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夏
2011-05-14韩十三
韩十三
一、一计响亮的耳光过后,世界重新陷入平静,只有大风吹过头顶的橘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每年的夏天,我都会坐在爸爸的汽车里,远到洛熙镇去一趟。
我们去那里其实并不是单单去看望我外婆,因为在汽车的后备箱里,除了送给外婆的礼物之外,还有另外一份是送给林晓染家的。
车子快到洛熙镇的时候,窗外的路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橘子林,油亮的枝叶间缀满了细小的白色花朵,有淡淡的香甜味道,沿着车窗扑进我的鼻腔里面来。
我将脑袋贴在玻璃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那如同小山一样连绵起伏的橘林。那一刻,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三个六七岁的小小少年,其中两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和笑容,大一点的那个名叫林晓若,小一点的那个名叫林晓染。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地牵着那个名叫陈云格的小男孩的手,沿着几乎没到下巴的蒿草向着不远处的橘林走去,小男孩的背后背着一只画着阿童木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着外婆做好了以后,让他们去橘林送给外公的盒饭。外公是洛熙镇里最后一个养蜂人,每到夏天,橘树开花的时候,他都会搬着自己的蜂箱,到橘林附近,帮橘树授粉。
那时,脚下的这条公路还没有修好,橘林的对面就是大海,而将橘林和大海隔断的是一座几十米高的海崖,崖下的海水退潮时会露出白色的细软沙滩。
我眯着眼睛回想着这些往事,而这一幕幕美好的情形,却被汽车飞驰的车轮撞飞碾碎,成了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脑海中最后浮现出的,是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林晓若,挥舞着双臂,大喊大叫着朝着悬崖边奔去的情形。
她跑到了悬崖的尽头,身子一矮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悬崖下面的海水还在不停地拍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怔怔地看着林晓若早已消失的方向,许久,才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向已经傻在一旁的林晓染。她的嘴唇哆嗦着,定定地看着我,几秒钟以后,大滴大滴的眼泪才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然后,她一边向着悬崖下飞奔,一边大声地对我吼:“陈云格,你害死了我姐姐,你还我姐姐!”
是的,是我害死了林晓若,但我仅仅是想打开外公的蜂箱取一些蜂蜜而已,我记得身边的那两个小女孩最爱吃糖。可是我没想到,正当我学着外公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蜂巢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时候,那只大肚子的蜂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了林晓若的身上。于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的蜂群便朝着她飞扑而去。
自那天以后,外公就再也不养蜂了。
他卖掉了所有的蜂箱和蜂蜜,把得来的钱全都补偿给了林晓若家。
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去找整天以泪洗面的林晓染玩过。
自那天以后,每到暑假放假的时候,爸爸都会亲自带上我来洛熙镇。
车子急刹了一下,我回过神来,透过车窗看过去,看见一只肚子圆滚滚的花猫一下子闪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此刻,爸爸的汽车已经进入洛熙镇,不远处,那个白墙红瓦的小房子就是林晓染家了。
车子停在一棵巨大的橘树下面,那棵大树我记得,在我的印象里,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它就已经很老很老了,从来没有开过花结过果,但是据说它曾为镇子上的人做出过大贡献,所以人们一直没忍心将它砍掉。
我从车里下来,拎着礼物远远地跟在爸爸的身后向前走去,我看见当时林晓染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们之后,飞快地走回了屋子,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她的个子比前一年高了不少,已经能到我的耳边了吧,也许是常年生活在海边的缘故,皮肤还是那么黑。对于她的这种反应,我和爸爸早就司空见惯了,我们每一次来洛熙镇的时候,林家人都会将我们拒之门外,有时候,还会将我们放在门前的礼物扔出来。
爸爸看着我无奈地笑了一下,示意我将礼物放在了门外,又在门前站了许久,接着才转过身来,朝着汽车的方向走去。
然而此时,房门却突然开了。
我转身就看见了那个皮肤黝黑的林爸爸,他定定地看了我们几眼,喉结上下鼓动了几下,试探了许久,才说道:“如果你们真觉得对晓若有愧,就把晓染带到大城市里去生活吧,帮她找一家好学校,她喜欢念书!”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晓染大声地打断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不去,我不要和害死姐姐的人生活在一起!”
“啪!”
一计响亮的耳光过后,世界重新陷入平静,只有大风吹过头顶的橘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二、你不知道,后来的我到底有多想再回到那一年,大声地对他说一句再见,也许,说过了再见,就真的能够再见面吧。
林晓染跟着我们回云倾是在两天以后,爸爸专门把自己的书房腾了出来,改成了她的卧室。
时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当初外公来跟我们送别时的情形,他笑笑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接着又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我身边低头不语的林晓染,似乎想要对我们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只微微地叹了一口起,接着就背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招了招手。
但我没想到,那一次却是我和外公的诀别,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离开洛熙没来得及像以前一样对他说再见。你不知道,后来的我到底有多想再回到那一年,大声地对他说一句再见,也许,说过了再见,就真的能够再见面吧。
直到林晓染住进我家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的林妈妈已经得了重病,因为那一年有人在橘子里面吃出了虫子的缘故,橘子的价格非常低,守着几亩橘田过日的林爸爸早已无力再供女儿念书。
那些天,自从进入了我们家以后,林晓染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门也不出。
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爸爸又去外面为林晓染转学的事情奔波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在妈妈的示意下走到林晓染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房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里面就大吼一声:“滚!”
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好把林晓染的晚饭放在了她的门前。
深夜,爸妈都已经睡了,我把客厅的灯全关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眼睛盯着林晓染的房门。我送去的那碗饭还在门口,她竟如此执拗,我在心中叹息。正准备起身去敲门时,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有光线从里面透了出来,我赶紧坐下,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林晓染出现在门口,她看到地上的饭碗,慢慢蹲下身端起了它……当她拧开客厅的灯光刹那,我和她的眼神瞬间交汇,我俩开始都一愣,而随后我像做了贼一样的不知所措,而林晓染由一开始的尴尬脸红,慢慢变得有点恼羞成怒,她气冲冲地拿着饭碗冲进厨房,把里面的饭菜倒入了洗水槽,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没有解释,也没有制止……她进自己房间时突然转过身气恼地瞪着我,撂下一句“你们做什么都没用”,然后就狠狠地摔上了门。
整整一个暑假,我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家门,我一直守在家里静静地陪着林晓染,我躺在沙发里面看着电视里那一部很古老很古老的动画片的时候,突然想不明白,小时候那个笑容甜甜,性格开朗的小女孩到底去哪儿了。我记得那时候还在去洛熙镇度假的我,陪着她和林晓若一起守在外公家那台十四寸的小电视前等这部动画片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记得那时的林晓染还不相信城里的电视会是彩色的,后来,我就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回来把她从洛熙镇带走。
现在,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把她从洛熙镇带了回来。
可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似乎就注定再也无法改变。
父亲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花了大量的金钱上下打点,才把林晓染安排到了我所就读的那所中学,他说一定要让她跟我一样读最好的学校,他要像亲生的一样对待林晓染,绝对不会厚此薄彼。
事到如今,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林晓染第一次跟我去上学,坐在我那辆小小的摩托车上的情形。
她的身上穿着妈妈从商场里买来的质地良好的新衣服,扎着高高的马尾,坐在车上的时候,故意将身子向后撤,双手紧紧地抓着座位后面的扶手,像是过年的时候点炮仗似的。
车子在车流来往的大街上穿行,我一边注视着前方,一边试探着对她说:“林晓染,你现在是插班生,有些课程可能跟乡下的不一样,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来问我好不好?”
她不说话,鼻子里只冒出一股冷气。
直到三个月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这个做法到底有多愚蠢,因为那一次的模拟考试中,林晓染居然轻轻松松地就拿了一个全年级第一。
后来,我们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爸爸还以这件事情为由头,轻轻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他说:“陈云格,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啊,你看晓染多争气,有时候老子真怀疑你有没有遗传我的优良基因。”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林晓染的眼角眯成了一条线,虽然她忍不住笑出口的时候,微微别过了头去,但我依然看到了她那微微翘起的嘴角。
窗外的夕阳很柔很暖,大口大口扒着米饭的我,心情突然莫名其妙地好。
三、我总是梦见她变成了一朵白色的橘花,自几十米高的悬崖上飘摇而下。
林晓染被班上的那个胖女生欺负是在那一年的三月。
这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在自己永远也无法出人头地的时候,总是看不得别人好。我知道她欺负林晓染一是因为她的成绩比她好,二是因为她的身材要比她苗条。
那一天,下了一场雨,妈妈来给我们送雨衣,我在校门处拿到雨衣后,给林晓染送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胖女生欺负林晓染的情形。
那女生居然当着全班所有同学的面嘲笑林晓染的皮肤黑,她说:“林晓染,我就是没做作业怎么了,也轮不到你这个黑妹来向我讨债啊……”
她说话的同时,抬起脚来直直地看向正站在她对面向她收作业的林晓染,背后的同学们发出一阵哄笑。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林晓染的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结果就一下子冲上前去,朝着那胖女生的肩膀推了一把,而且居然没推动。
后来,我只能将林晓染拉到自己的身后,特别没有风度地对着那个胖女生吼道:“这位同学,以后在你羞辱别人的时候,麻烦先拿个镜子照照自己。”
听了我的话之后,胖女生的脸上明显挂不住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于是我赶忙不失时宜地接道:“脑袋皱什么皱啊,难道没听说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吗?”
此话一出,身边爆发出了哄堂大笑,就连一直躲在我背后低头不语的林晓染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音。
我相信,那一次我的话成功地点到了那个胖女生的命门,要不然后来的她不会那么恼羞成怒。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愤怒可以使人变得那么疯狂,那么有力量。那一刻,体重高达二百斤的她,居然一下子抱起了身边的单人书桌,轰的一声就砸在了正欲拉着林晓染的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我的后背上。
我眼冒金星,四肢乏力,扑通一下就栽到地上去了。
我栽到地上的前一秒都还在想,我他妈以后再也不跟小人一般见识了。
我不知道那一次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从我醒来时的情形推断并不会太久,因为我醒过来的时候依然还躺在林晓染他们班的教室里,而林晓染正蹲在我的身边,不停地摇着我的肩膀哭。
她当时的那个表情,像极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姐姐坠崖时的样子。
我蒙眬看见,在她的周围围着很多人,而那个胖女生自知酿成大错,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擦了一下林晓染的眼泪,对着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那一次,我在医院里面躺了三天,后来,我出院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屈臣氏帮她买了一套增白型的护肤品。
我想,我将永远记得自己扶着隐隐作痛的后背,像个孕妇似的将那套化妆品送给她时的情形。
那时,整整下了三天的淅沥小雨终于停了,走廊上窗子外面的天空,太阳躲在铅灰色的云层后面,透出了稀薄的光芒。站在窗边的林晓染,接过我手中的化妆品微微向后一步,突然问我道:“陈云格,你还记得林晓若的样子吗?”
我微微一愣,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我的脑海里一直清楚地记得林晓若的样子,我总会梦见她摊开手心,将一朵细小的白色的橘花呈现在我眼前的情形,我总是梦见她变成了一朵白色的橘花,自几十米高的悬崖上飘摇而下。
那么多年来,我总是一次次地从这个梦里惊醒,呆呆地坐在床上茫然无措,我想要大声地哭泣,可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发不出来。
还未等我开口回答,林晓染又自顾自地说道。
她说:“陈云格,我想,我还是不能完全原谅你。关于郑朝朝的事情,我只能对你说一句谢谢。”
郑朝朝就是那个曾经羞辱了她,又被我羞辱过的女生。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过头去向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一刻的我只能苦笑一下,自言自语般地对着身边虚无的空气说道:“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的。”
四、我们的小摩托居然径直穿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后来伴随着我鞋底冒出的袅袅青烟,终于歪歪斜斜地停在了路旁的一个草坪边。
虽然林晓染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她还不能完全原谅我,但我却能感觉到,她在尝试着慢慢地接受我。
她在家里面对我的时候不再总是阴沉着脸,她坐在我的小摩托上去郑朝朝家找她,要她回学校来上课的时候,与我之间的距离也不再刻意保持得那么远。那时候的郑朝朝因为失手酿成了“大祸”已经很久都不敢来学校上课了。我想我将永远记得爸爸对我说“要得到别人的原谅首先要学会原谅”的时候,林晓染脸上的表情。她的鼻子轻轻地抽了一下,眼圈居然微微地红了起来。
车子行驶在绿色的夹道树中间,我感觉她用胳膊轻轻地环住了自己的腰,我的车子扭了一下,差点撞上路边的垃圾筒。
而且,我敢肯定她在偷偷地使用我送给她的那套化妆品,因为我记得它的味道。我在把它买回来之后,曾经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做贼一般地闻过它的味道。
那是一种淡淡的柠檬香,自林晓染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时候,开着小摩托的我,宛如穿插行驶在洛熙镇那片一望无际的橘林里。
我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说实话,自从七岁那年开始,我从来没有奢望过生命中还能出现这种情形。那时的我,总绝望的以为,林晓染那么恨我,我以后的生活,就注定跟她再无交点。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多想对着身边的人群和车流大声呼喊,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能够得到很在乎很在乎的那个人的原谅。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向我证明了,其实这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情,是乐极生悲。
因为在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了前面的红灯,想要刹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辆小摩托的车闸居然失灵了。
我突然开始对着人群大呼小叫,我大喊着闪闪闪闪闪,一边将双脚伸到地面上摩擦着柏油路面,一边下意识地将肩膀向着身后的林晓染靠紧,我觉得,如果那样的话,就算前面突然开过来一辆坦克,在有我这张肉盾做掩护的情况下,林晓染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了吧。
好在那一次有惊无险,我们的小摩托居然径直穿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后来伴随着我鞋底冒出的袅袅青烟,终于歪歪斜斜地停在了路旁的一个草坪边。
我将永远记得,那一天鞋底已经磨穿的我,将摩托车靠在路边后发生的情形。那一刻,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林晓染从车上跳下来以后,居然一下子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掉进了我的脖子里,烫伤了我的肌肤。
我听见她呢喃地对我说,她说:“陈云格,我已经失去了姐姐,我再也不要失去任何一个我不想失去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微微一热,差点没哭出来。
其实那一刻,我本想问问她她所说的那个不想失去的人是不是我的,可是却始终没敢开口,我怕她骂我自恋。
我想,车子上就我们两个人,除了她之外,那个人自然就是我了吧。
五、他固执地认为那些蜜蜂就是自己养过的那一批,他还亲切地称他们为老伙计,他是个倔犟的老头,他说他就知道。
真正得到林晓染的原谅,是在高二那一年秋天我外公的葬礼上。
那时候,外公因为年龄太大,身体里的各个器官全都枯竭了的缘故,坐在那棵巨大的橘子树下乘凉的时候,突然就断了气。
据说还是林爸爸第一个发现了身体早已经冰冷的他。
那时,因为和外公没有血缘关系,林晓染本来可以不必去参加葬礼的,可是她却非要一起跟去,而且哭得很伤心。说来也奇怪,林家人一直恨着我们家,却唯独对外公的感情特别好。
据说外公在的时候,为了替我这个外孙偿还林家的人情,经常会主动到林晓染家找活干,而且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她。也许是知道林晓若的死跟外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原因,所以林家人跟外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爸爸开车载着我们去洛熙镇的时候,道路两旁的橘林里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而车里的所有人却都没有心情欣赏这种美景。
外公的葬礼举行得很简单,他静静地躺在那口散发着橘香的棺材里,外婆颤抖着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了他的枕头边。塑料袋里是几十只干瘪的蜜蜂尸体,据说他生前,每到花开的季节,都会到橘林里去逛一圈。而那些蜜蜂,就是他在林子里拣到的。
他固执地认为那些蜜蜂就是自己养过的那一批,他还亲切地称他们为老伙计,他是个倔犟的老头,他说他就知道。
虽然外婆口口声声地说,外公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交代过,他死的时候谁都不许哭,但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还是全都忍不住大声地哭出了声音。
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外公这一辈子视蜂如命,后来,他决绝地卖掉了所有的蜜蜂,其实是在为我这个不孝的外孙赎罪。
我站在双目微闭的外公面前,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清晰地感觉到,一直站在我身后的林晓染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襟,用一种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对我说:“陈云格,我不怪你了!”
隐忍了那么久,眼泪终于还是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落到了外公枕头旁的那个透明的袋子上,变成了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我记得外公曾经对我说过,蜜蜂每天早上从蜂箱里面飞出来的时候,最喜欢喝的就是花瓣上的露珠了。
头发花白的外婆在妈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她在定定地看了我和林晓染一眼之后,轻轻地上前一步,居然缓缓地拉起我的手,放到了林晓染的掌心里。
她说:“云格啊,你知道你外公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定定地看着双眼混浊的外婆,鼻子很酸,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外公对我说过,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够重新看见你和晓染手拉着手的模样。他说,他一直都记得你七岁那一年,一手拉着晓染,一手拉着晓若,去橘林给他送饭时的情形。他说,每当他看见你们三个小孩子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想要微笑!”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林晓染的手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可是却并没有抽回去。
后来,我们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外公的遗体旁,直到前来祭败的人全都散去后,紧握在一起的手,还迟迟不愿放开。
我想,外公如果看见了这一幕,也许一高兴又重新醒过来了也说不定呢。
可是,外公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已经忘记那一天的我和林晓染一直在外公面前站了多久了,直到后来,我感觉到双腿几乎全麻了的时候,才缓缓地放开了林晓染的手。
正堂里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盘林爸爸特意在自己家的橘园里精挑细选来的橘子。
他坐在外婆的身边,一边低头抽着香烟,一边尽量洋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地语气对我说:“云格啊,今年的橘子特别甜,在你们城里,是吃不到这种新鲜的水果的,站了那么久,也该渴了,不嫌弃的话,就尝尝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经意朝着外公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刻,我看见,他的眼圈突然就红了。
六、既然你那么喜欢看我拉着晓染的手的样子,我们就紧紧地牵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好不好?
后来的我,还是经常会去洛熙镇。
那时已经上完大学,考上研究生的我和林晓染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手拉着手,站在那片茂密的橘林里,闭着眼睛呼吸空气里香甜的味道。
而我虚空的左手总是伸在半空之中微微地张开,仿佛拉着某个人的手。
都说双胞胎会长得一模一样,那个消失在了风中的林晓若,如果此刻还活着的话,如果我要拉着她的手,也一定是跟林晓染一样的高度吧。
前方不远处的橘树下,有一座小小的坟茔。
上面开满了黄白两色的野花,三两只蜜蜂在花丛之间来回飞舞,翅膀震动时发出嗡嗡的好听声响。
我在坟茔面前缓缓地蹲下身来,轻声地对着里面的外公说道:“外公,既然你那么喜欢看我拉着晓染的手的样子,我们就紧紧地牵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好不好?”
说到此,我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皮肤明显比小时候白了许多的林晓染。
于是,她便笑了。