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入皇城
2011-05-14屈倩
屈倩
(一)
女子冷冷地与他对峙着。在他身后,是三千御林军筑成的铁林铜墙。
一路奔逃至此,她的头发松散凌乱,身上薄衫也稀疏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分明是落魄模样,到她身上,却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她微微扬着头,嘴角含着不明的笑意,七分冷淡三分睥睨。
风一阵阵地紧了,在狭长的风里,她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她拢了拢左肩的衣衫,细腻柔白的肌肤似现还隐。
“这么快就要我死了?段王爷!”她率先打破僵局,“不,现在应该叫皇上了!可你不应该感谢我吗?”柔媚的眼帘蓦地一沉,“感谢我帮你杀了你弟弟,夺得皇位!”
对面的男子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眉:“毒杀皇上,罪当诛。”“罪7”她掩了口,露出一分讥诮,轻轻笑出声来,“段玉锦,好个罪当诛!”
心里有什么猛地碎裂了。她抬手,缓缓从头上拔出一支银制的长簪,划破额头。银簪如蛇在眉间游走,跨过鼻梁,沿着右颊,一直到耳后,薄衫的主人才罢了手。
见过无数血肉搏杀的士兵,看到这一幕,也是讷讷不能出声。倾国美人在眼前如此败落,怎能不让人喟叹!
“纷儿!住手!”领头的男子陡然大喝,他面露惊骇,眸中是不忍。
她凄然一笑,步步退往身后断崖:“若我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没死,则定要你为今日绝情付出代价。”话音未落,女子便决然纵身而下。
随她一同坠落的,还有躲在树后的一双渐渐失去温度的眸。
(二)
“取我的命?纷儿,十年,恐怕你的骨头都化成泥了。”穿着明黄龙袍的段玉锦喃喃自语道。
方才小憩,又梦回那一幕。她如折翼的蝴蝶般毅然跳下山崖的场景,十年来,一直在脑中回放。
“皇上,又梦见梨纷姐姐了吗?”有蓝衣女子走近,眉目间与梨纷依稀相似,她是小梨纷八岁的妹妹梨落。“当年姐姐真的美得倾国吗?不然怎么到现在,你还念念不忘的?”
他听到轻轻笑了:“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满城的梨花都开了,纷落如雪。所以你母亲就为她取名梨纷。”仿佛想到了美好的事物,他看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微微出了神,“连你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那么喜欢姐姐,为什么不在十年前的兵变中救下她呢?”整理好段玉锦的衣袍,梨落往后退开一步,明快地说了声“好了”。
这种明快没能繁衍开来,继而沉默长驱直入。梨落察觉到气氛发生的微妙变化,却也不知怎么驱逐。
“上次提的事可否想好?”这时段玉锦开口,平静地将话题转移。而在他脸上,结上一层冰霜,蛮横地覆灭往事的火苗。
“我还是那句话。”梨落接过话,“能在你身边就好。名分、地位、头衔之类的我不慕。”
段玉锦握了握她的手,深深长长地笑了:“也好。”
亲暖之感顿时充盈在两人之间。滚滚红尘,身畔能有如此解人意、识大体的女子,足矣。何况佳人玲珑玉面,剔透兰心。
(三)
这几天事多了起来——新一批宫女应诏入宫,作为内侍总管的梨落,其入宫、筛选、分配、练习、训育,直至最后分发到各个主子那里之前,梨落都要一一掌责过问,同时还要伺候皇上晨起,暮睡。
如此操劳,心力难免疲怠。这日,她早早交代好旁务,打算闲暇半日。
虽说闲暇,却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便在宫女学习的行宫寻了一处就近的厢房休憩。
“不就是凭着几分姿色,委身阿谀,才得到今日的位置。”“是啊,谁不知道她仗着皇上的宠爱,总对我们颐指气使的。”“小人得志,真不知皇上为何看上她!”……一阖上眼,平日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历历在耳,让梨落再也静不下心来。
尘世三千起落,眼里只容一人,也有错吗7却道爱无过,只是不该情系帝王身。
心神烦乱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源不远。梨落无心再躺,于是寻声而去。
前方不远,一名宫女惊惧地呼叫着,涕泪在扭曲的面容上蜿蜒。
她不停地蹦跳,全身拼命地甩动——她的右臂及后背的衣衫,正被火舌无情舔舐。而其余三两宫女站在一旁,恐慌地看着这一切。
“快去打水来!”梨落大骇,快步走过去,责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宫女走出,眼中有热切的泪:“奴婢宜宁,刚才我们赶着去集合,半途中,香月的衣服突然着了火,几个跑得轻快的姐妹已经打水去了。”
想必与那香月交好,宜宁的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担忧。再看那呼作香月的女婢,已痛苦得滚落在地。
等到水来,人恐怕早就活活烧死了。梨落日寻四周,看有什么能解这燃眉之火,恰巧两个宫婢端着水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梨落马上喝住。
得知梨落的意欲,宫婢也是面露难色:“这是珍妃娘娘要的水,奴婢不敢擅用。”
“人命攸关,要怪就怪在我头上,你们回去复命吧。”梨落无意多费唇舌,说完便抢过水盆。
(四)
火光还来不及发出呜咽,便被扼断了喉咙。宫婢见事已至此,也不能责怪不是,便讪讪离去。
见火已灭,宜宁马上跑过去,连忙掏出手帕递与香月,不料被冷冷拒绝。
香月吓得浑身颤抖,惊魂未定的模样,她哆嗉着说道:“装什么好人,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轻弱而断续的声音如利刃划过心上。
看到宜宁疑惑的神情,香月冷哼一声,满脸狼狈掩不住讥讽:“你怕我比过你,便纵火烧我,好解你心头祸患。”
宜宁猛地惊住,眼中饱含的泪水凝固成委屈:“我没有。”
“你当然不承认,因为你……”
“够了!”香月眼中的恶毒越发浓烈,她说得起兴时,被梨落厉声喝断。
这时,远去打水的其他宫女端水回来,听到这声怒喝,也是一惊。
“没事了。其他人可以离开,香月留下。”梨落吩咐说,发现宜宁的脚步很是迟疑,她缓了缓语气说,“你也先去了吧。”
待众人都离开后,梨落走近香月,冷冷抛下话:“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最先死的人一定是你。”说完便提步而去。
兀自留下香月,嘴唇咬紧,心中怀恨。
“大胆!区区一个奴才。也敢抢用本宫的水。”承心宫里,珍妃正对空手复命的宫婢大发怒火。宫中传言皇上与梨落之间的事情,早让她心里不畅。而这次的事,正好让她算个总账。“算在你头上?你倒是口气大。不是说皇上对你爱护有加吗?这次我就要看看,他如何护得到你。”
(五)
这日,梨落正在编订入宫人数,一女婢被小太监领着寻到了这里。
抬头一看,是上次那递手帕的宫女,宜宁。她一见到梨落,便引泪跪下:“梨总管!求您救救香月!珍妃娘娘在后院要烧死她!”
顺着宜宁指引的方向,分明就是上次的院落。
“你们去了吧,别人若问起,就说是替皇上办事去了。”她很清楚,到时候将名单一核,缺职的人就会因通风报信之嫌丧命。
“谢梨总管。”宜宁行了个礼,便含泪离去。珍妃限令所有人不得走动,她是偷偷跑出来的。
“你等一下。”看着宜宁的身影远去,梨落叫住小太监,“替我转告内侍长,往后对她多加关照。”
那小太监不禁有几分疑惑:“这不是您分内的事吗?明儿个您亲自授意不是更好?”
梨落摇头,想到即刻要去见的人,笑了笑:“遇上这位主子,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了。”
往承心宫的一路上,果然没看到一个宫女太监,想必是珍妃的任意妄为。梨落更是加快了脚步,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毛发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浓烈得刺鼻。再看那地上,唤作香月的血肉身躯已成焦炭。
在一旁,是衣着一袭牡丹缭乱,带着残忍笑容、神色轻蔑的珍妃。
“哟,是哪个奴才嫌命长了?”看到梨落,她扬出一个更深的笑。
“怕是娘娘手长,把火放到我门口了。”梨落深深吸进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意,“火光惹眼,娘娘尊贵,还是注意点好。”
“都说皇上对你格外恩待,看来不假。”听了这话,珍妃没被激怒,反而掩住口,咯咯地笑了起来,“麻雀飞上枝头,你以为它真的能成得了凤凰吗?”
梨落也笑了:“奴婢才浅,只知道乌鸦插上再漂亮的羽毛,也还是乌鸦。”
珍妃的笑容霎时僵住,眼角眉梢的怒意无可掩藏地涌出来。民间不光彩的出身是她最大的忌讳,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她面前阴讽暗刺。
“贱命一条!烧死又如何?”珍妃一脚用力踩在焦尸上,脸因愤怒而扭曲。她狠狠地甩了甩袖子,短促地扬了下下巴,“今天,你也休想活!”接着,一记重击狠狠砸上梨落后脑。
倒下时,她看见一个宫女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拿着木棒。而那宫女的脸,竟然有几分熟悉。电光石火间,有什么蓦地在脑中闪现,“姐姐?”疼痛迅速侵占了大脑,努力想要再看清那张脸时,昏沉迷蒙了眼睛。
“绑好她的手,塞住她的嘴,扔进井里。”珍妃尖锐的声音越来越远。
(六)
在宫廷荒废的一隅,一个极破落的院子里,突然传出了钝重的撞击声。
女子双手被反捆在椅背上,双脚并捆在一起,离她最近的椅子被撞翻在地。她的呼叫因口中的布包变成了轻轻的呜咽。
有青衣男子走过来,扶起椅子,把它放到女子接触不到的地方。接着捏开女子的嘴,将端来的一碗粥细细喂进女子张开而不能发声的嘴里。
有些粥从女子嘴边流出,他也慢慢地替她擦净。就在这时,女子一直张着的嘴突然闭合,用力地咬住青衣男子的手。男子一惊,吃痛地将手抽离:“我已施针封住你全身穴位,强行解封的话,稍有不慎便会落得终生残废,梨落,你这是何必。”
“你是谁?”梨落不顾危险,决然解封。
“夏且。”
“是她让你这样做的吗7听我说几句话,你也不忍她死吧!”在夏且将布包重新塞回她口中之前,她极快地说。
夏且的手停在半空,许久,缓缓放了下来。
当年,在崖底深潭救起梨纷的时候,便是不管将来能有怎样的结果。他医好她脸上的伤,教她识别各种药草毒花,早出晚归,相伴左右。
然这样的日子,终是寂寞。在知道梨纷要回去的时候,他也劝了她,只是拗不过。
心里如何放得下,于是随她一起来了。
可是现在,他做的这一切,真的还是为了那个初衷吗?
(七)
不知睡了多久,后脑在隐隐作痛,浑身酸麻不止。
睁开眼,便对上一双深沉的眸。这双眸,血丝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担忧。
“太医!太医!”见梨落醒来,段玉锦神色大喜,马上唤道。
“回皇上,梨总管已无性命危险。脑内淤伤,只需仔细调养,不久便可痊愈。”那老太医松了一口气。
两日来,寸步不离地守着,珍重如此。若床上女子当真没能醒来,恐怕自己也难有生路。老太医跪过礼,便喏喏退下。
“怎么回事?”梨落不适地拧着眉头,神情很是虚弱,“珍妃娘娘呢?”
“你别动。”看到梨落意欲起身,男子连忙按住她,“珍妃无视宫规,恣意妄为,已被朕打入冷宫。”他语气一变,霎时冷淡。
他没有告诉她,在她失踪期间,他几乎将整个皇宫翻过来。更在得知密报知是珍妃所为后,即刻将她投井就死。
欲问更多,也只好作罢。默默地,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闭上眼睛,湿软的睫毛抖动着,轻轻地,宛如叹息一般:“皇上,娶我吧!”
这么多年,她收起所有的软弱,披着冷眼,背着闲言,强作坚强地往前走。咽下眼泪,吞下不安,忍受一切刺向她的攻击。
她以为她做好一切便能陪在他身边,直至落井时从胸腔进出的无力感。才让她深深明白,原来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承认她有资格站在他身畔。
做得再好又如何,到头来,还是敌不过羽衣霓裳。
段玉锦也是一震,因话出突然而应对无措:“怎么了?”
“我累了。”梨落缓缓地摇着头,神情前所未有的脆弱,宛如被冰雪摧朽过的铃兰,“我真的累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在自己面前如此软弱无助,仿佛失去所有的保护,孑孑暴露在刀剑之下。心里像是穿了洞,痛得他此刻只想抱紧眼前的人。
“好,我们即日完婚。”
他的眼里盛满怜爱,这一天,他等了太多年。
因为爱她,所以让她时刻伴在自己身边,而不忍她凤冠霞帔,陷足后宫泥淖,争夺沉浮。
梨落因段玉锦这么快允诺而有些呆住,下一瞬,也颤抖着握住他的手,噙着泪,开颜而笑。
直至梨落睡去,他才起身。他轻轻摩挲她的脸,拭干温湿的泪痕:“往后,我一定让你更幸福。”
确定男子走后,梨落竟缓缓坐起,她的神情是全然陌生的。
脚上的摔伤还在痛,她却不顾这些而兀自坐在了梳妆台前。她定定地看着镜子,痴怔地抚摸自己的脸,仿佛男子的余温尚存。
“玉锦,你知道吗?这句话,我等了十年了。”
(八)
几日后。
不是身旁忙着帮她梳发、理妆、更装、教礼的宫女的提醒,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没想到,在她身体恢复个大概时,皇上就下了旨,封自己为梨妃,择日成婚。
“梨妃娘娘,好了。”宫女们很精妙地改变了称谓,梨落倒也没有不习惯。她款款站起,在镜前几番比量,才在众人的环绕中离去。
然而,有一名宫女没有离开,她低着头,双唇咬得煞白。这是刚才给梨落梳头的宫女,也是前几天死了的名叫香月的宫女的好姐妹,宜宁。
在所有人离开后,她掩着嘴,急忙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礼节尽落,灯火祝眠。
就在几天前,他宣布册封消息时,反对声一片。所幸珍妃的死先敲了警钟,最终大臣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一决议。于是,才有了今天佳人伴左,共度良宵。
他撩起红娟的一角,挂到钗饰上。梨落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如桃花娇红。她赧然一笑,微微低下头。
捏着交杯酒,梨落将手轻柔地挽过他的臂弯。两人的脸逐渐靠近,彼此深情凝视着将杯中的酒饮尽。
酒尽,手依然缠绕在一起。突然,段玉锦笑了,他靠近梨落:“你演够了吗?”说这话的同时,将泛着寒光的匕首贴上了梨落后颈。
“哦?”梨落也笑了,眸中流露出媚人的风韵。
笑容仍在,他的眼神却渐渐冷下来:“宜宁告诉我,你耳后有面皮衔接的细微痕迹,是易容而成。她还说,她生于医术世家,入宫前随父母多次出过诊,绝对不会看错。”
段玉锦神色一沉:“梨纷,我说得对吗?”
说完,他用握着的匕首一挑,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