是,之前动不动就出故障的电梯近期将换新,四天后开始十日内停止使用,敬请大家谅解。这让真洙愁容满面。真洙的家在十二楼,又因为是内廊式公寓,所有住户上下楼唯一的途径就是中间的电梯。“搬家时我在楼上监督把行李吊下去,你就在楼下照管,有什么需要就电话联系。”真洙一边气喘吁吁地爬上十二楼,一边这样安慰妻子。“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换电梯啊,适当修修继续用就行了嘛。”妻子满腔愤恨,却也无可奈何。三天后,原来电梯的位置被一个大洞取代,电梯门一开出现一片深黑的幽暗。“有什么办法呢!”真洙和妻子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爬下。“我们还算幸运的,三天以后我们就解脱了。这里的其他住户我们走后还得爬一周的楼梯呢。”妻子自我安慰道。真洙也随声附和,“就是说啊,真是受够了,动不动就出故障,漏水、断电、断水。而且妇女会怎么这么频繁,管理那么松散,管理费却贵得离谱。还有那些把走廊当游乐场横冲直撞的小孩也恼人得很呢。现在终于可以跟这一切说再见了。”两人大肆抱怨着,兴奋得简直要高喊万岁,却又约好了似的一齐打住。也许是因为瞬间感到所有这些指责貌似亵渎了家所蕴含的古老的神圣感。惊觉对这个生活了五年,已经有了深厚感情的地方,这样指责仿佛会良心不安。“不过……”真洙尽量用欢快的语调将话题继续下去,“在这里生活也算诸事顺利嘛。我的工资涨了一倍,你的工作也调到了首尔。虽然这里喧闹不已,又杂乱无章,住久了也会产生感情。”真洙含混不清地收了话尾,站起来说,“我去把该扔的都扔了。”妻子也过来帮忙。两人戴着棉布手套挥汗如雨地埋头整理那些过期的杂志、不看的书籍,还有废弃不用的家具。隐藏在家里的物品远远超出想象。真洙的妻子从阳台仓库里清出杂物时,扑哧一声笑了。“如果能进到你脑袋里看的话,应该就是长这个样子的吧。”她边把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电线一条条整理出来边说道,“你难道不会偶尔产生这种想法吗?一个人的家就跟他的大脑一样。”真洙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分类的书堆,再也不会翻看的照片,还有电脑和打印机,杂物拥堵的抽屉,角落里还贴着展现其庸俗艺术品位的赝品画。他头脑中遭遇退化厄运的机能,一如家中这些不折不扣地蒙上了灰尘的物品。无意间碰触到高中数学参考书,所有落定的浮尘又翩然而起,连使用方法都无从准确记起的手动式旧相机也闯入了真洙的视线。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真洙摘下棉布手套对妻子说道。“好吧。”两人依次去卫生间洗了澡,然后爬上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之前时不时出现的那个朋友最近不常来了嘛,他过得好不好呢?”妻子捅了下真洙的肋部,“真的不是开玩笑,真有。三十来岁的男人,个子挺高的,长着一张村干部的脸,站在枕边低头看我睡觉的样子,倒不像是恶鬼。”真洙扑哧一声,抖着嘴唇调皮地笑,“是喜欢有夫之妇的鬼吧,呵呵。是你气虚才那样的,吃过贫血药之后不是好一阵没看到嘛。”妻子撅了撅嘴说,“可是很快又出现啦,不过说来也怪,你在的时候,他就挺安静的。”玩心大起的真洙起身靠墙而坐,两眼放光地说道,“难道,那个朋友,住在那里面?”妻子立马紧挨到真洙这边,“什么那里面?”真洙打开灯,用手指着某处,屋内物品的形状变得清晰起来。“你怎么这样啊,真是的!”妻子用力拍了下真洙的后背,“别说那种话,很恐怖的。”真洙手指的地方孤立着一个黝黑的坛状陶器。陶器两侧有小巧玲珑的耳朵,用绳子串连后可以挂在墙上。无盖,短颈。陶器有两只耳朵,称之为双耳;脖子短,称之为短颈壶,因此该类型的陶器被称作双耳短颈壶,是他之前跟一个性格外向的前辈去仁寺洞闲逛的时候买回来的。掏信用卡结账的时候,真洙还小心翼翼地向店主询问,“这个陶器年代很久远吗?”店主像是给牛杂汤餐费结账似的,爱答不理地接过信用卡,回答道,“是洛东江东岸地区出土的伽倻陶器,大概有四五个世纪了吧。”一旁真洙那对古董很在行的前辈听了也微微吃了一惊的样子。他当时正在捣鼓其他旧家具,听到后转身凑到店主这边,“那就只卖这个价钱?”他瞟了一眼信用卡凭单询问道。“因为货物太多了,最近又是土木工程又是道路工程的,那种东西大量涌现,但很难出口到国外,国内需求又小,只好贱卖了。以前日本买主很多,对这种东西可来劲了。不过最近想再带出去可难了。”
一从店里出来,前辈就把真洙拖到附近的茶馆,“我们再好好研究一下。”说着执意打开店主用塑料包装小心包好的物品,仔细端详起来。“这是盗墓盗来的。”前辈用手指着陶器的底部笃定地说道。陶器多处表皮发黄,如同得了天花的人脸。“那些盗墓贼,”前辈卷起衣袖,模仿着用长棍掘墓穴的样子说道,“就是这么捣来捣去试探有没有陪葬品的,因此难免会留下创伤,这也叫‘中枪。不管怎么说,真是物超所值。一个完好无缺的伽倻陶器仅用一套平常西装的价钱就买下来了。家里能摆个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古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前辈咂着嘴说道。
暮色降临,两人转而又进了一家酒馆。但是真洙丝毫没有喝醉,因为那个伽倻陶器。虽然在此之前他也购物无数,但是买到年代如此久远的还是第一回。酒未过三巡,他就急匆匆地坐地铁回了家。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掸掉灰尘,仔细把陶器“供奉”到里屋的抽屉柜上。即使身处一个不到二十坪的小公寓,仍然无法掩盖它经过一千五百年岁月洗礼后散发出的独特的高雅气息。流淌过一千五百年岁月长河的伽倻陶器,似乎无形之中一举淡化了公寓这种集体居住空间与生俱来的庸俗味道。真洙每次都会怀着无比激越的心情去抚摸陶器的耳与口。“再稍微等等吧,陶器。一搬到新家,我就给你安排一个最好的位置。”
但是真洙的妻子总有些心神不宁。她常一边抚摸着陶器底部的创伤,也就是“中枪”留下的痕迹,一边忧虑地说,这个老让人担心。真洙便道,“仁寺洞这种东西多得是,不用担心。”妻子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是担心会被抓,是觉得它扁圆的样子就像一张人脸,这些痕迹跟人脸上的伤口似的。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话虽如此,妻子却仍未停止抚摸陶器的双手。“那也挺美的,”真洙说,“在墓穴里面待个千年万年有什么用?来到人世间享受阳光,这样被转手来去,岂不更好。不是吗?对它来说也算是福气啊,其他陶器说不定现在还被埋在南方某个深穴中不得动弹,连呼吸都成问题呢。”
从那以后,伽倻陶器就在这个塞满杂物的公寓里安了身。“我被鬼压床的事跟那个陶器没关系。”妻子把被子拉至眉梢说道,“那种事在它来之前就常发生了。”真洙抽身离开床,往陶器的方向走去,说,“但是被那个村干部模样的男人压床,不是从那陶器来之后开始的吗?”妻子拉下被子,怒目而视,“难道你在吃那鬼的醋?行了,赶紧过来睡你的觉。哎呀,明天还要早起呢,做丈夫的家伙还净说些废话。”两人就这样互相玩笑着,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两天后的晚上是他们在旧宅的最后一夜。许是心情激动,妻子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既然如此,那就起来吧。妻子披上针织衫,走出卧室,茫然审视着橱柜的角角落落。真洙也睡不着,起来忙活余下的事情,整理搬家申请、电话移转、煤气切断申请、管理费结算、余额支付等相关材料。要做的事远比想象的多。两人直到深夜才上床睡去。那天晚上,谁都没来打扰他们夫妇,只有强风伴着黄沙,敲打起他们已经酣睡了的公寓门窗。夜越深,风势越猛。嘎哒嘎哒,窗框摩擦着松松垮垮连在上面的窗户,发出嘈杂的声响。源自塔克拉玛干的沙尘,竭尽全力挤进他们安然入睡的房间,留下沙漠的气息。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沙尘,一视同仁地降落在伽倻时代的陶器上,降落在事先整理好的贵重品包裹上,降落在真洙夫妇的鼻梁上。
阿嚏。真洙打了一个喷嚏,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电视机上头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是早上六点十五分。加湿器里喷出的蒸汽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他感到喉咙发干,鼻孔发痒,于是走出卧室,打开冰箱,取出一大瓶水,径直灌了起来。咚咚咚咚,突如其来的声音,像远处传来的鼓声,又像是奔向茫茫尘烟中的牛群的蹄声。真洙侧耳倾听,声音的源头逐渐清晰。他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窗户在晃动,透过缝隙挤进来的风拖出长而尖锐的哨响。真洙紧贴着窗户朝公寓楼下望了望,树枝都已倒向一边,猛烈地颤动着身躯。公寓入道上挂着的横幅,也许是遭到一整夜狂风的撕扯,已经残破不堪,仿佛战场上的旗帜,惨烈地飘扬着。车棚里停放着的自行车,也多被吹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好厉害的风啊。如果那天和往常一样,只是平日里任何一天,真洙是断不会再把那强风放在心上的,顶多关心一下晨报能否按时送达这种问题。但那天恰恰是他们搬新家的日子,行李得从十二楼运下,用车载到新家,再搬上十七楼呢。真洙叫醒妻子,睡眼惺忪的妻子又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黄沙。她指着空中说道,“山消失了。”他们偶尔背着羽毛球拍攀登而上的后山,那分明的轮廓已被一片黄色的幕布所遮盖。虽然山的海拔高度充其量也就百余米,但是正因为有它的存在,公寓的居民们才能切身体会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不至于感到飘浮于空中。然而此刻,当山体消失时,住在十二楼的他们瞬间陷入了一种虚无缥缈的空虚感之中。啊,黄沙一定很猛,以至于沉睡中被叫醒的妻子,却没有打一个哈欠。“怎么办好呢?”妻子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已经消失了的后山。“有什么怎么办的,赶紧洗漱一下准备吧。”说完,真洙自己先去洗漱了。洗好脸和手,大致刮了一下胡子。本想再洗一下头发,又就此作罢了。
就在他们轮流进出卫生间匆忙洗漱的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起来。“这么早就来了?”妻子用来不及擦干的手开了门。一个言老不足言少为过的男人站在门口,与其说他年纪不好揣度,倒不如说他与任何一个年龄段都不太相符。五十来岁的话,略显轻浮;三十来岁的话,岁月的痕迹又太过深刻;看作四十来岁吧,也令人质疑。大概是醉酒未醒,男人用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注视着两人。他蓝色短袖T恤外面罩了一件黄马甲,马甲背上用黑体模模糊糊地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喜鹊运输”。此时,外面的狂风推挤男人似的,透过开着的门侵袭而入。也许是狂风的缘故,真洙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转过身来,说道,“您来得可真早啊。”
男人没有应答,霍地便迈入了屋子,甚至还穿着鞋阔步走进卧室。他的篮球鞋在真洙他们整整五年来用抹布擦了又擦的地板革上留下了鲜明的脚印。“电梯故障的话,你们应该事先向我们说明啊。”男人说的是敬语还是非敬语,一时难以辨别。他一边说着一边哗地拉开冰箱门,从里面取出一罐啤酒拿在手上,冲着真洙嘿嘿一笑。这个姿态可不像在征求同意,倒更像是军人获得战利品后的架势。真洙跟着尴尬地笑笑,说道,“啊,请喝吧。”“电梯是什么时候出的故障?”见男人正色追究的样子,真洙这边也只能认真回答,“有几天了,估价的时候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不过有梯车来的话不用电梯也可以吧。”男人把喝完的啤酒罐握在手心里,轻松地就捏瘪了,脸上还浮现出貌似瘪啤酒罐模样的微笑,那是一种能让对方不寒而栗的微笑。男人指着外面说,“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坐着梯车上下楼吗?那是人坐的东西吗?”酒气从男人嘴中喷涌而出。真洙赶忙摆着手道歉,“我还以为可以坐人呢。不管怎么说,真是对不起。那怎么办呢?又没有电梯。”
“只能使出吃奶的劲爬楼呗。还能有什么办法。其实吧,我们也偶尔坐着梯车上下楼。但是,像今天这种刮风的天气就危险了,一不小心,”他用手在自己喉咙上比画了一下,说道,“就得去见阎王了。”比画完,又用手指朝向地板翻起跟头来。“嘿呦、哐当、呃!”如同独角戏演员一般,男人用手表现着坠楼而死的样子,还自我感觉良好地龇牙咧嘴,又道,“行李倒不是很多嘛,就是书多了点。哎哟,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哪来的坛子啊?”说着,他用戴着棉布手套的手一个劲地磨擦伽倻时代的陶器。真洙心急火燎地跑过去,试图小心地抢过陶器,但是他轻轻一闪便躲了过去,“让我好好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至于这样吗,不就是个泥坛子嘛。”
“这位大哥!”这时,真洙的妻子温柔却果断地喊道,“请把它放回原位,然后开始做事吧。”男人可不是吃素的,没那么容易打发。“还真是奇怪了,我就问问这是什么,非但不回答我,怎么还发火呢?难道怕我对这个东西做什么手脚不成?”男人恶狠狠地把陶器放回原处,“妈的,我得知道是狗屎还是大酱,才能决定用塑料包装还是用箱子装,或是直接扔掉啊!让我好好做事!这不叫做事,那我一大清早起来胡乱扒完早饭,然后累死累活地爬到这个连电梯都没有的公寓上来一个人做体操啊!”真洙赶忙拉住妻子的胳膊,说,“对不住了,我们也是第一次搬家。那个东西是伽倻时代的陶器,请小心点,千万不要打碎了。它可是今天所有要搬的物品里面最重要的东西。”男人听完,又重新抓起了陶器。他是那种做任何事都不会征求他人同意的人。“伽倻……伽倻的话我最了解了。我可是金海金氏,大概是金首露王第八十五代传人吧。哎呀,伽倻,先生,伽倻是什么时候灭亡的来着?”真洙夫妇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说,这位大哥,您难道连伽倻什么时候灭亡这种问题也非要刨根问底吗?”真洙抬高嗓门说道,这对向来不高声讲话的真洙来说,已是相当难得的勇气了。面对真洙的反应,男人出人意料地顺从了,把陶器放回原处并退了出去。“套点近乎还发火了。哼!妈的!”男子越过玄关走出门去,在楼道上喀地吐出一口黄痰。动作之自然,丝毫没有一丁点丑陋惭愧的样子。他靠着十二楼的栏杆往下望,喊道,“喂!升上来吧。”不一会儿,轰隆隆、咣当当的声音渐渐逼近。最后,砰地一声,升上来的梯车顶端碰到了十二楼的栏杆。男人固定住梯车,并在栏杆上铺了个旧毛毯,动作之娴熟,倒不像是打零工的。
就在男人忙活的当儿,妻子朝真洙走过来嘟囔道,“到底怎么办?就这样算了?那人看着就来气。让他们换人吧。”真洙面露难色,“今天不是搬家吉日嘛。上午又必须得搬完,都到这会儿了,还怎么找人呀,估计不行。如果硬是打电话换人,那人指不定更要上蹿下跳了。现在也只能这样。”可真洙的妻子就是不肯作罢,“至少打个电话试试嘛。”无奈,真洙只得去阳台给搬家公司打电话。打通了却没人接,看样子都出去做事了,抑或还没来上班。正焦急地打着电话,那个男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已走到他身边,真洙赶忙合上手机。“您不称心可别冲着咱,咱只赚今天一天的工钱,有什么话您跟公司说去,咱把东西搬妥当了任务就完成了。”男人仿佛会读心术似的挖苦道,“今天想找别的搬运工恐怕难喽,可别小瞧了搬家吉日韩语中“搬家吉日”与“没有人手”用的是同一个词,该词的字面意思为“没有手”。。”男人伸出戴着棉布手套的双手晃了晃,嘻嘻笑了。“很简单,就是‘没有人手的日子。”那手套的掌心处有红色的防尘处理纹路,像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似的。真洙不由颤了下身子,卑微地笑着说,“就是说嘛,真不知道是谁定的什么搬家吉日,总而言之,今天就拜托您啦,对了,梯车都备好了吗?”
男人不做声,只是豁然打开阳台的窗户,眉头紧锁。“今天的风可够呛啊,梯车不知道稳不稳得住。不知道是硫磺还是什么东西,搞得人口干舌燥的。反正今天我是逃不掉了。”男人说着,又往走廊栏杆那边的梯车处去了。留下真洙依然呆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黄沙的强劲势头有增无减,这会儿连公寓前头都看不清了。哎!真洙愤懑地发出无从倾诉的叹息。说来也怪,有如听到了叹息发出的信号似的,玄关处进来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那阿姨许是爬楼梯爬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穿着白球鞋的男子倒是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心不跳。两人只是点了下头,没有朝真洙夫妇说什么。“快请进。喝点什么冰的?”女人摆手拒绝。真洙又望向白色球鞋处,那边没有丝毫回应,甚至都没回眼看真洙。他还想再问,却被中年妇女拦住了。“算了,他是朝鲜族,耳朵也不好使。原本在安山的皮革厂还是箱包厂干活,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故,还是耳朵上挨了棍子,反正是聋了,想说什么的话就写给他看,跟我说也行。”那朝鲜族听不到两人的谈话,默默地将梯车运上来的纸箱子拖进屋。那黄马甲则在外面把梯车上的工具卸下来。真洙不放心,又拜托女人道,“看到那边的陶器了吗?那可是伽倻时代的陶器,一定要小心包装。”女人瞟了一眼,说不用担心,接着又审视着橱柜四周,“就是说会碎?”“不是,碎了可不行,我是说千万别弄碎了。”女人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啊,我是在问这个摔了会碎吧,谁说故意弄碎它了?真愁人。”女人喋喋不休着往外搬碗碟。真洙的妻子在房间里收拾寝具,出来去客厅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吃了一惊的样子。她凝神注视着那个朝鲜族聋人的侧脸,难以置信地缓缓摇头,像在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可能。真洙见状,走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妻子扑哧笑了笑,摇摇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除此以外什么话也没说。
行李打包进行得挺顺利的。狂风推摇着固定在栏杆上的梯车,发出哐当当的轰鸣,黄马甲却镇定自若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放心,又道,“顶多摔下去呗,还能怎样?”搞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大概三年前吧,也有一户搬家的跟你们家一样,电梯出了故障,那天风也刮得厉害,一个搬家工人爬楼梯嫌烦,就坐在衣柜上搭梯车下楼,下到半道突然停住了,哎呦,那可真是要命,好家伙魂都吓飞了,拼命叫嚷,左邻右舍的都来围观,闹得可大了。我们就朝他喊,‘喂,你小子别动,好像什么东西卡住了,我们先修修看,不行就打119报警。可那家伙年纪还小,你只要在上头不动吧还好,他偏动个不停。风吹的呦,梯子晃的呦……他自个儿铁定腿直哆嗦,那也得给我待着别动呀……”说到这里,男人抽起烟来。“后来怎样了?”真洙问道。黄马甲猛抽了一口烟,愤愤然道,“以为死定了是吧?”说着又笑起来,“那家伙是泰国人,急了就用泰语乱喊一气,咱们哪听得懂啊。梯车一点点慢腾腾地往下降,突然一阵疾风,人就跟塑料袋似的被吹飞了,从五米高的地方咚地摔下来。真是命大呀。挂到了公寓旁的树上,就腿上弄伤两处,断了三根肋骨。那家伙要是死了,还搬什么家啊。这位先生,知道搬家的时候什么最重要吗?不出人命就行。要是出了人命,搬家什么的就全完了。”
是啊,愿主保佑千万别死人啊,至少得等我们搬完家。正在装书的朝鲜族,收拾厨具的女人,还有那个黄马甲都绝对不能死。要说他们不能死的理由,充其量却不过是为了自己能顺利搬家,这样想着,真洙心底涌起隐隐的快感。风通过敞开的玄关门,卷着尘土,穿堂而入,夹着强烈的灰尘的气息,窗户欢腾似的齐刷刷哐当作响。远山的脊背宛如古王陵的棱线映入眼帘,山脚已被云雾状的沙尘遮掩,只剩山脊的轮廓浮现于空中。真洙从抽屉里取出两个口罩,一个递给妻子,一个自己戴上,只觉嘴里溢出一股腥味。
那三人径自干着活,互不搭话,事情进行得倒是有条不紊。家里的东西陆陆续续装进了箱子。穿着白球鞋的朝鲜族间或一笑,不知开心什么,用牙齿咬断胶带也笑,把行李装上平板车也笑。“我下楼去了啊。”妻子走到真洙身边,说道,“总得有人下去待着吧,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妻子每逢下楼梯都会头晕目眩,转啊转啊的她最讨厌了。“所以说别老盯着眼前那段楼梯看,就不至于那么头晕了。”真洙的忠告一点用都没有。“我也想这样,可是身不由己呀,不看着脚底下的话就像踩在虚空中一样。”真洙听了总会笑,“你呀,小时候故事看多了,虚空中会有台阶延伸下来,顺着台阶一直往上爬是城堡,主人公往上爬的同时身后的台阶就会坍塌消失。”妻子连连摇手,“别说了,真的很晕呢。”此刻,妻子又抓着扶手从十二层下去了。啊,不需要再上来了才好。
再说那三个人,从中间的楼梯口折回来,围挤在冰箱前吃冰棒。“反正是要化掉的,”女人吮着冰棒坦然地说,脚边冰棒盒敞开着口,“看来你媳妇从不清洗冰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女人哪有时间做这事呀。”穿着白色球鞋的朝鲜族也拼命吮吸着冰棒,额头上汗涔涔的,凝成汗滴时不时地吧嗒掉到脏兮兮的地上,他则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拭一拭额头。真洙走进房间,想看看事情进展得如何,不觉间那么多东西都打包好装进了箱子,也不知道那个陶器有没有安放妥当,于是打听起不见踪影的陶器的去向。黄马甲摇摇头,“不是我装的,”并伸手一指朝鲜族,说道,“应该是他装的吧。”黄马甲用手比画着陶器的模样,问朝鲜族那东西是怎么装的,可对方似乎完全不明白在问什么。真洙指了指放陶器的抽屉柜,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用手画着圈,含糊地说着OK,看到真洙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比画出陶器的轮廓形状以示确认,“坛子,坛子,OK。”真洙听着愈加烦躁不安,便又转向黄马甲,“那个东西得另行搬运,或者装进木箱子那样的地方,要确保不会摔碎才行。”黄马甲扑哧笑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别看他是朝鲜族又是聋人的就小瞧人家,人家又不傻,担心什么,他吃这碗饭,时间可是只比我长不比我短啊。当然是自己看着办了,肯定给好好安放在那边箱子堆里。”黄马甲指着房间里堆得遍地都是的箱子说道。真洙还想问到底放在哪个箱子里,但却就此作罢了,即便问了又能怎样,难不成还一个个打开来确认?早知道就提前打包好,用车分开运走。真洙追悔莫及。
“来,装一次下去看看。”黄马甲来到走廊的栏杆处,望着下边喊道,“升上来吧。”梯车货板发出类似怪兽吼叫的声音开始往上升,呜呜呜呜嗷。真洙往下望,梯车在风中摇晃着,险象环生。下面的人也都抬眼望着上头。真洙给妻子打去电话,“这么大的风沙,还是去车里待着吧。”妻子说没事,还买来饮料犒劳下边开梯车的司机和其他搬家工。
等梯车的货板一上来,黄马甲就开始往上装行李,犹如渡口泊船,把行李搬到和栏杆平行的货板上,时而还爬上货板调整行李的位置。风刮得惊心动魄,他却毫无顾忌。可别死啊。真洙爬上栏杆望着他,祈祷他平安无事。接着,黄马甲当当一敲货板,载着六个箱子的货板便随之往下降。风似乎就等这一刻,蓄势待发后猛地吹打两人,真洙下意识地抓住黄马甲的胳膊,黄马甲却条件反射一般掸开了他的手。就在那个瞬间,轰的一声,梯车的怪叫声也随之骤然而止。两人不约而同地往下望,货板停在了七层楼的地方。“怎么啦?”黄马甲大吼道,“他妈的又没装多少,抽什么风。”就在他自言自语的当儿,货板又开始缓缓下降。下面抓着操纵杆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卸下货板,又暂停了好几次货板才安然落地。真洙长嘘一口气,放下心来,黄马甲还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转身回屋拖行李去了。把所有打包好的行李都运下楼之后,黄马甲和白球鞋开始动手搬柜子之类的大件。屋子不知不觉显出内在的清寂,冰箱后面满是煤烟似的黑灰,柜子后面长着霉斑,洗衣机下面积着赤褐色的泥渣,虽然总在认认真真地打扫啊擦洗啊,可日子过着过着,身边总有地方会积灰发霉。就在黄马甲和白球鞋挥汗如雨地搬着柜子的时候,真洙则拾掇着滚落蜷缩在旮旯里的百元硬币,脏兮兮的币面上留着蚁群产卵后穿行而过的痕迹。
“家啊,就算看似一个人住,其实也不是。”真洙正用手摁死地上的蚂蚁,黄马甲不知何时进了屋,在他身后嘟哝道。真洙掸去黏在手指上的蚂蚁尸体,站起来说道,“可不是嘛,这么小的房子里还真是什么都有,连鬼都住着呢。”黄马甲往柜子前扣了条毯子,说,“挺奇怪的,鬼也喜欢温馨的屋子,你们家正合适,又没孩子,清静,女主人又漂亮。呵呵。”
最后一个柜子搬走后,屋里腾地一下空了。女人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地扫着地,真洙避让着她,在家里环视了一圈。这可是和妻子结婚时的新房,最初就是那么宽敞来着,后来塞满了家当,连喘气都困难。一开始可不是这样啊。两个人兴奋地在地板上打滚,开着音乐、和着蓝调起舞,只是后来打滚的地方安了音响,跳舞的地方放了书桌,如今家竟成了从跑步机到伽倻陶器共存的空间。“走,下去吧。”黄马甲把剩下的箱子和工具一齐放上梯车货板,“哎嗨,我也跟着下去吧。”真洙没有拦他。朝鲜族定是听不见吧,自个儿默默地从中间的楼梯走了下去。黄马甲爬上栏杆,走钢丝般双手伸平试图稳住重心,但这哪里容易,摇晃得叫人纠心。“还是下来吧。”似乎在等真洙这句话,硬是乘上了货板。“楼下见。”他跟下边示意后,梯车又开始哐当怪叫着往下降,真洙倚在栏杆上紧盯着他渐渐变小消失的身影。风依旧怒吼,远山依旧隐约。黄马甲咯咯笑着朝真洙招手,货板过梯车的每一节都强烈晃动,所幸最终安全着陆,没有掉落任何东西。真洙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腿上的劲一下散了,斜靠着栏杆壁,瘫坐在楼道上抽起了烟。多么漫长的一天。嘀嘀嘀,妻子打来电话,“都搬下来了吧?”“嗯,全好了。”“那你再检查一遍下来吧。”“知道了,底下一切顺利吧?”“最后几件行李正往卡车上装呢。对了,家里怎样?”“家?脏得要命,真不敢相信竟然能在这里住。”电话那头传来妻子的笑声,“今天怎么突然感性起来了,人住的地方不都这样嘛。对了,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这时,妻子压低嗓门说,“你知道吗,那个朝鲜族男人跟我见到的那个鬼长得像极了,可那人真是朝鲜族吗?又没说话怎么能断定呢?会不会耳朵也听得见啊?”
真洙锁上门,沿着楼梯下到底层。黄马甲正在把五吨大卡车车斗的插销插上,朝鲜族男子却不见了踪影。楼下整理完后,真洙夫妇与出来送行的警卫道别。“慢走啊。”警卫道。两人坐上车,比卡车先行一步。
新家离得不远,吃完午饭又继续开始工作。这回得用电梯搬行李,之前问过公寓楼的管理室,说是不允许用梯车,因为十七层太高了,弄不好会掉下来。把行李搬进来看上去就容易多了,先搬大件的,安置好后再搬零碎的。拆行李时,就像打开了兴夫家的葫芦取自韩国古典名著《兴夫传》,贫穷善良的兴夫机缘巧合救活一只摔伤的乳燕,燕子报恩衔来一粒葫芦种子,结出了葫芦,当兴夫打开葫芦时,从葫芦里蹦出大量的金银财宝、牲畜、粮食和一座豪华的大房子。,箱子里的家当喷涌而出 。一片混乱之中,还有来找真洙签字开通燃气管道的,有打电话来确认电话移转事项的,搬家工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个行李放哪里,那个又放哪边,问个没完。黄马甲搬柜子进来的时候把新地板革戳破了三处,真洙又是一阵怒火中烧,还一个劲地问,放这边还是放那边,真洙只要一回答,人家就可以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你将被判处死刑,罪名是弄坏了新地板革。”真洙想在他面前这样义正言辞地下判决令,想得都快发疯了。那个跟进出他家的鬼长得颇为相似的朝鲜族,搬书柜进来的时候也在壁纸上留下两道划痕,原本蓝色系的壁纸,白色的里子一露便更显眼了。放被子的柜子薄薄的后板上还弄出小孩拳头那么大一个窟窿,真洙忍无可忍,几近崩溃的边缘。冰箱里的东西掉得七零八落,收拾好重新放了回去;收进橱柜里的厨具还依然裹着塑料包装。“怎么也得说点什么吧?”妻子蹙眉嘀咕着。真洙却一味缄口不语。“你倒是说句话啊!”妻子怒道。真洙于是直奔搬着音响进来的黄马甲而去,说,“非要这么着吗?”黄马甲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真洙,“这么着是怎么着了?”真洙用手指了指地板革,“这地板革都戳破了,怎么办?”黄马甲往下瞟了一眼,“就这个?要我给你换块新的?比搬家费还贵呢,用口香糖粘粘得了。”说着把真洙晾在一边,自顾自走了。“今天这种鬼天气,豁上性命给人搬家,连句谢谢都没有,还想怎样!这种破塑料地板革难不成能用千年万年呢,真晦气,逮着点破烂说事儿,小兔崽子!”
真洙一把抓住黄马甲的脖领,对方却不慌不忙,单手便轻松推开了真洙,真洙随即倒进箱子堆里,除了真洙的妻子大喊起来,其他人对这场争执根本毫无兴趣。耳聋的朝鲜族又不知去了哪里,而那女人则一开始就满不在乎的样子,一门心思地忙里忙外收拾厨具。“这位大哥,你怎么能这样?”真洙的妻子不甘示弱地上去和黄马甲理论,黄马甲却泰然自若道,“怎么这样?去问问你那有出息的丈夫,人家好好干着活,猛地冲过来就抓人家衣领,不是吗?有种你说说看啊!”
真洙扶着腰,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好,一定要这样的话,我们也不会给你们尾款的。”黄马甲一听,轻蔑地笑起来。“这样啊,那就是说,底下的行李你自己搬喽?不对,看来这边的东西也得重新搬下去,你就熬夜在底下喝着西北风看行李吧,可有好戏看喽。”黄马甲吆喝道,“大家撤。”厨房里的女人立马摘下手套一扔,始终没什么语言交流的两人,这时候配合得倒挺默契。黄马甲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找着朝鲜族,可哪都不见人影,最后打开卧室的卫生间才找到他,穿着白球鞋伛偻着背踩在座便器上,还冲大家嘿嘿直笑。“蠢货,连抽水马桶都不会用。”黄马甲骂骂咧咧地关上门,却又辩解似的朝大家说道,“不那样拉不出屎来。”
一会儿后,伴着冲水的声响,朝鲜族从卫生间出来了。黄马甲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胳膊就往玄关处去,朝鲜族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提着不停下滑的裤子跟着走。真洙的妻子跑去拦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请原谅我们吧。”已走到电梯前的他们这才停下脚步,然后光明正大地要起钱来,“先给钱吧,免得再听到什么给啊不给的。”妻子只得把准备好的装钱的信封放在黄马甲摊开的手上。这下,他们干活更肆无忌惮了。放在该放的位置上的东西除了冰箱什么也没有。真洙避开他们,无奈地躲去阳台抽烟,从十七层往下看,真不是一般的高啊,风依旧疯狂地吹打着窗户,先前在梯车上再略微吹狠点的话……真洙想象着黄马甲和柜子一起跌落的样子,估计会同时着地吧,柜子碎成四块,黄马甲的头则砸得稀巴烂,好像是伽利略证明过物体降落的速度和重量无关吧。真洙正浮想联翩的时候,外面又混乱起来。他们要收队了。真洙酸涩又无奈地看着他们离开。这三个人,说不定还是兄妹呢,和来时不同,走的时候倒挺热情的,黄马甲竟然还朝妻子笑了笑,穿白球鞋的朝鲜族也咧嘴笑着跟在后头。真洙一言不发地随他们下了楼,一脸冷漠地瞥了瞥卡车的车斗,里面空空如也。即便心里一百个不畅快也无计可施,这帮强盗。在真洙的注视下,他们坐上卡车绝尘而去。
真洙转身回家,至少在形式上,他们还是把行李都拆放好了,真洙在屋里一处处清点东西。其间,西风卷着黄沙横扫家里角角落落,尘土味四溢。感觉那气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令人忆起什么久远的事情。坐在椅子上的真洙突然弹起来,没了,到处都没看到伽倻陶器。这帮混蛋。真洙心急如焚地跑去阳台往下望,顶棚上写着电话号码的五吨大卡车早已不知去向,赶忙翻开笔记本,找到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听。这些人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真洙抬头望着窗外,山脊的轮廓已消失殆尽,让人怀疑那山是否真的曾在那里。“去报警。我们多喜欢那东西啊。”妻子咬牙切齿地说。真洙却直摇头,“如果被警察知道那是盗墓盗来的,反而对我们不利。这帮混蛋。那黄马甲肯定早就知道什么了,在那儿套近乎的时候我就该看出来才是。”
“会不会在那里啊?”“那里是哪里?”“还能是哪儿呀,咱家老房子呗。”真洙歪了歪头,“刚刚都检查过的,什么也没有啊。”“那也再去看看嘛。”真洙拿起车钥匙重新下了十七楼,不一会儿又来到已离开的公寓前。拖着疲惫的双腿顺着楼梯爬上十二层,新住户正在往里搬行李。“打扰了,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坛子?”大家眯缝着眼,“坛子?没看到啊。”真洙只得退出来,又软塌塌地从十二层楼下去,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每下一层台阶就要转一圈,确切来讲,要转十二圈脚才能着地呢。这帮混蛋。真洙狠命地一脚踢飞了滚到脚边的可乐罐,可乐罐像橄榄球似的弹起来滚了会儿,又停了下来,停下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真洙于是止住了脚步。他轻轻靠近弯下腰去,粉碎的陶器碎片散乱在地,真洙拾起其中的一片,缓缓直起身,抬头望向天空,新搬来的住户安置的梯车像巨塔般巍峨地直指黄色的天空。陶器着实是从梯车上掉下来的,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碎片,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呢?他一整个上午几乎都站在靠着栏杆的梯车旁,妻子也在发现陶器碎片不过十米的地方。
“什么东西碎了吗?”公寓警卫站在真洙背后问。“是呀,看来是碎了。”警卫拿来扫帚,将伽倻的遗物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扫进了垃圾袋,并把碎片倒进了花坛里。“啊,都怪这该死的黄沙,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真洙走到花坛里,从丢弃的陶器碎片中捡起一块装进口袋,然后往家赶。回来的路上,他想起了那个说搬家不算什么的朋友的名字,甚至记得那个叫嚣“搬家由我们代劳,您大可出门旅行”的搬家公司的地址。回到新家,妻子一见他的表情便什么话都没问。真洙把捡来的陶器碎片用报纸包好,塞进书桌抽屉的深处。不知哪里飘来浓烈的泥土气息,是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黄沙,还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坟墓中出土的陶器碎片,不甚明了。怎么也无法得知的事情有很多,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今夜他将在别处入梦,人们称之为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