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乱
2011-05-14轻微
轻微
与东华上君初见那日,满池潋滟波光,晃花我的眼。
东华上君垂下眼时,我正伏在石上休憩,他滴一片荷叶,捧我在掌心。他眉眼如画,一眼流连,便勾去我三魂七魄,只觉若能得他欢心,才算不白费世上走一遭。我被放回水中,仍忍不住搁浅在岸边,看着那背影远去。
那时我不知道,这一眼奢念,注定我永世不得升仙。
(一)
七星连珠那日,太上老君与东华上君打赌,赌自己池中的锦鲤,会比东华上君的那盏青灯,早化作人形。谁在先,谁就位列仙班,从师东华上君。
于是我与青灯约定好,谁先修成人形,定要等着落后的一个,如此一来,便可一同成仙。
等再次见到东华上君,我怀念他指尖温存,拼命往岸边靠近,他果然低头看我。一时,剧痛从胸间抽出,我这才知道,做人要经历前所未有的痛。
满池莲花盛放,她们都在笑,笑我脸红堪比朱砂,笑我手足无措,却未得他多看一眼。
东华上君弹指之间,瑶琴浮现在莲池上。我挨着琴坐下,实际上五音不通。他两指一掐,一串乳白细珠盘上我的髻。
我顿时无师自通,抬手拨弄成曲调,碎落一池露珠。
东华说,你确实有灵气,这一局是我输给老君。
我说,那我就是你徒弟了吗?
东华上君不说话,半晌,他踩上云头,远远留下一声叹息。
他说,可惜你灵气太甚,不宜修仙。
我不懂此话何解,只当他是夸我,心下欢喜,赤足搅乱一池春水。
(二)
因与青灯有约,我瞒着变化成人的事,除东华上君,没有谁知道。
几日后老君来莲池看我,同东华上君一起,身后伴着一袭翠绿裙裳的仙女。气息熟悉,正是青灯。
老君摇头叹气,他说,本来看你尖头圆腹,颇有灵气,如今青灯已成人形,你还是一条笨鱼,定是平日偷懒,还不如放你到人间,让人煮了去。
我看着东华上君,他一言未发,唯独这一人知道,局中输的不是我,他却不肯说。青灯端立在他身侧,眼神淡静。
出南天门时,我忍不住变成人,从青灯手中挣脱。我是凡间一条鲤鱼,偶然被老君收到莲池,用来和东华上君打赌。我说,仙人的游戏,我看不懂,只是青灯,我以为我是懂你的。
此时的青灯,脚下流云,华裳美服。反观我自己,大抵输就输在化作人形时,变成这样一个素净样子。浅绿裙裳,若说浑身上下还有一点可取,就只髻上白珠。东华上君赠我白珠,神色云淡风轻,竟会在老君面前做戏。
青灯说,我是有私心,你就没有吗?
话未落,就推我入凡尘,白光里那一盏盏的明灯,便是尘世。
临入凡尘,我扯散烦恼丝三千,也扯断发上白珠,狠劲里顾不得自己的疼痛。
(三)
太上老君待我不薄,投入人间的我,还是鲤鱼。通一点小小法术,懂得修化人形,住在大富大贵的丞相府上。
这一处比不得天上,满池莲花不会和我说话,寂寞比时光更难熬。
转瞬十八载,柳府的小姐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来丞相府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满城才俊,却没有柳小姐看得上眼的。
不是柳小姐眼高于顶,生在丞相家,精通琴棋书画,自然要选个妥当人家。
午后柳小姐会在后院抚琴,琴声便如珠玉滚落。穷此一生,我大抵再也不会抚琴,鱼就是鱼,本该安安分分地待在水里。
京城初春时,命中身骑白马的那人,终于来到柳小姐面前。
他叫唐白生,是江南小镇来的富商,家中做丝绸生意。这番前来,是要向宫中进贡丝绸,理所当然是要来丞相府打点的。
柳小姐隔着屏风,见那人挺拔轮廓,额高鼻直,顿时春意萌动,琴声里也多了几分思春。
唐白生赞柳小姐的琴弹得好,她低下头,颊边飞起红云。
那个空隙里,唐白生看的却不是柳小姐,而是伏在池边休憩的我,模样里有些痴傻。
我看了看自己,这小子莫非是真傻,我可是一条鱼!
(四)
唐白生约柳小姐去城外放纸鸢,我忽然想捉弄他,化作纸鸢,被府中小厮买回来。
唐白生说,这纸鸢真像你府上的锦鲤。
不知为何,柳小姐忽然吃起醋来,她说,唐公子对那鲤鱼倒是喜欢得紧,每次来府上都要多看几眼。
唐白生捏着纸鸢,手心热起来,汗湿我的骨架。他说,也许是曾经见过,觉得很熟悉。
唐白生一面跑,一面扬起手中的线,将纸鸢放得很高,笑容绽开在脸上,刹那绚烂。
柳小姐忽然冲近,拿着剪子,剪断系着纸鸢的那根线。她说,唐白生,我不许你因为别的人,别的事笑这么开心。我已经让爹爹去提亲,要嫁你为妻的是我,不是一条痴心妄想的鱼。
她说完就走,唐白生瘫坐在草地上,一脸的无辜。
我这才现身,走到他面前,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只纸鸢。
他问我,姑娘,我们可曾见过?
那双眼巴巴地看着我,犹如两颗琉璃珠,亮晶晶的。
我伸手点他额间,唐白生脸红,结结巴巴地不停地说,小生如何如何。
我直盯着他笑,到眼泪流下,慌忙将纸鸢塞到他手中。
纵然是不想,却从未忘记。触手的刹那,我已算出,唐白生是东华上君转世,柳家小姐,是他今生的劫数。
(五)
柳丞相被指叛国,边塞重镇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书信,正是柳丞相通敌的证据。
柳家盛极一时的繁华,顷刻坍塌,柳小姐父丧母亡,自己虽得法外开恩,却再没有锦衣玉食。半月之后,终于忧思成疾。
唐白生怜惜柳小姐,要迎她过门,她却重病不起,只好先接到唐府住着。
我替唐白生捡回纸鸢后,他留我在府上小住,我不好白住,自请到柳小姐房里侍候。
细指描过眉间,菱花镜里照着,盈盈一握的小脸,柳小姐摸着我的手,取过象牙梳,抬眉,看我。她说,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那双眼淡静如水,恍如多年以前,尚在天界。
我是青灯。锦璃,你可还记得青灯?
我蓦然收手,钩断一缕青丝。青灯蹙眉,痛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恍惚之间,青灯往我胸前一按,竟是一纸黄符,她面无表情,将我的原形锦鲤捧在掌间。
她说,锦璃,这模样多好看,变成人,就会有喜有悲,那不适合你。
直到请遍名医,柳小姐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奄奄气虚之间,她说要请道士来看,许是中邪。
道士说,青灯的病其实并不难治,只是须得一味药引。
唐白生问是什么。
锦鲤。道士边说,边看向缸中不能动弹的我。
唐白生也看过来,刹那间脸色变得难看。
青灯咳嗽起来,她说,这也算是它报答我养它的恩德。白生,你去杀了它,做成鱼羹。
唐白生的手背上,被青灯掐出印子,他的眼神是不忍的,对青灯说会吩咐下人去做。
青灯尖叫起来,不依,不小心滚到地上,爬不起来,越发没有人气。
唐白生终于答应,将我捧在掌中时,我亲眼看到,他的脸上,豁然有泪。唐白生捧着我向厨房去,青灯笑着,枯坐在地上,似要就此坐到天荒地老。
(六)
青灯吃下鱼羹,却又当场吐出来,唐白生大怒,说道士是骗人的,要找大夫治好她。
青灯强忍着,将剩下的鱼羹都吃下去,脸色红润起来,
直到唐白生离开,她才扶着窗棂吐起来,要将心肝肺腑全都吐出来。
道士果真是骗人的,青灯拖了没几日,就虚弱得像个老人。她唤唐白生来床前,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盯着他看。
恍然已是隔世,唐白生不记得他是东华上君的事,她却还记得,自己是青灯。骨瘦如柴的手贴着他的脸,已不能温暖起来。
她的声音低下去,她说,东华,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其实,不恨锦璃。说罢,青灯垂下手,再也抬不起来。
唐白生娶青灯的牌位过门,一生未再娶。没有人知道,唐白生其实是愧疚,他一直以为,青灯会死,是因他偷换了锦鲤。他留它在身边,一直伴他两鬓斑白,度过余生。
(七)
玉树琼花,天庭一片通明,我与老君对弈,输得一塌糊涂。
老君捋须笑起来,定是东华上君来了,小鲤鱼修行不够,去炼丹炉再守三日。
重回天庭后,老君收我为徒,悉心教养。只一件事让他十分可惜,就是我变得木讷。见东华上君那一次,我不小心打翻白玉茶,竟也不收拾,就夺路而去。
东华上君并不计较,老君问他,此番人间历劫可还顺利?
他说,老君你也糊涂,历劫发生的事,怎会记得。
老君说,你那新徒儿跟着你去人间历劫,却没回来,你这师父,做得不好。
东华上君扬眉,灌下一口热茶,他说,这是命数,她动了心,自然不能成仙。
我在门外听着,忽然想起,修成人形那日,东华说过的话。
可惜你灵气太甚,不宜修仙。
便是在那时,他就看透我动的心思。赠我白珠,让青灯有威胁他的理由。那串珠子,叫做玉龙珠,是天君赐给东华上君的东西。青灯那日来找我,正是东华赠我白珠,于是她没有现身。她有了私心,要留在东华上君身边,于是威胁东华,若他说出我先修成人形,她便说出他赠我白珠的事。
尚未成仙,便私相授受,到时我怕是入凡尘都不能,只能灰飞烟灭。
我刚一下界,东华上君奉命转世历劫。他原是与天地同寿,做神仙这么久,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正如他放我入水,只因怜悯,赠我白珠,只因对世间生灵皆有爱。唯一的错,在于他这爱过于贵重,让我误会成私情。
我终于集齐下界时扯散的白珠,老君让我自己送去东华宫。东华上君将珠子挽在手上,问我,可有大彻大悟。
我说,不曾悟过,愿千载万年,继续在混沌中度过。说罢不理他叹气,不理他似有话说,转身离开。
此后千载万年,不与君相见,不得顿悟再升仙,只愿醉在红尘里,梦一曲珠玉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