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心醉
2011-05-14尤妮妮
尤妮妮
早起推开窗,窗外正凄风苦雨。
有宫人在长廊上窃窃私语,我执马蹄铜钗在发际左右比画着,铜花镜里照见掀帘而进的如萱,脸色惨白似雪。
“朝中又出新鲜事了,礼部王侍郎因诋毁皇上非议朝政,竟被赐了宫刑。”
铜钗“哐当”落地,我匆匆地便走出门外,身后如萱一把拉住我衣袖,急切道:“姑姑万不可失态,落在那些娘娘眼里便又是话柄。”
我止住脚步,在烟雨蒙蒙中望向西边剪影一样矗立着的昭华楼,那是大华朝历代天子在宫中召见外臣的地方。十日前他与王侍郎君臣相谈时,旁边唯有一个我相侍左右。
王侍郎被密告其实是前废帝党羽,对新帝私下颇有怨言。在昭华楼袅袅的熏香里我看到那个面容清癯的文人,面君时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
然而,在谈及五年前那场天佑之变时,王侍郎的嘴角上扬,是为不屑,牙根紧咬,是为愤怒之意。在谈及废帝名字时,目光中更有伤心一闪而逝。
虽是刹那间的神情变化,却瞒不过我。
只是不料我照实禀告的结果,却造成了如此惨烈的结局。
“晴蕊姑姑,皇上宣你去沐华殿侍候着。”
有小内侍来传旨意,我默默整理了下衣物欲随他而去,想及又要去面对他,心内便像打翻了各种调料瓶,五味交杂,心绪复杂莫名。
身后如萱适时递过来一把天青色油纸伞,深深望我一眼,语带双关:“宫里头正风雨交加,姑姑小心。”
我转头,微笑着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咦,为何竟是如雪冰凉。
刚走进沐华殿的门口,融融暖意便迎面而至。
殿内那硕大的缕金熏笼里生着熊熊炭火,几个娘娘正热热闹闹地在玩“掉城戏”。皇后显然是输家,却依旧笑意盈盈地让身畔宫人拿银两来。妩媚艳丽的清妃捂着唇轻笑:“皇后姐姐再这么输下去,主城可都要不保了。”
左右两个妃嫔均别有深意地望她一眼,清妃欲问鼎后位的野心,果然是满宫皆知了。
我向她们行了礼才走进内室,一眼便瞧见着一袭天湖色夹袍的他正负手站在格窗外,默默看他的妃子们相互攻城略地。
“你在责怪自己害了王侍郎?”他忽然开口,语出惊人,我只能半跪下去口称:“奴婢不敢。”
抬头却看到他淡淡地笑,轻声道:“朕已派人核实了,他的身份可不光是废帝党羽。”
我有些愕然,听他说得风轻云淡:“他是废帝在民间的私生儿子。”
只这一句我便都明白了,即不想激起朝中对废帝的眷念,又要斩草除根,王侍郎受宫刑已算是格外开恩了吧。我尚在转念,他却伸手扶我起来走至格窗畔,殿外已风云突变,清妃气急败坏地着人将银叶子扫到皇后脚前,旁边有妃子打趣道:“皇后姐姐一发威,清妃姐姐你会输得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身畔的偷窥者摇摇头,向我戏谑一笑:“晴蕊你看这些人个个心口不一,暗藏机锋,你在皇宫这几年,修为也大大提高了吧。”我抬头看他眼中的犀利目光一闪而逝,只余温和如水的假象。就如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虽是温暖却让我感到指缝间暗藏针尖麦芒。
刺得我暗自发颤,我将手缓缓地抽离了他的手心,突地便想起五年前,他便是用这个借口将我哄进了宫。
五年之前,他尚不是九五至尊,而是天佑帝的亲侄儿,景王昊彬,正儿八经的皇室贵胄。
那时的我却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年纪。他便服来求见我师父时,我正想试一下自己的读心术练得如何。便趁师父还未来时,盯着他俊朗的眉目半晌,给他下了决断。
“你眉间有一股戾气,且说到自己叔父时眉头深锁,有憎恨之色。这位公子,你是想夺家产闹家变吗?”
相由心生,所谓读心其实研究的是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他的手下那时是一脸惊惶之色,目露凶光,个个恨不得举剑出来杀我灭口。我暗自心惊,我那时只是想诈这个贵公子一点银两而已,谁料到他要闹的不是家变,倒是国变。
后悔已来之不及,师父怪我多事,让我独自来面对这场横祸。他却处变不惊,只大大方方向我作了个揖道:“姑娘果然是高人,在下相信姑娘是不会出去多嘴的。”
就这样飘飘然而去,果然再没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一个月后,他率金戈铁马兵临京城,朝中一干臣子也早就被他收服,天佑帝本就是昏庸之主,将个天下治理得民不聊生,他又是打的先皇本传位给他的名号。
他就这样用鲜血和杀戮名正言顺地继了位。天佑帝自尽于宫中,景王登基年号为辛治。
辛治元年三月,燕语莺啼桃李开得灿烂,一辆华丽精致的金根车停在竹林之外,他气宇轩昂地从车内由侍卫搀扶而来,带着微笑对我道:“姑娘随朕进宫罢,宫内可是练读心术的最好所在。”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说的话便是圣旨,更何况,他那时一字一句抑扬顿挫:“晴蕊姑娘你放心,我李昊彬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你在宫中受半分委屈。”
他那时嘴角紧抿,目光坚毅,这是说实话之相。
昊彬,你可知,我自进宫后风霜刀剑过了五年,每次熬不过去想出宫时,你这句话便如拂去灰尘的烙印,心头便隐隐发烫。
浅浅的欢喜涌上心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此后我便顶着这个所谓皇上身前最得宠的宫女名头,在宫内朝中替他审度人心。
我告诉他结果后他会派人去核实,每次核实后便会对我的读心术赞不绝口,给了许多的赏赐予我。
如萱曾问过我,那日皇上龙心大悦问姑姑要什么赏赐任你挑选,你为何不求个出宫的机会?
我默然不答,伴君如伴虎,何况老虎身畔还有一帮母老虎个个对我很不友善。可是“情”之一字,一旦触及沾染,就像中了毒下了蛊,昏昏沉沉地根本无暇去替自己的前途精打细算。
会读心术的人,其实是不会轻易爱上人的,因为我们对别人任何的一丁点细微变化都十分敏感。谎言、冷淡、虚情假意,一顰一笑就将他们全部出卖。
可是不轻易爱上,却不代表不会爱。
是的,昊彬,明知不能爱,我却偏偏爱上你。而且这种爱,只能如若蚁虫般小心翼翼,不敢让任何一人得知。
梦回情意悄,西望日悠悠。原来不知何时起,我也学会了宫中女子淡淡的轻愁和哀怨。
半月之后,宫中突然盛行一种浓艳灿烂的妆容,据说是始于最喜艳丽装扮的清妃。雪白如涂墙般的傅粉、蛾眉也修成两点,嘴唇却红艳如一点樱桃。
其实这样有点夸张式的妆容,在夜里见了便似见了罗刹鬼,不知道到底是好看在哪里。
沐华殿夜宴之时,我捧一壶百花酒在他身畔随侍。他嘱我向娘娘们赐酒,在钟鼓齐鸣中,却在我耳畔低声:“朕听闻有外戚欲图不轨,宫内也许会有接应,你见机行事。”
可是在灯火辉煌中我唯见一堆厚厚的脂粉,根本就看不清她们脸庞的细微变化。我心中一凛,我会读心术后宫并无人知,是巧合还是针锋相对?
一轮赐酒完毕,他却忽然旁若无人地轻轻搂住了我的腰,一双黝黑深邃带着醉意的眸子灼灼望过来,侧过头十分亲昵地溱在我耳畔说话。
“留心清妃。”
我一个激灵,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冷风吹走了。擅长读心之人都是耳聪目明,即使看不到神情变化也另有他法。我凝神听众妃各自上前谢恩时说话的语气和声音。有吃惊有妒忌有佯装镇定,唯有皇后一人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而其中最让人惊讶的是清妃。任她怎样高调张扬,会愚蠢得当众做出那样的行为也实在是匪夷所思的。
她突然恶狠狠地上前啐了我一口,并扬手欲打上我的脸颊。身畔明明有些醉意的他,却十分平静地伸手阻住了。
那日我听清妃在御前狠狠地咒骂我,语气中有愤怒,恨意,却全然没有惧色。
清妃被贬入冷宫的消息,是皇后亲口告诉我的。
我被请往她居住的坤月宫时,皇后正襟端坐着在饮新茶,一身深青色的钿钗礼衣雍容华贵,见我前来便带着喜意搀我起来。
不知为何她的手指却不若我印象中的温润柔软,僵硬得仿若一截枯木。
皇后客客气气地对我道:“往后大家就是姐妹,晴蕊你不用这么拘礼了。”
我张着唇说不出话,如今这满宫中到处在流传着清妃是缘于对我的妒忌才遭了这样的严惩。
我这个所谓即将得宠的新人一下子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皇上的意思是妹妹在宫里也已经久了,即使进阶妃位也不算违制。晴蕊你喜欢什么样的钗子,本宫让他们连夜赶制,封妃仪式上妹妹定然能光彩照人。”
镂雕、金银累丝、盘花……十几种花样的图式果然都由宫人捧着展开给我看。清妃落势后,满宫那如鬼般的白面妆也如烟消逝。可是我在皇后平静如水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她是真心实意地和我说话。
我心里却十分郁结,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女子怎么会如此大度谦和地与那么多女子来分享一个丈夫。
从坤月宫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一乘明黄仪輿缓缓而来,我俯身向端坐上方的他行礼,故意不去看他别含深意的灼灼目光。
一滴冷泪悄悄藏起来。我将头埋得更低。对不起,昊彬,若是可以,我情愿一辈子藏着这份情愫,永永远远地做你的谋臣、心腹,或是红颜知己。
我沈晴蕊,并不是个适合在这深渊似的后宫中日日与人争宠、算计、钩心斗角的女子。
夜深的时候,如萱拉上窗格子,在摇曳的烛火中对我道:“你若是要等替皇上清除掉叛臣后再请旨出宫,恐怕是来不及的了。”
在昭华楼皇上曾召见了清妃的父兄,为抚慰他们给了他们许多的恩赐,我在后面望见他们的神情,是一种长久的隐忍和暗暗的得意。
清妃的将军父亲原本就是天佑帝的包衣家奴,这样特殊的关系,其实在君臣间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我托着腮蹙眉深思,虽然别人心思越是缜密便越是拿来作练习的好材料,可是这朝中宫中的这些波涛暗涌,早已让我心生厌倦。
我突然便明白为何师祖师父最后都是选择的归隐山间采菊南山下的生活。实在是看透了太多人心叵测,再不喜和世人交往了。
“被施了宫刑的王侍郎,三日前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蓦地,室内传来如萱淡淡忧伤的声音,我的心怦然一跳,她又告诉我:“那日清妃的兄长前去王家吊丧,据说哭得撕心裂肺,十分痛心。”
烛火在夜风中闪烁,我越发恍惚,王侍郎是天佑帝之子,有着皇家与生俱来的骄傲,自然是受不了这种屈辱的。这种见不得光又不着痕迹的杀人方式,也唯有君王才做得出来了。
我闷闷不乐地吹熄了烛火,拍拍她的手示意先睡下再说吧。却恍觉她的手又如雪般冰凉彻骨,且迅速地便缩回去了。
这种动作,是表示如萱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不肯让我知道。
我在黑夜中蹙眉发怔,烟云锁深宫,风云竟朝夕。昊彬,不知依你一人之力,可应付得来?
我扮成太监欲跟随去玉泉山拉水的水车出宫时,却不料出了很大的意外。
如萱骗那些送水的太监说我是个从来不被主子注意到的小宫女。又给了许多的银两。他们从来未进过天子所住的乾昭宫一步,自然也没有见过我。即便是这样也拖了许久才应允了。
如萱自己却因特殊的身份无缘和我一起出去。
我极愧疚地与她惜惜而别,她却低下头,眼睑下垂,眼角余光闪烁。这一刹那的内疚之色,逃不过我的眼。
但是如萱是与我一起长大学艺的师姐,又冒着风险进宫来陪我,即使有任何疑点,她若不答,我便只当不知。
不料水车出宫门时,盘查的侍卫竟是十二分仔细,特地令我抬头让他们细看。我按捺住心头的不安,佯装十分镇定地任他们询问。
“你是哪个宫的,为何这样面生?”咄咄逼人的口气,我尚未露出马脚,随行的送水太监却第一个慌了,十分粗鲁地扯着我衣袖,呵斥道:“你笨手笨脚的,干脆今日不要出宫送水了。”
他们是怕了,不想再冒险送我出宫,可是守门的侍卫又岂肯善罢甘休,疑虑心更起,冰凉铁甲团团地将我们围住。
我轻轻蹙眉,不知该如何过这个关。
“晴蕊你输了。朕就说朕的侍卫们个个小心谨慎,是绝不会放走任何一个闲杂宫人出去的。”
远远地,有平淡若水的声音传来。众宫人诚惶诚恐地向龙輿上的他行礼。
独有我一颗心沉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他正波澜不惊地着人给侍卫们赏赐,而后便淡然向我招招手。
我只能规规矩矩地随他的龙輿而行,并口称道:“皇上料事如神,奴婢输得心服口服。”
华盖下的他淡笑不语,直到龙輿行得远了,他方由人搀着下来,忽然便一把拉起我的手匆匆跑开。直至走得远了,他才重重地甩了我的手,眯起眼目光,阴狠地说:“朕即使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你居然敢冒大不韪私逃出宫!”
他虽然在冷笑,可笑容中却夹杂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和失落,他抿紧的嘴角如刀子般将我的心一寸寸割伤。我低下头半跪下去,才说了“奴婢”两个字,便戛然而止。
他忽然很用力地将我搂在怀中,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传来:“别动,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产生从不会失去你的错觉。”
大颗大颗的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昊彬,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自称“我”这个字。你可知你每次一开口,我所有的伪装便全部崩溃,唯有弃城投降。
他的怀抱真的很温暖,声音也如玉般温润细腻。我在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甚至恍惚地想,算了,便这样吧,便做了他深宫中温柔如水的女子中一个吧。
可偏在这时,他又轻轻将我推开,十分淡然地对我道:“你替朕将清妃的事了结了,朕就赐你一个出宫的恩典。”
我一口气堵住了,便如被弃在岸上的鱼,呼吸十二分艰涩。我忍着心里的酸楚,泪眼蒙眬地望向他,他却掉头便走,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之后宫中关于他要纳我为妃之事,便如一点火苗被冷风骤然吹灭,再无了任何声息。
从此我便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宫女,每日奉密旨前往冷宫观察清妃。待最后他亲自来询问,有太监端一把金交椅恭敬扶他坐下。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告诉她:“你的父兄已在琼州起兵谋反。若你能将所知的全部告诉朕,朕可以将你秘密送出宫去。”
清妃神色凛冽,是豁出去的不屑。
他站起身做出欲走的模样:“朕以你之命与你父亲交涉,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既然你们都要走死路,那朕也没有办法了。”
我淡然看清妃听到前半句时,脸色苍白若雪,呼吸急促,手下意识地握紧成拳,在他走离龙椅几步后,便颓然道:“皇上真能饶臣妾一命吗?”
他在转身际忽然对我笑得意味深长,点头答应道:“朕言出必行。”
这微笑唯有我看得懂,这段时日的清妃倨傲无礼、肆无忌惮,唯有旁的宫人谈论起她父兄已发兵叛变时,她有焦躁之色呈现出来。她怕的不是父兄起兵不顺,而是抛却了她这颗棋子。
读心之术的关健便在于,从她的神情掌握到她内心的弱点。
他根本没有用清妃的性命去和她父亲交涉,却成功地从清妃嘴里获得了最重要的情报。
半个月后,他令人将废帝所有党羽一网打尽,清妃父兄战败自尽,清妃也果然被秘密地送出了宫,并未伤及她分毫。
他对清妃的许诺是我再三地恳求而得,如清妃这样的女子,若一开始就是在民间,指不定也是个能干的当家主母,何必毁在皇宫里呢。
那时颓阳西倾,他听出我言下之意,黝黑双眸瞬间就变得有些阴沉,我在他冰凉彻骨的眼光中心如鹿跳,低下头不敢再与他目光相触。
一转眼,这场还未形成燎原之势的兵变就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也像忘记了对我的承诺般,再不提起让我出宫的事。
今年春浅,料峭寒风从长廊外吹过来,长跪在乾昭宫内不起的我冷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已用各种方法让他履行诺言,只差没有骂他“身为天子不知羞耻,金口玉言竟算不得数”。
可是他视若无睹,并不理会我。
有人自身后替我加了件月白夹棉,轻轻在我耳畔道:“皇上传旨让姑姑先回去休息。”
这样不痛不痒的旨意又是什么意思?我一口怒气险些便要发作,回过头却看到如萱关切担忧的神色。我不好为难了来传旨的如萱,便扶着她的手缓缓站起。
她声如蚊蚋:“师妹,你知道得太多,又抗旨不遵违了皇上的颜面,皇上怎会让你全身而退。”
我脸色发白,恍惚间双腿发麻瘫软在她的身上。昊彬,若论人心算计,其实会读心术之人都是精于此道的,可我一向视你为朋友知己,怎么也不愿去想你竟会用帝王的权势之术来对付我。
又或许一开始我便错看了你?
“从今日起,你不能再出乾昭宫一步。”
硬磨软泡了许多时日,换来的竟是这样直接而冷漠的拒绝。
我惊讶地看他眼神犀利而执著,双拳在刹那间紧握,这是下定了决心时的动作。可是他以前对我流露出的爱意和许诺时的真诚,也并无任何作假的痕迹。
到底是他伪装得太好,还是我学艺不精,抑或只是因为我被那可笑的情愫所欺骗。
我心如死灰,死死地看着他将目光移开来,冷酷、专横得毫无道理。人说自古帝王最无情,我一直不肯去信。
其实无情并不伤人,但若你对他用了情,那么你便会被他伤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
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再要在情海中抽身,早已来之不及。
当有个小宫女主动来和我搭讪的时候,已是十日后的事了。
这满宫的人,都知道我惹怒了他,以前天子身边的红人如今遭受着禁足的惩罚。人人都趋利避祸,谁也不愿和我多说一个字。
我正震惊于对方的勇气时,她却悄悄在我耳畔道:“娘娘请姑姑去一趟坤月宫,娘娘密旨保证让姑姑心愿得偿。”
我定神看了她许久,方认出来她竟是皇后的宫人。
皇后之为人,连辛治帝也是对她敬重有加,在宫中向来有好口碑。今日天子正出宫狩猎,虽无他的旨意,皇后之命,那些侍卫却也不敢太为难。
我便挺胸抬头随她而去,身后侍卫忙一溜烟地出宫禀报去了。
刚踏进坤月宫时,长廊上正起了风,将天上几朵灰褐色的云吹得散乱。云下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望着我,一脸的惶恐不安之色。
我被禁足这段时日一直未见到如萱,她怎会出现在皇后宫中?
她向我张着唇,眉头微蹙,眼神焦虑闪烁。这种神情意味着向我警告,你有危险。
我脚步稍有停滞,几个宫人涌上来几乎是拽着将我向前推着走。她们带我去的地方迂回曲折,我在满腔疑惑中看到一身华衣的皇后正端坐在幽暗的密室中静静地等我。
密室门铁闸一般轰然闭上,我被惊地后退几步几欲撞翻了身畔的烛台。昏黄烛光下,皇后慈眉善目的脸庞上依旧不见一丝波澜。
我心下更惊,适才烛台被我所撞,几点星火险些就要烧着了皇后的衣袍。她虽也是迅速弹掉,脸上却见不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她的镇定,早已超过了作为一个人的极限。
“唇似清水泛涟漪,是为喜也。眉似远山蹙成川,是为怨也。”皇后轻叹一声,走至我面前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
“果然啊,本宫留心着,皇上每次提及你的名字时,嘴角总是不自觉地上扬。”她的指尖僵若枯枝,恨不得将我每一根骨头都捏碎。但我知道就是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她其实已是无比吃力了。皇后身后有高人指点,她知道读心术的要诀,并一直以长于寒山涧中的银藤萝根为食。此物对控制神情变化素有奇效,从此她便再无七情六欲,永远是一派雍容大度的国母之相。
可是那个高人难道没有告诉她,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银藤萝根后,身上肌肤和关节便会开始僵硬,她包裹在厚厚一层坚硬如壳的伪装下,体内却毒火攻心。
到最后越是表面淡然,内心就越是疯狂。
“皇上对每一个人其实本来都是利用。可既然一碗水都端平了,又怎能破例?”
密室内有一种奇异的熏香袅袅升腾,我在满室浓郁的香味中昏昏沉沉地听她若老婆子般絮絮叨叨,她说这后宫本来她主持得好好的,你何必进来破坏平衡。今日本宫就了了你心愿,送你出宫。
你若死了,尸首自然就能出宫了。
我瘫软在她脚前,无力地看皇后的目光变得更为古怪,她每一步都算得很精确,她点的这种毒香与银藤萝是相克的,所以她才可以毫无顾忌地看我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我想她一定是恨极了我,中此香者每寸肌肤都会如被凌迟般痛苦不堪,却苦不能言。
我只觉自己如在一团火中焚烧,十几把刀剑割裂着我的肌肤,当如萱出现在密室时,她脸上的泪水不断淌下来落在我滚烫的肌肤上。
冰凉彻骨,真舒服。
可是如萱,一向视我为妹妹的你,为了什么要害我?
读心诀窍是她教的,银藤萝根是她给皇后的,便连这种毒香也是她提供的。虽然我知道她真正要对付的,其实并不是我。
“晴蕊,请你原谅我。”一滴滴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她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其实我早该猜到,为何她在每次提及王侍郎的名字时手都冰凉若雪。如萱既然爱上了天佑帝在民间的私生儿子,势必就要与辛治帝为敌。
她和我师出同门,却一开始就分属于不同的阵营了。
她随同我混入宫中,她离间我与辛治帝,她为清妃出谋划策,她一步步引皇后走向疯狂,以至于最后她为替王侍郎报仇不惜牺牲我的性命。
我在恍惚中听到如萱哭得泣不成声:“对不起,晴蕊,我只是想让当今天子也知道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
我尽最大气力动了动指尖欲去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想告诉她我并不怪她背叛了我,又何况,如萱因为矛盾犹豫又暗暗地通知他宫中有人要害我。
可他不知敌人到底是谁,只能将我以囚禁的方式先保护在他的乾昭宫。
她见我依旧会出现在皇后宫中时,我从她的神情便知道,如萱始终是不忍向我下手的。
我勉力向她微笑,在心里默默告诉她,师姐,不管如何我都要谢谢你,你不知道当我听到你说我是昊彬心爱之人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有个打破的蜂蜜罐,悄悄而寂静地欢喜着。
甜意袭满了全身。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朵已听不清皇后念咒似的絮叨和如萱的哭泣,蒙眬地看到许多人影在眼前晃动,黑色灰色素色,又夹杂着一缕明黄色,面目俊朗神情悲恸的那个年轻男子大步上前便紧紧抱住了我。
泣不成声:“晴蕊,我说过绝不会让你在宫中受半分委屈。不料竟成一腔空话。”
可是,他们是谁,晴蕊是谁? 而你,又是谁?
大华朝史载辛治十三年,后宫发生宫乱。为首的宫女耿如萱事败自尽,德灵皇后经此变后精神大溃,辛治帝送其出宫休养。十五年四月,辛治帝忽患重疾一夜暴毙。年方六岁的幼帝明康帝继位,重臣相辅。
只是明康两年秋,却又有人于高山云深处见到有一容貌与先帝极相似之青衣男子,正温柔地携着一个白衣女子的手絮絮而语。再一转眼,便只看到满山的云雾缭绕,哪里看得到半丝的人影。
其实他也不想让外人打破只属于他和晴蕊两人的宁静。待最后又只剩山风花香的时候,他便极轻柔地替她挼起额前一缕青丝,温和地告诉她。
“晴蕊,其实我在初见你时便知道你并不适合宫里。”
但是他当时告诉她想带她进宫时,他一眼看到她低下头,唇畔有半丝浅笑若点点涟漪泛起。
这是说明,她是爱他的。只是他不料自己这一个决定却给她带来了一辈子的灾难。他那时赶到密室时,虽救得了她的性命,可惜毒香已侵蚀了她的心智。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记不得了。
墨绿色的老松被山风吹得微摇,松针落到她脸上,她若小孩子般受惊似的跳起来扑到他的怀里,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温柔地握着她冰凉如水的指尖,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晴蕊,我发誓绝不会再对你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