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雪,潋滟成歌
2011-05-14绯火霁月
绯火霁月
我的爱若桃花夭夭,你也许愿意欣然从花雨下走过,让花瓣覆你眉头肩头。
我的爱若刀剑枪戟,你是否还愿从容地张开双臂,拥它入怀?
一 潇潇夜雨,多少风流愁里听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骚动不安。
阴雨连绵了小半月,整个临遄城都湿漉漉的。慕昆蔚出门采办货物迷了路,夜已深,找不到客栈落宿,只好硬着头皮朝眼前那幢楼走去。
这楼不能仅仅用诡异来形容了。
赭红的楼面斑驳不堪,残破的窗棂年久失擦,从黑洞洞的窗户看不到人迹,却能感觉出里面有“内容”。
一个白衣白发状如鬼魅的老妪不知什么时候就立在了眼前。
而她身后的门,依然紧闭。
老妪阴森森地挨过来问慕昆蔚是不是要避雨。“不……不必了!”慕昆蔚顾不上雨势湍急,掉头就跑。拉倒吧,他觉得豺狼虎豹都比眼前这个“人”安全,宁可去荒郊野外露宿!
可惜晚了。
瘦骨嶙峋的手先一步缠上了他的胳膊,拉着他摔向“鬼楼”,震落下棉絮状尘垢:“公子还是歇息下为好,你乏得走不动路了。”
话音未落,慕昆蔚得了软骨病一样瘫软在地,甚至无法挣扎着站起。
白光“咔嚓”劈过,天穹好似张开了血盆大口。
借着光亮他看清老妪的衣衫式样不像中原人,倒像异域某国的宫女。难道是一只客死异乡的……鬼?他不寒而栗。
老妪并没有马上对他不利,提议长夜寂寥,不如由她说一折故事解解闷。
慕昆蔚哪敢拒绝,无奈点点头。
老妪的故事开始了……
五百多年前,风之大陆上三国鼎立,其中两个国家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大乾国占了上风,决定乘胜追击一举攻破旌国。旌国向第三国求援,大乾国担心旌国得了援助,喘息之后卷土重来,自己之前的流血牺牲都将白费。
辩士樊听临危受命,前去游说潋滟国继续保持中立。
潋滟国君和平又顽固,他不肯打破天下三分的局面,有意帮助旌国渡过难关。
一名好的辩士,最懂如何蛊惑人心。
海蓝宝石砌成的大殿内,只见樊听旁征博引舌灿莲花,声音不疾不徐宛如韵律,听众无不微醺般沉醉,就连潋滟王一直冷硬的一张脸也终于稍稍有了松动的迹象。
樊听喜出望外。
偏偏这个时候,大殿的一面白玉珠帘后传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笑声像珠玉滚盘,极好听,旷世的乐器加高明的琴师恐怕都抚不出那样的弦音。
樊听不由得凝神去看,直到那抹影影绰绰的纤细身影又从珠帘后隐了去。
回神之后他就发现大事不好了!
那柔媚的浅笑让龙座上的国君受了惊动,如梦初醒,挣脱出樊听好不容易编造的言语的陷阱。樊听气得暗暗攥拳,指甲深嵌进手心的肉里。
第一次准备充分的游说就这样功亏一篑。
使者总是会受到诸多防范,下来之后樊听费了些心思,甜笑送做堆,才从宫女口中打听到昨日珠帘后的女子原来是潋滟王的一位宠妃。
水桅嫱,名气很盛,不过并非什么美名。
传说她极端冷酷,平时不爱女儿家的秋千之戏、琴棋诗画,独独喜欢豢养一人多高的猛兽,还常常带着她的宠物去天牢肆意凌虐死囚。
潋滟王十分宠爱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胡作非为了。
樊听初来乍到,行事规矩,实在不记得开罪过这位难缠的嫱妃,又琢磨,兴许她那声坏事的嗤笑并非故意?
他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一筹莫展地在花园踱步。
“你好像挺烦恼?”一名妙龄女子穿过了匝地的花荫。
她容貌清丽脱俗,发丝如泼墨。身边没有猛兽,身上没有精美珠宝,但樊听莫名笃定这就是水桅嫱。
平心而论,那个五短身材、肚皮乱晃的潋滟王还真是配她不上。
“问你话呢,你干吗盯着我犯愣?”水桅嫱眼珠子一转,“你是不是在想,放出猛兽噬人的水桅嫱就算不长得凶神恶煞,至少也应该眉目含霜,不似我这般?”
樊听长揖不拜,心里冷笑,你这么狡黠怎么会猜错呢?
嘴上却说:“不,王妃在我想象中也同样温温柔柔呢。方才我走神,是想到我大乾对旌国志在必得,贵国的插手只会让战事延长,更多无辜百姓白白丧命,一时忧心如焚罢了。”
水桅嫱脸上绽出一个绝美笑容,似乎等的就是这番剖白。
“想要说服潋滟王又有何难?”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无声无息钩住了樊听的颈项,在他耳边吐气若兰,“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有个条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樊听一个激灵,贴着她的冰肌玉骨,有些惊惧地环顾四周。
四下无人。
水桅嫱心领神会地抬高声音说:“你怕隔墙有耳?谁敢乱嚼舌头,我宫中那些宠物也不是白养的。”
“我答应你。”樊听正色道,“如果能尽早结束征战,嫱妃尽管吩咐,我定效犬马之劳!”
肩上一沉,水桅嫱小巧的臻首靠上来:“放心,我要的你一定给得起。”
眼底波光流转,一半温柔,一半森冷。
二 飞花片片忧,都在黄粱梦醒后
夜未央,风更凉,慕昆蔚在楼檐下瑟缩成一团。
老妪眉飞色舞地说着。宿命正在收网,樊听已经被捕获了。
他慕昆蔚何尝不是同样身不由己。不过人家樊听“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慕昆蔚,说不定会叫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鬼害死!
老妪的故事仍在继续……
水桅嫱平时蒙受龙宠,加上手段高明,她的进谏四两拨千斤。
潋滟王回绝了旌国的求援,和樊听畅饮三日,在宠妃的推波助澜之下又向大乾国献出不少城池。人们不知内情,以为樊听仅凭一张利口就说服了潋滟国同仇敌忾,并得十七余城,樊听顿时声名鹊起。
辩士春风得意之际,早把答应王妃的事抛诸脑后。
很快他就被秘密召见。
那晚长空浩渺,水桅嫱一袭湖蓝纱复裙,耳穿明月珠,笑容明艳地出现,月亮都悄悄地闪身到了云层后面——想必“貂蝉闭月”的传说也不过尔尔。
但她身边那头吊睛白额大虫很杀风景。
樊听发憷,赶忙端起双耳盘龙玉杯向水桅嫱毕恭毕敬地敬酒,说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话。比如“这次没有公主相助,自己不可能成事”云云。
“你确实应该,好好地谢我。你还欠着我一份‘谢礼呢。”
水桅嫱手掌摩挲脚边宠物,那畜生朝樊听直咽唾液,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就会扑向樊听开始夜宵。
——难不成是要他用自身的血肉之躯当所谓的“谢礼”?
樊听冷汗淋漓,暗骂潋滟王为什么偏在这节骨眼上出巡,体察民情去了,现在可真是哭天无路上告无门!他近乎垂死挣扎般说:“那个嫱妃,即使两国交战,也是不斩来使的……”
背对着他的水桅嫱肩膀耸动,像是在笑:“那你可听说过客随主便、入乡随俗?说起来,被它吃掉的使臣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呢。”
她说得轻巧,听的人已经面如锅底,只差没大喊大叫“我皮糙肉厚不好吃”。
在樊听万念俱灰时,水桅嫱终于放弃捉弄他:“单凭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你青云直上,或葬身虎口……可樊听,我不过要你为我抚琴一曲罢了。”
樊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喜悦不亚于死而复生。
水桅嫱吩咐赐琴,侍女小心翼翼捧来了美轮美奂的瑶琴。
除了是个有名的舌辩之士,樊听还有一重身份——大乾国小有名气的琴师。
他在瑶琴前盘腿而坐,束起长发,十指拨弦行云流水,如山泉奔泻,礁石浪花的琴音在潋滟国偏殿流淌激扬。
他的琴音里有袅袅飞花,皎皎月华。
而隔着飞花和月光,只有一个水桅嫱和他静静对坐,脉脉对望。她两面湖泊般安宁深邃的眸子里似大风刮过,惊起一滩鸥鹭。
樊听恍惚觉得,他们已然这样相望不相亲地对坐了几百年,在迁徙的光阴里风化成岩。
眨眼对面的水桅嫱不见了,樊听身后有人沉默地伏到背上,手绕到他的胸前,拉开了襟带……
他像被火烫着了似的弹开,起身时“哐”地带翻了瑶琴。
想逃走,必须逃走,可出口却横卧着吊睛白额虎。
水桅嫱也不恼,目不转睛地盯着樊听,从容地一件一件慢慢退下自己的衣裳……倒是樊听似被钉在了原地,尴尬万分,别过脸不肯再看那个人一眼。
幽幽道:“请王妃自重。”
那人进一步,樊听就退一步,直到背抵在雕花的廊柱上,退无可退。
“你说说看,若我现在高声呼救,冲进来的侍卫会不会听信你一个异乡人辩驳自己的清白?”水桅嫱云淡风轻地说,“你又知不知,对王妃图谋不轨在潋滟国是什么下场?”
——烹杀。樊听对此有所耳闻。
宿命果真在收网,而身陷圈套中的小虫无力自保。
连他无奈的叹息立即被温热的唇瓣封住了。
高床软榻,熏香馥郁。翌日樊听做贼似的溜回了自己的居处。
原本以为嫱妃找上自己,不过因为深宫寂寞。
毕竟水桅嫱再与樊听相见的时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大方方地请他为她抚琴。好似人们以为的那样——潋滟王的宠妃醉心于樊听的音律,敬重他是个风雅之人。
樊听收拾好行囊去向潋滟王辞行,王一脸奇怪:“嫱妃没有告诉过你,本王已飞鸢传书大乾国,向大乾王讨了你?从今往后你就安心留在潋滟国吧,竭尽所能教爱妃修习琴技。念及嫱妃无论如何都想要为本王弹琴的一片诚心,是不得不答应她啊……”
樊听听了犹如被一个惊雷劈中,动弹不得。
他的金鞍骏马早已被扣下。
他不知道是怎样走出了大殿,又怎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嫱妃居住的宫殿,将怀中的瑶琴高高举起,怒不可遏地砸毁在殿前。
樊听并不希望别人把他当做琴师,多过一名谋士。
而谋士应胸怀安邦定国志,奔走于千里东南,说客上书、舌战群儒,一张利口赢天下。而不是躲起来吹笙抚琴,为儿女情长空消乏。更何况……
“樊听才疏学浅,当不了王妃的师傅!而且我这一走好几月家中妻子朝夕挂念,只等我回去团聚。还望王妃成全!”
他在宫殿前磕破了头,殷红顺着石阶淌。
水桅嫱避而不见,枯坐在房内冷笑:“好个娇妻挂念。我成全了你,谁又来成全我?”
三 但见烟水茫茫,谁独立斜阳
潋滟国的木槿花开了落,落了又开。
光阴如流,水桅嫱的琴技越来越好,哄得潋滟王越发开心,而樊听的耐性差不多也被全部磨光了。
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夜难成眠。与其永远被囚禁在水桅嫱一手炮制的金丝笼子里,他倒宁可冒死赌一把。
潋滟国皇宫里流言四起,言之凿凿地纷纷传说嫱妃和琴师之间不清不楚。
像樊听这样自己宣扬自己丑事的人,世所罕见。
他想,要么潋滟王对宫中的风言风语半信半疑,为了避嫌,索性把自己送回大乾——这是樊听最乐见其成的一种。要么潋滟王对传言全盘相信,龙颜大怒,烹杀樊听,水桅嫱亦受到惩戒。等着他的不外乎这两种结局。
他错了。
潋滟王生辰在宫中设宴,群臣送礼朝贺,打算欢庆到天明。
樊听不再是座上宾,成了金钟玉磬之间为王宴奏乐的一名琴师。另一边,流云似的衣摆委顿在地上,水桅嫱依偎着国君目光游移。
忽然,变故陡生,水桅嫱脚边乖巧蜷伏的白虎一跃而起,跳过如意、织绣、漆器……琳琅满目多得叫人瞠目结舌的寿礼,直直往瑶琴后面的琴师扑去。
琴师被扑倒在地,听见朝臣惊恐的喧哗中潋滟王的笑声响彻大殿:“嫱妃,这是你专程为本王准备的余兴表演吗?”
——呵,还以为她有多爱自己,结果还不是明哲保身,杀人灭口。
正当白虎的獠牙要咬断樊听脖子,却忽然抽搐起来,口吐血沫一下子栽倒。定睛一看,虎背上插了一柄长剑。
千钧一发之际,水桅嫱拔了旁边侍卫长悬在腰间的剑,手刃了宠物。
樊听清辉流泻的眼睛里聚满疑惑。
“除了我的命令之外,多的是药草让猛兽发狂,你今日用的瑶琴被人动了手脚。”水桅嫱把声音压得极低。那动手脚的人,自然是潋滟王。潋滟王信了传言,但他不仅要樊听死,还要让樊听以为,杀他的人是水桅嫱,挑拨离间,让樊听死不瞑目!
身后潋滟王冷笑,不算好看的面目阴沉地扭曲着:“我还不知道柔柔弱弱的爱妃有这等空手夺刃的本事!”说罢拂袖而去。
一场热闹的宴会,转眼不欢而散。
水桅嫱救得了他一时,不可能护他一世,樊听身边气氛开始变得凶险。他自知离死期不远了,反而看开,第一次主动去拜访嫱妃。
他弹新学的曲子给水桅嫱听,雪花舞在窗外,室内沉香缭绕。天籁中,过往无数景象在眼前潮水般涌过。白玉帘子后的巧笑倩兮,花园中的羞花闭月,锦帐中的动情,以及,众目睽睽下不顾一切地将利剑挥向自己的爱宠——所思所想,都与那人息息相关。
她不会武功,只是凭借本能。白虎对于孤独的她来说也更像一位友人。
琴音无可避免地乱了。然后就断了。
水桅嫱拉起樊听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问他:“那天你误会是我想要加害于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疼?”
手心下那颗受伤的心脏传来的鼓动将樊听感染,让他亦胸口一痛。
樊听不语,无论感动或难过,统统是不对的。
几天后潋滟王得了暴病,樊听以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却得到一个骇人的消息:御医开了一剂刁钻的药,要以潋滟王倾心爱着的人的肝肉为药引。
后宫嫔妃平时因为不得宠而充满怨毒,这时就眉开眼笑了,开心得像过节似的,就等着看嫱妃的好戏呢。
樊听正独自小酌,听到水桅嫱的随侍来报信大惊失色。“王妃她……她已经献出肝肉了!求公子去看看她吧!”
樊听手里的双耳盘龙玉杯跌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水桅嫱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看到樊听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说他来得赶巧,之前她剖开胸膛取出了一片肝肉后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刚刚才醒。
樊听甚至不忍去想,水桅嫱凝脂般的肌肤上现在多了一条如何狰狞的伤口,愤然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庸医的话也能当真?
“不,是我买通了御医,故意要他这么说的。”水桅嫱微微一笑,笑容凄然。
“你说什么?”樊听惊愕,似乎又明白过来。
水桅嫱剖胸切肝向潋滟王表忠心,可以打消他之前的猜忌,让潋滟王相信爱妃一腔赤忱的爱意。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自个儿?
她若贪生怕死,那天王宴上又岂会对樊听出手相救?
那她的用心良苦就是别有所图——为了救他樊听一命?
果然,水桅嫱挣扎着下床,逼近樊听:“我也不过肉体凡胎,可是为了你,我甘受剖胸切肝之痛。那么你呢?现在我为你铺平了道路,扫除了障碍,你会为我而永远留下吗?”
樊听怔忡了一下,将她猛地推开:“你做梦,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水桅嫱你听好了,我樊听从未……爱过你!”
故事讲到这里,楚天拂晓,慕昆蔚忘记了去庆幸自己居然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他聚精会神地听老妪说:“然后水桅嫱就死了心,放樊听荣归故土。那日黄沙漫道,她独立斜阳中目送他远去。大乾国一直用的是‘逐个击破的战术,旌国灭了国,下一个自然轮到潋滟国。潋滟王不愿做战俘,在大乾的兵马兵临城下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皇宫,抱着心爱的嫱妃在大火中灰飞烟灭了。”
什么嘛,原来不过是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遗憾故事。
慕昆蔚莫名烦躁,老妪则说:“你该上路了……”
上路?黄泉路?
慕昆蔚惊惧不已,一眨眼老妪不见了,他慢慢变灵活的四肢又酸又麻,像起死回生的枯枝。他翻身爬起来没命地跑。
身后那幢飘摇像魅影的楼离得远了,还能听见里面飞出亦幻亦真的歌声,幽幽地缠绵地唱:“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隔着别离泪……”
四 再相逢,你我依旧咫尺天涯
临遄城有一户慕氏人家,是城里大户。慕老爷殷殷期望着自己的儿子能长成芝兰玉树,哪知儿子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倒不是说慕公子长相歪瓜裂枣,相反慕昆蔚生得风神俊朗,是说他长成了纨绔子弟,对求取功名不热心。这差点把慕老爷气出毛病来。慢慢想通后,干脆让儿子打理起自家生意。
慕昆蔚采办货物回来,神色憔悴。
路途中那离奇一夜他谁也没告诉,默默出神的时候却越来越多,他一遍又一遍地想,那样痴情的水桅嫱为什么终究不能如愿,凄惨收场呢?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
夜幕上挂一轮玉盘似的明月,把高高的城阙照得雪亮,城上有人抚琴,琴音吸引了城下许多做买卖或闲逛的布衣驻足聆听。老百姓七嘴八舌,樊听的琴技真是不简单呀,难不成他也像伯乐一样,被老师送到东海蓬莱山去听浪花声,听鸟叫?
慕昆蔚被人群淹没,远远盯着樊听,莫名觉得那身影眼熟得紧。
突然间,他毫无道理地看清了樊听的面容,惊得往后一个踉跄——怎么会和自己长得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左手臂传来一阵剧痛,梦境如水波纹般荡漾四裂。
醒来的慕昆蔚从床上惊坐起,这算是一个噩梦吗?
阒黑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书桌上瞪视自己的两颗浑圆的夜光眼,便推了推身边的妻子清苏:“黑金呢?”
“黑金”是慕昆蔚养的一只猫,通体全黑,唯一白的地方只剩眼仁。慕昆蔚在野外拾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它,从此悉心照料,眨眼就是四年。别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相信,慕昆蔚不肯上京赶考,很大原因是舍不得他的猫。
黑猫被视为不祥,平时府中人待它很糟。
仿佛为了验证慕府人对黑金的恶意猜测,慕府开始怪事频出:没人坐的摇椅自行嘎吱嘎吱摇起来,水井的绳子屡屡不翼而飞,养的鸡鸭脖子被生生拧断而死……
如果没有慕昆蔚的庇护,黑金不知会怎样。连妻子也看不顺眼他对黑金的爱护,处处欺负它。尽管跟一只猫争风吃醋很没道理。
清苏背冲着慕昆蔚,不耐烦地回答:“你外出期间它病死了啦。”
像是有利刃直插入心脏,慕昆蔚顿时心痛如绞,掐着清苏的肩膀吼道:“它好好的怎么会……是你害了它对不对?快说,你把它埋在哪里了?”
起初清苏眼神慌乱,随后便脖子一梗答非所问:“哼,我认得她,隔世我也认得她狐媚的眼睛!”
慕昆蔚听不懂她的话,光着脚往外跑,听见清苏在身后骂他这般癫狂,不是身染了恶疾,就是得了失心疯!
出了慕府,也不知道往偏僻地儿跑出了多远,眼前出现一条小溪。
他临水照面,吓了一大跳——溪水中的男子蕙带荷衣、出尘如仙,和刚才梦中的樊听一模一样,连淡漠的神情都相似。
湖面腾起烟雾,雾中一个清艳绝伦的女人涉水而来,他脱口而出道:“水桅嫱?”
“那是我前世的名,这一世我叫黑金。”女人的脸上有悲戚的神色,“就像你前世是樊听,今生唤作慕昆蔚。怎样都好,不过称谓罢了。”
她说:“慕昆蔚,我并非不祥,你家出的怪事,都是人在暗中捣鬼。”我知。”他看见过清苏满手是血地从鸭圈中钻出。他有些不稳地向水桅嫱伸出渴望触碰的手,最终透过了她缥缈的“身体”。“哈哈哈,你们终归是不能一起。慕昆蔚,只有我才是你前世和今生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我才配得到你的爱!”不知几时赶到的清苏得意地指着他俩大笑。
清苏个子矮小,力气却很大,她一把将慕昆蔚扯回自己身边,朝地上啐了一口。
“水桅嫱,前世你用卑劣手段抢了樊听,这辈子你休想得逞,我绝不会再输!”说得可谓字字怨毒。
慕昆蔚渐渐明白到:水桅嫱带着前生的记忆转世成了一只猫,而清苏是樊听前世和这一世的妻子,他们三人因执念而重聚,可……“五百多年前水桅嫱不是死心放走樊听了吗?”他不解。
水桅嫱听了,颤抖起来,痛苦像一根有毒的藤蔓将她捆绑,她捧着头,那些如火烧灼的前缘旧事,她并不想去回忆——
那一天,樊听一骑绝尘飘然远走,所有人都以为,正陪在病情好转的潋滟王身边的水桅嫱一定会黯然神伤,殊不知她心中畅快得很。终于,她不必再理会任何世俗的目光,也不会再有人对她心爱之人不利。她居处的密室,将是她和樊听永远的世外桃源。没错,她把樊听私押,囚于密室,而荣归故里的不过是个易容的下人。
即使是赝品也不用担心会穿帮。水桅嫱能弄来噬人的白虎、易容的妙手,七日致死的毒药便不在话下。那一位“樊听”回到临遄城的家中后因为长途劳顿,“感染恶疾”暴毙,大乾国王念他劳苦功高下旨风光大葬。这一招即使骗过了所有人,却瞒不了樊听朝夕相对的结发妻子。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掉了包。可她一介女流,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只能对着潋滟国嫱妃的画像不停诅咒,郁郁而终。而在潋滟国的樊听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再不肯为水桅嫱抚琴。水桅嫱取走他身边所有利器,却还是于一个风光旖旎的清晨失去了他。
樊听拨断了琴弦,用锋利的弦自刎。
那天是水桅嫱生辰,樊听留下一个匣子,自断其手装在匣中作为贺礼。这是只有水桅嫱才懂得的讥讽,她曾夸赞樊听是一个仿佛不需任何乐器,手指间自会流淌出天籁的人。
若言君手有琴音,放在匣中何不鸣?水桅嫱掩面恸哭,锥心泣血,她说:“樊听,我虽钟爱音律,可这世上最美的音律,无非你的心跳声啊……”
真相竟是这样。难怪慕昆蔚梦中会有断手之痛。水桅嫱今生会选择转世成猫——只为贴近慕昆蔚,默默聆听他的心跳,再不巧取豪夺,再不令他心灰意冷,再不伤他半分。渴望死后做慕昆蔚的殉猫,葬进他墓室的腰坑,死则同穴。可仍旧不能够,造化弄人!
五 只一刹,白骨里也开出了花
明月跳出了云海。
水桅嫱怅然远立,一双蓄满清泉的眼睛依旧不舍地紧盯着慕昆蔚。清苏插到他们中间,阻断了那痴痴的目光。
慕昆蔚也不清楚对清苏是否有情义,他恍然想起,第一世是听了媒妁之言,这一世干脆就是指腹为婚。而清苏已扬起了胜利的旗帜,她道:“你们不但前世无情,今生无缘,来生更是连再见也不会了。死心吧,水桅嫱!”
她灵敏无比地掏出藏在身上的兵器——小巧狭长的噬魂刀,往前一送……
噬魂刀状如兽爪,用在人的身上和一般兵器无二,奇特之处就在于传说可捕获死魂灵,还可用前端的兽爪将其捏碎,让猎物精魂尽散,永世不得超生。慕老爷曾重金购得藏于慕府藏宝阁,不知怎的被清苏偷了出来!
水桅嫱认命地阖上双眼。
就让她用这个魂魄来赎清她所犯下的罪,若无论怎样都得不到他的心,往生何用?
谁叫她,即使被他怨,被他恨,也仍旧只是爱他。
噬魂刀击出的地方,殷红四溅,而魂魄是不会有血肉的……慕昆蔚及时挡在了水桅嫱的前面。
清苏天旋地转,扑到慕昆蔚身上号啕大哭,似要倾尽心中所有悲苦欲绝的不甘。
脸色煞白的慕昆蔚拉住了她的手,说自己对她不起。
这样的温柔,在清苏的记忆中绝无仅有。
渐渐地,慕昆蔚的灵魂也脱出了身躯,水桅嫱俯下身来,将他扶起。
“为什么要这样做?”水桅嫱已是泪水潸然,她以为,慕昆蔚永难爱她。
“我竟然发现无论哪一世,我都不怕为你牺牲。”慕昆蔚虚无的手穿过她如瀑倾泻的发,去抚她沾满清泪的脸,“对水桅嫱,我前世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啊……”
“不要带走他!求你!”清苏哭喊着,而那两人终是越过湖面莲花,踏月而去。
后来。
某处荒郊的“鬼楼”轰然倒塌,拾柴人在横七竖八的朽木中发现了一只布满裂痕的双耳盘龙玉杯,伸手去拾,它就彻底分崩离析了。那一刹拾柴人听见了老妪满足的叹息。
无人知晓,这只有灵性的玉杯曾亲历过一段怎样的情愫。因那份情愫而凝结,为道出那份情愫而倾诉。
凝眸深处,谁让你惊鸿一瞥,让你忘不了放不下,让你千方百计也甘之若饴?
野外的风依旧拂发、拂颈、拂乱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