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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2011-05-14琬晴天

飞魔幻A 2011年9期
关键词:靖宇芳华公公

琬晴天

琼楼玉宇,雕梁画柱。百里回廊,小榭亭台。

清梦园里一切如故,可惜人去楼空。再奢华的住所,少了主人也难免萧条和凄冷。

余芳华随着燕公公一路行来,两人都寂寂的,没有什么言语。眼看快到西厢房,余芳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燕公公,没想到咱们还能在旧地相见,真是世事难料。”

“是啊,可惜当年您是芳华郡主,如今您是薛夫人。”燕公公提了提灯笼,例行公事般咧嘴一笑,“杂家也知道郡主当年委屈,不过,十年都过去了,郡主也该息事宁人了。”说到这里,燕公公斜了余芳华一眼,启口道,“薛将军的生死,全看您了。”

余芳华没有吱声,来到西厢房外,也只是淡淡地朝燕公公一点头:“有劳公公了。”

燕公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还了一礼,悄悄地退了下去。

屋内有一盏青灯,柔软的,如归人的思念。窗格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余芳华瞧上一眼,便知那是谁。多年相伴,一腔爱恋,纵是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

玉葱指稍稍犹豫,推门而入。重重纱帘里,一个孤寂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闯入眼眸。他英俊的面容带着一丝痛楚与无奈,与往昔那副傲慢轻狂、不可一世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一刻,余芳华对他有种沧海桑田的陌生错觉。不过,十年的怨恨与辛酸早已把她的心锻造成了铁石,那少女般的纯真与稚气已荡然无存。

她嗤笑一声,在空寂的卧室里格外突兀:“皇上是在思念芳华吗?”

男子闻声一惊,抬头望着帘幕外的女子。她一身淡紫色对襟长袍,不华丽却很别致。一头乌发绾在脑后,是标准的妇女发式。一张精致的小脸上远山眉,横波目美得动人心魄。孟憬轩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个青涩娇憨的少女已长成了卓越多姿娉婷袅袅韵味十足的成熟女人。

可是,两人之间,早错过了郎情妾意的美妙时光,隔着千沟万壑重重阻挠站在了不可挽回的将军夫人与尊贵君王的尴尬位置。

孟憬轩一时呆住了。

十年前,她是媸越国战功显赫的将军之女。父亲在稳固了别人的江山之后,死于暗杀。先皇将余将军风光大葬,并追封他为异姓王,子嗣世袭父职,孤女入宫以郡主身份享受荣华富贵。

当时她十四岁,聪慧可人,深受先皇喜爱。入宫后,她很快忘记了丧父之痛,在皇后的照顾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人知道,熟读兵法的她,已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含义。

每个人都说她是美人胚子,将来要嫁给太子,做皇后呢。

她害羞地跺脚躲了开,背人的地方,她总是冷笑着告诉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平日里,她喜欢捧着脸望着年长她两岁的太子在院落里读书练武。心中不期然想起宫人贵妃们讲的玩笑话,脸上一热,心像含苞待放的花蕾静静地矗立在枝头,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可以有未来的。

然而,面对太子殷勤送来的花,她却傲慢得连看也不看一眼。两人私底下并没有什么交情,在一起说不过两句话,便要大打出手。若是正主不在场,余芳华便毫无顾忌地使出平生所学,非要这个太子摔个狗啃屎不可。

久而久之,太子练武更加勤奋,不足半年便能轻松地躲过她的黑手。自从他不小心赢过她之后,余芳华就再也没有理过他。

简单又别扭的皇宫生活并没有过多久,入冬后,身体一向硬朗的先皇帝突然偶感风寒,一拖之下,竟然在半月之后驾崩了。太子顺利继位,皇后荣盛为皇太后,一切在风云汇集之后草草收场。那些权术阴谋似乎就这样胎死腹中,连个风声都没放出,便消弭成了一场盛大的登基盛典。

余芳华以一双冷漠老成的清眸静静地观赏这金笼子里轮番上演的一幕幕,谋杀,篡位,兵变,魑魅魍魉,阴谋诡计,染血的金银财宝,孤魂游荡的广袤殿宇。她想笑,却忍住了,想起旋涡里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她突然觉得,他们其实都是可怜人。

太子登基三天有余,朝堂老臣个个发难,难以压制。暗中的主导力量,是忠义侯薛柏森老将军。他早年曾与余将军并肩沙场,可谓生死之交。先皇在世时,他因得了一场重病,躲过一劫。病愈到余将军坟前,他显得十分淡定,按礼数祭拜之后也对余家慢慢疏远了。

没想到,先皇死后,第一个跳出来与朝廷作对的便是昔年的忠义侯!

白天听见燕公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面前说朝中大事,余芳华隐隐觉得,事情似乎跟自己有什么牵连。她这样想时,并未料到,自己正被命运一步步推向风口浪尖,成为一场可耻的政治交易中的牺牲品。

而结果,更离谱得可怕。

冬夜很冷,清梦园西厢房里放了三个火盆,里面红炭噼啪作响,热气充斥整个房间。少年君王静立于窗前,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余芳华斜躺在东北角的摇椅上,腿上搭了一件毛皮光滑的白狐裘。微微眯着眼,表情异常傲慢。末了,她嗤笑一声,话出口,已成了难以抑制的咬牙切齿。

“孟憬轩,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利用我。”

少年闻言,身子一震,右手突然拍向窗棂,骨骼嘎吱作响,显然是气急了。但,纵是气急了,他仍倔犟地绷直身子不肯回头,不肯解释一句。

燕公公立在不远处,幽幽叹了口气,大着胆子望向余芳华:“郡主,容杂家说句不知进退的话。薛将军逼宫,其意不在皇位,而在于您。让您下嫁他的独生爱子,关乎兄弟之义与朝堂之利。其中关系,您应该清楚。”

余芳华狠狠瞪着燕公公,并未说话。她心里明白,薛将军这一招,一半是打着兄弟之义救她出宫,另一半却是收买人心,保住老臣的权势。按理说,薛将军之子薛靖宇也算仪表堂堂,两人自小便熟识,嫁了他顺便救了天子,传出去也算美事一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气愤。因为被利用,被欺骗,被当做可有可无的政治玩偶吗?这宫廷里身不由己尔虞我诈多是寻常事,她一早不就清楚吗?

当时她不懂,其实,那是一种埋怨。等她懂了,早已没了埋怨的资格。

那一夜,下了一场零星小雪。燕公公领着她悄悄出了清梦园。临出门时,他哑着嗓子开口:“等等。”

余芳华触到门框的手微微一颤,想起屋外冷风刺骨,自己孑然一身,不论身处何地,都那般寂寥。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要反身跪倒在他面前,求他让她留下。告诉他,她一直都很喜欢他,因为太喜欢,所以不敢靠近,尝尝用冷漠和暴力,掩饰自己的心事。用全身的刺,引起他的注意。

孟憬轩走上来,把白狐裘披上她瘦弱的肩头,低下眉眼,闷闷地说:“走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余芳华伸手握住他停留在颈间,还未来及放下的手。他的手很大,很冷,就像冬天里的雪一样。

在意识沉沦之前,无情的现实总是一次次地把理智唤醒。她冷酷地笑着,深深地望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讥笑自己。若是,前一刻跪下来求他,结果,不过是连自尊也一并被他踩在脚下。

这件事,已经铁板钉钉。他来这里,只是居高临下地给她一个最后通牒。她竟然还以为自己可以说“不”。

狠狠地嘲笑自己之后,余芳华拍掉他的手,松开宽厚的狐裘,明媚一笑:“皇上,芳华会想你的。”说罢,拉开门,头也不回地隐进了夜色里。

那抹孤寂单薄的身影从此成了他一生无法释怀的隐痛。

屋内的摆设一如从前,只是,眼前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已长成轮廓分明的男人。他同十年前一样安静,从内而外散发的倨傲英武的逼人气质让人无法想象他当年六神无主优柔寡断的模样。

“芳华。”

孟憬轩起身,穿过重重经纱来到她面前。眼神里带着些不管不顾的冲动,扳起她消瘦的肩膀,郑重道:“回来吧,我立刻放了薛靖宇。”

“为什么要放他?”余芳华素手一扬,挡开孟憬轩的手臂,退后一步。清明的眸子看向他,问得风轻云淡,“私通内臣,意欲谋反。不是死罪吗?”

说罢,余芳华掩唇浅笑,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陛下设局陷害,既拔了眼中钉,又博得美人心,一箭双雕。”

孟憬轩明明看出,那双看似纯真无辜的眼睛里隐藏的鄙夷与不屑。他如遭闷棍,心中极痛。手指握紧了又松,话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声叹息。他别过头,许久之后,沉声道:“你走吧。跟薛靖宇远走高飞。”

听到这句话,余芳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十年前是这样,没有一句解释,甚至没有一句临别赠言,就这么把她推向屋外。十年后又是这样,花尽心思把她拉到身边,却在数尺之遥,假借成全的名义把她送到别人的怀抱。

难道,忍受了这十年的苦楚和委屈,就不能让她发一下小脾气吗?为什么到现在,他仍然自作聪明地给她一条她不愿意走的路?

“如果,我说不呢?”

对上余芳华沉静冷漠的眸子,孟憬轩第一次发觉,眼前这个女孩早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小丫头。她变得坚强而独立,倔犟而冷静。就像脱胎换骨一般,让他不敢逼视。

孟憬轩一怔:“今夜,你不是来替薛靖宇求情的?”

“我来求情有用吗?”余芳华琼鼻一歪,嘲笑道,“铁证如山,口蜜腹剑的满朝文武会放过他吗?一向雷厉风行有仇必报的太后会放过他吗?逼宫造反威胁你江山的人,你会放过吗?”

她说得不错,孟憬轩从来没有想过放过他。从她被迫从他身边离开那一刻,他就在不断地储备力量,找机会收回薛家兵权,除掉薛氏父子。今天,他是来迎接她的,是来与她分享胜利的时刻的。也是,为了试探她,这十年,是否真的爱上了那个男人。

看来,她一直很聪明,没有爱上他。可是,如果相处十年都未爱上一个人,是不是表示,在她的心里,感情本来就是不可信的东西?

夜夜盼相见,相见之后,却发现,最初的感觉早已在时光里消失成了永恒的寂寞。

“你说得不错,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孟憬轩仰起头,微微闭上眼,像是累极了,“我不会放过薛靖宇,父债子还,这是他的命。”

余芳华的心渐渐冷却,只听他仍缓缓地说:“若你刚才为他求情,或者答应与他双宿双飞,结局只有一个。”

那个结局他没有说出口,余芳华心知肚明。

“现在,你面前仍有两个选择。”孟憬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早已打过腹稿,要亲口说出,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留在我身边,或者,陪他去死。”

幽暗潮湿的地牢里充斥着难闻的霉气。余芳华沿着狭窄的甬道一直走到地底深处,才借着火把的微光,望到木栏里圈禁的囚犯。

他蓬头垢面一动不动地斜躺在肮脏的茅草堆里,身上布满了血痕,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

余芳华忍住眼泪,两步上前,握住木栏缓缓蹲了下去,呢喃:“靖宇,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可以放过自己?”

燕公公捏着鼻子在后面嫌恶地“哎哟”了一声,吩咐狱卒把门打开。余芳华冲进去,抱住薛靖宇的头,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在薛靖宇的颈间,如奈何桥下的忘川水,冷得蚀骨。

“华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燕公公从窄口袖子里掏出手帕掩住口鼻,语重心长地说,“当年太后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太子登基之后,册封您为贵妃的懿旨都已经拟好了。若不是薛家这对父子,您与万岁爷也不会生生错过十年。”

怀里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余芳华也顾不得燕公公言辞里的劝解,呼喊着薛靖宇的名字,一边轻拍他的脊背,安抚他的情绪。

“万岁爷这十年,每到入冬便搬到清梦园里住。他记得你畏冷,喜欢寒梅。早早就在寝宫里为你预备了防寒的炭盆、炉子,房里每个花瓶里都插满了含苞待放的寒梅。”燕公公皱眉瞧着余芳华的动作,声音里隐隐夹杂着某种焦急,“万岁爷当年为了您,大冷天在太后门前跪了一夜。他那时才初登大宝,很多事都不得不听从太后的安排。你也该体谅万岁爷呀。”

“若是靖宇,他不会把我送出去。”

燕公公一愣,显然没料到她竟然还是这样顽固不化。

“你回去吧。告诉他,明日可以把我一同拉出午门斩首,心中亦不必愧疚。”余芳华低头温柔地望着怀中的人,嘴角抹开一个笑,“我不恨他,从嫁给靖宇那一刻,我就不恨他了。他有他的立场,他的责任。他不应该被我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牵绊。”

燕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亲自把牢门锁好,反身走了出去。

夜风阵阵,大牢外囚着另一个男人。他笔直地站在空旷的地面上,神态僵硬,如背负着一座牢笼,任由雪白的披风在风里来回翻卷。

燕公公急走两步,上前如实禀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她见我,真的只是来为薛靖宇求情的吗?”孟憬轩呓语般自言自语,“她那么聪明,明知道,求情也是枉然,她为什么还要来?”

“万岁爷,华姑娘早不是十年前那个单纯直率的芳华郡主了。”燕公公在宫中身居多年,早练就一双洞察世事的火眼。眼珠子一转,微笑道,“这十年,您为了抗争太后,花费了太多心力,也养成了抗争她的习惯。您对郡主大概也是抗争太后的方式之一吧。”

“是吗?我是怕输给太后吗?”孟憬轩黑眸转向燕公公,想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见燕公公郑重地点头,他心头的大山突然分崩离析,脑袋一阵眩晕。当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不过是对权力的占有欲,那么,余芳华在这个事件里又算什么呢?

报复的工具吗?

原来自己坚持的,不过是那股坚持而已。爱情,根本就不存在。

这一刻,凄然的夜风里,他真的成了高高在上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

第二日,余芳华被燕公公带走,孟憬轩一个人进了地牢。地上的人半靠着土墙坐着,头发已被人细心地梳理过,绑在脑后。衣服很平整,显然也已经打理过。看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准备。

薛靖宇听到动静,抬眼看到身着五爪金龙服的孟憬轩,没有太多惊讶。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嘶哑道:“你来了。”

孟憬轩打开牢门,弯腰进去,一把提起薛靖宇的衣领,拳头劝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挥过去。

薛靖宇闷哼一声,再转脸,右脸涨紫,嘴角出血,连鼻子也被打歪了。他咧嘴吐出口里的血,眼神涣散地笑了笑:“为了芳华吗?”

孟憬轩一震,下一拳风驰电掣地飞过去。薛靖宇仍是淡然的,不带一丝愤怒,像回忆到了某个美好的画面,脸上的神采那般幸福安详。

拳风震开了腮旁的发丝,孟憬轩的拳头就那么停顿在他脸前,再也打不下去。

丢开薛靖宇,他立即如一坨软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孟憬轩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不会让她陪你,十年了,你该知足了?”

“为了她,我已经下了地狱。弑父杀君,这一身的罪,也该有个了结。”薛靖宇抬起头,一双嵌在深陷眼窝里的眸,带着一丝懊悔与痛楚,“用我薛家上百条人命换她十年韶华,我心甘情愿。”言罢,他哈哈大笑,笑了两声被呛得咳嗽起来,却依旧笑。

孟憬轩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扭曲狰狞的嘴脸,那副疯狂的面容下,不知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无悔。

笑声戛然而止,薛靖宇大笑的模样一瞬间僵在消瘦的脸上,看上去格外诡异。

孟憬轩意识到什么,急忙上前拉开他的衣袖。一柄匕首插在腹部,血慢慢印染开一团殷红。

“你……”孟憬轩呆住了,想起十年前薛靖宇大婚后两日,外面传来消息,说薛柏森将军旧疾复发,突然辞世,薛靖宇接任父职,掌管皇城三军大印。当时,薛柏森的同僚旧部极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薛柏森死后,又力挺他的独生爱子。

两人斗智斗勇,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如今,他就这么狼狈地自裁在自己面前,孟憬轩突然涌起一阵悲凉。那种心绪说不清道不明,如鱼鲠在喉,难以下咽。

孟憬轩满怀心事地返回清梦园,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余芳华一袭广袖流仙裙,在梅海蹁跹,剑若游龙,翩若惊鸿。这舞灵动醉人,她仿佛用生命在诠释一只想要横渡沧海的蝶,历经风霜海浪,起起伏伏,磕磕绊绊。那一刻,孟憬轩缓缓把手放在心口,面容惊异。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心也会跳动,而且跳得很快。他突然觉得世界陌生而新鲜,喜欢一个人是那般奇异,就像一朵蔷薇在黎明前突然绽开。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因为那颗心藏得太深。如今,它终于冲破厚重的茧,带着跃跃欲试的挣扎,想要与她比翼双飞。

落地时,余芳华脚踝“嘎吱”一响,歪向一旁。孟憬轩急忙伸手揽住她的柳腰,把她抱在怀里,下巴顺势放上她的脖颈,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无限依赖地说:“芳华,这座王城死了太多人,埋下了太多恨。我不想再失去你,让我们忘记一切,从新开始吧。”

许久默然,孟憬轩脊背一凉,发觉背上湿了一片。他以为是泪,便释然了。

“孟憬轩,我恨了你十年。到今日,我仍无法释怀。”余芳华抱紧了孟憬轩,强压住抽噎,说,“我以为我对你除了恨再无其他,可是,一眼看到你,我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孟憬轩会心一笑,心中涌起一股只有情人间才有的甜蜜。他没想到一向骄傲的她也会这样大方地倾吐爱慕。

“十年前,我曾经答应靖宇,只要他夺了你的帝位,我就一生跟着他。”

“但是,他还是失败了。”余芳华深深地闭上了眼,嘴角挂上一丝苦笑,“他这次起兵谋反,部署周密,皇城一战绝无失手。可惜,在最后关头,我出卖了他。”

“我告诉自己,这仇只有自己报才能解心头之恨。可是,我骗不了自己,我无法看着你死在别人手里。”余芳华拉住孟憬轩的手,“你看吧,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我为了自己的私仇,害死了很多人。”

孟憬轩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我明白你的心情,不是说好忘记过去的一切……”

“怎么能忘?”余芳华疲惫地低下声音,打断他,“薛靖宇在我们成亲那天,亲手把下了断肠散的毒药端给了薛柏森。我告诉薛柏森,利用我的人,都会付出代价。他以为自己的亲儿子不会杀他,可惜,他太自信了。”

“现在,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值得爱的女人?”余芳华突然呕了一声,孟憬轩的衣襟湿得黏住了背。他心里的害怕越来越明显,却不敢回头看,只是下意识收紧手臂,语无伦次起来:“你不要说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都爱……”

她仍强打起精神,微笑:“这样就足够了,现在我要去还另一个人的债了……”

声音仿佛犹在耳畔,余芳华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下,身子尚温,香魂已散。

孟憬轩浑身颤抖,在摸到她嘴角的血迹时,突然嘶吼一声,抱住余芳华的尸身,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兜兜转转,这女人,他终究是爱而不得。

三个月后,登基十年,一向勤政爱民、正值盛年的媸越皇帝突然病危。

太医院百名御医个个噤若寒蝉,每日瞧病,均诊不出皇帝所得何病,也不敢胡乱用药,都怯怯地开些补血养气的保守方子,既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

病就这么拖着,熬过一日是一日。这天晴空万里,天气极好,孟憬轩命人在御花园里摆了龙椅,由燕公公搀着走了出去。

“她走了九十六天了。”孟憬轩长叹一声,日益消瘦的身躯仿佛也在这一叹之下,又弯了三分。

燕公公眼看一个正值壮年的帝王短短三个月已老成一个孤鬼,心里既痛且悲,忍不住出声埋怨:“万岁爷,您也病了九十六天了!”

御花园里花香阵阵,鸟鸣蝶舞,景色宜人。孟憬轩半眯着眼,坐了下来。

那日,余芳华在临死前握住他的手,放入他掌心一个小药包。他才猛然惊觉,她果真是一只扑火的飞蛾,惨烈地爱上一个人,便不惜性命要他陪伴。不知道这里面是否还掺杂了恨的成分。

或许,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仍然在赌博,看他是否相随。抑或,她已笃定他绝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

不管如何,她的目的达到了。他已爱得不惜一切,也无法自拔。就算是她的计谋,他也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孟憬轩扯起嘴角,单薄的唇带着与生俱来的轻蔑与骄傲。昔日的猎豹安详地躺在柔软的椅子里,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他支着头,带着些困顿,揪起眉头,喃喃地说:“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等下一世,我不要这一身枷锁,她也不要这般凌厉,我们只要寻常相爱……”

声音渐小,后来变成了无尽的沉默。

燕公公压抑着颤抖的身躯,老泪纵横,许久之后,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啸:“皇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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