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作嫁衣
2011-05-14林舜舜
林舜舜
末日般的残阳将她点燃,猩红嫁衣烈烈成灰,红莲化作火海。这地狱业火毫不留情,将她燃尽。
壹.莲唱
姐姐莲唱死去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疾病。从端王府上迁出来,搬至京郊的别院休养。身上乏力,人愈显虚弱瘦削。面上苍白,双瞳深黑,乍一看,竟有几分像了姐姐。
时值暮春,别院花木扶疏,一派繁荣景致,只是人却神思恹恹。平日提笔习字,双手都毫无力气。
我轻叹搁笔,若是姐姐还在,必会耐心将笔拾起,温声说着:“姬阳莫急,写字要慢慢来才好。”
她是个美人,性情亦好。脑海中她的身影模糊在夏日剧烈的日照中,窗外自有不绝蝉嘶,水榭风来,莲花香气影影绰绰。仿佛一碰即碎的梦。
姐姐虽长我三岁,却是出自姨娘膝下,是庶出的女儿。姐姐性情温婉,又精于女工作画。一进一退,颇有几分闺秀的风仪,尚未及笄时就已有些名气,引得不少世家流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父亲即使不待见姨娘,却从不为难她。吃穿用度,并不比我差了多少去。
姐姐待我,从不疾言厉色,和气得有些谦卑。幼年时她纵我任性,长大后我更与她寸步不离,一口一个姐姐唤得甜蜜。
这样好的人,眼下却这样没了。
那日听闻姐姐溺毙于别院莲塘,晴天霹雳一般,阖府震惊。姨娘发疯似地赶去,回时人已脱了力,步履蹒跚,低头饮泣,关在房中不愿出来。原本我亦要跟去,府中姐妹里当属我与她最亲近。母亲怕我受惊吓,极力阻拦,终究没有去成。
父亲自然不愿张扬此事,将姐姐匆匆下葬,我终无缘见她最后一面。对外说是急病发作,药石无用,私下却授意宗人府暗中彻查。
我这场病,已拖了数月之久,原不该迁来别院。母亲怕我沾染晦气,一再拦着,却拗不过我执意向父亲请愿:姬阳不过是病弱女子,只求倾尽心意,为姐姐做最后一件事罢。
正出神间,有丫鬟来说敬王世子时迁来了。世子深得圣上赏识,年纪轻轻就被擢升为宗人府右理事官。此番明则探病,实则为调查姐姐之死。
他开门见山道:“莲唱死前,似乎曾与人撕扯,颈上留有淤痕,指甲里残有皮屑。听闻府上发现她时,她头发散乱,原本插在发间的珠钗亦不知所踪。此番来,先要劳烦姬阳带我去莲池看看。”
我颔首。纵然体弱,仍坚持不许丫鬟跟来陪侍。此事若是府中之人作祟,即便心虚,为了避嫌必不会在风头上躲出去招人怀疑,理应当心提防,不可走漏风声。
转过九曲回廊,假山亭榭,就见一面风荷,十顷波光。父亲爱惜这莲塘,特意命人傍水修筑了这幢府邸。夏日燥热,常常举家来此小住消暑。姐姐最是风雅,极爱耽在池边亭榭,观鱼,作画、抚琴。
时迁凝神望着波光闪烁,面色又沉下去。“这样大的池子,不知她是从何处落水。若是知道了这点,就有了线索继续追查。”
我点头道:“不如沿这池子走上一遭,看看可曾留下什么痕迹。姐姐尸骨未寒,若留痕迹,亦不至于湮灭得太快。”
一抬眼,直撞上时迁担忧神色,问我:“姬阳尚在病中,可能坚持得住吗?”
“不怕。”我展颜。
贰.珠钗
沿着池子走了半圈,日已中天。时迁担心我身体,执意要在亭榭中歇息。我拗不过,只得从命。凉亭中四面来风,人已有些倦意,伏在朱栏上小憩。池上已有早红的莲花娉娉婷婷,锦鲤自莲叶间曳尾而过。时迁在四处查看,可有什么令人起疑的痕迹。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水中闪着耀了我的眼。凝视了一阵,看不清是个什么物什。心下一动,我探身出去,伸手探入池水想要将那物件捞起。电光火石间,水下似有莫名的力量拼力拉扯,眼前蓦然黑了,身上软绵绵顺势滑落。一声惊叫仓促,不及发完就被那力道拖入水中。
池水将我灭顶,仿佛过了半日,脊背才触上池底柔软的泥土。一片漆黑中浮现出姐姐苍白凄美的面。
她轻轻抚我的脸,眼底空茫幽暗。她轻声唤我,十指青葱慢慢摩挲着我的颈,用力扼紧。我在窒息至爆裂的痛苦中挣扎,抓住她发间一星闪亮。这挣扎耗尽了仅剩的气力,手臂最终无力的落下。那柔光的物件在带起的水流中跌坠,我拼力看清了——那是姐姐常戴的一支钗。団簇的米珠,银质的柄,简洁朴素的样式。
我转头凝视她,放弃了挣扎。她眼下泪痣生动而凄楚,知觉渐渐泯灭,黑暗泼墨般将我吞噬。
视线涣散了许久才重新凝聚。梦境冗长,全是姐姐不甘而冰冷的眼。忽觉肺中窒痛,连声呛咳起来。耳边一阵惊呼:“小姐醒了!”
有人扶我起来,塞了软枕倚在我身后。“小姐可把奴婢们吓死了!”贴身侍女入画在旁泣不成声。
我撑着力气,幽幽吐一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又问:“世子呢?”
入诗抹着泪答:“在外屋候着呢,风风火火抱小姐回来,人都急坏了。小姐若醒不过来,只怕连他也要跟着死了。”说到此不由笑了。
我啐一口:“胡说什么,看我撕了你的嘴。”
入画也笑。“小姐福大命大,也要多谢世子英雄救美。小姐莫急,一急便脸红了。”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玩笑你们也开得。我有话跟世子说,请他来吧。”
时迁急匆匆进来,见我斜倚着,遥遥站定,仔细打量了几番才近前道:“可有伤到哪里?我看倒像是没什么大碍了。”
“唔,”我含糊着应:“只有些冷……”
话音未落他已探上了我的额,蹙眉又去试自己的。“是发热了。烫的烧手。”
我心里一动,抬眼正撞上他的。视线陷落,动弹不得。
“方才吓死我了,你到底干什么,伏在那栏杆上往水面探。还未抓住你,你就滑下去了。本就在病中,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最后一句加强了语气,可见真为我担惊受怕了。
“抱歉……我发现了一样物件……”我撑着苍白笑意,展开手心给他看。“在凉亭边的水下。这个,是姐姐常戴的一支钗。有线索了。”
那正是被姐姐拖下水去的手腕上,赫然留着一圈青紫的淤痕。
叁.抓痕
时迁向我讲起他的分析。姐姐当日落水,正是在水岸凉亭里,发现姐姐的尸身浮于水面,已是次日凌晨。
当日午后曾有几对丫鬟经过,并无所见,因而约是晚上至凌晨之间。
但如此便又添了新疑惑。大家闺秀,为何趁夜去莲池边?是去寻什么物件,比如白天掉落的珠钗,又或是去寻什么人?若是为珠钗,何必趁夜去?想必是去见人,而后起了争执。
姐姐的脖子上留有淤痕,应是先被扼死,才推落水中,珠钗亦落在池底。这样想来,便解释的通了。
可是她究竟去会什么人,以致要在夜里,这样秘而不宣,不可告人?这样的私会,当然是有悖礼教的。推测至此,他不由止了话头。事关死者清誉,不可乱讲。
两人相对无言,倒是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姐姐指缝间可有血迹?可否将那人身上抓破?可会留下疤痕?”
时迁目光一亮,道:“确有血迹。她是拼力去挣扎的,头发散落,衣衫凌乱,连发间的首饰都掉在水中。况且事过不久,犯人身上必会残留伤痕。”
可要如何才能确定究竟何人所为,又如何令那人现出形迹?我默然沉思。却听时迁话锋一转:“姬阳可还记得我吗?”
“恩?”我笑得有些疑惑。
“去年中秋,亲族入宫团聚。我曾与姬阳见过的。”
父亲与敬亲王一向亲厚,素有往来,倒是世子不常见。想来交谈甚欢的,亦只有那一次。那日我与时迁玩笑,姐姐坐在一旁,神思淡淡,像是无甚兴致。
“记得。那日还有姐姐在。”
他笑笑:“你还当真事事都惦记着她。”说罢,嘴角一扬:“那你可知那日之后,我也时时惦着你。”
我一惊,急得呛了一口水,连声咳嗦不止。
时迁大笑:“不然你以为为何此番我会亲自来查案?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端王府里庶出的女儿,何况你父王根本不在意此事真相究竟为何。”
我有些尴尬地吩咐惹得门外候着的丫鬟:“碧桃,快将这茶水收了罢。”心急之下一个不稳,滚烫的茶立时翻了,全泼在那丫鬟手上。她惊呼一声,吃痛缩手,虎口处已现出一片灼红。我忙拿绢帕替她擦拭,她低头推脱不敢。却在捉住她手的刹那,衣袖在拉扯中滑落,露出她臂上长长几道抓痕。时迁看在眼中,忙与我交换了神色。我会意,问:“这伤如何来的?”
碧桃原是姐姐的贴身侍婢,被我特意挑来近身伺候。见我起疑,忙赔笑道:“这是奴婢不小心刮伤的。”
我点头,命入诗带她下去擦药。一回头瞥了一眼入画,她心神领会地微微颔首,紧跟着入诗出了门去。
肆.碧桃
碧桃再迈入屋子时,入画将这一包细软扔到她面前。
“姐姐的首饰,为何藏在你处?”我问。
她神色慌乱,几番思索后终于颓然跪下道:“奴婢自认难逃惩罚,但求小姐看在奴婢亦是为了小姐的份上,从轻发落。”
“为我?”我不由怒道:“你倒说说如何是为我?”
碧桃忽然咧开一个惨然的笑:“小姐可当真要听?小姐这样为她费心,你可知你的病,全是因她而起。”她冷冷问:“小姐日日与她同吃同行,可有她不爱吃而小姐喜食的?”
我暗惊,确是有的。姐姐处做得最好的便是杏仁豆腐,而她却几乎从来不沾。即便是陪我,也是浅尝辄止。
去年冬日因我受了风寒,喘咳不止,姐姐来探我,心疼的劝:“吃些苦杏仁吧。这是偏方,止咳平喘是最好的。妹妹怕苦我便让小厨房做成杏仁豆腐端了来。可千万要记得吃些。”
虽说是苦杏仁,却因掺了不少甜,分毫不觉得苦。我自此迷上这香甜的吃食。有时贪嘴,央姐姐多与我些。姐姐是那样温柔谦卑的人儿,处处依着我。只笑说:“真没办法。再与你一盏罢。”
“想到了么?是杏仁豆腐啊。”碧桃笑笑。“旁人做杏仁豆腐,用的是甜杏仁。可是莲唱小姐用的却是苦的。小姐可知,那是毒物。不宜多食。多食可致头晕心慌,四肢无力。小姐的病,正是由此而来。小姐只道莲唱温良,却不知人心叵测。若不是奴婢为小姐除掉她,小姐恐怕就要被毒死了!不仅受她蒙骗,还要替她追查,真是蠢透了!”
我如遭雷击,只觉地转天旋。那日水下,姐姐不甘的眉眼,紧紧扼住脖颈的感触,一时间冰冷回潮,直摧心肝。我仍道是姐姐尚有冤屈,不是不曾发觉,只是不愿承认姐姐当真是厌憎我的。那样温婉的姐姐,那样美的人儿,笑意和煦,对我有千般好,竟都是假的、装的!
“你住口!”我喝道,反手撤了她一记耳光。极响的一声,她的发簪也掉了。我只觉眼前发黑,浑身打颤,手掌嗡嗡地疼。
碧桃吃了一记耳光,这才停了。胸中已失了底气,灰了心一般,道:“那夜莲唱小姐命奴婢牵线约人前来,奴婢做不到,她便恶狠狠说要回了夫人,将奴婢发落给马房的陈傻子。奴婢如何肯屈就一个傻子。先是求情,她不饶。奴婢急了,怕她当真做的出来,就威胁说要将她做的事告诉小姐。她怒从心起,想将奴婢推下水,挣扎中奴婢掐住了她的脖子。等回过神来,她已断气,只得扔到水里装作是溺死的。见地上首饰散落,怕人发现,只好草草裹在衣服里逃回来。想着日后卖钱,才没有就地埋了。”
“当日莲唱相约之人,究竟是谁?”时迁忽问。
碧桃抬头,望了我一眼,又望时迁,低头默了声去。
我拦下时迁,道:“一个丫鬟,行事缜密大胆,背后必有人指使。”
碧桃惨笑:“受人指使?小姐明断。可想知是何人指使我?”
她望着我,像是决心拼个鱼死网破,一字一顿道:“是夫人。”
我一阵昏眩,勉力扶住桌沿,心中恨极,大声喝道:“真是疯了!给我拖出去打!打死为止!”
碧桃紧咬下唇,目光狠绝。忽然一咬牙,挣脱了左右束缚,猛跑向墙边,拼尽全力去撞。只听砰地一声,猩红飞溅。一片死寂中,我抬手抹掉脸上沾着的温热。力气似被抽空,我轻轻闭上眼。只闻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伍.婚事
我特意回府,去见母亲。说事情已查清,碧桃自裁。又讲了杏仁豆腐一事。最终才提及碧桃死前所言。我跪下向她道:“母亲当真为了女儿糊涂至此?”
母亲耸然动容,垂泪道:“府中子嗣,我和你爹一向最偏疼你。自从得知莲唱狠心毒害你,思来想去,若向你父亲提起,无凭无据,只怕反倒害了你。情急之下,只得从碧桃下手。你哪知道,莲唱平素最是记恨你的,身边丫鬟,亦十分苛待。私下用刑都是家常事。那碧桃受尽辛酸,自然愿意应承。为娘几番阻拦,是怕你经受不住这实情……如今事已至此,只念在母亲是为你的份上……”言及此处,她已泣不成声。
我亦落泪。“母亲放心,我求了时迁,请他缄口。对外只说是碧桃做的,请母亲忘记此事罢。母亲糊涂,亦是为我,只不承想姐姐这样恨我。”
时迁随我一道回府,向父亲禀明经过,又赶回宗人府备案。我并未宿于府中,而是回了别院。我想不通。姐姐为何恨我,又为何害我?那夜所约何人?与我可有关联?然而终不得解。
隔几日时迁又来探我。当日碧桃自戕,我昏迷不醒,他水米未进守我一日一夜。入画总叹,小姐好福气,遇上这样好的男子。此刻他甫进门就急急忙忙拉住我,说有天大喜讯。
“我听听?”我挑眉向他。
他深深凝视我,轻声问:“你可愿做我新娘?”
心事竟似被他一语道破,心拍骤然乱了,我红着脸瞪他道:“乱讲什么!”
他大着胆子揽我入怀,欢喜道:“我求了父亲要娶你的。母亲已对你家夫人说了,已经应下了。你天天在这别院待着,消息可都闭塞了。”又慢慢道:“等你回了府上,就要筹备你我的婚事了。此事一旦定下,须有段日子见不到你。且让我在这别院陪你几日。”
时迁体贴温和,不过几日,我病情竟渐好了。他怕我忧思,常讲些笑话,又劝慰我不应为此与母亲生疏。入画打趣说:“小姐和世子在一起总是笑着的,笑声越发放肆了,若是让夫人听了可怎么好?”我们一起笑着啐她。
众口缄默之下,姐姐的事被搁置不提。
陆.新娘
这一日,午睡醒后便不见时迁。只道他是贪睡,耽到日暮还不肯起。去他屋子寻他,却见床铺未动分毫。我一阵心悸,忙问丫鬟仆使,都说是没见。
窗外忽然蝉唱泼天,似是不祥预兆。我心下忽生预感,思绪如麻,蓦地转身向府后莲塘奔去。
暮色泼天泼地,满池猩红。远远望见他,那挺拔身姿背对着我,面向一壁妖娆的红莲。惊魂甫定,却见他衣袍也不提,像是被魇住一般,迈步踏入池水。视线一抬,惊见姐姐端坐于遮天莲叶之间。浓妆冶艳,火红的新娘嫁衣,于漫天彤霞中美得凄绝。
时迁怔怔行迈,池水已没至他胸口。我嘶声呼喊起来,纵身扑入水中,艰难追上他。行走中溅起池水,沾湿发稍,又断续滴落。挣扎着拽住他衣衫,拼力从背后拥住他,阻住了去势。
莲叶间姐姐脸色忽地冷了。她居高临下,道:“姬阳,今天是我嫁与世子的喜日,你却要拦我吗?”
震惊中我眉心深蹙,抬眼向她。
电光石火。我蓦然懂了什么,强抑翻滚的心绪,冷声道:“姐姐错了。我与世子亲事已定,如何是姐姐做他新娘?”
莲唱一笑,语气却凌厉:“世子须死。妹妹就成全了姐姐吧。”
“姐姐从小到大,不过见过世子几面。唯有寒暄,不曾多言。何来成全?”
“原是我爱他在前,若论婚姻,亦有长幼之序。我既是长女,此番亲事,亦该先应了我的。凭什么让你平白得了便宜?”她倏然跃下,逼至我身前。“当日中秋宴饮,你与世子嬉笑怒骂仪态全无,他却偏偏中意你。你可知我有多厌恶你!”
细细想来,初见时迁,已是几年以前。而我却丝毫未觉,彼时姐姐笑容里的变化,添了少女的娇羞。纵是表里不一如她,乖张暴戾如她,亦曾对我有真情流露的片刻。
“我有了中意之人。”
而我却忽略了,不曾察觉。
柒.红莲
“那日散场之后,敬王妃来府上拜访,便是有意提亲。我当是心愿得偿,好生欢喜。却不想待到有了消息,却不是我。碧桃四下疏通,岂知世子竟钟情于你!”
“所以你便拿苦杏仁来害我。摸清我的脾胃,反倒让我来自取毒害?!姐姐却只须顺水推舟,待事发后推脱干净。好缜密的心思!”
她尖声大笑,又恨恨看我。“只是我千算万算,却疏漏了夫人。她竟指使碧桃,设计害我,令我功亏一篑!”
心下豁然雪亮。为何我没有早些察觉,在碧桃含泪凝视时迁的时候。想是对世子心有所属罢。若姐姐嫁去,碧桃自然是通房的丫头。而若为母亲报复,算作立功,即使不能陪嫁入敬王府,亦能寻得好人家。姐姐却执意将她发落给傻子,才使她终与姐姐反目,痛下杀手。
“碧桃已自戕了。”我字字掷地,道:“姐姐有过在先,母亲一时糊涂,才铸成大错。我已查明姐姐冤屈,你当安心了。姐姐仍有余恨,姬阳愿代为受过。姐姐害我罚我,却断然没有戕害世子的道理,更何况世子尚且是姐姐所爱之人!”
“你住口!若不是你,敬王府的世子妃当属是我!”她倏地抬手,扼我脖颈,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我是你那个亲切的姐姐吗?从小我便恨你——
我恨,即使我如何努力,父亲仍偏疼于你,连我亦不得不骄纵你任性。我恨你不似我这样小心翼翼生存。你是嫡出,母亲是府里最得意的女人,不像我姨娘那般苟且。我恨你的婢女都与你如此知心,我却要与下人斗智斗谋。我恨你对世子言笑晏晏,我却满心酸楚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恨世子喜欢的是你,要娶的也是你。就因你是嫡出,我是庶出!”
她面容近在咫尺,美得触目惊心。她梦呓一般道:“姬阳,我给你生路。我要附你之身,我就是嫡出的女儿,世子的王妃。”
我悚然惊动。
原本我不愿信,总存有半分怀疑。我在窒息的恍惚中忽地迸裂一股恨意。为何这样残忍,要亲口道出一切,你明知我不愿信的啊。强烈的恨意促我拼力搬她手腕,面上涨得通红,咬牙道:“你休想!即使占据我身体,你依旧成不了我。因为时迁他爱的始终是我!”
姐姐手上的力道忽然松了,我踉跄一步,只见时迁立于她身后紧紧将她制住。她丧失了力气,蜷入男子宽厚的怀。仇恨的泪水迸裂,盈于羽睫。
“莲唱,”时迁将她牢牢按在怀中,轻声道:“这与嫡出庶出没有关联。我爱姬阳,是为我的心。姬阳珍惜与你情谊,亦是她的心。迷途知返最是难得,切莫一错再错。余恨已了,安心往生吧。”
印象中最后的景象,是姐姐凄惶面容,那颗泪痣愈加生动。末日般的残阳将她点燃,猩红嫁衣烈烈成灰,红莲化作火海。这地狱业火毫不留情,将她燃尽。
捌.梦境
醒来时我已在房里。猛地撑起身,头一件事便是问时迁如何。却见他早已坐在我榻边,温柔凝视。
入画见我醒了,忙扶我起来,一迭声道:“方才小姐和世子浑身是水昏倒池边。吓得奴婢心都停了……”
我顾不得听她说,只伸手抚上时迁面庞。他神色平然,说自己也睡了一刻,做了好一场梦。
我问他梦了什么。他说:“梦见一日,碧桃忽来府上寻我,以你之名约我入夜时在莲池边相见。莲唱原打算中途令人撞破,误以为我与她私会,好逼我定下亲事。而我却正巧在宗人府理事,不在府中。”
我深深看他,轻声道:“想必姐姐是留恋这人世的。她爱父亲,却终成怨怼,心疼姨娘,却怒其不争。期望能与侍女融洽,却不得法。放纵我任性,却因有了更加深爱之人……”
没错。我或许曾对她萌生恨意,却终究,抵不过我对她的怜悯。这多年以来,我毕竟也曾对她真心以待。
眼泪犹自落下一行,我喃喃:“方才梦中又见姐姐,她对我讲,往日最爱那凉亭水榭,只因贪看红莲。她告诉我红莲的花语——浓烈,绝望,破裂,不惜一切的,无可挽回的爱。”
编辑:豌豆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